真夏轻松地笑着说道,正在擦桌子的香织皱起眉头,停止动作。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该说这种话吧。”
“国立大学毕业,菁英上班族。连背景也很像。”
“喂,真夏。”香织的语气比刚才更重了,但真夏还是不以为意地说“还好爸爸没被警方误认为嫌犯”。
“没关系啦,当时有很多人这样说,我公司的同事也是。”
“喔?果然是这样?”
“你别跟着女儿胡闹。一大早的就这么不正经。”
真夏对母亲的埋怨充耳不闻,但她随即“啊”了一声,睁大眼睛,然后食指贴着嘴唇说了“嘘!”,又用下巴指着电视。
『接下来是今天的运势占卜单元。』
女主播如此说道,那灿烂的笑容让人很难想像她才刚报导完过去的惨案。
“喔!狮子座AB型的运势极佳!真是吉利呢。”
画面出现了运势排行榜。原来她想看的是这个啊。
“双子座B型是第八名,身边的人际关系可能会有所改变。啊,双子座A型是最后一名,说是『要小心』喔!”
真夏连珠炮似地说道,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当然是在说我们夫妻俩,我和香织都是双子座,我是A型,她是B型。
“爸爸要小心喔,别被警察抓错了。”
“别再胡说了,快出门吧,不然会迟到喔。”
香织看不下去,从真夏的手中抢走遥控器,关掉电视。
我露出苦笑,继续看我的早报。
我一点都不相信占卜算命,妻子也和我一样,觉得那只是不科学又愚蠢的迷信。这或许多少和我们两人都是理组有关吧。真夏一点都不像我们,她对数字很不擅长,是彻头彻尾的文组性格,很喜欢占卜之类的东西。话说回来,把这些差异全都归因为“理组、文组”的问题,好像也不太科学。总之我们天生个性就不一样,只是如此而已。
真夏大概在五分钟后起身离开。
“那我出门啰。”她像平时一样背着运动提包和球拍袋,啪哒啪哒地冲出走廊。
“妳会很晚回来吗?”香织在她背后喊道。
“唔……如果要跟大家一起吃晚餐,就会比较晚。”
“确定了再打电话跟我说。”
“好啦。”
“要小心别受伤喔。”
“没事的,妳不用那么操心啦。”
看着她们母女俩说话,我突然想到。
一年前,真夏参加社团活动时伤到膝关节前十字韧带,动了这辈子第一次手术。那是一场大手术,但她自己在手术前后都没当一回事,我们夫妻俩倒是担心得要命。
──没事啦,你们担心太多了。
那时真夏好像也是笑着这样说吧……我回忆起这些事,把看到一半的早报放到桌上,感触良多地想着。
真和平啊。
正是因为如此,我完全没有想到。
没想到几个小时后就发生了一件异常的大事,把我此时的轻松心情摧毁殆尽。
『妈妈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我躺在客厅沙发上打盹时,一封邮件毫无前兆地传来。
『突然寄信给您,您一定很惊讶吧。』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搏动。
全身毛孔都冒出冷汗。
我早就知道可能会收到这封信,但我一直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哪天突然收到这封信也能保持心平气和。
在实际看到这封信之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希望近日能和您见面。』
一颗石子砸入了我安稳而平凡的日常生活,让原本冻结的时钟指针又动了起来。不是规规矩矩地一分一秒慢慢走,而是在一瞬间跨过了十五年的漫长岁月。
──啊,双子座A型是最后一名,说是“要小心”喔!
我是不是真的要小心点呢?我无法否认自己顿时冒出了这种想法,真是丢脸。
『请不要告诉您太太,一个人来就好。』
这封信的寄件人是接受我捐赠精子的女性所生的、我货真价实的亲生骨肉。
*
我之所以会去捐精,是因为我们夫妻俩长期为“不孕”而烦恼。
妻子香织是我大学研究室的同学,我们大概是从大四那年的夏天开始交往的,出社会的第一年就向她求婚。我是研究所毕业,所以是二十五岁的时候。
因为我们两人都要忙工作,所以双方有一种“沉默的共识”,觉得还是保持夫妻两人的家庭就好,到了婚后第三年,情况却突然改变了。
──由里和聪美都有喜讯了。
──真不敢相信,她们竟然都要当妈妈了。
香织提到的那两个人都是她的高中同学,她最好的朋友。
──当妈妈是什么感觉呢?
──我完全想像不出来,但我觉得自己的孩子一定是最可爱的。
以前她也提过职场同事或后进怀孕的话题好几次,但这次的语气显然和过去不一样,感觉好像更“踏实”、更“具体”了。
──担忧是一定会的,但更多的是期待。
──公公婆婆应该也很想抱孙子吧。
我是独生子,她自己也即将迈入三十大关,更重要的是,过去一同讴歌青春的好友都要当妈妈了,这些事情全部加在一起,让她开始意识到、也开始渴望有“自己的孩子”。
──老公,你怎么想?
我当然也有这个念头,所以立刻举双手赞成。
──那我们得先想好孩子的名字。
──生两个比较好吧?
就像这样,香织开始计划“不久的将来”,可是我们盼了又盼,却迟迟盼不到好消息的到来。
大概在我们动了生孩子念头的一年半以后,香织的脸上渐渐出现了不明显的“阴影”。
──这么久都没动静,实在太奇怪了。
──公公婆婆或许对我很不满。
──因为我没办法帮他们的宝贝独生子传承血脉。
不需要这么早就开始焦急啦……我努力地试着安慰她,但她一天比一天更焦虑,脸上渐渐失去了表情。
更雪上加霜的是去我老家过年时发生的事。当我们要离开时,我母亲出来送我们,她笑容满面地对香织这么说:
──差不多该让我们看看孙子了吧。
──我很期待喔。
我母亲当然没有讽刺或责备的意思,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是香织听到她这句“无心之言”后就变得郁郁寡欢,说“我再也不要去你的老家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少了,一脸严肃地盯着电脑的时间反而增加了。她在查什么呢?我多少猜得到,但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才是“正确答案”,所以只能故作平静,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正因如此,我一直牢牢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老公,你知道吗?
──像我这样的人,在古代会被称为“石女”。
她已经开始怀疑“原因出在自己身上”。她是如此地惊慌失措,甚至忍不住把心中的怀疑说出来。
虽然担心,她却坚决不去医院检查。
──我已经设想过很多了。
──如果原因真的在我身上会怎样。
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
如果是我造成的。
如果“发现了”原因真的在我身上。
如果得知了这个事实,我还能像过去一样稀松平常地继续生活吗?如果发现自己无法和心爱的妻子生下孩子,那我还保持得住一个男人、一个雄性生物最重要的“尊严”吗?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查出原因。没事不要随便打开“潘朵拉的盒子”,这种想法不是很合理吗?
──反正也不是生了孩子就一定会幸福。
所以我看到香织垂头丧气地拿着验孕棒时,也只能拍着她的背这么说。
我也知道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你真的这么想吗?
香织带着哭肿的眼睛如此问我,但我因为羞愧,始终不敢直视她的脸。
──嗯,这是真心话。
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窗外鲜艳的傍晚天空。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是多么软弱。
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刻吧。
这段痛苦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左右,真夏终于诞生了。
老实说,我不记得妻子在医院听到怀孕的消息时是怎样的表情,因为当时我自己都哭得一塌糊涂了。
不是因为我们夫妻之中哪一人有问题。真夏用自己的出生、用无比美妙的方式照亮了这件事实。
就这样,真夏成了我们家的“太阳”。
我得知捐精之事是在真夏平安成长到两岁的时候,正当那件“连续绑架杀害女童案”震惊社会之际。
午休时间,我在公司里和同事一边吃饭一边闲聊,有一个人提到了这件事。
──前几年社群网站上就出现了很多。
──只要搜寻“#捐献精子”就能看到一大堆广告。
我拿出手机,依言搜寻,萤幕立刻列出几位捐精者的档案。
『二十五岁,O型,毕业于知名私立大学,在大公司上班,体型壮硕,双眼皮。』
『二十八岁,A型,毕业于国立大学,医生,擅长运动,体格纤细。随时欢迎联络。』
诸如此类。
──一定有些人只是想打炮。
同事嗤笑地这么说道。的确,会怀疑有人怀着这种目的也很正常。
──不过,要是丈夫得了无精症也没办法。
──这算是不孕夫妻的“最后绝招”吧。
同事若无其事地说,然而亲身感受过不孕折磨的我并不觉得事不关己。还好我们最后生下了真夏,如果一直没有生出孩子,可能还是得去医院检查,说不定会发现“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反正也不是生了孩子就一定会幸福。
我敢说自己到时还是会继续坚持这脆弱的谎言、绝对不会使用那种“最后绝招”吗?我能握着妻子的手振振有词地说“现在这样就很幸福了”吗?还是说,萤幕上的这些资讯或许也会变成我们夫妻的“另一个未来”呢?
总之我对捐精一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继续深入调查。
于是我得知了以下的实情。
日本在二战之后进行了几十年的“AID”──非配偶间人工授精。如同我同事所说,这种医疗行为主要适用于无精症之类的男性不孕症,使用丈夫以外的男性捐赠者的精子,以人工授精方式让妻子受孕。
但是最近有在做“AID”的医疗机构越来越少了,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医疗机构会要求捐精者提供个人资料。如果捐精者的身分可以被查到,将来说不定会被迫承担养育费和扶养义务,所以捐精者才渐渐移往没有法规限制的网路管道。
从我找到的网路报导和书籍看来,这种趋势造成了不少问题。
譬如说,捐精者的资料基本上只能靠本人主动告知,像是学历、职业,或是有没有遗传性疾病,所以很难保证捐精者没有隐瞒。
此外,孩子有没有知道生父资料的权利也引发了诸多议论。因为捐精通常是匿名制,假如孩子得知自己是靠捐精而生下来的,也没办法找到自己的根源。“丧失身分认知”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孩子得知事实之后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呢?若非亲自体会,是没办法想像的。如同翻开《自传》第一章,关于“我的诞生”的部分却是一片空白。
──这毕竟也是一种选择。
看了各式各样的案例后,我是这么想的。
世上确实有很多人宁愿面对这些问题也想要有孩子,如果捐献精子能减少他们的悲伤、痛苦和空虚,我希望能出一份力。
因此我试着向妻子提议。
──妳听过捐献精子吗?
──我想去做做看。
如我所料,香织说着“什么啊?”,诧异地挑起眉毛。
──但我不打算随便捐献。
我订出了几个条件。
第一,这件事必须得到对方的先生同意,也就是说,妻子不能擅作主张。再来,双方要见面详谈,我认为对方家庭没问题才会提供,而且我不接受必须从事性行为的“排卵期法”,只接受“注射法”,也就是使用特殊器材注射精液。应该不用解释我为什么要加上这个条件吧?因为我的目的并不是找人上床,就算要捐献精子,我也不想和妻子以外的女性发生肉体关系。
说是这样说,我猜想妻子一定会反对。搞什么嘛,真是莫名其妙。我原本以为她可能会说这种话,但我并没有选择偷偷进行,而是把一切都告诉妻子,这是因为还有最重要的一项条件。
妻子听到这里,却给出了我意想不到的反应。
──嗯,不错啊。
──能帮助困扰的人也是一件好事。
她没有说“不像我们这样,而是真正有困扰的人”,但我知道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要说我一点都不排斥那是假的。
──这就像是过继孩子给别人,只是孩子还在精子的阶段。这样想就觉得很正常了。
我觉得妻子说的话很有意思。
原来还可以这样想啊。
总之都已经谈到这里了,现在只剩最后一项。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先做了个深呼吸,才说出最后一项条件。
──我不打算匿名捐献,而是会告诉对方我的身分。
──这是考虑到生下来的孩子将来可能会想知道自己的根源。
当然,要不要告诉孩子终归是由对方夫妻决定,即使如此,我还是坚持要加上这项条件,就算对方本来不打算说,我的“骨肉”或许哪天还是会意外发现这件“惊人的事实”。
香织想了一下,眼眶湿润地回答:
──当然,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很想见见那孩子。
于是我在妻子的同意之下开始捐献精子……
*
收到那封邮件的一周后,也就是上周六的下午。
我谎称“今天要去打高尔夫”走出家门,来到了约定地点──距离我家两站的某间咖啡厅,和我的另一个女儿相对而坐。
“您就是我的……”
她才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但我可以轻易猜到她说不出来的是什么话。
她一定是不知道该不该叫我“爸爸”吧。
“嗯。妳好,初次见面,呃……”
“我叫翔子。飞翔的翔,孩子的子。”
“这名字很好。”我一边回答,一边仔细打量恭恭敬敬坐在我面前的少女。
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奇妙感觉。
女孩有一头整齐柔顺的乌黑长发,晒得恰到好处的小麦色肌肤,再配上很有夏季风格的T恤,乍看之下充满了活泼朝气,但又好像带着一丝阴霾,她大概是第一次见到“父亲”所以有点紧张吧。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秀丽的五官。眼睛细长,鼻梁高挺,嘴唇小巧……这些地方都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唯独尖削的下巴和一点都不像她母亲的圆脸,看来她只有这个地方像我。我在她身上当然感受不到半点亲子之情,却又觉得自己漠不关心地这样想太没有责任感,不禁感到如坐针毡。
──这女孩是我的另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