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
“还是由我来解释吧。”韩采芦接过话茬,“首先让我们假设许深是凶手,再假设他当时没有在花园里留下足迹,而是直接打开正门、进入小屋,那么,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首先,花园里没有足迹。这样一来,凶手只能是从正门进入小屋的。同时,你在文章里说,死者有将正门上锁的习惯。于是就有了两种可能性:要么是凶手用钥匙开门进去的,要么是死者帮他开了门。可是,根据现场可以判断,死者晁北梦正在洗澡,不能去应门。这就说明……”
“……凶手持有正门的钥匙,是吗?”
我的确没考虑这么多。
“正解。嫌疑人中只有许深持有钥匙。所以陈姝琳同学才会说,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许深必须在花园里留下足迹。”
韩采芦的说明到此结束,姝琳又做了些补充:
“当然,你也可以反驳说,凶手早在晁北梦去洗澡之前就进入了小屋,因而‘花园中没有足迹’和‘凶手持有钥匙’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但是,这样一来又很奇怪,因为明明有客人在,晁北梦为什么要去洗澡呢?最简单的一个推论就是,客人正是她的男友……具体原因就不用我明说了吧?反正你一定已经懂了。总之,基于‘晁北梦遇害时正在洗澡’这一前提,如果花园里没有足迹,许深就立刻会被警方逮捕,因为他既是死者的男友,也持有正门的钥匙。”
“那么,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很简单。”韩采芦说着,又抓起自己的发梢、无规则地挥动了起来,“把这个嫌疑人删掉就好了。或者再增加一些线索。我刚刚说你的这篇谜题不具备‘完备性’,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数学上的‘公理化方法’……”
“并没有听说过。”
“你的这篇谜题就很像一套公理系统。你们在课上学的欧几里得几何就是一种非常经典的公理系统。后来希尔伯特在《几何基础》建立了一种更加严格的几何公理体系。”说到这里她移开了视线,“你好像提不起兴趣啊。但是为了说明你感兴趣的东西,这些都是必要的准备,最好耐心听下去。”
“我有兴趣。对数学……”
“这样就好。公理化方法是数学中最美妙的部分之一,以至于很多数学家不遗余力地试图将它推广到其他各个学科去。刚刚我提到的希尔伯特就提议让物理学也接受这套方法。”她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公理化方法简单说的话,是这样一种方法:先选择一组命题,假定它们为真,这就是‘公理’。继而,运用演绎方法,从公理中推导出‘定理’。公理之间必须是彼此独立的,不能从一个公理或几个公理推出另一个公理。同时,一个理想的公理体系还应该具备两个性质——”
“就是你之前说的一致性和完备性吗?”
“是的。如果我们把你的谜题视为一个公理体系的话,你在谜题中给出的种种线索就是‘公理’,而能推导出来的结论就是‘定理’。一致性指的是不能同时推导出相互矛盾的两个命题。举例的话,我们不能既推出‘蒋一葵是凶手’这个结论,同时又证明‘蒋一葵不是凶手’这个命题也是正确的。一个命题和它的否命题之间,应该只有一个能被证明为真。”
“这个我能理解。”
“完备性则是说,这套公理体系研究的这个领域内的任何一个命题,在这个体系中都应该能得到证明——或是被证明为真,或是被证明为假。举例来说,在你的这篇谜题里,‘许深是凶手’这个命题要么是真、要么是假,应该能得到证明才行。但是很奇怪,我们也看到了,这个命题是4不4可4证的,我们无法根据已知线索推出他到底是不是凶手,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因此,我才说你的这个体系是不完备的……”
就在这时,姝琳打断了韩采芦的数学科普讲演。
“所以结论就是,只要把许深从嫌疑人的名单上删去就可以了,是这个意思吧?”姝琳的语气中多少有些不耐烦,“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不好意思叨扰下去了。非常感谢你指出了这篇谜题的硬伤。秋槎,我们回去吧。”
“时候还早,夜晚才刚刚开始。”带着有些瘆人的笑容,韩采芦说道,“数学和推理小说都是属于夜晚的学问,理应在深夜讨论。”
“但是该讨论的事情已经……”
“远远没有讲完。陈姝琳同学,你太心急了。你真的以为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这篇小说就无懈可击了吗?”
“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我还能给出情理上说得通的解答。”韩采芦将垂在身前的头发一并拨到脑后,“何兆悦也可以做凶手。”
“你在说什么,刚刚你不是已经证明了,高度近视的她不具备行凶的条件……”
“那是基于‘晁北梦遇害时正在洗澡’这个前提才能得出的结论。假如这个前提不成立呢?”
“怎么会不成立?”
“那不过是根据现场状况做出的判断而已。如果现场经过了凶手的布置呢?”
“你这只是吹毛求疵……”
“但是这种可能性没法排除。我们来设想一种情景好了。晁北梦已经洗过了澡,凶手到访,晁北梦给凶手开了门。之后凶手说淋了雨,希望能冲个澡,晁北梦就带凶手去浴室,继而惨遭杀害。这时,浴室里的蒸汽应该已经散了。所以何兆悦也有作案的可能性。而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她又特地将浴室布置成警方看到的样子,再故意到花园里留下足迹,制造了‘晁北梦遇害时正在洗澡’的假象。”
“这都只是你的想象……”
“但是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韩采芦深吸了一口气,“你无法证明现场没被凶手布置过,至少根据现在给出的条件是无法证明的。”
“但你也没法证明现场被布置过。”
就这样,她们在我面前以我的小说为话题争执不下。我仿佛是日俄战争期间的满清,任凭两个愤怒的帝国在自己的领土上开战,却被迫保持中立。
所以,还是让我来终结这个话题吧。
“等一下,韩采芦同学。姝琳你也冷静一下。我有个疑问。”她们的目光一时都投向了我。“我们刚刚已经论证了,在‘晁北梦遇害时正在洗澡’这个前提下,一旦花园里没有足迹,许深就会被捕。那样的话,何兆悦何不直接嫁祸给许深呢?”
“你是说,不在花园里留下足迹?”姝琳问道。
“是啊,假如真的是她将浴室布置成‘晁北梦遇害时正在洗澡’的假象,她就没必要再制造足迹了……”
“这可不一定。”韩采芦说着,摇了摇头,“何兆悦又不一定知道许深有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她也未必真的聪明到能想到这些。”
确实,像我就没有这么聪明。
“总之,何兆悦的嫌疑没法彻底排除掉。”
“但我还是不能认同你的这种推理方法。”姝琳轻叹道,“总觉得像是小孩子耍赖一样,又像是古代文字狱给人罗织罪名,说来说去都是‘可能性’,一切前提都是‘让我们假设’如何如何,这样推理下去,还有什么可以确定的东西吗?”
“确定性?那种东西本来就不存在吧。因为推理小说和数学的公理化方法稍稍有些不同。数学的‘公理’被假定为真就一直为真。但推理小说的线索却可能是假的——可能是凶手精心布置的,不是吗?”
“所以,我们把这种可能性忽视掉就好了。反正这篇谜题只会被登载在校刊上,校刊的读者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连我和秋槎都没能想到的可能性,其他人应该也想不到吧?像你这样的天才终究少之又少。”
就这样,姝琳无意之间讲出了一个爆炸性的结论:我和她是这所学校里除了韩采芦之外最聪明的学生。
“你就当我是在谈理论吧。我根本不在乎别人能否理解。如果一个数学家做研究之前还要考虑大众能否理解,那他还是改行做科普作家吧。”韩采芦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橡皮筋,将头发束在了脑后,“当然,当然,我觉得自己刚刚讲的这些,一般人就算想不到,理解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困难才对。”
“现在情况是这样的,你指出,现场可能被凶手布置过,因而这篇谜题还是不严密的。那么,我们又该怎样化解这个危机呢?这个缺陷,或许是推理小说自身性质决定的,我们不管增加多少条件——或者说你所谓的‘公理’——都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真想解决的话,也有办法。”韩采芦认真地回应着姝琳的质疑,“只是追加一套普普通通的公理当然不行,但是,我们可以追加一条‘犯规’的公理。加上这条公理,可能会导致一系列的麻烦,但为了解决眼前的危机,我们有必要这么做。说起来,你了解集合论吗?”
“不了解,也没兴趣。”姝琳说着,打了个哈欠。
“集合论里面有个非常经典的公理体系,以两位创立者的姓氏命名,叫作策梅洛—弗兰克尔(Zermelo-Fraenkel)公理系统,简称ZF。但是,仅仅依靠这套公理,仍有不能解决的问题。于是,数学家又为它追加了一则颇具争议的公理:选择公理(axiom of choice)。这样,就形成一个更完善的体系:ZFC公理系统。然而,这条公理会产生一个耸人听闻的悖论……”
“但即便如此,我们仍要使用它,你是这个意思吗?”
“也有数学家反对它,但不能否认的是,有了这条公理,许多证明都变得方便了许多。所以,我们也可以为这篇推理小说追加一个类似的公理,一则不能被滥用、但确实有用的公理——我们不妨称之为‘证据的可靠性原则’或者‘非嫁祸原则’。”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姝琳说。
“的确。”听到这里,我点了点头,说道,“很多推理小说在给出解答之前,会插入一封‘给读者的挑战书’吗?埃勒里·奎因的‘国名系列’开创的一种写法。而我可以在这封‘挑战书’里保证一切证据都是可靠的——声明一切线索都不是凶手出于给自己脱罪的目的而伪造的。”
“这样一来这篇小说就可以有唯一正确的解答了。”韩采芦说。
“但是,”我忽然又不安了起来,“这样真的好吗?这样做,不仅是在限制凶手的智力和行动力,也会大大降低解谜的趣味性吧?追加了这种‘公理’之后,像《希腊棺材之谜》或《暹罗连体人之谜》一类的杰作就根本不会诞生了……”
“这样能让你的小说更稳妥,也能让最挑剔的读者闭嘴,何乐而不为呢?”
“但我不喜欢,因为会限制推理小说的自由。”
“这倒也是。”韩采芦再次举起那只空杯子,移到嘴边,又放回原位,“我最喜欢的数学家也曾经说过,‘数学的本质就在于其自由’。我想,推理小说的乐趣也正在于此吧。”
“我再增加一些限定条件好了,让警方通过现代刑侦方法确认晁北梦遇害时的确在洗澡。这样处理如何?”
“当然可以。但是问题还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不过,是否从根本上解决,也都无所谓吧。”说着,她垂下了头,“或许,你把何兆悦也从嫌疑人的名单上删掉会更好一些。”
之前姝琳已经建议我将许深从嫌疑人的名单里剔除出去,现在韩采芦又建议我删去何兆悦这个角色。这样一来,真正有嫌疑的人就只剩下了四个,而推理的过程也大大简化了——只要理解了剪发的动机,便立刻可以指出凶手。
或许这样精简一番也不错。至少,比起现在这个版本要严密许多。
从开着的窗子可以看见,对面寝室楼的灯都熄灭了。果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坐在我身边的姝琳眼神变得迷离了起来,眼睑低垂,腰也深深地塌了下去。对于习惯早睡早起的她来说,夜已经太深了。
“时间不早了,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下一次如果……”
“等一下,其实,我还想和你们谈数学,但是你们好像都没什么兴趣。”韩采芦说着,已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当然,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一定是我才对。我只是因为喜欢数学,就一直被大家当成怪人,真的挺难过的。”
“并不是没有兴趣,我只是真的不擅长。从小数学成绩一直很糟糕,为此吃了很多苦头。”结果我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尽管如此,若说对数学一点都不好奇,那肯定是骗人的。其实还挺想知道,为什么有理数和整数一样多、却比实数少……”
“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讲给你。”
韩采芦露出了纯真的笑容。我则默默地点了点头。
“让我们从一个基于直观的判断开始吧。我们总会不假思索地认为,某样东西的整体一定大于其部分。这样的判断在‘有限’的范围内是成立的,但一旦涉及‘无限’,这个判断就未必正确了。我想你已经在学校里学过了‘集合’的概念,你知道应该怎样比较两个集合的大小吗?”
“数一下里面各包含多少个元素,就知道了。”我在脑中努力检索着这方面的知识,“或者,看哪个集合是另一个集合的真子集……”
“第一个方法在‘有限’范围内是可行的。但是一旦涉及无限就无能为力了。我们没法数完无限多个元素。而第二个方法,也只在有限范围内有效。因为这种说法就等价于我们基于直观的那个判断:整体一定大于部分。”
“那么,如何比较两个包含无限多个元素的集合的大小呢?”我问,“就像,全体偶数构成的集合和全体整数构成的集合,为什么它们之中的元素一样多呢?明明偶数集似乎是整数集的一部分……”
“这个时候,我们要引进一种新的分析方法来比较两个‘无限集合’的大小。这个方法简单易行,但是可能直观上有些难以理解。”
“我已经知道了,涉及‘无限’的时候直观并不可靠。所以就算结论有悖直观,我也会接受它。”
“这样就好。”一瞬间,韩采芦流露出安心、快慰的表情,“判断方法是这样的,尝试在两个集合的每个元素之间建立一一对应关系。”
“一一对应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