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打扮成这副样子?”
“因为要做家庭教师嘛,所以想打扮得成熟一点。”她欢快地回答说,全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开始我也很困扰,不知道做这一行应该穿成什么样子。后来发现家里的电脑里有一些隐藏文件,好像是爸爸收藏的视频,里面有相当一部分都以家庭女教师为主角,她们的穿衣风格惊人地相似,我想那肯定就是业界的惯例了。所以也依葫芦画瓢,配了这样一套衣服。怎么样,适合我吗?”
她爸爸的收藏?总有种危险的预感……
算了,这个话题还是到此为止吧。
我们先在城里吃了点午饭,然后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和采芦坐在后排。透过前排的座椅,我隐约看到计价器上显示的数额是三位数,而且开头一个数字似乎不是一。我猜她们就是乘这辆车过来的——从一个可能已经驶出了湖州市界的地方。
一面担心着是否会被载到安徽省,我和采芦交流起了这一个月来的见闻。只可惜,我们都是彻底的“室内派”,可谈的趣事少之又少,最终,话题很自然地转移到了坐在我前面的黄夏笼身上。
采芦告诉我,她的父亲黄景福和自己的父亲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都留在了学校里,担任教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黄夏笼的父亲厌倦了实验室里的生活,和妻子一起出走海外,在北非做起了开采磷酸盐矿的生意。起初只是替别人打工,后来渐渐有了自己的产业。
黄夏笼就是在那边出生的。创业艰辛,她母亲本就生了一身的病,生下她之后不久就过世了。
意绪殊恶的黄景福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到了国内。他父母都不在了,就和黄夏笼的外婆住在了一起。一年之后,修建了我们要去的“怀风馆”(这似乎是黄夏笼取的名字,起初想来不会这么叫)。此后的五年,他在广西、福建等地修建了几所化肥厂,专门消化他在非洲的公司开采的磷酸盐。黄夏笼六岁的时候,进了杭州市的一所小学,她的继母鞠白雪是当时的班主任。他们结婚是在两年之后。和黄景福结婚之后,鞠白雪辞去了工作,成为了一名童话作家,直到去年还有新书问世。
黄景福在杭州也置办了房产,全家住进了那里,“怀风馆”则成了避暑的场所。也大约是在黄夏笼八岁的时候,鞠白雪收养了和她年龄相仿的孤儿,这就是黄夏笼名义上的妹妹常夏。
又过了两年,黄景福在非洲的矿脉挖出了坦桑石,他不愿将矿山转卖给珠宝公司,而是打算创办自己的珠宝品牌。因此,他再度前往非洲,一去便是六年。即便是两年前黄夏笼因为种种原因从初中退学的时候,他也未能抽空回国一趟。
退学之后,黄夏笼和继母、外婆一起回到了“怀风馆”。又过了半年,常夏初中毕业,没有参加中考,住进了馆里。再后来,黄夏笼的小姨(生母的妹妹)袁秋霖遭遇婚姻和事业的失败,也住了进来,负责照顾外婆的生活。
这是一个漫长而琐碎的故事,幸好有足够的车程供韩采芦讲完。
2
最终,出租车停在了一片竹林前。
碧绿色的细竹绵密地布成两堵墙,下车之后,我跟随着黄夏笼和韩采芦穿过其间约两米宽的小径。
那条路为枯叶所覆盖,竹林又投下一簇簇随风摆动的疏影。爬上一个缓坡之后,小径向左侧拐去。我沿原本前进的方向望过去,在竹子之间的缝隙里窥见了一片红褐色的墙壁。那里或许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终于,小径又拐了个弯,出口就近在眼前了。
走出竹林,一栋傍水而建的洋馆立在我们面前。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座二层建筑物的样式或规格,只好如实地记下我的第一印象。
说起来或许有些奇怪,我明明从韩采芦那里听过它的来历,知道它只有不过十来年的历史,但第一眼看到它的瞬间,我却误以为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历史建筑。虽然正午的阳光投射在玻璃窗上,很是刺眼,我还是睁大眼睛,仔细地观察着这面朝南的墙壁。
很明显,建筑的样式并不俗丽,没有点缀以那些暴发户最钟意的浮雕或金属装饰物。底层一圈由灰色石块垒砌而成,约半米高,想必还有相当一部分埋进了地下。石块几乎都失去了棱角,远远望去,就像是个剖成两半之后又被一刀刀划开的芒果,虽然内侧仍挤在一起,外墙上却布满了数厘米宽的缝隙,其间又充塞以碎石。这栋建筑距离地面半米之上的部分,是用浅粉色的砖块砌成的。那是将腻红皱白搅拌在一起而产生出来的颜色,使人感到一种寡淡的悲凉。
或许是故意做旧,砖墙表面刻满了不规则的纹路,有些像是自然侵蚀而造成的,也有些更像是人为的刻画。我甚至感觉,即便有误入这里的访客在上面刻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到此一游”也不必怪讶,毕竟这座洋馆给人的观感,与那些需要购票才能进入的旅游景点别无二致。
当然,这种氛围也不能欺骗我太久。假使建造者追求的是“自我作古”,那么它身上的败笔未免也太多。每扇古典样式的拱窗旁边,都悬着一台惨白的空调外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的、深红且布满大花纹样的窗帘也显得太过浮夸。但真正破坏整座建筑物基调的是它的附属建筑——从它左侧延伸出一道青绿色的走廊,一直延伸到水池里,将池水一分为二;走廊的尽头,是一间二层小筑,占地不到二十平方米,被漆成了灰褐色。走廊和小屋都是用轻量铁骨和石膏板一类廉价的材料搭成的。
那或许是一间仓库,也有可能是那位被当作女仆使唤的养女的住所吧。
水池约十米宽,呈椭圆状,应该是人工开凿的。水里养着鲤鱼。
主体建筑前方种着几棵栾树,正值花期,从油绿色的树冠中抽出一根根缀满金黄色花瓣的细枝,此时尚未结出猩红色的蒴果。或许是不久前刚下过雨的缘故,也有些半枯的花瓣披散在草地上。
小屋周围则种满了纤巧的灌木丛:已经过了花期的雪柳和檵木。
“我带陆秋槎前辈去屋子里转转吧。”
夹在我和韩采芦之间的黄夏笼提议道。
“好啊,方便的话……”
“那么,我们就从主屋那边进去吧,然后穿过走廊到我的房间去。”
——走廊?这么说来,黄夏笼的房间应该在洋馆的最深处。但是,这种说法总让我感到有些奇怪。或许这意味着她的房间有通往室外的门,但也有可能,她的境遇比我之前想象得要悲惨得多——假使她所谓的“走廊”指的是横亘在湖上的那条的话。
“说起来,”我抬起手,指向那间简陋的附属建筑,“那间小屋是?”
“嗯,那间小屋吗?我就住在那里啊。”她的语调仍是轻快的,脸上也挂着耀眼的笑容,可是听到她的回答我却感到了一股寒意,“韩老师最近也住在那里。我们还为你准备了一张床。”
为什么会将独生女安排在那里住,我猜不出其中的理由,也不敢去猜测。这不是我这种住不了几天的访客应该追究的问题。
尽管如此,我还是试着委婉地问了一句。
“那间小屋是和洋馆一起建好的吗?”
“不是。”说着,她稍稍垂下头,抱起手臂,“小屋和走廊是两年前才建好的……为了我。”
这样说来,两年前正是她从初中退学的时间。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她向前迈出一步,放下手臂,稍稍俯身,转过头来看着我,用一如既往清澈的语调说道,“在这个家里,我可没有遭受什么虐待哦,也并不是为了把我和家里隔离开才建了那种东西。那间小屋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钱建的。有一段时间,我也像前辈一样,每天埋头写东西,不希望被人打扰,乐得清静。伍尔夫不是说过吗,女人若想写作就必须有属于自己的钱和房间。”
照这个说法,我怕是永远没法成为作家了。
但是一个人住不会寂寞吗——我本想甩出这个问题,却又觉得它大过尖锐了。时常地,我也会被那名曰“孤独”的魔法击中,写下许多自己未曾梦见的文字。在学校的时候,对我来说最佳的写作时间是姝琳入睡之后。在外婆家的时候也是,一旦真的下定决心要写些什么,总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锁上门。但我也很清楚,这样的魔法究竟是有时效的,没法维持太久。起初的两三个小时里,文章尚能缓缓淌出,可是不消多少时候,我的唇舌就干涸了,行文也变得枯涩起来。终于,我只好放下笔,听着寂静深处最些微的噪响,希望能藉由它们来填补脑海里的空白。
最后,自空白中渐渐浮现出来的只是支离破碎、不成文字的狂躁。这种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应该下楼走走或是上床睡觉了。
“那么,就由我带着陆秋槎前辈参观一下怀风馆吧。说起来,我上一次去那边好像就是为了带韩老师参观。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里面的气氛,真的像推理小说里写的似的。”
带着少许期待和不安,我跟随黄夏笼登上三级台阶(旁边还设有无障碍通道),走进了那扇开在正面的铁门。我本打算在一进门的鞋柜处换上拖鞋。黄夏笼却告诉我不必了,还说“地板踩脏了也无所谓,反正常夏会打扫”。
我低下头,看着爬满灰色纹路的白色仿云石地板,实在不忍下脚。即便如此,又不能真的驻足不前。墙壁上也镶嵌着薄薄的一层石板,用的却是更灰暗的色调。看不到一扇窗子。走在我后面的韩采芦关上铁门之后,就再没有阳光照进这道不长的走廊了。一瞬间,没有习惯黑暗的眼睛竟有些不适,过了数秒才又能看清几米之外的物体。
左边的墙壁上设有两扇对开的门。
“那里是会客室。从我搬进来之后就没有用过。”黄夏笼轻描淡写地说。“往前直走是外婆的房间,这个时间常夏应该陪着她在外面闲逛——我是说,推着她的轮椅。外婆三年前中过风,出院之后就再没有走过路。医生说只要做康复训练就能恢复,但是她也一把年纪了,不想受那份罪,就一直坐轮椅。因为有常夏在,倒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她介绍完外婆的情况,我们已经来到了走廊的拐角处。
“前面就是外婆的房间。”她指着右边墙壁上的两扇门说道,“再前面是常夏的房间。她房间对面是厨房。”
终于,我们来到了回廊尽头的一扇门前,据我猜测,门后面就是那条狭长的水上走廊了。右边的一个小房间她没有介绍,恐怕是厕所,我们的左手边则是通往二层的楼梯。台阶上也铺着仿云石,扶手则是由深褐色的胡桃木拼接而成。
“我们要上去吗?”
“上面没有什么好看的。有一间书房,里面都是爸爸的藏书,但多半是外文的,我根本读不懂。书房对面是我以前住的房间,家具都搬走了。妈妈以前就住在我隔壁。”——我注意到她没有使用“继母”这个说法——“她一年前生了一场重病,还没有完全治好,怕是也治不好了……就和姨妈交换了房间。”
“我不需要去问候一下伯母吗?如果她身体实在不方便的话也没有办法,但是总觉得礼貌上……”
“这个时间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为好。”黄夏笼解释道,“她的作息已经昼夜颠倒了,一般会睡到傍晚才起床。姨妈的话,白天一般不待在家里,晚上才会回来。所以没必要上楼了,直接去我房间吧。”
就这样,历时十分钟,我便结束了对怀风馆的参观。当然,这并不可惜,因为我已经嗅到了里面的空气。果然,对于出身平常人家的我来说,想象一幢奢华的建筑并非什么难事,只不过,洋馆里的气氛必须亲临现场才能有所体会。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把鼻尖凑到冰块前面,明明嗅不出什么味道,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填满了鼻腔。
老人、病人和女佣——我一时想不出比这更骇人听闻的组合了。若一定要让哪一类角色厕身其中,最合适的人选便是黄夏笼这样辍学在家的少女了吧。这几类人的共同之处便在于,在她们身上,时间仿佛停止了,日复一日都只是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可是,这终究只是“仿佛”,只是错觉。时间仍在流逝,甚至会因为闲暇和慵懒而流动得更快,她们会衰老,也最终会死去。
换言之,她们的人生从住进怀风馆的一刻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可是,对于黄夏笼和常夏来说,熬到死还需要太多时日。或许这就是黄夏笼一定要在水池对岸另建一间小屋的理由:不愿在一潭死水中窒息。
但我也可以想象,初中退学的她在怀风馆以外的世界也不会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此时,她打开了主馆的最后一扇门,阳光并没有如我所愿地扑进这座洋馆,因为那条将水池截断的走廊上并没有开出哪怕一扇窗。
迎接我们的是夹杂着涂料气息的热浪。
“为什么不搬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呢?”
“我也想啊,只可惜预算有限。”
走廊尽头也有一扇门,推开门就来到了黄夏笼用零花钱搭建的二层小屋。小屋从外面看并不大,如我所料,这一层只有一个房间,应该是她平时学习和打发时间的地方。墙上贴着银灰色的壁纸,看起来不像是什么高级货。
在我右侧有一张折叠床,上面放着一个很厚的床垫,还没有铺上床单,应该是为我临时准备的。左侧则有一扇小门,应该是通向洗手间一类的地方。
采芦打开了那扇小门,走了进去,果不其然,里面有着全套卫浴设备。
正对着走廊的是一张书桌,是这个房间里最大的一件家具,尺寸近乎放在图书馆里、可供四人围坐自习的那种方桌。上面堆着课本和几本小说,还有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笔记本电脑。书桌后面有一扇推拉窗,此时开着左半边。黄夏笼赶在我们走进房间之前,急忙跑过去关上了窗子。
我注意到,在窗台正中央稍稍靠左的位置,摆放着一个白色的头像,分不清材质,或许是石膏,但也可能是昂贵的大理石。那是个男子的头像,很像是摆在学校美术教室里的那种,学美术的人或许能叫得上名字。
我向前走了几步,在书桌前停了下来,还没看清那个头像的真容,黄夏笼就拉上了窗帘,又抄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你在学画画?”我随口问了一句。
“嗯?”她一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转过头来对着我眨了眨眼睛,“没有啊。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学画画呢?”
“那是我想多了。看来福尔摩斯式的推理并不总是奏效。”
“我明白了,你是看到了这个对吧。”她将窗帘稍稍揭起,让那个青年男子的头像露出了半边脸。“这是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
但她似乎并不中意这件礼物,将它摆放在窗台这种很容易摔落下来的位置,而且一旦拉上窗帘就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