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转弯处的蓝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旋转灯的眩光里,一个穿橙色背心的男人正挥舞着荧光棒,一辆重型卡车停在停车场旁,马里努阿犬和它的主人正在仔细检查过往车辆。
法国海关。
康坦咒骂着。干完那件大事后,他故意避开高速公路,进入山区,就是为了减少这些麻烦。他稍稍松开油门。这些混蛋这么晩了在查尔特勒修道院干什么?海关警察一向难缠,他们可不满足于检查身份证,还会搜查整辆车,让警犬进入驾驶室和后备箱。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掉头回去,但鉴于路况、护栏和狭窄的山谷,他根本逃不掉的。这时,海关人员看到了他,示意他靠边停车。
呼吸,别紧张,思考……五个人,三辆车,包括两辆增强型标致308。年轻人占据出其不意的优势,并迅速做出决定;反正也别无选择。他假装减速、停车,当海关人员走到驾驶室一侧并要求打开车窗时,他一脚踩下右边的踏板。很快,他听到了男人的尖叫,并看到其中两个人冲向他们的车。
康坦开始为生命和自由狂奔。前方等待他的是约十公里的急转弯,直到进入格勒诺布尔市。无路可逃,只管去吧,但愿能在沥青地狱中幸存。他在警察局的案底已经装满一柜子,如果再次被捕,他会付出惨重代价。一无所有。
“一条美人鱼”正在山区的矿石沙漠中尖叫。康坦加速、降挡,就像一场电竞游戏。一样的飙升感,外加一张通往地狱的车票。他小心避开护栏,擦过悬崖,后轮胎拼命地尖叫,汽车画着“之”字,但还算稳当。康坦怒吼着与追击者保持约五十米的距离,就像纽博格林赛道上疯狂的赛车手。
三个急转弯之后,当死神在单程车票上打孔时,康坦最后想到了母亲。他没有系安全带,在撞上混凝土护栏的同时,身体直接穿过挡风玻璃,上半身落在引擎盖上,下半身被安全气囊抓住。汽车在一堆火花中继续急转弯了十米,最后停在峡谷的边缘。时速三十公里到零的瞬时降速并没有那么激烈,带着十字架的金链子甚至依然挂在后视镜上;但康坦最终被甩了出去,跌落出四十多米远,像一根被扔进虚空的火柴,颅骨先撞上岩石,突发性的猛烈撞击炸裂了他的内脏,.心脏与主动脉分离,一侧肾脏爆裂。
他的人生,他的十八年,他的记忆,他的欢笑,他的泪水,在不到一秒钟里,被彻底粉碎在尚贝里和格勒诺布尔之间的一条无名山路上。这辆车得以幸存,除了破碎的窗户和左侧严重凹陷的车身。
标致308的司机马克·诺雷斯已经在海关工作了二十二年,他立刻打电话通知警察和消防部门。一个本该宁静的夜晚,却以噩梦告终。追捕之前,他还有机会在路障前看到逃犯的脸,那些无比年轻的身体特征,此刻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无头的身影。尽管手电筒可以照出很远,但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太可惜了。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逃跑?他在害怕什么?这么晩了,他跑到这条偏僻的山路上干什么?
和队友们聊了五分钟之后,诺雷斯沿着护栏走向刚刚到达的其他同事。马里努阿犬和它的主人来了,这只动物突然表现得异常躁动,箭一般冲向完好无损的汽车后备箱,不断地狂吠,用爪子刮擦着车漆。其中一名海关官员手持武器,按下按钮,打开了后备箱。
他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里面是一具女尸。
整张脸都被撕掉了。
第02章
月亮的白光,隐藏在夜晚的树后,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爬行动物。第三排山脉的黑色锯齿让维克·阿尔特兰想到了皮埃尔·塞因图里埃的一幅画。这位刑警既不认识这位艺术家,也不认识他的作品,只是四年前扫过一眼他的名字和画作,在某个地方,可能是格勒诺布尔的一个画廊。维克的大脑一直在搜索信息,就像自动点唱机的机械臂,压在意识的上方,而他却控制不了任何东西。
从孩提时代起,维克就一直在积累不必要的记忆。五年前,他在法国电视二台的一个游戏节目中保持了十四周以上的不败记录,这使他成为警队及所在街区的明星。他因此赚到了价值10000欧元的书籍、词典和游戏盒,而这些东西他从未舍得扔过,比车库里的汽车还占地方。他可以回答诸如“1985年11月9日在莫斯科举行的卡尔波夫VS卡斯帕罗夫国际象棋比赛中的步数”之类的怪问题,或者背出“联系”一词的词典定义。他声称他在四十岁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被击败的那天,遇到了比自己更厉害的对手;但大多数朋友和同事都知道,这种媒体曝光让他感到厌倦,他宁愿回到警察的生活中。
大约十五个人正在悲剧现场忙碌着:消防员、海关官员、殡仪馆接运工、法医鉴定小组,以及格勒诺布尔警察局刑侦大队的两位同事——伊森.迪皮伊和若瑟兰.芒热马坦;他们一个个裹在夹克里,戴着帽子。维克叫着每个人的名字,跟大家打招呼,同时看到队友瓦迪姆.莫雷尔正在向司法鉴定中心的摄影师做着指示。
瓦迪姆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浓咖啡递给维克。他经常随身携带这种保温瓶,特别是在树梢和指尖都被冻僵的季节。两人拿着杯子,一齐向护栏走去。从远处看,这两个人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棕色头发,同样的中等身材,同样四十五岁左右,他们因此被称为“警界双V”1——只是瓦迪姆·莫雷尔的脸和他的绰号“马铃薯先生”尤其相符:厚嘴唇,招风耳,两只圆眼睛像是从纸上剪下来的两个洞,直接粘在了鼻子两侧。
“海关站距离这里约四公里,就在圣伊莱尔站前面,只是例行检查。司机开着灰色福特车强行冲破路障,最终落入峡谷。”
瓦迪姆递上身份证:康坦·罗斯,十八岁,住在埃奇罗尔斯。又一张脸。维克将它储存进大脑目录,把身份证还给瓦迪姆,透过护栏向下望着。在黑夜的中心,他依稀分辨出了鉴定人员蚂蚁般的身影。
“他们是怎么下去的?”
“一条稍微远点的小路。”
两个人走近贴着窗膜的事故车,右前门敞开着。瓦迪姆指着座位上的一个密封袋。
“袋子里的东西散落在副驾驶座下面:几张钞票、一把贝雷塔手枪和一部屏幕破碎的手机。但重点是后备箱。”
事故车的后备箱里有一具女性尸体,半裹在一张绿色的防水布中。由于猛烈撞击,尸体被推入了后备箱底部,头部沉入一个透明塑料袋,脖子上缠着一根蓝色大橡皮筋,头向外,正对外面的卤素灯。整张脸的皮肤都被撕掉了——红通通的,像熔岩液——两个空洞的眼窝似乎正等着眼球;尸体后面堆放着清洁剂、漂白剂、水桶、拖把、铁锹和两袋生石灰。
维克掀开防水布:两只手不见了,切口干净整齐;前臂被塑料包裹至肘部,由透明胶带,而非头部的那种蓝色橡皮筋固定。
“有点恶心。你应该事先提醒我一下的。”
瓦迪姆·莫雷尔举起咖啡杯表示“别客气”。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因为离婚吗?”
“纳塔丽竟然想留下妈妈M2,你知道吗?它是我的狗,她已经从我这里偷走了一切,现在又想把它加到财产清单上。十五年的婚姻,就是这个结果!”
“你送上你的手,他们却想抓住你的胳膊。说到手,如果想找它们,就在那边的角落里。”
维克闪到一边,以免挡住人造光。他看到一个厚厚的塑料袋,被透明胶带封住,在右侧,靠近千斤顶的位置。是那种用来冷冻食物的袋子。
“打包处理吗?”
“一切都是原样,没有人碰过,包括手臂和头。打包得还不错,和普通烤肉没什么区别。这家伙很有远见,可能是不想弄脏他的车。”
“眼睛和脸呢?在哪里?”
“不知道。反正不在车里。”
维克拿起塑料袋,举到灯前:两只断手,掌心并拢,手指呈蜡黄色,椀骨和尺骨被切得很干净。瓦迪姆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块口香糖,塞进嘴里。
“后脑勺被砸碎了。可能先是用类似手术刀的东西剥掉脸部皮肤,然后用勺子挖出眼球,就像电影里一样。汉尼拔·莱克特?可这个混蛋还不到二十岁。”
维克把袋子放回原处,专注地看着尸体。受害者似乎是一个年轻女子,金色短发,没有脸和眼睛,因而无从判断确切年龄,尸体表面凝固的血液仿佛冷却的岩浆。也许只有二十岁。鉴于铁锹和生石灰有利于加速有机物的降解,显然,康坦·罗斯计划把尸体埋在某个地方。
“没有身份信息吗?”
“没有。尸检至少要等到明天晚上。法医们已经为尚鲁斯公共交通事故忙活了两天。至于DNA检测,还是别抱什么期望。十年后吧,如果有点小运气。”
“哦,是的,尚鲁斯……”
瓦迪姆的手机响了。
“对不起,是普瓦里耶,我让他查一下车牌。至少这个很快。”
他走开去接电话。维克啜饮着咖啡,用厚厚的手套夹住杯子。手,就像脸和眼睛,是身份的标记。指纹,虹膜的颜色,鼻子的形状……显然,有人希望这个年轻女子永远不为人知。康坦是打算在某个地方扔掉手,然后在另一个地方扔掉尸体吗?他要去哪里?对于这片无边无际的落叶松和黑松林,如果没有目击者,他会选择哪里呢?
维克讨厌调查的初始阶段,太多的方向常常让他头疼。运气好的话,这个案子可能会在开始前就结束,毕竟主要嫌疑人——身份证上的那张脸——已经死了。而唯一的麻烦是:由于他永远无法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他们必须自己找到答案。
维克仔细打量着四周:僻啪作响的闪光灯,挺立的松树,沥青路上的白色曲线;队长正和副检察官讨论着什么——显然也是大半夜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的。凄惨的画面正在他的大脑中被实时勾勒,就像一段极其精确的恐怖片,在此刻被瞬时偷走: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地方法官将批准抬走尸体,事故车将被拖走,调查将在圣诞节的前一周正式开始。从理论上讲,维克的假期恰好从本周五开始。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和他的狗一起度假,没有女儿,没有妻子。1月12日,他将被传唤至法庭,和纳塔丽争夺科拉莉的监护权。不得不说,他正以最“美好”的方式开启人生的后半场。
挂断电话后,瓦迪姆.莫雷尔跑向队长,然后回头示意维克跟上。
“距离这里约二十公里的加油站发生了抢劫案,就在尚贝里和格勒诺布尔之间的A41高速公路。时间是晚上10点前。我和队长一起来的,现在只能借用你的车。”
两个人冲进汽车。瓦迪姆从副驾驶座上抓起一堆文件和空可乐罐,扔到后座上。
“你的车就和你的脑袋一样乱糟糟的,还有股狗味儿,该死的。你什么时候能收拾一下车里?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你家了。没有你妻子,那里一定是切尔诺贝利。”
“别再提我的家、我的妻子和我的狗。说说吧,为什么抢劫跟我们有关?我们手上已经有了两具尸体。”
瓦迪姆费力地系好安全带,吐出口香糖,从手套箱上方的袋子里拿出一块薄荷糖,仔细看了看,塞进嘴里。
“一个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抢走了加油站收银机里的几百欧元,威胁了一个正在加油的司机,然后开着抢来的车跑了。”
“让我猜一下,康坦·罗斯,灰色福特。”
“还有一具随车附赠的尸体,没错。”
第03章
凌晨1点左右,“警界双V”到达高速公路休息区,一辆来自图韦警察局刑侦大队的汽车早已经停在现场。空气里弥漫着阴郁,抢劫发生后,四个加油机全部关闭,停车场死气沉沉,便利店里亮着淡淡的霓虹灯。
经理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大个子,看上去还算淡定,正在货架后面打电话。两名警察向图韦刑侦队队长帕特里克·卢梭走去,后者是第一个接到报警电话的人,真正的山地大汉,穿着蓝白色派克大衣,肩膀显得尤其宽阔。他向他们伸出手。
“半小时前,有人告诉我会有两个格勒诺布尔的刑警过来,但没有说太多,能解释一下吗?”
维克比这家伙矮了一头,瘦削的手被对方的手掌完全吞没。瓦迪姆开始观察现场,维克率先开口道:
“是海关先找到我们的,他们之前在追赶一辆福特车,汽车在D30公路四十七公里处撞上了护栏。那个司机,也就是你们所谓的抢劫犯,被整个甩了出去,最后掉进峡谷深处。”
帕特里克·卢梭抱着肩膀,仿佛一扇火葬场的大门,似乎认为地球上每少一次打击都是送给人类的礼物。后面,冰箱或冰柜的压缩机开始启动,维克被呜呜声分散了两秒钟注意力,然后继续说道:
“这是车牌登记的检查结果,是它把我们带到了这里:灰色福特车的登记号为JU-202-MO,一个假车牌,根据刚刚你们警队的报告,它在这个加油站被抢。我们在被抢汽车的后备箱中发现了一具不明身份的女性尸体,二十岁左右,从尸体残缺不全的情况看,受害者显然在事故发生前就已经死了。”
“好的,我明白了。这也解释了被抢车辆车主的奇怪行为,他当时二话没说就步行离开了。我们有现场视频。请跟我来。”卢梭把两个人带向货架后面。维克忍不住顺路分析了一下巧克力棒的价格,比他家对面大超市的贵16欧分。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正不由自主地陷入癫狂,还好及时恢复理智,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电脑屏幕上。卢梭点击目录并显示了第一个序列。
“像素质量有点差,但应该能看清发生了什么。黑白图像的……现在不到100欧元就能买到彩色摄像机。每次调取监控时都是这样,你觉得呢?”
瓦迪姆默默地点点头。
“长话短说。首先是2号加油机摄像头,晚上9点42分,看,抢劫犯从这辆面包车的副驾驶座下来。我们后来在尚贝里收费站及时拦下了这辆面包车,司机显然与此事无关,他解释说是在格勒诺布尔高速公路出口处接上了这个年轻人。男孩声称想去尚贝里,可一上高速,他就让司机把自己放在这里,借口是途中收到了一条短信,有人会来这里接他。”
维克的眼睛捕捉着屏幕上每一个像素。康坦·罗斯戴着帽子,脸上围着围巾,从面包车上下来后,不声不响地躲进了角落。卢梭认为这很可能是一次偶发性抢劫事件:年轻人没有确切目标,只是选择在一个空旷安全的地方下手。卢梭用食指点着屏幕。
“你们看,他在等待最佳时机。面包车离开了。我切换到4号加油机摄像头,离便利店最远的一个。三分钟后,灰色福特车来到这个半自助加油机旁,靠边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