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二十分钟以上。大门终于打开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走出来的是身穿牛仔裤及毛衣、套着围裙的女性,年龄大约四十上下,不胖不瘦,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紧张兮兮地眨个不停,浅褐色头发扎成一束。她不知是不是刚洗完衣服,手上还戴着橡胶手套。有位皮肤黝黑、穿着短袖短裤的少年站在她身后看着我,如同棒球少年的超短头发有些湿濡,他才刚洗完澡吗?从外表看起来不太像考生。
“打扰了。”
被带进客厅后,我立刻到处打量。为了说服对方签约,任何资讯都有帮助,客户不会主动提起的各种“隐情”都可以从房子看出来。
先说第一印象,屋内虽然不乱,但是东西很多。最显眼的是那台很大的电浆电视,大约有四十吋,看电视时如果靠得太近可能会伤害视力。电视旁随便摆着高尔夫球袋,想必是父亲的兴趣。后面有一架直立式钢琴,琴键盖是阖上的,上面还堆着东西,可能很久没弹了。不管怎么说,从屋内摆设就可以看出这个家庭很富裕,毕竟孩子从小学就能读私立学校嘛。我的视线又移到了桌上成堆的文件,那些大概是国中入学考试的相关资料吧。不好好整理就是会变成这样。最令我惊讶的是客厅里看不到全家福的照片,搞不好他们的夫妻关系很差,我说话时最好多注意一点。
“走路时要小心喔,不过有穿拖鞋应该不要紧吧。刚才这孩子打破了花瓶,我就是忙着打扫才花了这么多时间……”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懂了,她戴橡胶手套一定也是为了打扫,说不定我刚刚听到尖锐声音就是打破花瓶的时候。我瞄了地板一眼,地上有些湿湿的,但是没有明显可见的碎片。
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以后,我先开口说:
“那我们就开始讨论吧。我是『at home家教中心』负责这件案子的业务员片桐。我虽是业务员,其实我也还在读书,是东大的三年级学生……”
我像平时一样地自我介绍,坐在对面的母子频频点头。情况和平时一样。
话虽如此,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我做这份工作已经两年了,至今拜访过很多家庭提供咨询,所以有任何问题都请尽管提出,千万不要客气。”
──他们有在听我说话吗?
尤其是母亲,她表面上听得很认真,但显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说的话一点都不吸引她。我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
“十年前的我也是考生,我经常和父母吵架,甚至会大打出手,有一段时间非常讨厌读书,但我还是跨越了重重阻碍,最后考上了麻布中学。好的坏的经历我都有过,身为中学入学考试的过来人,我今天一定能帮上你们的忙。”
“这样啊。”
我的母校是本市三大私立男校之一的麻布中学,这位客户的志愿明明也是三大私立男校,反应却如此冷淡。难道他们对麻布没兴趣,而是想考另外两所学校──开成和武藏吗?不对,就算是这样也说不过去啊。在一般的情况下,就算只是客套也该说句“你是麻布毕业的啊,真厉害!”才对嘛。
我努力挥开心底的疑惑,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成长背景、公司概况、今天来拜访的目的,接着就要进入主题了。
“关于我个人和公司的介绍大概就是这样,接下来要请教你们一些问题。首先是名字,小弟弟是叫『Yuu』吧?”
嘴巴紧抿、全身紧绷坐在旁边的少年惊恐地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的反应则是不耐地皱起眉头。
“别人在问你话,你自己回答。”
她的语气严厉得像是在逼供。我好像稍微看出了矢野家的亲子关系。家教严格的母亲,老是在察言观色、畏畏缩缩的孩子。这是很常见的情况。
“快说啊。”
在母亲的逼迫下,少年转开目光,点点头小声回答“是的”。
“对不起,这孩子很怕生。”
“也不能怪他啦,突然来了个陌生的大哥哥,当然会紧张嘛。”
我笑着打圆场,但小悠依然胆怯地缩着肩膀。
──他对我的戒心很重耶。
我重整心情,正要提出下一个问题时,母亲像是突然想到似地说:
“糟糕,我都忘记准备饮料了。片桐老师可以喝茶吧?”
我回答“好的”,视线落在走向厨房的母亲的手,因为她仍然戴着橡胶手套。那不可能是忘记脱掉吧,所以她是故意的吗?
母亲很快就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三个杯子,她的手还是戴着手套。
“啊,对不起,我这样很怪吧?”
母亲发现我很注意她的手。
“其实我前几天在准备晚餐时双手烫伤了……露出伤痕可能会让人不太舒服。”
──原来是这样啊。
害她顾虑这么多让我有些过意不去,我一边在心中默默道歉,一边继续问道:
“我想先了解一下读书以外的事。你妈妈在电话里说你学了游泳和钢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呢?”
我再次向小悠问道,但他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现在还有在学吗?”
他始终不肯开口,气急败坏的母亲比刚才更严厉地说道:
“我真的要生气了喔。你不好好回答,对片桐老师太失礼了。”
“没关系啦,不要这样说嘛……”
“不行,都六年级了还这么不懂事,将来要怎么办呢?片桐老师一定很清楚,最近的孩子懂事的程度连大人都很惊讶吧?”
“嗯,是这样没错啦……”
──你可别因为对方是孩子就小看他喔。
刚开始工作时,宫园社长这样对我说过。
──小六学生比我们想像得成熟多了。
我以前去拜访客户时,还有小女生会在客厅的桌底下一直用脚碰我。我问她“有没有什么问题”,她还会一脸担忧地问:“老师有女朋友吗?”、“如果我要请家教,是片桐老师来教我吗?”
像她那样还算可爱的,最近的电视新闻还报导了有小学生参与诈骗。已经开始交男女朋友、甚至做出犯罪行为、戴着小孩面具的大人……和那些孩子相比,像小悠这样怕生不敢说话的孩子正常多了。
“对了,小悠,你能不能弹首曲子给我听?”
为了拉近距离,我向他如此提议。
“我也学过钢琴,所以我很想听听看你的演奏。”
“哎呀,挺好的。你不是常练习一首曲子吗?”
虽然母亲也跟着劝说,小悠却睁大眼睛,用力摇头。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非比寻常的坚决。
“为什么?”母亲再次开口逼迫,小悠还是不肯妥协,而且他今天第一次清楚表达了自己的意见:“绝对不要。”
“你给我收敛一点……”
“对、对不起,是我不该突然提出这种要求。接下来我想请教妈妈,妳对国中入学考试有什么想法?”
我急忙转移话题,因为我知道再继续问小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反而会惹母亲越来越不高兴。
“这个嘛……中学六年最好还是在比较好的环境读书。”
“小悠原本的学校就可以直升到高中,为什么你们还是想换其他学校呢?原本的读书环境应该不会太差吧?”
“直升?喔,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既然有更好的地方,当然要选更好的嘛。”
“小悠也是这么想吗?”
我一边说一边转头,刚好和小悠对上视线。他非常认真地凝视着我,好像在诉说着什么,我反而忍不住先转开目光。
“或者这只是爸爸妈妈的意见?”
“原本是我们的想法,不过小悠也同意。对吧?”
我沿着母亲的视线再次望向小悠,他依然凝视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难道他想说“其实我不想考其他中学”、“都是爸爸妈妈要求的”、“老师,你快发现啊”……
“在国外出差的爸爸也知道妳联络了我们公司吗?”
他们家的夫妻关系可能不太好,但我还是得问这个问题,应该不至于这样就踩到地雷吧。
听到我的询问,母亲似乎很讶异地皱起眉头。
“国外出差?”
“呃,不是吗?”
“没有啦,我不太记得在电话里说了多少……”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母亲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但一旁的小悠不知为何表情非常僵硬。
“听说小悠从小三就开始补习了,他是去哪间补习班呢?”
母亲皱着脸孔,歪起脑袋。
“我在电话里没说过吗?”
“呃……真抱歉,接电话的职员没有告诉我补习班的名称……”
我试着回想。我应该没有看漏,也不是看过之后就忘了,而是讯息里真的没有提到补习班名称。真是的,宫园社长,这种时候请您严谨一点好吗?
“很抱歉,可以请妳再说一次吗?”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
“啊?”
“连这点资料都不能妥善传达,这样的公司太不可靠了。”
“妳说得是。”
“你请回吧。”
看到场面突然变得这么僵,我不由得慌了起来。
“请、请等一下,不需要这样吧……”
“请回吧。我不打算雇用你们的家教。”
她说得没错。连客户来电的资讯都不能妥善传达的公司确实让人无法信任,这理由非常充足。无论是多细微的疏失,在跟竞争对手比较的时候都会成为致命伤。说是这样说,但她也太小题大作了吧?她为了打扫还让我在门口等了二十分钟,现在却如此轻易地把我赶走。
我正在思索要怎么安抚对方,很意外地听到了小悠的声音。
“不要走。”
因为声音太小,我一时之间听不清楚,不过那句话确实是小悠说的。
“咦,你说什么?”
“不要走,片桐老师。再跟我多说一些家教的事……”
小悠恳求似地看着我。为什么?刚才我问他问题时,他老是不肯开口,为什么他现在反而帮我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之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到了浮木,突然翻脸的母亲听到小悠的话似乎也改变了主意,没再继续叫我走。
现在的气氛有些尴尬,但我没时间继续拖拖拉拉。
“接下来我会问些比较直接的问题,请妳见谅。能不能给我看一下小悠先前的模拟考成绩呢?”
母亲和小悠互看了一眼。
“如果有看得出成绩进步或退步的资料就更好了……”
“放到哪里去了呢?”
母亲用手指点着下巴,仰望着天花板。
“我得找一下。小悠也一起来。”
他们两人一起走出客厅,随即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在翻箱倒柜。但我觉得很奇怪,成绩单是考生最重要的资料,他们怎么会不知道收在哪里?为什么还要翻箱倒柜才能找到?如果桌上那堆文件里没有成绩单,到底都放了些什么?
我望向桌上的文件,下面有一本书像是补习班讲义,书脊朝向我,上面写着出版单位“日能研”。那大概是小悠的补习班吧。我没有问过他,但是多半没错。那本书的上方有一张纸凸出来,看起来像是成绩单。不就在这里吗?我如此想着,一点一点地抽出那张纸。为了不弄倒文件,我拉得很慢、很小心。“小学五年级八月公开模拟考”的字样逐渐出现在我眼前。搞什么,原来是去年的。我一看就放开纸张。
这时母子俩正好翻完屋子,回到客厅。
“对不起,我忘记成绩单放在哪里,没有找到。我最不会整理东西了,真没用。”
“这样啊。”
真的很不对劲。她就是因为孩子九月模拟考成绩太差才会联络我们公司,怎么可能找不到九月的成绩单?她应该是一见面就拿出成绩单说“就是这个!你看看!”才对吧。
之后的谈话仍是不得要领。星期几上补习班、没补习的日子是怎么在家自习的、周末假日都是怎么过的……无论我问什么问题,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小悠还是一样不说话,而母亲只会含糊地回答“我也不确定”、“要问我先生”、“不要老是让妈妈回答”、“你自己说啦”。
我能确定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这位母亲很爱发脾气,以及小悠很胆小。现在不是推销家教的时候,我们根本还没进入那个阶段。
“不好意思,可以借一下洗手间吗?”
这种频频碰壁的感觉让我快要撑不下去了,我需要转换一下心情。正当我准备起身时……
“啊,等一下!不行!”
母亲站起来大喊,桌上的文件都被震垮了。
“不行,先等一下!”
我还没站直身子,又惊愕地坐下来。
“怎么了吗?”
借洗手间又不是什么失礼的行为,母亲却相当抗拒,而且她的神态很不寻常,双眼充血,呼吸粗重。
她回过神来,一脸抱歉地低着头坐下。
“对、对不起,突然这么大声说话。”
“没关系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忘记马桶塞住了。我一想到你要是去用洗手间就糟糕了,所以才忍不住大喊……”
“这样啊。”
“如果你很急的话,可以去附近的公园。”
“没关系,我没有那么急。”
尿意我还忍得住。相较之下,充斥于这个家庭的异样感更让我难以忍受。
把散乱一地的文件放回桌上以后,我就上起了体验课程,这是为了摸清光凭成绩单还看不出来的学生实力,也是为了让客户了解上课的情况。只要能让学生感觉到“比我想得更愉快”,签约成功的机率就会大幅提升,因为家长看到孩子有心学习绝不可能不支持的。
“那我们就开始吧。小悠平时都是在哪里读书呢?”
“我都是在自己房间……”
小悠指着二楼说道,但母亲却插嘴说:
“不,片桐老师,请你在这里上课,我也想看看上课的情况。”
“我明白妳的意思,但是这样和之后正式上课的气氛就不一样了……”
“请你在这里上课。”
母亲表现出不容反驳的魄力,但我也不会轻易让步。
“小悠也觉得妈妈在旁边看没办法专心吧?”
小悠频频点头,但母亲还是不肯放弃。
“决定要不要签约的是家长。今天请在我面前上课。”
毅然的态度。钢铁般的意志。在母亲的监视之下很难讲课,但她既然这么坚持,我也不好继续反对下去,要是她又赶我走,这次我大概非走不可了。
“我知道了,那今天就在这里上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