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悠似乎很期待能短暂地摆脱母亲,听到这句话就失望地垮下肩膀,默默拿起自动铅笔。
我见状也重新坐正,轻松地对他笑着说:
“对了,小悠平时会出去玩吗?”
这是上课前的破冰。聊聊课业以外的事,让学生放松心情,也是重要的一环。
“我来你们家时看到附近有一座公园。”
“嗯……”
“你会去玩什么?”
“足球、棒球。和学校的朋友一起……”
“这样啊。你有想过上国中以后要参加什么社团吗?”
我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纸。
纸上印的是数学应用题,每种难度各三题。
“好,你先做第一题看看。没有提示喔。”
这是标准的鸡兔同笼题目。有百圆及五十圆两种硬币,目前已知总金额和硬币数量,要算出两种硬币各有几枚。到了小六的十月如果还解不出这种问题就危险了。小悠的自动铅笔写个不停,母亲在一旁仔细看着,我沉默地坐在母子对面。客厅里充满了紧张感。
小悠终于停笔。我望向他的手边,算式只写了一半。
“嗯?答案不是快要算出来了吗?”
如果所有的硬币都是一百圆,总金额会多出两百五十圆,只要再把这个数字除以一百圆和五十圆的差就能算出来了。
“有哪里想不通吗?”
可是小悠握住的自动铅笔就像结冻似地一动也不动。
“为什么不懂呢?”母亲很不高兴。“这不是很简单吗?你看,只要把两百五十……”
“不可以喔,妈妈。”
我忍不住大声说道。正想从小悠手上抢走自动铅笔的母亲睁大眼睛,当场呆住。
“干么啊,我正在说话……”
“这是小悠第一次和家教相处,而且妈妈还在一旁看着,他一定是因为太紧张,以致本来会写的题目都写不出来了,所以请妳不要再增加他的压力,也别再骂他了。”
母亲的脸颊气到微微地抽搐,但她也没再说什么。
我又看了看小悠的手边。正当我们还在争执的时候,他已经写好答案了。
“咦?怎么会?为什么是……”
纸上大大写着“110圆”。题目明明是问有几枚硬币,而且硬币只有一百圆和五十圆这两种,十位数怎么会出现“1”呢?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只能从头开始讲解。
“……就像这样。那么两百五十除以一百和五十的差是多少?”
“五十圆硬币有五枚?”
“答对了。你明明算得出来嘛。”
算得出来是正常的,他可是准备报考三大私立男校,如果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算不出来就完了。我根本无法想像是经过怎样的思路才会想出这种结论。
“接着做第二题吧。”
我难以释怀地进到下一题。这次是比较困难的工程问题:太郎独自一人工作要三十六天才能做完工程,次郎和花子合作只要花十二天,后续又提供了几个条件,要计算的是“花子独自一人要几天才能做完”。有几种不同的计算方式,标准步骤都是把工作量设定成“1”,所以太郎一天的工作量是三十六分之一……
“算好了。”
小悠放下笔。我望向答案,再次怀疑自己看错了。
因为他写的是大大的“110天”。仔细一看,纸上并没有写出任何算式,只有这个凭空出现的数字。
“你到底在搞什么,乱七八糟!”
母亲终于爆发,一拳捶在桌上。
“给我认真一点!”
可是小悠不为所动,还是直勾勾地注视着我。就像先前一样,仿佛要告诉我什么……
我不理会歇斯底里吼叫的母亲,默默地思索着。这是怎么回事?小悠到底打算告诉我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想也想不出来。毫无逻辑的数字。好像再怎么想都没用。
“我该从哪里开始讲解呢……”
我放弃继续思索,正要讲解题目时,不经意地望向那堆文件。先前因为我要借洗手间的事而震垮,之后又堆了回去。文件的顺序已经改变,现在放在最上面的是“小学五年级八月公开模拟考”。完全暴露出来的真实成绩。虽然是一年前的成绩,还是能当作参考。小悠擅长的国语的偏差值是六十三,还不错嘛。数学的偏差值是四十九。不过看他刚刚答题一再写出“110”,我以为他的成绩应该更差……
就在此时,我的视线聚焦在某一处。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写在那里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头脑混乱,心跳加速。
──咦?怎么回事?
下一瞬间,我灵光一闪,背脊同时冒出一股寒意。
就像打开了开关,我至今注意到的所有不对劲的事情一件件地浮上心头。牛头不对马嘴的谈话、出乎我意料的那些反应、因为儿子不说话而发怒的母亲、小悠像是在诉说什么的眼神、无法借用的洗手间、摔碎的花瓶、迟迟不脱下的橡胶手套、小悠一再写出的“110”……
──不会吧……
我故意用手肘撞倒桌上的茶杯。
“啊,对不起。”
母亲慌张地喊了一声“哎呀”,倒在桌上的茶水逐渐扩散。
我趁这时偷偷检查了拖鞋的鞋底。
──这、这是……
我额头冒汗,双手发抖。白色的鞋底隐约沾着血迹。我偷偷在桌底下拿出手机,叫出通讯APP。母亲去厨房拿抹布了,要做只能趁现在。我用flick输入法迅速地打字 ,把关乎生死的求救信号传送给宫园社长。
『救命!矢野家的母亲是假的!快报警!』
*
“这次都是多亏了片桐先生。真的非常感谢你。”
见面地点是新宿的咖啡厅。我一坐下,对面的男人立刻鞠躬致谢。他叫矢野慎一,四十二岁,在制造家电的大公司上班,也是新百合丘主妇谋杀案的受害者矢野真理的丈夫。这一天,他向我叙述了案件的完整内容。
“没有啦,我又没做什么……”
“的确,案件迟早会被发现,不过都是多亏了你,警方才能这么快就抓到桂田。”
矢野慎一提到的“桂田”是桂田惠子,她就是杀害矢野真理的凶手,也是我一直以为是小悠母亲的那个人。
让我看穿她的关键是那张“小学五年级八月公开模拟考”的成绩单。成绩单上的姓名有标出读音“Yano Haruka”,才让我发现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小悠的母亲,而是个冒牌货,因为真正的母亲听到别人叫错自己儿子的名字绝对不会毫无反应。
──小弟弟是叫『Yuu』吧?
多亏了小悠急中生智给出肯定的答案,如果他当时纠正我“要读作Haruka”,或许我直到最后都不会发现。
如今回头再看,他那些奇怪的举动全都说得通了。我问问题时他老是缄口不语,那一定是为了迫使桂田回答,好让她自己露出马脚。他一再写出“110”的数字也是在暗示我报警。
“桂田夫妻是在半年前搬来的。我的妻子和桂田太太之所以结怨……”
矢野先生娓娓道出过去的渊源。
“听说是因为倒垃圾的事而闹翻。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桂田太太出去倒厨余,矢野先生的妻子真理见状就批评:“在这个时间倒厨余违反了规定”、“最近经常看到没有做好分类的垃圾,一定是妳丢的吧”、“打开袋子给我看看,里面一定有宝特瓶之类的回收物”。两人吵了起来,在争执之中扯破了垃圾袋,里面的东西都掉了出来,所以我才会看到房子前面到处散乱着厨余。
“我妻子想回家,桂田太太却追着她不放,叫她收敛一点,说自己快要忍不下去了,我妻子不理她,迳自开了门,桂田太太就趁机闯进去。后来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说是我妻子无意说了一句刺激到桂田太太的话,好像是在嘲讽她没有孩子,所以……”
矢野先生咬住嘴唇。
“桂田太太一气之下抓起客厅的花瓶砸在我妻子头上,掉落的花瓶碎片刺进了她的胸口。”
在这惨不忍睹的案件发生时,小悠不巧回到了家,这时母亲已经断气,桂田一看到他就吓得大叫。我听到尖锐的女人叫喊就是这时的事。可是小悠一定比她更惊恐,我无法想像他看见母亲的死状时心中有何感受。
“这时你正好登门拜访,桂田太太本想装作没人在家,但她从对讲机的镜头里看见你在打电话,就急了起来,心想你或许是早就约好要来的,自己不露面可能会让你起疑。桂田太太害怕自己杀人的事曝光,就决定冒充我的妻子真理。”
──顺便问一下,片桐老师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吗?
那句询问隐藏了她的用心。如果是第一次见面,或许还蒙混得过去。桂田太太怀着这种心思,在我等待的二十分钟内赶紧收拾现场,先把尸体藏在洗手间,清除了地上的碎花瓶和血迹,又叫小悠收走客厅里所有的家人照片,自己趁这时间整理衣着,譬如穿上围裙遮掩血迹,戴橡胶手套是因为没空清洗手上的血污,也是为了避免留下更多指纹。这些事情已经够吓人了,最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她竟然还让小悠帮忙做这些事。
──如果你敢逃跑,或是有什么不轨企图,你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
在桂田太太的威胁下,小悠只能乖乖听命行事,帮她一起藏匿尸体,亲自收起家人的照片,然后洗掉身上的血污,所以他出现时才会像是刚洗完澡的样子。小悠不可能没机会逃走,但若换成是我,大概也会听从她的命令吧。基于无比的恐惧,以及绝望。
──不要走,片桐老师。再跟我多说一些家教的事……
他开口挽留我的时候,必定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后来的发展就像先前所述:她听到我毕业于麻布中学却毫无反应、坚称已经在电话里说过补习班名称并以此为由赶我走、去找成绩单却空手而回、拼命阻止我去洗手间、体验课程时坚持不让我和小悠独处。若是桂田太太害怕被发现杀了人而冒充母亲,这些事全都说得通了。
矢野先生讲完了事情经过,然后望向窗外。
我也屈身前倾,拿起咖啡杯。
这些就是案件的真相。悲剧发生了,但终究还是解决了。
正当我这么想之时……
“不过,还有一些片桐先生不知道的事。”
我本来已经放松下来,听到他这句话又绷紧身体。
“什么意思?”
“我会请你专程来一趟,就是因为我必须亲口告诉你这件事……”
我的心脏狂跳,全身冒出冷汗。
充满紧张的沉默。片刻以后,矢野先生才开口说:
“其实当时屋内没有我的家人,一个都没有。”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完全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家的小悠半年前就过世了。”
“啊?”
“他在放学回家途中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到,当场死亡。”
这一刻我猛然想起布满灰尘的椅垫。丢在一旁没有人骑的脚踏车。原来不是因为准备考试才没时间骑?
“怎么会……”
“在那之后,我妻子开始变得不太正常。”
孩子没有死,现在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妻子真理如此深信,依然每天为小悠准备便当,为他洗没穿过的衣服和内裤,晚餐摆出三人份的餐具,甚至去参加小学的教学观摩。
她和邻居也是从那阵子开始发生纠纷的,尤其是桂田太太,两人不知道吵过多少次,她还曾经大骂“吸尘器的声音太吵了,这样我儿子要怎么专心读书啊?马上给我停下来!”。桂田夫妻在她开始失常的时候搬来,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我妻子一直幻想小悠还活着,她打电话去你们公司也是因为这样。”
──因为他九月全国模拟考的结果太烂了,家长觉得有必要补救。
我想起了宫园社长对我说过的话。
“我没办法帮小悠举行葬礼,邻居自然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桂田太太是半年前才搬来的,她没有和小悠见过面,所以突然看到一个男孩跑进来就以为是小悠……”
矢野先生拿出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夫妻二人之间有一位白白净净的眼镜少年,柔顺的黑发长到盖住耳朵,怎么看都不像我那天见到的“小悠”。
“那么我看到的到底是谁?”
我仍未消化眼前的事态,但还是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好像是住在附近的小学生吧。是警察告诉我的。那孩子只有小六,和小悠同年龄。”
我想起了几个场面。
首先是我要求他“弹首曲子给我听”的事,当时他非常抗拒演奏,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正当叛逆期,但我猜错了,他是不会弹钢琴才那么坚决地拒绝。勉强维持的假象眼看就快被打破了,到时桂田太太恐怕会惊慌又暴躁地再次痛下毒手……
再来就是体验课程开始前的破冰,我问他会不会去附近的公园玩,他是这么回答的:
──足球、棒球。和“学校的朋友”一起……
当时我没有注意到,小悠读的是东京的私立小学,不是本地的公立小学。他一定有住得很近的童年玩伴,平时可能也会跟他们一起去公园玩,但附近不可能有“学校的朋友”能陪他一起踢足球或打棒球。这是他唯一犯的错误。
最后是我提到他的父亲在国外出差。
──在国外出差的爸爸也知道妳联络了我们公司吗?
当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表情僵硬、全身紧绷,现在我才明白,他本来可能期待一直拖下去就能等到“父亲”回家,听到我说出那句话,他才发现“一家之主不会回来”,所以后来他才会鼓起勇气把我留下来。
──不要走,片桐老师。再跟我多说一些家教的事……
看着矢野先生一脸沉痛地叙述,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最令我惊讶的是,听说那孩子是闯空门的惯犯。”
我的脑海又浮现了另一个画面:公告栏贴着“闯空门案件频传”的海报。打开一条缝的后门。车内广告的新闻标题。沾染犯罪的小六学生。
“他从后门溜进屋内,正好撞见了凶杀案,凶手还把他当成这个家的孩子。他害怕自己轻举妄动也会被杀死,只能先听从对方的命令,准备伺机逃跑。他在情急之下想到的事就是这样。”
“我问他是不是叫『Yuu』,他回答『是的』……”
“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我儿子的名字,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回答『是的』才是最安全的。”
──你可别因为对方是孩子就小看他喔。
──小六学生比我们想像得成熟多了。
宫园社长说得没错,他能在危急之中做出如此冷静的判断,连成年人都自叹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