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十四岁,正在读国二,和母亲一起住在歧阜,自己一个人搭旧铁路转乘新干线来到这里,真是个独立的孩子,而且很有行动力。
“在假日特地把您找出来,真是抱歉。”
“不会,没关系。”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楚。”
看着翔子喃喃说出这句话,令我清楚地回想起来。
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母亲的那一天。
还有她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举止”。
*
在我决定捐精的两个月后,她在社群网站上发了私讯给我。时间应该是在十月中旬,社会大众正因“连续绑架杀害女童案”在几天前终于顺利解决而松了一口气,秋天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一刻,气温迅速地大幅降低。
『我看了您的资料。虽然有点仓促,能否约您明天见面?』
确实很仓促。我看完这封讯息之后不禁苦笑。我同时正在跟其他几个人洽商这件事,从来没看过谁像她这么急的。
反正我明天没事,没有理由不能接受仓促的见面,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
『当然没问题。』
『谢谢您。那么我就跟您约在……』
就这样,我们约在隔天晚上七点半。
到了约定的时间。
我走进约定的商业旅馆大厅,就看见那个女人站在电梯前。她戴着压低的鸭舌帽,用口罩遮住口鼻,穿着厚厚的毛衣和紧身牛仔裤,和她事前描述的打扮一样。
“初次见面,我收到了妳的联络……”
我缓缓走过去,尽量用开朗的语气向她打招呼。
可是……
“咦!”
她一见到我就吃惊得睁大眼睛,但又不是害怕,倒像是在路上突然遇见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怎么了?”
我忍不住问道,她立刻摇头说“没什么”。
“对不起。只是因为您突然对我说话,所以我吓了一跳。”
我赶紧陪礼说“真是抱歉”,心里却冒出一个疑问。
──难道她认识我?
不管我多努力回想,都想不到我的人生跟这位女性有过任何交集。
虽然无法释怀,我还是试着转换心情,问她:“妳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呃,这个……”她不知为何含糊其词,但之后的事情更让我震惊。她竟然才刚打过招呼就立刻按电梯,说“到房间里再谈吧”,我吓得不禁发出一声:“咦!”
“我不想在公开场所讨论这么私人的话题。”
“这件事确实很私人……”
听到她的解释,我可以理解她的顾虑,但这样会不会太草率、太不小心了?我不是那种心怀不轨的男人,跟她进房间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但她一个单身女人竟然把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带进旅馆房间,而且她目前对我的人格还一无所知……
“请进。虽然没有东西可以招待您。”
她请我进房间时,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难道她瞒着自己的丈夫?
因为要保密,所以才不想让别人看见?
这样我就明白她为什么要用帽子和口罩严严实实地遮住脸,为什么一见面就把我带进房间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她根本连我提出的第一个条件都没有达到,我也只能回绝她了。
“虽然我很急,但我不打算请您今天立刻在这里提供。”
她一边说一边取下帽子和口罩,坐在单人床上。听到她说“请随便坐”,我也依言坐在椅子上。
“我觉得还是得先跟您仔细谈过,确定您真的适合再进行。”
我听着她说话时,视线很快就被她露出来的脸孔吸引住。如初雪般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几乎没有化妆却浑身散发着掩盖不了的华贵气质。那清澈的褐色眼眸是不是带有异国血统?总而言之,她确实是个无庸置疑的美女,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忍不住回头注视。
她的长相无可挑剔,脸上却充满了疲惫的神情,眼眶凹陷泛黑,脸颊有些干瘪,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她似乎面无血色。与其说是白皙透亮,还不如说是脸色苍白。
“啊,对不起,我现在一定很憔悴吧。”
听到她这么说,我才回过神来。
“为了这件事,我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见了好几个人,可能是有点累了。”
──原来是这样。
那我就懂了。应该说,要共同把血缘传承给孩子的对象本来就该仔细筛选。
“妳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我一开口就问这个问题,因为她如果没有达到这项条件,我们就没得谈了。当然,她可能会骗我,所以我才先下手为强,不给她太多时间思考。
面对我的先发制人,她苦笑着说:
“这个嘛……其实我很久以前就离婚了。”
“喔,这样啊。真是失礼。”
刚才她含糊其词也是因为这样吗?
“我也是因此发现自己不适合结婚。”
所以她才选择当一个“自愿的单亲妈妈”。不想跟特定男人缔结婚姻关系,但还是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再加上自己也不年轻了,所以想尽快生下孩子。
的确,并非只有不孕的夫妻才需要别人提供精子,除了她这种情况以外,我还听过国外有女同志会寻求这种服务。
话虽如此……
──我真的可以相信她吗?
她在解释的时候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惊慌或不知所措,但她可能只是事先想好了说词。
我还在乱猜时,她开口说道:
“对了,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啊,当然不用说全名,姓没关系,只要说名就好了……”
她只问我的名,大概是怕我误会她要偷偷调查我吧。捐精通常都是匿名的,问这种问题一定会让对方开始戒备。虽说我早就决定要公开身分,但她还不知道这一点,自然会有这层顾虑。
此外,我和其他捐精者一样没有在社群网站上公开任何个人资料,她只知道我的职业、最高学历、血型、个性,以及体型,她应该是为了聊得顺利一点,才想先问我的名字吧。
我没有保密的理由,于是老实地回答“我的名字是翼”。
“是翼先生啊……真是个好名字。我叫Yoshiko。”
她害羞地喃喃解释道“写作美子,美丽的女子”。我再次仔细打量她的脸,她的美貌的确名副其实,但她此时的脸色怎么看都不适合讨论提供精子这种事。
“那个……如果妳精神不好,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我忍不住为她担心。
“不行,不能改天再谈,因为……”
接下来她说的话真是让我哑然无语。
她用平淡的语气说出“因为我最晚要在明天之内选好对象”。
──她说什么?
坦白说,我完全听不懂。
说起来她第一次给我的私讯也是很仓促地要求“能否约您明天见面?”,现在只是保持一贯的风格,不过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急呢?
“所以我想要先问清楚。”
她的语气依然沉稳,其中却透出了一份坚定。
“关于您的『为人处世』。包括您的童年时期是怎么度过的,现在在做什么,还有,您为什么会想要提供精子。当然,会泄漏个人资讯的部分可以略过,我只是想要尽量地了解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喔……”
我有很多地方想不透。
不,应该说“所有地方”都让我想不透。
“只要时间允许,无论您要说几个小时我都会听下去。”
当时我从她的语气、从她直视着我的真诚目光,感受到了毫不动摇的坚决。
──她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她是否背负着什么严重的事态,但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了解我这个人,藉此判断我适不适合当她孩子的父亲。如此说来,她这副异常疲惫的神情反而值得信任,因为这足以证明她是多么真诚地面对这么多的捐精候选人。
──我可以相信她。
有了这个念头后,我尽量详细地分享自己的事,包括我的出身地、家庭成员、从童年到现在的经历,以及我决定捐精的理由。
“……然后我进了大学,在学校里认识了我的妻子。”
我出社会以后很快就结婚了,因为妻子迟迟没有怀孕,让我们夫妻两人度过了一段很艰辛的日子。
“坦白说,我真的快要被忧虑压垮了。我老是怀疑原因出在自己身上,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
因为有过那段经历,我现在才会在妻子的同意之下捐献精子。我一口气讲完了所有事情,但还是尽量诚恳且仔细地详细叙述。
她听完我这段仓促的“自传”,很满意地点头说“谢谢您”,然后又问了一个令我出乎意料的问题。
“对了,我想请教您『翼』这个名字的由来。”
“我父亲的兴趣是赏鸟,所以给我取名叫『翼』,意思是希望我能在宽敞的天空展翅高飞。”
此时我才想到,我帮孩子命名的简单作风或许也是遗传自父亲,一边用自嘲的口吻总结说“可惜我终究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
“真是一段佳话呢。”
她露出微笑,如遥望远方似地瞇起眼睛说道。
“听了您这么多分享才这样说似乎不太对……其实我第一眼见到您的时候就决定了。”
“决定?”
“决定请您提供精子。”
“啊?”
“和您聊过之后,我就更确定了。”
她说“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收回先前那句话。能不能请您立刻在这里提供呢?”
转折来得太突然,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她完全不理会我的疑虑,迳自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从行李箱里拿出注射工具组。
“这样会不会太仓促了?”
“我是无所谓啦……”
我真的搞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您一定很困惑吧?”
“的确是。”
“这也是应该的,我知道自己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说道。
“但是我保证,我绝不会给您添麻烦,譬如要求您和孩子相认或是支付养育费。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签下契约书,虽然我也不确定这种契约有没有效力。”
“不需要签契约啦。”
我之所以觉得“没这个必要”,是因为此时我从她的眼中、从她所说的话中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决心。是什么理由让她如此坚决呢?若说我对她背后隐藏的缘由不感兴趣那是骗人的。
可是,我不能逃避。
我不能转开目光。
──反正也不是生了孩子就一定会幸福。
──你真的这么想吗?
那一天,我没办法直视妻子的眼睛。
难道我现在又要转开目光了吗?
“请您帮助我。”
我坦然面对了她哀求般的眼神,然后……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那也是我第一次兼最后一次捐精。在那之后我见过几对夫妻,都没再遇到像美子那样让我愿意帮忙的对象,后来因为忙着工作和其他事情,我就没再做这件事了。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明明那么坚决,后来却没有要求我“请您再提供一次”。因为只注射一次不见得成功,照理来说,在确定怀孕之前应该会请对方持续且定期地提供精子。
我满心疑惑地过了两个月左右,她突然用私讯向我报告怀孕的消息。
『非常感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虽然有太多搞不懂的地方,有这种结果还是值得高兴吧……我试着这样说服自己,回覆了她的讯息:
『如果将来孩子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可以寄信到这个信箱……』
那是我特别申请的免费信箱。
『我的妻子也想和孩子见面,我保证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我在最后写了这句话,然后按了传送键。
但我再也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
从此没再出现过的女人所生的“我的骨肉”,此时就坐在我的眼前。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五年光阴。
“我从小到大都听妈妈这样说:『等妳长大以后,我再告诉妳爸爸是谁。』”
翔子盯着桌面,断断续续地说道,她的语气稳重得不像十四岁的孩子。
“我小学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
她停顿了一下,随即有力地抬起头。
“前阵子在学校上课时听到关于户籍制度的事,我才想到可以从户口名簿上找到原因,可能是离婚了,也可能是死了。”
也对,只要没有申请分籍或转籍,就能从户口名簿上看出端倪。
说是这样说,但我的名字绝不可能出现在她家的户口名簿上,所以翔子不可能只凭着户口名簿就想到“自己是靠着捐精而诞生的”,那她怎么会来联络我呢?不,为什么会演变成她来联络我的状况呢?依照她刚刚说的话,她母亲美子分明觉得“现在告诉女儿这件事还太早”……
翔子没有理会我的不解,继续说明:
“看了之后我才发现,妈妈以前离过婚。”
“喔喔,她当时有跟我说过。”
我心想,原来她没有骗我。
翔子露出讽刺的笑容说:
“可是,我看到了一个更严重的大问题。”
“大问题?”
“就是离婚对象的名字。”
“名字。”
她点头回答“是的”,接着爽快地说出:
“宝藏寺雄辅。”
“啊?什么?”
我下意识地如此反问,其实我根本不用问。
因为我知道这个名字……应该说全日本的人都知道。
“就是『连续绑架杀害女童案』被抓到的凶嫌。”
“怎么会……”
我愕然说道,同时也想起我之前和真夏的对话。
──话说那个凶手年轻时的照片跟爸爸很像耶。
──没关系啦,当时有很多人这样说,我公司的同事也是。
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
难怪那个女人一见到我就讶异地叫了一声“咦!”。
那是因为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和她的丈夫宝藏寺雄辅长得太像了。
不只是这样。
──到房间里再谈吧。
──我不想在公开场所讨论这么私人的话题。
她刚打完招呼立刻这么说,把我带进房间,再加上她用帽子和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以致我误会她是瞒着丈夫来请我捐精。她确实想要避人耳目,但不是害怕被丈夫的熟人看见,而是害怕像苍蝇一样死追着她不放的媒体,所以她才离开了家,躲在那间旅馆里。
当时的新闻报导确实有提到。
说凶手的妻子或许察觉到风暴即将来临,早就趁夜逃走,不见踪影。
不,不只这样。
──啊,对不起,我现在一定很憔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