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迪姆在两个屏幕间切换着。
“不是那种会惊慌的人,哪怕后备箱里有一具被剥了皮的尸体。不过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先去收银台付款吗?”
“晚上10点才开始在柜台结账。本来只要十分钟,我们就能在便利店入口处的摄像头里看到他,整张脸会被照得像圣诞树一样清楚。”
此刻的店内摄像头下,康坦正用枪指着经理,强迫后者打开收银机,不到三十秒,他就把一沓钞票塞进口袋,然后离开便利店,向福特车走去。福特车主看到康坦时已经太迟了:年轻人正用枪指着他并命令他后退。他一动不动,似乎想讨价还价。一颗子弹射向地面。车主只好后退了两步。康坦充满威胁地重新盖上油箱盖,冲进驾驶室,发动汽车。起初,无名车主只是呆站在那里,最后转过身,彻底消失在了摄像头的视野中。卢梭切断视频。
“据信,他是朝与高速公路相反的方向跑的。公路的右侧是一片绿化带,再往那边就是大自然。五百米外是一个高速公路出口,周围是大片的村庄和省道。鉴于他的行为以及使用假车牌的事实,我几乎立刻联系了当地警察。天很黑,他们不太可能找到他,但谁知道呢。”
“做得对。还有其他证人吗?”
“当时没有其他目击者。抢劫案发生后,经理吓坏了,没注意到任何事情。我已经调取了不同摄像头的视频,有价值的应该就是这些。”
“所以,没有脸。可以试着查查之前的监控视频,比较一下车型。这个人也许之前来过这里,用真车牌。”
三个人走出便利店,来到4号加油机旁。卢梭指着地上的喷嘴。
“也许能在喷嘴上找到DNA。”
“视频里他戴着手套。不过别担心DNA,他的福特车上应该有很多。”
维克沉入了夜色,凝视着远处高山上房子里射出的微光,就像数百个悬浮在太空中的银色碎片。嫌疑人已经消失在了无数的星星里。他从哪里来呢?后备箱里有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他又要去哪里?维克想到了那个被砍掉双手的年轻女子。也许她的父母正在其中一座房子里等着她的消息,她的母亲正试图联系她,她的父亲正打电话给她的朋友。但他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地数数:那些灯光。他该死的大脑里正响起一个咒骂的声音,他要不惜一切地知道伊泽尔省图韦公路出口的高速路服务区有多少盏灯被点亮了,仿佛那是至关重要的信息。他的脑海中漂浮着各种数字:135欧元的巧克力棒(贵16欧分),4号加油泵屏幕上的“57.33升”,以及便利店的营业时间。他会记住所有这些数字,哪怕到死也不一定知道它们与什么有关。他看到瓦迪姆正和卢梭说话,也许是在向后者解释,他的同事很古怪,不爱说话,但他已经忍受了十多年。
维克叹了口气,给留在事故现场的鉴定人员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查看一下事故车的车架号码——印在车体前挡风玻璃右下方的凸纹一一并在得到答案后挂断了电话。他走向那两个人,对他的同事说道:
“车架号已经被擦掉了。”
“相当谨慎的家伙。没有脸,假车牌,没有车架号,一辆灰色福特。这一带可不缺这种车,通过汽车追踪到他并不容易。”
维克把手插进口袋。
“他可能提前做好了所有防范工作。不过今晚,我们还是不请自来地闯入他小小的世界,这一定是他始料未及的。但愿我们能成为他最好的圣诞礼物。”
第04章
“你的书经常涉及替身、身份盗用、记忆和回忆等主题。《未完成的手稿》也不例外。这可能是你最原始、最暴力的小说,其中触碰的话题可能会冒犯敏感的灵魂,比如酷刑、绑架和强奸。你是想把一部震撼人心的小说交给你的读者吗?”
琳妮·摩根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着身子。采访开始还不到十五分钟,她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消失了四年之后,读者们再次因“埃纳尔·米拉雷”的最新小说而疯狂。这部小说于12月初上市,随即跻身畅销书排行榜前十名。从现在开始,为了宣传,她的采访必须持续到圣诞节。
“我没有预先计划任何东西,只是想什么就写什么。当然,它是暴力的,但你觉得我们生活的世界不是吗?”
琳妮陷入沉默。坐在邻桌的营销专员帕梅拉瞪了她一眼。《挛生》杂志堪比黄金,是发行量最大的女性月刊,读者一向口味刁钻,此次采访被安排在双页版,计划在圣诞假期发行。记者杰拉尔丁·斯科德尔嘛着嘴唇,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着。琳妮可以忍受痛苦的采访游戏,但拒绝录音、广播和电视,并坚持要求在文章发表前进行严格审读,以确保她的男性化口吻。当然,更不能有照片,不能有人看到她的脸。如果只
有少数人知道“埃纳尔·米拉雷”和“琳妮·摩根”是一体的,公众就不会发现让他们一夜不眠的作者身后其实隐藏着一个女人。这位小说家一向知道如何把自己的私生活锁在最痛苦的角落里。
“你如何总结你的这部小说呢?我是说故事情节。”
“你读过了吗?”
“所有我评论过的书我都会读,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琳妮抿了一口霞多丽酒,以掩饰自己的紧张。她一直很难谈论自己的书。采访在巴黎第十区的一家匿名咖啡馆进行,远离时尚街区和传统的会面场所。她开始重复自己已经说过了几十遍的话。
“这是一个平凡女教师的故事,朱迪丝·摩德罗伊,与一位孤独的老作家发生了交集个有着混乱往事的男人,住在布列塔尼区布雷阿岛上的一栋大别墅里,已经很多年不出版任何作品。”
“雅尼斯·阿帕容。”
“阿帕容,是的。他让朱迪丝看了他的手稿,他甚至还没起书名,也没和任何人谈起过:一个关于作家卡亚克(Kajak)·默比乌斯强奸并谋杀少女的肮脏故事;书的最后十页还没写完,最重要的是,卡亚克从没向警方透露过受害者的埋尸地点。朱迪丝觉得这部小说很棒,但她并不知道阿帕容写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书中的主角理哀就是他自己。”
“一种浪漫化的自传。”
“也是一个强奸杀人犯的长篇忏悔,阿帕容多次犯罪,却从未被抓住,于是他决定在晚年通过一部小说坦白一切。当阿帕容宣布他会把手稿寄给前出版社并慢慢写完结尾时,朱迪丝决定囚禁他、折磨他,直至他完成小说。”
“就像斯蒂芬.金的《头号书迷》。你读过吗?”
"当然,我很清楚有些读者会在这之间建立联系,就像你一样。但我对故事的处理与它无关。这更像是一种致敬,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有些段落很难写……比如有一幕令人震撼的强奸,是阿帕容过去犯下的;你还详细描述了朱迪丝制作刑具的过程,那个用来压碎双脚的工具;你甚至列出了在街角商店购买毁尸材料的清单,解释了如何用漂白剂破坏DNA,提醒人们生石灰可以在不留任何痕迹或气味的情况下掩埋尸体,并揭示了某些刑侦技术。你不担心这会伤害真正的警察吗?不担心那些心存恶意的人会滥用你书中的杀人手法吗?”
“这是一个永远被讨论的话题……所以你认为我们,侦探小说作家,是导致社会暴力日益加重的帮凶吗?你认为那些有恶意的人,就像你说的,是看了我的书才采取行动的吗?在他们看来,我的书是一本食谱?对于那些犯下谋杀罪或强奸罪的人来说,他们之所以会伤害别人,可能是出于冲动、仇恨、愤怒或童年的经历。如果非要存在什么联系的话,小说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但请回到我的故事,这才是重点,不是吗?”
“请继续。”
“阿帕容为了反抗女刽子手,坚持不写完结局。于是,朱迪丝用一把西格绍尔警枪射杀了他,子弹击中头部,然后用阿帕容书中描述的方法处理掉尸体:生石灰,在森林里挖一个洞,足有一米五深……”
琳妮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是的,我知道这与我刚刚说的坏人并不会从小说中获得灵感的事实相反,但这是小说中的小说,你看,它仍然是小说。”
“我明白。”
“总之,最后朱迪丝编造了一个结局,在书中揭示了受害者被埋葬的地点。”
“她自己写的结局,五百页手稿中的大约十页。”
“是的,尽她所能,她必须做出选择,做出可能不是作者的决定,但她做得很好。她还想到了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书名——《未完成的手稿》,并把书稿寄给了出版社,出版社立即决定出版。”
“最美丽的出版骗局:出版一本自己没有写过的、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书……”
“没错,只是有一点对她很不利。当然,她因此声名鹊起,直到警察找上门。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书中描述的谋杀真实存在,那就是凶手自己。于是她恍然大悟:阿帕容是一个真正的连环杀手,他写了自己的生活;而她抢了他的故事,也成了他的替代品。”
记者飞快地记录着,笔迹已经几乎难以辨认。
“陷阱在她身上完结。很棒的想法,最后的大反转,必须承认,这个结局非常成功。”
“谢谢。”
“我是真诚的。这也是你职业生涯中最美丽的戏中戏。你,小说家,讲述了作家阿帕容的故事,而他讲述的是另一个作家卡亚克.默比乌斯的故事。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的角色,显然都饱受折磨。这就像潜入人类心灵的迷宫,在某种程度上潜到了最深处。卡亚克·默比乌斯是铁板一块的野兽,是暴力本能的代表;而阿帕容则更加细致入微,是被恐惧和痴迷驱使的囚徒。有点像你,对吧?”
“我不知道,我……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它,我也没什么好写的。我需要我的角色受苦,就像……写作时的灵光一现。我的头上有一把刀。”
记者瞥了一眼帕梅拉,然后清清嗓子。
“这与你的过去有关吗?”
“我的童年很快乐、很正常。我们不应该总是在惊悚小说作家背后寻找饱受折磨的变态或精神病患者。”
“写作通常都有隐藏的动机,但我们可以先不谈它。小说的最后一幕发生在埃特勒塔的悬崖,一座人行天桥和被称为‘空心针’的岩顶。继斯蒂芬·金之后,这是在向莫里斯·勒布朗致敬吗?”
“莫里斯·勒布朗、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我是在向所有犯罪文学致敬,向所有找出罪犯的英雄致敬。
但请不要在你的文章中提到小说的结局。”
“当然。我们继续。如果你像我一样和警察打过交道'我是说,如果你对刑事案件有点兴趣,就不难发现,你小说中的凶手在作案手法上与安迪·让松有着相似之处。让松可不是虚拟人物。”
琳妮紧紧攥着杯子。
“也许吧,我也会受到新闻的启发。所以呢?”
杰拉尔丁·斯科德尔放下笔,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听着,我也不想拐弯抹角了。据可靠消息称,一个名叫萨拉·摩根的女孩正是这位‘旅行者’的受害者之一,即使这位连环杀手始终没有透露埋尸的位置。另外,让松案的最终审判迟迟没有进行,这个案子相当敏感,我不会冒险在我的文章中提到它,除非你向我透露某个事实。我知道你想保持匿名,但请想象一下:埃纳尔·米拉雷其实是一个女人,她在自己的书里讲述了自己亲身经历的悲剧——四年前女儿失踪——以及随后发生的一切,直到两年前,安迪·让松被捕。”
她转向帕梅拉。
“我保证,它不再是双页版,而是六页版!有了这样的亮点,我们将引爆销量,这对大家都有好处,纸书销量的保障!”
当她把目光转回到琳妮身上时,琳妮已经站了起来,两只拳头抵在桌子上。
“那我的人生呢?你有想过吗?该死的!有关我的身份和失踪案,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会对你提起诉讼,控告你诽谤和侵犯隐私,包括你的杂志!”
她穿上外套,拿起包,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帕梅拉在人行道上追上她。
“对不起,琳妮。我不知道她会这么做。”
“你也参与了,对吧?”
“绝对没有。你觉得我会吗?你知道斯科德尔,她很专业。我会解决的,她肯定不会说出去,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但如果……”
琳妮叫了一辆出租车。
“当然!这就是我想要的!没有‘但是'‘如果',帕梅拉,那是不可能的。我不会煞费苦心花十年时间隐藏自己的身份,最后让一个肮脏的故事毁灭了一切。这个话题是禁区,永远都是。”
“好的,那你还接受《解放报》的采访吗?下午6点20分?”
“不。”
“我们不能那样做。”
“是的,我们可以,我刚刚就做了。你必须确保没有任何信息被泄露出去,否则我会连带追究你的责任。”
小说家冲进车里,向司机报了地址,把头靠在座位上。真是一场噩梦!她早就料到会如此,迟早会有消息更灵通的记者提到这个话题:一位畅销小说家,专门写强奸、谋杀和绑架,而其本人竟然也生活在自己创作的悲剧里——这种文章怎么可能不大卖呢?
出租车把她送到了第十六区的威尔逊总统大道,距离东京宫和现代艺术博物馆仅一百米。走进六十平方米的公寓后,她机械地打开收音机,给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她知道,睡前还有两封邮件要处理。喝酒是她面对空虚夜晚的最佳方式。她讨厌招待会、鸡尾酒会和各种用于炫耀的聚会。闪闪发光和虚假的东西对她来说没有意义。即使是这套公寓,它的灯光对她来说也是陌生的。
虽然疲惫不堪,琳妮还是登录了Facebook账户:埃纳尔·米拉雷,八万名粉丝,其中大部分是女性。在众多从网上买来的头像照片中,她为“埃纳尔”选择了棕色的短发,灰色的眼睛,四十岁左右,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般的身材。而琳妮的头发是金色的,长长的大波浪卷直到肩膀,鼻子精致上翘,蓝色的虹膜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
关于身份盗用的问题,记者没有说错。但琳妮需要假扮埃纳尔,感受他的阳刚之气和自信。有时,琳妮会在白纸前经历一种莫名的痛苦。每当夜幕降临,总有一只蜷曲的手伸进她的喉咙,堵住她的气管,让她窒息,仿佛“埃纳尔·米拉雷”是她内心深处的囚徒,他正试图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