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除了费马的这个猜想之外,今天坐车过来的时候,你还给我讲到了一个日本数学家的故事,他好像也提出了一个很难懂的猜想……”
“嗯,谷山—志村猜想,现在也变成定理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马上,我就要讲到这个猜想对于证明费马大定理的作用了。了解了这一层关系,你也就能立刻领悟,我给你讲的故事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还原了费马大定理。”
“这样说起来,还真是呢。”迟钝的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的那个故事结尾费马指出了凶手,又说自己可以证明,却没有把推理过程讲出来,倒是和费马大定理的诞生如出一辙。”
“你才发现吗……”
一路上听韩采芦讲着有关数学的话题,我们终于到达了小径的分岔处。继续向前可以入山,那条路消失在山林的一个缺口处。尽管和南京附近的山相比,这不过是个低矮的小丘,但我们还是没有勇气在夜晚走进它。更何况,从一开始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那个玎玲作响的喷水池。
喷水池那边似乎有人造的光源,沿途一直透过树木的缝隙投射到我们这边。现在,我们正沿着向西的小路走向那边。地面上,白炽灯特有的昏暗的橙黄色和月光的银灰色,在交会之处划定了一条模糊的界限。
跨过界限,我们来到了庭院的中心位置。
喷水池的水泥围栏约十厘米宽、二十厘米高,整体几乎是圆的——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事后我才知道,为了纪念费马,它被做成了正十七边形,那是一个费马数。围栏直径约七米,围起水池。水池中间是一尊大理石雕成的圣母像。一如我一路见到的圣母像,她两臂交差在胸前,神情肃穆,微微昂着头、像是在仰视天空。雕塑的底座呈正方形,四角各设有一个喷水装置。每道泉水都只飞出了一米远、半米高。
照明设备则设置在围栏外约一米远的地方,左右(即东西侧)各一个。灯罩呈正八面体,每个面都是玻璃的,每根棱则由铁条构成,被安放在一人高的石柱上。
这些细节都是我事后观察的结果。此时——也就是我正好叙述到的地方——刚刚走到喷水池跟前的我和韩采芦并没有欣赏这些物件的余裕,我们的视线都被躺在西侧的灯柱和喷水池之间的同级生牢牢攫住了。
“华裕可……”
我喊着她的名字,扑倒在她身边,确认了她的呼吸和脉搏——万幸的是,她还活着。韩采芦也凑了过来。
华裕可仰面平躺在地上。她并没有像我和韩采芦那样换上睡衣,仍穿着白天的衣服:米色的帽衫和牛仔裤。她膝部以上都湿透了,面部和头发上挂满了水珠,身体周围的地面上也满是水痕。帽衫前胸的部分写着一个西文单词,但因为那里布满了从左肩向右侧腹蔓延的褶皱,我无法辨认出每一个字母。
“要快点送她去医院才行。”
我焦急地呼喊着,韩采芦却没有理会我。她小心地将华裕可的头稍稍抬起,将手伸到后面再抽回。
“可能还需要报警。”看着手上的血污,韩采芦低声说道,“她被人从背后袭击了。秋槎,能不能帮我挽起她的裤脚?卷到膝盖附近就可以了。”
我按照她的指示挽起了华裕可的左裤脚,继而就发现小腿正面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处伤痕——那附近的皮肤微微地凹陷了下去,还渗着血。我正要把手伸向她的右裤脚时,韩采芦说了一句“不必了”。她将没有沾上血的左手伸进华裕可的裤子口袋里,从左、右边的口袋里分别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韩采芦转过身,借着灯光在喷水池前发现了一支才吸到一半就被踩灭了的烟。
“我大概明白了,华裕可在喷水池前吸烟,遭人从背后袭击,用钝器砸伤了头部,栽倒在水池里的时候,胫骨撞到了围栏的边缘上……”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不懂,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有人救了她。”韩采芦回答道,“不仅把她搬到这边,还帮她做了心肺复苏。否则的话,华裕可或许已经溺死在喷水池里了。”
韩采芦才讲到一半的那个数学故事,就这样被打断了。
4
华裕可最终由隆多夫妇驾车送往了卡斯特尔市内的医院,夏老师也跟了过去。除了我们一行人,旅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入住。因而,此时我身边只有韩采芦、高瑞舆和田牧凛三人而已。我们枯坐在主厅的圆桌旁,喝着我泡的咖啡,焦急地等着医院那边传来的音信。
十一点半左右的时候,我接到了夏老师打来的电话。她说华裕可不仅脱离了危险,而且已经醒了过来,只是对于遇袭前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印象。其实,她既然是被人从背后袭击的,即便能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也不大可能知道袭击者的身份。
将这件事转告给韩采芦他们之后,我站起身、拿着手机走向主厅的深处、也就是我烹制汉堡肉的灶台那边,和其他人拉开了六七米远的距离。我后面要和夏老师谈论的事情,被韩采芦听到还无所谓,但对高瑞舆和田牧凛还是保密为好。
毕竟,很可能是他们中的一个袭击了华裕可。
“我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报警。”夏老师不安地说,“昏倒之前的事情,华裕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医生并没有注意到她腿上的伤,以为她是站在喷水池的围栏上、不慎跌倒才磕破了头。我也没有纠正他……”
“后来采芦在水池里发现了一个刚好可以握在手掌里的石块。池底除了那玩意之外什么都没有,”我补充道,“所以,华裕可应该就是被那块石头砸伤的。”
“韩采芦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不会弄错。”
“所以,老师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我还要和校长商量一下才能做决定。但是南京那边还是早上,办公室的电话打不通。”停顿了片刻,她继续说道,“我已经做好了辞职的心理准备。”
只要警方立案,我们中的一个人就会被逮捕吧……
“那么这样好了,先由我来调查这件事。再把真相告诉华裕可,由她来决定是否要检举那个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我压低声音提议道,“她是被害者,由她来做决定应该再合适不过了。而我,虽然不能完全撇清嫌疑,但显然没有加害华裕可的理由。况且韩采芦也可以为我的清白做证。”
“我并没有怀疑你。”夏老师似乎应允了,“不过,你一点也不怀疑我吗?”
“也不是一点也不……”
“八点半左右的时候,隆多先生在走廊里遇到过华裕可,当时她独自一人,急匆匆地走向了后院那边。你们在喷水池边发现她的时间我记得是……”
“九点十七分。韩采芦看了手表,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错。”
“那样的话就不用怀疑我了,”夏老师好像松了一口气,“从八点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待在隆多夫妇的房间里,没有离开过,我中间还借他们的座机给我在法国的大学同学打了个电话。隆多夫人一直没有离开过房间,她可以为我做证。”
“我相信您。”
发现华裕可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带手机,韩采芦坚持要留在喷水池那里,是我跑回旅舍向夏老师和隆多夫妇报告了这件事——当时她们坐在主厅旁边的第一个房间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隆多夫妇的起居室),敞着门、正用法语聊着些什么。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高瑞舆和田牧凛的嫌疑要更重一些。因为在学校里夏老师没有教过华裕可,而一路上华裕可和田牧凛都显得非常亲近。至于高瑞舆,更有传言说他是华裕可的男朋友……
就在刚才,他们两个人都坚持要跟随华裕可一起去医院,但因为隆多夫妇的车只能坐下四个人而不得不留在旅馆里。
“我也相信你能调查出真相。我看过你发在校刊上的那些小谜题,知道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我希望你先不要这么做,为了你自己的安全。”
“放心好了,”我说得很轻巧,“我会小心的。”
“还是等隆多夫妇他们回到旅馆再说吧。现在华裕可要留在医院观察一晚,如果没事的话明天应该就能出院了。所以我今晚可能回不去了。”说着,夏老师那边传来了一句低沉的男声,似乎是法语,“医生在叫我过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老师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挂断电话之后,我提起咖啡壶,走向圆桌那边,问他们是否需要续杯。可是很显然,高瑞舆和田牧凛都对我刻意避开他们和夏老师通电话而感到不满,因此并没有理会我。无奈之下,我只好将咖啡壶和手机放在桌上,回到韩采芦身边坐好。
“听夏老师说,顺利的话,华裕可她明天就能出院了。”
“那真是太好了。希望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高瑞舆说。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些许。“到底是谁对她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
“听说学长正在和裕可交往,是真的吗?”
韩采芦适时地问道,这也是我非常想知道的事情。
“我确实打算和她交往,”他垂下头,黯然地说,“所以比赛前夕向她表白过。但她说要等她忙过了那一阵才能答复我。从比赛结束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她的回应,可是几周过去了,什么都没有等到。仔细想想,当时她只是在敷衍我吧?”
“其实关于这件事情,表姐她找我来商量过。”
“表姐?”
“秋槎,你不知道么?”韩采芦接过了话茬,“田牧凛是华裕可的表妹。她们的外公是个很有名的物理学家——”
“请让我说下去,这是很重要的事。”田牧凛又打断了她,“学长大概不知道吧,表姐她因为你的那番自作主张的话,一直都很苦恼。你说出了她从很久之前就想对你讲的话,但是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表姐她,没有信心和你交往啊。她总是担心一旦和你交往,自己的缺点都会慢慢暴露出来,你们到最后还是没法在一起,说不定连朋友也做不成。所以索性一直拖延,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至少还能和你保持朋友的关系。”她的声音在颤抖,“我这样说,学长就能明白了吧?”
“我大概能……”
“但是我不能。”田牧凛苦笑着说,“我真的不能理解表姐的想法,一点也不能。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是一直追逐着她的背影长大的。所以就更无法理解了——她的身上真的有什么缺点吗?她既然担心和学长走得太近、处得太久关系会暴露,那么我呢?她和我的关系在所有同龄人中应该是最亲近的,我们相处的时间也应该最长,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她的缺点,哪怕一个也没有。所以我真的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没有信心接受你的感情。”
“所以,这或许也是托词吧。”
就在这个时候,韩采芦突然站起身来。因为起来得太急,椅子也险些倒在地上——幸好被我和坐在她另一侧的田牧凛扶住了。
“我知道了,果然是这样。”继而,她讲出了一句最不合时宜的台词,“你们两个都有袭击华裕可的理由。”
“你说什么!”
伴随着一声巨响,我们对面的高瑞舆学长身后的座椅倒下了——他也站了起来,弓着腰,手掌张开撑在桌上,像是要把桌板撕开,眉头拧紧,嘴唇也不住地颤抖,目光之中满是近乎杀意的愤怒。
“你被华裕可拒绝过,而田牧凛一直嫉妒她,你们都有袭击她的动机。”面对剑拔弩张的场面,韩采芦却异常镇静。她坐回椅子上,继续说道,“我只是陈述这样一个事实罢了。不过有行凶的动机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我并没有妒忌表姐。”田牧凛虽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但脸上还是浮现出苦楚的表情,“我只是在追逐她而已……”
“是啊。”高瑞舆没有扶起那张被自己弄倒的椅子,而是坐到了旁边座位上。他又摘下眼镜、揉着眼睛,轻叹道,“我也只是一直在追逐她罢了。”
“那么,你们能不能证明不是自己干的呢——证明自己没有袭击华裕可?”
“这要怎么证明?”
“很简单,回答秋槎的问题就可以了。”说着,韩采芦拍了拍我的肩膀,“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一时间我还没能理解韩采芦的用意,困惑地看了她几秒。见她又对我点了点头,我才想到,她可能是听到了刚刚我在电话里对夏老师说的那番话:我希望能先由我来调查这件事。或许韩采芦激怒他们都只是为了将话题引导到这个方向吧。既然如此,我也决不能辜负她的这番好意。
于是,枯燥的讯问开始了——我必须让它开始。
我努力回想着,推理小说里那些家访环节都是怎样处理的,侦探(或是注定会徒劳无功的警方人员)面对嫌疑人都问了怎样的问题。无奈的是,阅读的时候我总会将这些描写一扫而过、完全没有过脑子,所以轮到我自己做侦探的时候,竟然提不出一个问题。
面对一直干瞪着两只眼睛、欲言又止的我,高瑞舆先开口了:
“你是不是打算问我们的‘不在场证明’?”
“啊,”的确,除了和被害人的关系之外,这是最先会问到的事情,“是啊。”
“晚饭之后我一直在房间里写明信片。明信片都还在桌上,但是墨水应该已经干了,无法证明是我在那段时间写好的。假如这批明信片是我今天在卡斯特尔买的,那么说不定可以证明我当时没有离开过房间,因为除了那段时间之外我没有其他空闲的时间。但很可惜,明信片是我在图卢兹买的,上面印的都是圣—塞尔南大教堂的速写。也就是说,我很可能在前一天晚上就写好了,再谎称说裕可遇害时我一直在写明信片——这当然不是事实,可是对于你来说,这种可能性是无法排除的吧?”替我分析了一番之后,他补充道,“总之,我没有什么不在场证明。现在你满意了吗?”
说到最后,他狠狠地瞪了韩采芦一眼。很显然,最后的那个问题也是甩给她的。
“我的话,也一直待在房间里。我一个人。”对于她那个时候的行动,田牧凛并没有更详细的说明,我也不便就她的隐私继续发问。
事情变得棘手了起来。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我——”
“算了,我直接回答好了。”高瑞舆抱起手臂,靠在椅背上,粗暴地打断了我,“我也不是没看过推理小说,判断谁是凶手,不是有很多最俗套的桥段吗?比如说,惯用左手还是右手、戴不戴眼镜、吸不吸烟之类的,那我就逐一回答好了——如你所见,我戴眼镜,惯用右手。还有就是,我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