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麻烦你脱掉上衣躺到床上去。”见我犹豫了,她继续说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对数学之外的事情完全没兴趣。”
我照做了,结果就是……
“太棒了,这下我终于可以了解人体表皮的拓扑结构了!”
好了,回忆就到此为止吧。
再这样回想下去,只怕会演变成一场临终之际的记忆“走马灯”。
她一定不是真的打算置我于死地,恐怕只是沉浸在理论的灰色世界里,而忘却了血淋淋的现实——是啊,她只是暂时忘记了:人被切开皮肤会流血、会伴随剧痛,弄不好还会死。所以,只要提醒她,让她回想起这个事实,我或许就能逃过一劫。
可是此时的我已经吓得根本开不了口了。
终于,她距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了。美工刀反射着日光灯的光线,令人目眩。刀锋仍是完好的,没有缺口,甚至没有划痕。莫非这把美工刀她从未使用过,是特地为这一时刻而准备的?
“谁来救救我!”
仿佛是在回应我声嘶力竭的呼救声,忽然响起了叩门的声音。
“秋槎,时候不早了,浴室快要关门了。”隔着一道门,她的话音清晰可辨。是我的室友姝琳。“不是说好一起去洗澡吗?”
韩采芦冷静地将伸出的刀片一节节收回塑料壳子,走去应门。她又一次问起了那个我答错了的问题。
“实数和有理数哪个更多?”
“哈?当然实数多了。”门外的姝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你当我是笨蛋吗?”
2
前辈,我至今仍觉得你的辞职是警界最大的损失。那件事责任并不在你。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像你当时那样,不借助高精密的科学检验,就通过简单的逻辑演绎锁定凶手。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发生在去年五月的那起连续杀人事件。当时科学检验要等一周才能出结果,大家所能做的似乎就只是放任凶手暂时逍遥法外。如果不是你以那个摔碎的杯子为切入点、推理出了真相,并最终让凶手认罪,恐怕还会有更多的牺牲者吧。从那时起,我就一心想掌握这门严谨而富于想象力的技艺。可是,驽钝如我者,有些东西再怎么努力也学不会。更何况,支撑你做出判断的,还有多年来积累的办案经验,这也是我所欠缺的。所以面对这次遇到的棘手事件,我除了求助于你,就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关于我正在处理的事件,前辈或许已经有所耳闻了吧。死者是最近名声大噪的作曲家晁北梦,也就是去年在西方世界大获成功的歌剧《花月痕》的曲作者。即便是和此类高雅艺术完全绝缘的我,也听说过这件事,看来所谓“大获成功”并不是媒体的浮夸之词。据说这部歌剧近期就会在国内上演,我身边也有人表示一定会去看。可是,就在即将迎来新的成功之际,这位事业刚刚起步、年仅27岁的青年作曲家就横死在自己家中,断送了天赐的才华,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我本以为做了几年刑警,已经变得铁石心肠了,不会再为某个陌生人的死而动容。但晁北梦显然是个例外。与生前的她毫无瓜葛的我去参加了她的遗体告别仪式,并为她流了泪。对于她的才华,我没有置喙的资格,但是——如果前辈在第一时间赶到杀人现场或许也会明白——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即便在死去数小时之后也依然如此。我绝不是恋尸癖,我自然更希望在她的脸上仍有血色的时候遇到她,可惜我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有她的死才能成为相遇的契机。或许我也该辞掉这份与尸体打交道的工作了——当时脑中的确涌起了这样的念头。
时至今日,那天看到的情景还会不经意地浮现在眼前。我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妖异的黑白对比:刺眼的白色肌肤和满地被剪碎的黑发。令人窒息、狂躁、偏离日常世界的东西我见过太多,只有这一次,从中感到的是美而非丑恶。因而,我必须尽快从这起事件的束缚里解放自己,不能让自己陷得更深。
可惜的是,这起事件并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两周以来,我们通过种种努力,最终将凶嫌锁定在六个人身上。起初有八人被我们怀疑,很快,其中两人的嫌疑就被排除掉了。可是自那以后,调查工作就不再有进展。
从现在起,就让我慢慢向你叙述案情吧,希望我没有略去什么重要信息。
案发地点是市郊的一间平房,这是死者不久之前用作曲的收入买下的。虽然“平房”这种说法可能会让人想到那种破败的棚户房,但事实并非如此。可以看得出,这间小屋经过了精心设计,内部的装潢也非常考究。实际上,这间房建在一个规模不小的花园里,花园外由围墙圈起,西侧又设有一间用于陈放杂物的仓库。当然,因为季节的缘故,案发时花园里没有半点生意,满是被雨水打湿的枯枝败草。
在花园的泥地上,我们发现了疑似凶手留下的足迹,之后又在仓库里发现了一双鞋底满是泥土的雨靴。足迹与雨靴的纹路和磨损状况吻合。据死者的男友说,这双雨靴是死者的物品,平日就一直放在那间仓库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从花园的正门通往小屋和仓库的道路上,铺设了石板,因雨水冲刷,上面的足迹已无法辨认。而泥地上的足迹,是从通往小屋的石板路中间开始,向东而行,绕过几簇灌木,最终抵达了小屋东侧琴房的窗户前。我们并没有发现返回的足迹。
小屋内部被划分为四个区域。从正门进去是客厅,右手边则是一面墙,墙一直延伸到客厅尽头,上面开了两个门,靠外的通往琴房(里面摆着一台价值不菲的三角钢琴),靠里的则通向卧室。小屋里并没有专门的厨房,炉台就设在客厅里。对着正门的那堵墙背后则是浴室和厕所。浴室不大,里面没有浴缸,一个淋浴喷头挂在墙上。尸体就是在浴室里被发现的。
琴房的窗户似乎原本就开着,窗台和临近窗户的地面上都留有一个脚印。但从琴房通往浴室的路上,我们并没有找到雨靴留下的足迹。倒是在客厅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块泥污。似乎,凶手在进入室内之后就脱掉了雨靴,又将它暂时丢弃在客厅里。
发现尸体时,浴室的门没有关好,灯仍亮着,墙上的小窗上了锁。死者全裸,身体蜷曲,面朝着挂有淋浴设备的东墙侧卧。胸、腹部左侧被捅了七刀——从这一线索无法对嫌疑人进行排除,因为有嫌疑的八人都是惯用右手的。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很显然,她是在洗澡的过程中遭到袭击的。
让人不解的是,凶手特地剪下了死者的头发,而且是那种胡乱至极的剪法,仿佛只是任意地拎起一束、随手剪上几刀,再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因而,被剪落的头发在长度上并没有什么规律。我们后来看了照片,才知道死者原来的发型:及腰的直发,没有刘海,每一根头发几乎都有相同的长度。凶手使用的剪刀就丢弃在浴室的地板上,经确认,也是死者的物品,平日挂在客厅里的炉台边。后来,我们抽取了几根头发进行DNA检验,它们都是死者的。又将一些送去做化学检测,希望能有所发现。结果却是,这些头发上面除了残留的香波之外就再没有附着什么。[1]
我们起初怀疑,可能是搏斗中凶手的血溅到了死者的头发上,因而凶手必须将这段头发剪去,又出于掩饰的目的将死者剩下的头发胡乱修剪了一番。但是,现场并没有搏斗的痕迹,一切迹象都表明,死者在一开始就失去了抵抗能力。而且,我们也没能在八名嫌疑人身上发现明显的外伤。因而,这种推测无法成立。
发现尸体的是死者的男友许深(也是本案的嫌疑人之一)。据他说,自己一整夜都在房间里修改剧本,在凌晨五时左右才完工,因希望让晁北梦第一时间看到改定的剧本而只身来到这里,却发现小屋的正门没有上锁——这不符合死者的习惯。此外,客厅里的灯还亮着。他以为这只是晁北梦的一时疏忽。按照死者的作息习惯,这个时间她应该刚刚睡下不久。但许深认为计划正处于争分夺秒的阶段,唯有剧本敲定、排演才能继续进行,于是他直接进门、走向死者的卧室。路经浴室的时候,他发现里面也亮着灯。继而就在那里发现了尸体。
从花园里的足迹和现场的种种迹象,我们基本可以还原出凶手当时的一系列行动。起初,他(在此暂时不考虑性别)试图从正门进入小屋,门上着锁,而叩门也没有回应——因为死者此时正在洗澡。于是,他打算找一扇没锁死的窗子、从那里闯入。但要走到窗边,必须踩过花园的泥地,这样会留下足迹,暴露自己鞋子的尺码。于是,凶手沿着铺设石板的道路走到仓库,找到一双雨靴并换上,继而穿过泥地,由琴房的窗子进入室内,脱下雨靴、拿在手中,并最终将雨靴丢在客厅里,然后前往浴室行凶。杀人之后,又折回客厅找到剪刀(客厅的灯很可能是凶手寻找剪刀时打开的),再回浴室剪掉死者的头发。最后,他穿上雨靴,从正门离开(因而正门没有上锁),又到仓库换回自己的鞋子。
以上就是杀人现场的状况和可以据此做出的推测。
根据调查,发生凶案的这间平房并不是晁北梦在S市的唯一住处。平日她往往和父母住在一起,偶尔在男友家留宿。这两处都在市里,距离这里有将近两小时的车程。唯有在需要潜心创作的时候,她才会住进这间远离尘嚣的小屋。在此期间,她会切断所有现代通信设备。若有事需要联络她,只能前来拜访。
不久之前,她曾和一位新锐小提琴演奏家(也是嫌疑人之一)说起,自己刚刚有了一首小提琴协奏曲的构思,希望完成后能由她来完成首演。这或许就是她此次“闭关”的理由吧。这首作品到最后也没有完成,第三乐章还没有写下一个音符,第一乐章的华彩段也只写了一半。一位仰慕她的后辈(也是嫌疑人之一)表示会仿照她的风格完成这部作品。
嫌疑人的数目缩小到八人,并没费多少工夫。推定的死亡时间是午夜零时至二时,当时方圆十数里之内都下着豪雨,从市里通向这里的高速公路因而关闭了,而从外省通向这里的山路则发生了塌方事故。因此,凶手应该是留宿在附近的人。
我们很快发现,附近有一所高级度假酒店,许多《花月痕》的演职人员就住在那里。那家酒店距离晁北梦的住处不远,步行往返也只用四十分钟。后来我们才明白,这正是演职人员们选择这家酒店入住的原因。当时他们正租用酒店的大厅(通常是用来办婚礼的地方)进行排练,并且指望能在国内版中进行一些修改。换言之,他们住进这里只是为了方便与正在“闭关”的晁北梦联络。
事发当晚,大多数成员一直排练到了凌晨三点,其中共有八人在凌晨一点之前离开了。他们都给出了各自的理由,但这无关紧要,我也不想赘述。重要的只是,他们八个人都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第一位嫌疑人是在歌剧中饰演杜采秋一角的次女高音林懿成,现年二十九岁。据说,出于对视觉效果的追求,晁北梦并不希望她继续扮演杜采秋——简而言之,相对于这个角色应有的形象,林懿成实在过于肥胖了。她的身材在歌唱界应该并不奇怪,但是据说,每当她在舞台上搔首弄姿,观众总会爆发出一阵哄笑。
第二位嫌疑人则是新锐指挥家王南卿,是个枯瘦的男人,现年三十五岁,(据说是因为酗酒的缘故)看起来却已经年近五十,脸上布满褶皱,斑白的头发也所剩无多。他的成名,与这部歌剧有关。歌剧在琉森上演的时候,他替下了某位突发急病的意大利指挥家,并完美地背谱指挥了全剧。他和死者并没有过节,恰恰相反,死者曾点名要求他指挥国内的几场公演。
以上两人的嫌疑很快就被我们基本排除掉了。
花园里的足迹,经科学检验,是体重在60公斤左右的人留下的。当然,我们没法据此锁定凶手。毕竟,体重不足60公斤的人在负重的情况下也可能留下这样的足迹。但可以确定的是,凶手肯定不是体重超过60公斤的人,因为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暂时减轻体重。于是,体重74公斤的林懿成就被从嫌疑人的名单上剔除了。同理,那双雨靴的尺码是40号,而且鞋头处没发现被撑开的痕迹,因而鞋子尺码是42号的王南卿身上的嫌疑也被洗清了。剩下的六人体重都小于60公斤,鞋子尺码也都小于40号。
第三位嫌疑人就是死者的男友许深,也是他最先发现了尸体。他现年二十八岁,相貌平平,扁脸,塌鼻子,个子也不高。和人们对词作家的印象不同的是,他没有留长发或蓄须,穿着打扮很像一般的上班族。他毕业于戏剧学院,主攻戏剧文学,对西洋歌剧的唱词部分做过较为深入的研究。《花月痕》并不是他们合作的第一部 作品,此前他和晁北梦还合写过一部比较失败的歌剧。两人就是从那时开始交往的,至今已有六年之久,但他们并没有结婚的打算。值得注意的是,他持有死者住所正门的钥匙,这是他和其他嫌疑人最大的不同。
第四位嫌疑人是女高音何兆悦,现年三十岁。她在歌剧中扮演刘秋痕一角。她和死者是旧相识,两人相差三岁,但都是同一所音乐大学附中毕业的。那所学校是中高一贯制,因而两人有机会认识。此前晁北梦和许深合写的那部歌剧,之所以会失败,词曲上的稚拙自然是重要原因,但若仔细追究的话何兆悦也难辞其咎。据说因为她过于紧张,在首演的时候发挥失常。此后两年的时间她都没有参演过歌剧,转而录制了一些艺术歌曲。《花月痕》是她回归歌剧舞台的作品,她在其中的表现也得到了极高的评价,也算是一洗前耻了。何兆悦身材娇小、瘦弱,从体型上根本看不出是歌唱演员,而从外表也完全看不出已经三十岁了。她留着短发,在这个季节总喜欢戴着绒线帽。由于高度近视,不登台的时候总戴着一副棕色边框的眼镜,镜片很是厚重。
第五位嫌疑人是小提琴演奏家蒋一葵,现年二十四岁。她负责演奏《花月痕》第二、三幕之间的间奏曲中小提琴独奏的部分。第二幕结尾是女主角刘秋痕自缢的情节,这首间奏曲带有挽歌的性质,浸透了绝望的情绪,演奏难度也很是惊人,许多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都难以应付。因而晁北梦特别请来小提琴界的新秀、特别擅长炫技类曲目的蒋一葵参与演出。据说晁北梦对蒋一葵的表现非常满意,并准备将正在创作的小提琴协奏曲献给她。蒋一葵身材高挑,颇有明星气质,演奏中一头及肩的中长发随节奏摇动,站在舞台上总能自动地成为观众瞩目的焦点。
第六位嫌疑人是死者的后辈、作曲系的大四学生方琮,现年二十一岁。她从去年开始担任晁北梦的助手,帮她抄写乐谱,有时也会参与配器。实际上,方琮在看了晁北梦之前那部反响不佳的歌剧之后,就成了她的狂热崇拜者,不仅开始模仿晁北梦的作曲风格,连穿着和发型也总要与晁北梦保持一致。后来,晁北梦从她留在音乐学院任教的同学那里得知了这件事,就招她做了自己的助手。两人在合作中并无龃龉,恰恰相反,晁北梦反倒总因为方琮过于顺从自己而对她将来的发展感到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