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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她开始抽烟,是跟着学长学的吗?”
“不是。可能恰恰相反。”他划了一根火柴,放在眼前把玩了几秒,又将它吹灭,“我很可能是看到她吸烟的样子才被吸引的。去年的这个比赛我们也参加了。赛前,学校请了南京大学的老师对我们几个人进行辅导。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去天台上吸烟,她已经在那里了……算了,现在也不是回忆这些事的场合。我顺便把牧凛的信息也告诉你们吧。裕可拜托我辅导过她,所以她的事情我也大多都很清楚。”
田牧凛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她视力很好,惯用左手,不会吸烟。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我摇了摇头。
根据这些信息当然无法指证谁,但是,到底要搜集哪些信息才能进行推理,我也无从得知。华裕可头上的伤口在发旋附近,若不借助科学检验,怕是无法判断打击的方向,因而也不能通过惯用手来进行推理。至于眼镜,似乎也跟这次事件没什么关系。那么吸烟呢?假使我们没在华裕可身上发现打火机,又在喷水池边发现烟头,或许还可以做出判断,认为“凶手”是吸烟的人。而现在的情况是,那只烟头更可能是华裕可吸过的。甚至可以推测,她去喷水池那里就是为了吸烟。
仅仅根据这些信息,根本没法做出什么推理。我所能做的,或许只是继续提出问题,让高瑞舆和田牧凛讲出尽可能多的证词,这样的话,就有可能露出什么破绽,说出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信息。
可是我,真的想不出该问他们什么。
到头来,我只好在桌子下边偷偷拽了拽韩采芦的衣角,想要求助于她。
“秋槎?”
“采芦,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呢?”我低声问道。当然,不论我的声音多小,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势必能听到。
“你问我谁袭击了华裕可吗?我不知道。线索太少了。”她一手托腮、歪着头回答道,“不过,是谁救了华裕可这个问题倒是很容易回答。”
“是谁?”
“直接说明的话,可能不容易理解,因为不够直观。所以最好想办法把我的推理演出来。不如这样吧,秋槎,你躺到桌子上去。”
“嗯……”
一瞬间,我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韩采芦只是提出了类似“帮我加一点咖啡”之类的要求,就习惯性地点头答应了。可是当我站起来准备照做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她的提议有些不妙——或者说,实在太过分了。
我现在身上只有一件下摆盖到小腿中段的睡袍,而对面就站着一位同龄的男生……
“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怀着侥幸心理,我问道。
“当然,当然。我的说明很快就会结束,稍稍忍耐一下就好。”
“好吧。”
结果,就在高瑞舆和田牧凛的注视下,我转过身,背对着桌面,将椅子向外推了推,两手撑在桌子的边缘,两脚蹬开地面(同时也蹬开了拖鞋),踏着椅子坐到了桌子上,又蜷缩着腿、把身体移动到桌子的中心处,总算平躺了下来。
肩胛骨被桌面硌得生疼,也只好忍耐。
最后,我没有忘记把两臂交叉在胸前……
“稍等我一下。”
说着,韩采芦拿起咖啡壶,走向灶台那边。正当我为她的这一举动感到困惑的时候,那边传来了一阵水声——那边确实设有水龙头和不锈钢水池。水声之后是脚步声,终于,韩采芦又提着那只咖啡壶出现在我面前。
“手臂很碍事,最好拿开。”
“什么?”
“我是说,最好不要把手臂挡在胸前,这样我就没法说明了。”
几乎是试探性地,我把双臂慢慢移开,两手叠在腹部……
“这样?”
“这样就可以了。”
语罢,她就将一整壶的冷水泼在了我身上——确切地说,刚好泼在了我刚刚试图遮挡、却被她勒令解除防备的胸部。水花一直溅到了额头和大腿。从椅子倒地的声响可以想见(因为这时的我根本不敢睁开眼睛),高瑞舆和田牧凛都吓得站起身来、退避了好几步。
“呀!”
面对突如其来的冲击,我下意识地侧过身,将身体缩成一团,却被韩采芦制止了——是的,她不仅没有道歉,也并未对这一行为的合理性做出解释,反倒命令我保持平躺的姿势,又放下空空如也的咖啡壶,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稍稍配合一下,马上就会结束了。”
我从未如现在这般敏锐地感觉到衣服的存在,在此之前,只有穿那种会把脖子和下巴弄痒的高领毛衣时有过这种感受。不幸中的万幸在于,考虑到可能在走廊里撞见高瑞舆学长,我换上睡袍的时候并没有脱去内衣。可是即便如此,睡袍饱饱地吸满水分之后,那件因过于小巧而意外地合身的浅绿色胸衣也不免会暴露在他面前吧……
与此同时,冷水带来的寒意就像是一棵植物,并不满足于只生长在地表,还要向泥土里扎根。
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感冒的。
“好了,准备工作总算完成了。”面对羞愧欲死的我和瞠目结舌的另外两人,韩采芦若无其事地说。
我本以为,通过和我的交往,她在常识方面已经有所成长了,现在看来这或许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与自以为是。
当韩采芦真正开始行动,常识又怎么跟得上她的步调呢?
就在这个时候,被她按住肩膀、动弹不得的我,心中又生出了对她的保护欲,也突然领悟了,自己的存在对她仍是十分必要的。
可是她的下一句话又让我开始动摇了,甚至产生了绝交的念想——
“你们两个,”她对高瑞舆和田牧凛说,“来为她做一下心肺复苏。”
心肺复苏,心肺复苏……
也就是说,韩采芦要他们将手按在我的胸部反复按压,甚至要对我实施人工呼吸,明明我一点事都没有、还好好地活在这里。
不要啊,我绝对不想让异性的高瑞舆把手放在那里,哪怕是同性的田牧凛也不行。只是被他们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我就已经满脑子都是杀人灭口、自行了断的念头了,如果还要上手的话……
“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尽管一心想要果断地拒绝她的无理要求,懦弱的我却根本讲不出什么果决的话。
“有必要。”
“那样的话,可不可以由采芦来……”
……夺去我最后的尊严。
“这样也好。”说着,她跃上那张圆桌,脚上还踏着拖鞋,爬到我身体左侧,跪立在那里,将上身探到我的正上方。她的头挡住了她身后的(也是我眼前的)灯光,而我只能在阴影中瑟瑟战栗。
继而,韩采芦就向我伸出了魔爪。请原谅我在这里隐去她的动作和我的内心活动,因为实在太羞耻了,我一点也回想不起。
总之,她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情,我也蒙受了我并不该蒙受的屈辱。
正当我想着她是不是要继续做人工呼吸的时候,韩采芦却退后到了桌子边缘,一跃而下,又走到我身边,指着被她按过的部位说道:
“请注意看这里的纹路。”
纹路?
是啊,她的一系列动作在我那件濡湿的衣服上制造出了一道道褶皱,褶皱从我的左肩蔓延到右腹部……
“我们发现华裕可的时候,她的上身也有这样的痕迹。”
她解释道,高瑞舆却一直背过脸、不忍看向这边。他或许真的是一个好人。
“刚刚,我把左手垫在右手下面按下去,才留下这种痕迹的。”似乎是这样没错,因为,两手在身前呈X形叠在一起的时候,左手掌总是朝向右斜上方。就这样,韩采芦轻巧地给出了结论,“垫在下面的手要发力,所以一般是惯用的那只。因此,救华裕可的人是惯用左手的田牧凛。”
“我可以起来了吗?”我轻声问道。
“嗯,我的说明已经结束了,快点起来吧。”
又经过了一系列的动作,我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高瑞舆将外套脱下来递给我,我没有接受,只是两臂交叉、抱着肩膀,瑟缩地坐在那里。
“牧凛,真的是你救了裕可吗?”高瑞舆问道,“为什么不报告给夏老师、尽快送她去医院呢?”
“我当时……”
“理由我大概能想象。”韩采芦替田牧凛解释道,“如果袭击华裕可的人就是夏老师,而这一幕又碰巧被田牧凛看到,那么她当然不会去通报。是这样吗?”
田牧凛点了点头。
“当时,我去表姐的房间没有找到她,突然想起来,她之前说过旅馆有个很漂亮的后院,我就在想,她可能会在那边,就去找她。快走到喷水池的时候就看见夏老师从另一条路逃走的背影,之后就看到表姐倒在了喷水池里……”
如果我没有和夏老师通电话的话,或许对她这套说辞会信以为真吧。
“牧凛,你大概不知道吧,夏老师有不在场证明。”我必须戳穿她,“她一整晚都和隆多夫妇在一起。你的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韩采芦接过我的话茬,继续说道,“田牧凛,你之所以只是对华裕可实施急救,却不愿把这件事报告给别人,理由很简单,因为正是你袭击了华裕可,你不愿成为第一发现者,因为那会引起警方的注意、加重自己的嫌疑。”
“牧凛,真的是这样吗……”
“是我做的。”她深深地垂下了头,面部都隐没在披散下来的黑发里,“救她也好,袭击她也好,都是我做的。因为我快要崩溃了。总是被他们拿来和表姐比来比去的,我明明就没有哪一点能比得上她。她继承了外公的天资,而我,之所以生在那个家里,只是作为她的一个参照系——因为我的存在,亲戚们不必去打听表姐的同龄人的水平,只需要看看我就能明白表姐是真正的天才。”
在场的人都沉默着,听任她继续这番独白。
“幸好,我还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借口,能帮我抵挡这种自卑感——我毕竟比她小一岁。所以她现在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年之后或许也能做到。但是这种假设根本就不成立,只是我的一种自以为是的妄想。我没有在任何事情上追上过她,现在甚至已经被她甩开了好几年。表姐十岁的时候就考到了钢琴十级,而我现在都还没做到。表姐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杀进了国际奥数竞赛,而我从来都没拿到过参赛资格。表姐的英文可以和外国人流畅地对话、得体地通信,而我的英文成绩一直在平均分上下徘徊。而且表姐她,马上就要成为学生会主席了。且不说这些……”
“牧凛,原来你……”
“且不说这些!表姐她从初三就开始偷偷抽烟,我也一直没有勇气学。前一段又有男生向表姐告白了——对,就是你,高瑞舆学长。一年之后,等我高二的时候,会有男生向我表白吗?会吗?我这样愚蠢、阴暗、相貌平平、在哪里都毫不起眼的人,到了高二也不会有人喜欢我吧!”
她将手伸进垂覆在脸上的黑发,抹着泪水。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直以来都作为一个相对静止的参照系活着,只是为了让家里人更方便地测算表姐她跑出了多远。虽然我也一直在努力,一直在追赶她,可是根本没有人在意。我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
“你只是努力给别人看吗?”高瑞舆问道。
“是的,只是为了给别人看而已。我的人生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那你还真是可悲啊。”
“是啊,是啊。同情我吧!怜悯我吧!我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只是为了这么愚蠢、这么不值得一提的理由——说到底我就是妒忌她啊!我就是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天分,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不中用的人!”
“你从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或许值得同情。但是,你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韩采芦以沉着而稍带哀伤的口吻说着,“去向华裕可道歉吧,请求她原谅你,或许还来得及。而且你还应该感谢她。她虽然没能让你变得比一般人更聪明,但至少让你比一般人更努力。”
“我做不到。”田牧凛猛烈地摇着头,“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
“那么请你去自首,为你自己的行为负责。”
或许是考虑到自首之后的悲惨境遇,田牧凛陷入了沉默。她的头垂得越发低了,终于埋在了手臂里。
“这件事,只能你自己做决定。”
5
就在田牧凛招认之后不久,隆多夫妇回到了旅馆,我则打电话向夏老师说明了事情的真相。最终,夏老师又在电话里央求隆多先生走一次夜路、开车送田牧凛和高瑞舆去医院。毕竟事关重大,他们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至于我,在挂断电话的时候,就连打了几个喷嚏——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我还生着韩采芦的气,送走了他们之后,我并不理会她,故意把视线移向别处。她也知趣地保持沉默。我们就这样并排走回了房间。出于健康考虑,我脱下仍然湿淋淋的睡袍,换上了一件宽松的衣服,之后就拿着洗浴用品奔向了浴室。
冲完淋浴,橡木浴桶里也蓄满了热水。
真是极乐的时刻,让我仿佛忘记了自己刚刚的窘态。
采芦太过分了……
咒骂着她,不快的回忆又涌了上来。我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憋足一口气,两臂抱膝,低下头,把身子缩成一团,让温水一直没过头顶。直到储存在肺泡里的空气都化作了一串串气泡,才仰着脸,把头伸出水面,大口吸着暌违数十秒钟的浴室的气息。
睁开眼睛,却发现刚刚显得很是刺眼的灯光被遮住了。
就在我把自己完全浸在水里的这段时间里,韩采芦来到了浴室。她穿着我替她选的睡袍,不怕被水濡湿,倚在木桶边缘,侧过身看着我。她手里没有毛巾,显然不是来洗澡的。或许只是来向我道歉。
我赌气地背过脸去,却听见她淡然自若地说了一句:
“秋槎,我想把那个故事讲完。”
“不向我道歉吗?”结果还是没忍住跟她说话了。
“对不起,”她说,“我也想过让高瑞舆代替你受难,但他对我抱有敌意,肯定不会配合。而且,我对同龄的男生也下不了手。”
“唉,”我也知道自己很好欺负,而且我周围每个人似乎都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对我就下得了手了吗?”
“毕竟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嘛。”
她的话又让我回想起了半年前的那个夜晚,误入她寝室的我,作为人体拓扑结构的一个样本,被她进行了这样那样的实验,还险些为科学事业献身,最后因为我的室友陈姝琳及时出现才幸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