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了!……”哈利迪说,“你们很好心。”他嘶哑的声音又触动了某些本来不该被提起的事。他回过头去,瞧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我喜欢詹姆斯,”本宁女士轻声说,她的脸上忽然布满了皱纹,“他很强壮,却也受不了它们。所以,它们肯定会来找你的,因为你是詹姆斯的弟弟,而你还活着。詹姆斯对我说过,而他不能够……你看,只是为了让他安息。不是为你,是为了詹姆斯。除非它被驱除,否则你跟詹姆斯都不得安生。
“你今晚来到这里,或许是最好的,圈子里还是安全的。可这又是周年,还是会有危险的。达沃斯先生现在正在休息。午夜的时候,他会独自去庭院里的小石屋,天亮之前,他就能够清洁了它了。甚至那个叫约瑟夫的男孩,也不会跟着他过去。约瑟夫是很有能量的,但它们并不惧怕;他也还没有驱鬼降魔的知识。我们会在这里等着,或许我们得围成一圈,虽然那可能只会妨碍他。就这些了,我想。”
哈利迪看了看他的未婚妻。
“你们两个,”他严厉地说,“和达沃斯单独来这里?”
她虚弱地笑了。他的到来似乎安慰了她,虽然她看上去似乎有点怕他。她走近他,轻轻地挽起了他的胳膊。
“亲爱的……”她说——天哪,那是我们在这幢被诅咒的房子里,第一次听到人性的声音——“你真是一剂强心针,你知道。当我听到你那样说话,用你独特的方法,一切都改变了。如果我们自己不感到害怕的话,那就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这个灵媒……”
她摇着他的胳膊:“迪安,再说一次,我告诉你一千次了,达沃斯先生并不是灵媒!他有超自然的力量!……是的。但是,他对自己的关注,在于因而更甚于果。”
她转向冯斯特斯和我。马里恩·拉蒂默看上去显得很累了,但是,她还是尽力让自己显得轻松愉悦,甚至还用嬉笑的口气说话:“我猜你们是知道的,如果迪安不知道的话。请告诉他:灵媒和灵魂研究者的区别,就像约瑟夫和达沃斯先生。”
马斯特斯费劲地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他不带任何感情的、甚至看上去一点也不髙兴,站在那里用手转着他的圆顶礼帽;但是,我很了解他,我可以从他缓慢而有耐性,仿佛沉思的语调中,听出一点好奇的意味。
“嗯,是的,小姐,”他说,“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就我所了解的,达沃斯先生自己,从来没有涉足过——表演。关于他的情况,就是这样。”
“你认识达沃斯先生?”她很快地问道。
“啊!……不,小姐。不完全是。不过,我不想打断,你刚才在说什么……呃?”
她再次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马斯特斯。
我感到很不自在,在我看来,马斯特斯就好像在胸前挂了一个牌子,宣称自己是“警察”那么明显,不知道她瞧出来了没有。她冷漠的双眼在他的脸上一扫而过,不过,她似乎打消了,自己一时兴起的什么念头。
“但是,我告诉你,迪安。肯定不是只有我们、达沃斯先生和约瑟夫在这里。对此我们不该介意……”
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当她用空洞却明亮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哈利迪猛一扭头,嘴里不知到在嘟囔着什么。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介意,”她重复说,挺了挺她的肩膀,“但是,事实上,特德和少校也在这里。”
“呃?你弟弟?……”他说,“还有老费瑟顿?……哦,老天爷!”
“特德——相信。亲爱的,小心。”
“因为你相信。哦,我一点也不怀疑。在他的年纪,我在剑桥经历过同样的阶段,那些忽悠人的家伙很难免疫。神秘主义——氤氲的烟气——天哪,上帝的爱与荣耀包围着你们。我相信在牛津更夸张。”他停顿了——下,“但是,他妈的他们在哪里呢?他们就敢出来四处晃荡吗?”
“事实上,他们正在那栋石屋里,帮达沃斯先生点上守夜的炉火。”她尽量压低了声音说,“特德负责点火。并不是很好,是不是?……哦,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
他开始来回踱着步子,使得蜡烛火焰的影子,在通道里不住地摇摇摆摆。他说:“很好!……这倒提醒我了。各位绅士应该很想去看一看那栋房子,还有庭院里那个邪恶的喷泉头……”
“你们不会真的要去那里吧?”
淡棕黄色的眉毛抬了起来:“当然,马里恩。我昨天晚上就去过了。”
“他是个笨蛋!……”本宁女士用温柔和甜美的语气,闭着眼睛说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保护他的。让他去吧。达沃斯先生——亲爱的达沃斯先生——一定会保护他的。”
“过来,布莱克。”哈利迪一边说,一边点了下头。
那个姑娘用一种不确定的姿态,仿佛要阻止他。我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摩擦敲打的声音,那是本宁女士的戒指扫过椅子扶手,声音听起来就像墙壁里躲藏的老鼠,难受极了。那张精致的小脸,猛地转向哈利迪一我看得出来,她有多恨他。
“别去打扰达沃斯先生,”她说,“时间就快到了。”
哈利迪拿起他的手电筒,我们跟着他走向大厅。那里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大门,他把手指伸进锁孔,抵住了门闩。随后,我们便步入了朝湿、沉重的黑暗之中,唯有三支手电筒发出微光。
哈利迪先把光打到我的脸上,然后是马斯特斯的。
“未知的你,巫师。”他用极尽嘲弄的口吻说,“那么,关于我过去六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马斯特斯在电筒的光线里眨了眨眼睛,又戴上了他的帽子。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用词:“唉,哈利迪先生,如果你带我们去的是别的什么地方——某一处我们说的话,不会被别人偷听的地方——呃,或许我就能告诉你,至少一点。而现在,我无疑更加高兴:我们来的是这儿。”
灯光移走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的微笑。就我们的目光之所及,大厅比后面的房间更加荒凉。石块铺就的地面上,还留有当年木质表面留下的印痕,但它们已经被取下很久了,和镶板一样。那个阴暗、方形的拱顶还保留着,远端是一座笨重的楼梯,另外三边各有三扇高门。一只老鼠在灯光中一蹿而过,当它消失在楼梯那头时,它的脚爪摩擦地板的声音,还清晰可闻。
马斯特斯独自走在前面,一束灯光打在前方探路。哈利迪和我尽可能安静地跟在他的后面,哈利迪对我窃窃私语:“你又能感觉到它了吧?”我点点头。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它又开始聚拢过来,收紧,让人窒息。如果你曾在水里游泳,因为待了太久的时间,而忽然意识到:可能再也回不去水面上,你就会了解那种非常相似的压抑感受。
“等一下!……”哈利迪说,“我们不能分开。”
因为马斯特斯已经走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慢慢靠近楼梯了。我们看见他停在封闭楼梯一侧的镶板旁边,那幅景象,真让人有点震惊:他忽然停下来,朝下看去。他面前的灯光照射着,显现出他的侧影——硬质的大礼帽和宽阔的双肩。他屈下身子,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我们能听见他的咕哝声。
楼梯一侧的石板上,有些许暗色的污迹,周围的其他地方,则干净得连灰尘都没有。马斯特斯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镶板,那是通往台阶下面的壁橱的一扇小门;马斯特斯推开它,里而有一只被惊扰而四处乱窜的老鼠。还有一些生物冲出来——只见有一只越过了马斯特斯的脚背——不过,他仍然没有从他跪着的地方移开。
当他把手电筒对准那个脏兮兮的狭小空间时,我能在他光亮的皮鞋表面,看见反射的倒影。
他盯着里面字看,那股潮湿、带着霉味儿的空气,让我的肺就快要窒息了。之后他不耐烦地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先生们,”马斯特斯说,“没什么。当然,里面很不舒服,不过那只是一只猫。”
“什么,一只猫?……”
“是的,先生。一只猫。它的喉咙被割断了。”
哈利迪往后一个趔趄。我越过马斯特斯的肩头,用我的手电筒往里照。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把它藏在这儿,以防被发现。
那只猫死了并不很久,面向上平躺着,我能够看见颈部撕裂的伤口。那是一只黑猫,带着痛苦而死去,如今已经缩小、僵硬、布满灰尘,那双半张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对鞋扣。它的四周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我开始在想,布莱克先生,”马斯特斯摸着他的下巴说,“说不定这房间里,真有所谓的魔鬼存在。”
他忍住一阵厌恶,关上了门,慢慢站起身来。
“但是,”哈利迪说,“谁会……?”他眯着眼睛,转过头往后看去。
“啊!……这是重点。谁会?又为什么?……现在你可不可以管它叫一桩蓄意的恶行,或者有没有原因?……呃,布莱克先生?”
“我在想,”我说,“谜一样的达沃斯先生。你总得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吧。还有,他在哪儿?”
“等一下!……”马斯特斯举起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我们听见说话声和脚步声,正穿过房子靠近而来。它们可能是人声;但是,因为这座石头迷宫的奇怪结构,导致有回声,这些声音仿佛轻柔地拂过墙壁,然后就在你的身后,弹进你的耳朵里。先是有一阵粗声粗气的低语,只有一些片段,传进我们的耳朵里。
“——不要抱着那些废话不放……都一样……看起来像个笨蛋……什么……”
“对,就是这个,这才是重点!……”另一个声音更小,但是也更轻快,也更加兴奋,“为什么你会那么觉得?听着,我看上去像个会被自己欺骗,被自己催眠的文艺青年吗?……你真是杞人忧天。要相信你自己!我们已经接受当代心理学了……”
脚步声从大门侧面,一个低低的拱门那里传来。我看到了一个人的手,正罩住蜡烛的火光,粉刷过的通道和砖砌的地面一闪而过,然后,一个人影踏进大厅,便看见了我们。
他朝后面退了一步,退回到一个人影那里。透过这段狭窄的空间,你还是能够感觉到,他所受到的惊吓,四肢都变得僵硬了!
在烛光里,我看到一张嘴猛地咧开,牙齿也露了出来。他喃喃地说道:“哦,上帝……”直到哈利迪扔出一句用相当理智的口气说出的话:“别大惊小怪的,特德。是我们。”
那个人拿稳了蜡烛,往这里瞅了瞅。他非常年轻,烛火的后面,是一条精心打理的伊顿公学领带,再往上是一个看不清楚的下巴,浅色的胡须,一张方脸的模糊轮廓。他的帽子和外套都湿透了。
他用一种抱怨的口气说道:“浑蛋,你们总该有点儿自觉,不该这样吓人吧?……迪安!……我说,不管怎么样,你总不能在这个地方晃来晃去,还……还……”我们听得见他呼吸里的嘶嘶声。
“这些人都是他妈的什么人啊?”他的同伴从他身后走出来,插进来问道。
我们一齐机械地举起手电筒,把光线打在这个新来的家伙的脸上,他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咒骂了起来,我们这才把灯光放低。除了有这两个人之外,我还看见一个瘦弱的红发小个子,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晚上好,费瑟顿少校!……”哈利迪向他问好,“就像我说的,你不用紧张。我好像有把见到的毎一个人,都吓得像兔子一梓跳起来的惊人素质。”他的声音持续升高,“这是我的脸,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觉得它可怕过,直到他们跟达沃斯先生谈过话以后……”
“你搞错了,先生,谁说我紧张了?”对方这么说道,“我喜欢你那张地狱般的脸孔。浑蛋,谁说我紧张了,先生?……再说了,我跟你再重复一遍,就像我对毎一个我见到的人,总是重复说的那样,我希望我是一个公正的人。我希望我的用意不要被曲解,或是成为被嘲笑的主题,因为我要维护——也正因为如此,简单来说,我在这里。”
他边说边咳嗽了起来。
这黑暗里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泰晤±报》上一篇空洞的文章。大腹便便的人影稍稍有点后仰。我对他瞥了一眼,看到的是一位没落、过时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花花公子,脸上青筋毕露,双眼黯淡无光,晚礼服就像紧身衣那样裹在身上。
“来到这儿,我可能会得风湿病的,”他细声细气地、甚至用有些发嗲的声音抗议道,“但是,本宁女士向我寻求帮助,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应该怎么做?”
“根本不是!”哈利迪说,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们也见过本宁女士了。我的朋友还有我,要和你一起去等着看捉鬼。现在,我们要先去看一看那个闹鬼的小房子。”
“浑蛋,你们不能。”特德·拉蒂默说。
这个男孩一看就是个狂热分子。一抹笑容让他的嘴角抽动,就好像面部肌肉失去了控制。
“你们不能,我告诉你!……”他重复道,“我们刚刚把达沃斯先生带进去。他把我们赶走,已经开始值夜了。而且,就算你们可以进去,你们也不敢进去。现在太危险了,它们就快出来了,而且一定会……”他那张瘦削而急切的脸,就和他姐姐的一模一样,低下头看着腕表——“是的,没错,现在正好是十二点过五分。”
“该死!……”马斯特斯说。这个词仿佛是从他身上忽然掉落,让人难以预料。
他向前一步走向大厅边,脚步落在通向后方的、腐败的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响声,而那里的地面木板,还没有被从石板上抬起来。我记得当时还在想,地板的其余部分,很可能是用非常好的硬木做的,可见,即便在那种时刻,我的思绪仍然在关注,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记得特德·拉蒂默脏兮兮的双手和油乎乎的手腕,突然从袖子里伸出来;我还记得背景里,那个面无血色的红发少年,在烛光中模糊不清的影子——我触摸它的头发,扫过它的脸庞,好像说不清、道不明、而又恐怖的幻影……
特德·拉蒂默正是转向它。烛光闪动,发出噼啪声。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