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他不可能用我的这套思路进行推理,是吗?”
“当然,当然。”她伸手把玩着浸在水里的发丝,“现在你明白了吧,我讲的推理谜题在何种程度上4还原4了费马大定理。”
“我大概知道了。”
“怀尔斯的证明用到的知识,几乎都是十七世纪的费马不可能梦见的。我之前说你是不知微积分为何物的文学少女,这没什么,反正费马也不知道。尽管做切线的方法是他发明的,但是那距离微积分的正式创立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有一些学者认为牛顿正是看到了费马画的切线才发明了微积分。”
“确实,代数几何这个学科到十九世纪末才创立,而你说的那个谷山—志村猜想都已经是二战之后的产物了。”
“是啊。十八世纪的欧拉为了把n的值推广到3,就已经用到了费马那个时代尚未诞生的知识。费马大定理的证明方法肯定不唯一,但绝对相当复杂,我们很难想象可以使用费马能掌握的数学技巧来完整地证明这个猜想。一如我讲的这个推理谜题,关于嫌疑人的信息太少,必须运用现代生物学知识才可以推理出真相。”
“可是,费马不是说他‘已发现了一种美妙的证法’吗?”
“他大概在骗人吧,毕竟是律师。”
“这……”
“当然,也有可能他的确想到了证明方法,只不过那根本就是不能成立的。”她说,一面试着把自己的发丝从水里打捞上来,却发现它们已经不幸地和我的头发绞在了一起,“你也看到了,推理过程的错误,并不妨碍结论的正确。”
“所以,你的第二个问题到底该怎样回答呢?”
“怎样都好,解答不具有唯一性,只要帮他想一种错误的推理就好了。他可能是根据心证,也可能是出于对军人的偏见,再或者是依据了什么错误的科学知识。总之,他基本不可能用正确的方式给出推理,一如关于费马大定理,他也不大可能给出什么美妙的证法。但是无论如何,他猜对了,因而无愧为最伟大的数学家。”
“数学也好,推理也好,听起来都好不负责任啊。”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放弃了与头发的搏斗,又把小臂搭在木桶的边缘,缓缓说道,“毕竟,对于数学家和侦探来说,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直觉。”


第3章 不动点定理
I envy not in any moods
The captive void of noble rage,
The linnet born within the cage,
That never knew the summer woods:
1
升入高三前的暑假,我做好了在开学后的九个月里堕入应试地狱的心理准备,却怎么也不愿让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耗磨在题海之中。
尽管,青春小说里的惯用桥段——沙滩、阳光、海水和西瓜——自然与我无缘;即便是公共泳池一类的场所,似乎也不是我应该考虑的去处。更何况,只身回到外婆家的我,身边甚至连个可说话的同龄人都没有。我的室友陈姝琳因为要上补习班的缘故,没空来做客。至于时常辅导我数学、让我没有在期末考试里挂科的韩采芦,早在考试前一周就从学校里消失了,手机也根本打不通。
但不论如何,对于我来说,闲暇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打开空调,把焦躁的蝉鸣声挡在窗外,扑到已经有些生疏的床上,抱着同样生疏的枕头,恣意翻滚,再摊开一本小说——“消夏”一词对我来说也就仅此而已了。当然,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太阳虽然尚未没入虞山,却也不再那么灼人,我会换上穿旧了的无袖连衣裙,戴上浅顶帽,趿着凉鞋,过一条马路去附近的小卖部买棒冰或汽水。这就是我每天全部的室外活动,倘使自家阳台不算室外的话。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钟意这样闲散的生活方式,并将它贯彻到八月的最后一周。可是,在七月的尽头,我就已经餍足得有些悔意了。果然,挥霍时间就像挥霍金钱一样,快感是有的,可是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代价未免太沉重。
反省了一夜又小睡了片刻之后,我跃下床,翻出一个从未用过的笔记本,写起了小说。
故事是我在半年前就想好了的,寒假的时候又给出场人物取了名字。按照我的计划,这会是一个五万字左右的中篇,讲述的是一个没落的大家族最终毁灭的故事——在破败却不失奢华的洋馆里,家族成员逐一遇害,最后一个也不剩;他们每个人的死法也不乏吸引眼球的地方,要么死在密室里,要么凶器消失,再或者是尸体上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痕迹。虽然针对种种谜团,我只想出了最俗套的解答,但我还是确信,这会是我高中时代的代表作,甚至有公开发表的可能。
当然,这一切都以我能完成它为前提。
一个月的时间似乎已经足够了。
之后的几天,被想象中的远大前程冲昏了头脑的我,忘我地写着这篇小说,吹着空调仍免不了挥汗如雨,中指磨出了茧子,颈椎也像得了落枕一般酸痛了起来。甚至,我不仅忘记了自己,有一天还忘了去买棒冰。就在我渐入魔境、一个笔记本写得只剩下两页空白、登场角色也被我虐杀了三个的时候,那只被我扔在床上、眼看就要没电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某个下落不明的家伙打来的电话。
“采芦,你还真是的,在我闲得发慌的时候失去联系,等我好不容易沉下心来、想要做点事情了,又冒出来骚扰我,难道是存心的吗?”
“你在闭关写作?”
“是啊。开学就是高三了,再不写就来不及了。”我如实回答道,“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赶在毕业前发表点东西呢?高中生的话,就算写得不怎么样也会被原谅的。再晚几年就来不及了。”
虽说在推理领域似乎还没有什么成功的先例。
“嗯?我认识的陆秋槎应该只知道编造似曾相识的故事、构思漏洞百出的推演、再设计一些可行性不高的诡计,整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怎么会认真思考这么现实的事情呢?”说到这里她笑了,“我是不是打错了?”
“现在接电话的,是被利欲遮蔽了眼睛、一心想走捷径的陆秋槎,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你可以把电话挂掉了。我正要把一个数学很好的人写死。”这也是实情。在我的设定里,第四位死者是个正在追求没落家族的二小姐的银行家,一个头脑精明的守财奴。
“看来,你正在写那个‘很华丽’的故事。”她的确听我讲过这个设定,“可是你应该没遇到过真正的有钱人、也没踏进过真正的洋馆吧?”
“本来就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就不必眼见为实了吧。”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她,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可恶,为什么她总能戳中我的痛处呢。“从前人的小说里借鉴借鉴,稍稍拼凑一下,描写上应该就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我说完,电话那一端却沉默了,我甚至以为是信号出了差错。几秒之后,韩采芦向我吐露了打电话给我的真正用意。
“其实呢,我现在就住在一个只适合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洋馆里面,给一个只适合成为悲剧女主角的大小姐做家庭教师。”
她的话音还未落,我就隐约听见那边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似乎在说,“我会努力成为悲剧女主角的”。
韩采芦并没有理睬声音的主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的学生听我讲了你的事情之后,非常想见你一面,打算招待你来这里做客。其实她也很喜欢推理小说,最近还开始动笔写作,但是不太顺利,想请你分享一下经验。有没有兴趣帮这个忙呢?就当是取材……”
“所以,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我将信将疑地试探道,“如果太远的话就算了吧。”
“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在常熟的外婆家?”
“你没猜错。”
“那么,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太湖。”她说,“我在湖州。”
去那里,坐长途车倒是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可是,在这种经济发达、人口也称得上稠密的地方,真的会有梦幻般的洋馆吗?恐怕,韩采芦所谓的“洋馆”,不过是一间独门独栋的别墅罢了。
当然,对于我这种工薪阶层家庭出身的人来说,那也已经相当厉害了。高一寒假,我曾经借宿在柳菀菀学姐家的别墅里,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贫富差距的残酷。
“没想到你也能给别人做家庭教师。”一直接受她的辅导的我调侃道,“那位大小姐跟得上你的思路吗?”
我刻意岔开了话题,想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我必须好好权衡一下,再决定去不去造访她所谓的“洋馆”和“悲剧女主角”。
“只是高一的课程,所以还能胜任。其实除了数学之外我都教得很好。”她有些沮丧地说,“很奇怪吧,偏偏数学不行。在这方面,她好像比你更不灵光。”
“我觉得这不是她的错。”你这样的天才怎么可能理解一般人面对数学时的苦闷呢。“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教她数学吧。虽然我的成绩一直徘徊在挂科的边缘,但说不定能跟她一起进步。”
“也就是说,秋槎愿意过来咯?”
“嗯,我对洋馆,”——以及大小姐——“还是很有兴趣的。想亲眼见识一下。”
“明天过得来吗?我们去长途车站接你。”
“不过我要和家人商量一下。”我早在五月份就花光了压岁钱,零用钱也没有存下分文,旅费还是只能问家人要。我起身推开阳台的门,任凭灼人的气浪拍打在脸上,以为这样就能纾解心里的悲哀——没有经济权的悲哀。“希望能多争取几天吧。”
这时的我,还不知道就在五个月之后,自己竟会离家出走,跑到上海去参加一个荒唐的甄选,又卷进了一起极端悲惨的事件。
“那么,晚些时候再联系吧。”
挂断电话之后,我为手机接上电源,拨通了在南京的爸爸的电话。我只说是要找朋友帮我辅导功课,他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得到了他的许可之后,我冲下楼,问外婆要到了旅费。从初中开始,我就一直往返于南京和常熟之间,自己乘长途车早已是家常便饭。高中又住进了学校,很少回家,在父母看来,我或许早就是个养在电话听筒里的女儿了吧。
顺便一提,我并没有向同样在南京的姝琳报告这件事。
将衣物和洗漱用品装箱的同时,我也没有忘记把文具和笔记本(快写完的和一个全新的)装进那个帆布制的单肩包里。我盘算着,说不定能在那里完成整篇小说的高潮部分——“洋馆”的土崩瓦解和“悲剧女主角”的兰摧玉折。当然,我也希望采芦能帮我看看已经完成的部分,硬伤和错字总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抵达湖州之前的事情,请允许我一笔带过。我一如既往地上床、失眠、睡过头但勉强赶上了想坐的那班车。
为了避开逐渐滑向正南方的太阳,我选择了行驶方向左侧的座位,结果汽车驶过太湖边的时候,刺眼的湖水迫使我拉上了窗帘。江浙两省间的道路像砥石一样平坦,我全然没有晕车的顾虑,就读了一路自己的小说。
拖着箱子、走出长途客运站的正门,站在小马路对面的韩采芦先发现了我,向我挥着手。她身边站着一位比她稍矮的女生。她蓄着清爽的短发,身着灰色的圆领罩衫,似乎是亚麻布裁成的,袖子只覆盖到上臂中段,下摆却很长,以至于她穿在下面的牛仔短裤几乎被完全盖住了,只能隐约看到向上翻卷的深蓝色裤边。
她挎着一个米白色的小皮挎包,脸被草帽投下的阴影覆盖着。
今天的我并没有改变平素的穿着习惯,只是换上了一条尚不是那么旧的无袖连衣裙,又配了一件轻便的开衫。出门时还多少有些担心,这身打扮会不会太寒酸,见笑于韩采芦的学生。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小姐也是一副亲民的装束,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是采芦她今天……
“比预想得迟了些。堵车吗?”
“在收费站堵了一会儿。”我将视线移向了初次见面的少女,存心用译制片配音的腔调问了一句“这位可爱的小姐就是你的学生吗”,仿佛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我将要去拜访的洋馆。
“Mais oui, certainement(当然,当然)。”她则用前不久刚学会的法语代替了自己的口头禅,“我是她的gouvernante(家庭教师);而她,是我的Adèle。”
这似乎是《简爱》里一个角色的名字
“我叫黄夏笼。”眼前的少女豪爽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右手,我则礼貌性地握了握。“陆秋槎前辈,我从韩老师那里听到了许多关于你的传闻,很想见你一面。听韩老师说你最近正在写一篇以洋馆为舞台的推理小说,很希望‘怀风馆’能为你提供些灵感,所以才求韩老师邀请你过来。我的不情之请可能会打乱你的写作计划,但是,就稍稍迁就一下我这个悲剧女主角的任性吧。对了,还有几道解析几何的题目,韩老师无论如何都不能用我能听懂的话解释清楚,也拜托你了。”
想来她并不了解,我只是听到“解析几何”这四个字就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但面对比自己小一岁、又盲目地信任着自己的女孩子,只好强装笑颜,应付了一句:“我很乐意帮你,如果我真的能帮上忙的话。”
“那真是太好了。之前听韩老师说,你带着她去买过衣服,对时尚很有心得。”
这当然不是实情,只不过在韩采芦看来或许是这样吧。
“我呢,一直住在乡下,没怎么去过大城市,买衣服全靠网购,对自己的品位没什么信心。听说要和你见面,还挺不安的。”她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结果我们的趣味还挺接近的。我们应该能相处得很好。”
这如果不是嘲讽,大概就是客套话了。
“说起这个,采芦,”我将脸转向常识匮乏的友人,沮丧地说,“虽然天很热,你能不能把扣子系上呢?”
在她照做之前,我忍不住伸手帮她系上了上衣从上面数第二颗纽扣。
此时的韩采芦,将微卷的长发盘在脑后,戴上了红褐色边框的平光镜,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却不同于她曾经在寝室里穿过的那种,而是非常花哨的样式,沿着扣子绣有一排细密的蕾丝镶边。最上面的扣子设在锁骨下方,第二颗已经在胸骨的中央位置了。虽然以我的身高,尚不能通过大敞的领口窥见什么,但那些比我高上一头的人就未必不会……
她下身的着装更让我感到脱力:只覆盖到大腿上段的黑色贴身短裙、网格状的黑色丝袜,还配上了一双积了些许灰尘的黑色高跟鞋(根部只有约三厘米高,恐怕根再高一些她便无法驾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