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维埃尔示意他跟自己来,两个人轻快地穿过走廊。
“是德朗布雷装饰公司,他们来了两个人,一个瘦瘦的小个子男人,另外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块头更大,可能更符合你照片里的人影,然后……”
“然后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确实戴了一顶帽子。他主要负责阿波琳的房间。我记得他话不多,很孤僻,但活儿干得又快又好。我还跟他说,我家可能也有装修的活儿给他做,所以他给我留了他的联系方式。”
一进办公室,校长就把手伸进抽屉,拿出一张纸,递给维克。上面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手机号码。现在,剥皮者终于有了一个身份:费利克斯·德尔皮埃尔。
警察向校长道了谢,小跑着离开学校。他躲进汽车的驾驶室,打并雨刷器,清除了挡风玻璃上的积雪,然后拨通了瓦迪姆的电话。
“是维克,我想我们该行动了。”
第19章
四十二岁的费利克斯·德尔皮埃尔住在老艾隆的高处,博日山区的内陆,距离尚贝里约十五公里。
维克已经在车里等了四个小时,汽车停在D206省道沿线的一个停车场。他不停地熄灭和启动引擎,好让车身热起来,融化挡风玻璃上的积雪。距离平安夜还有三天,他独自等在一条昏暗山路的边缘,感觉自己孤独得像一座石碑。他想到了妻子,她也在受苦;还有科拉莉,注定要用脆弱的肩膀扛起他们离婚的重担。
他只希望她不会在学校里学坏,不会在高中这片广阔的自由空间里犯错。女儿的生活对他来说太复杂了。他在车窗玻璃上写下“可悲”两个字。可悲的维克……是女儿在学校门前对他的可怜一瞥吗?她真的觉得他很可悲吗?可悲?他痛苦地对着玻璃吹了口气,字消失了。
后视镜里突然出现四对大灯,断断续续地刺破夜色,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道。四辆配备了雪地轮胎的汽车,包括一辆救护车,正慢慢地减速靠近。瓦迪姆从其中一辆车上跳下来,全副武装地钻进维克旁边的副驾驶座:黑帽子,拉链拉到下巴处的派克大衣,带衬里的手套。车队会师完毕后,五辆汽
车在溜冰场般的赛道上再次出发。
“怎么这么久?”
瓦迪姆用牙齿咬下手套,把一张照片贴在方向盘上。
“这就是我们的剥皮者。美丽的标本,如你所见……”
费利克斯·德尔皮埃尔额头高耸,一小撮黑发像棕桐叶子般盖在头顶,眼睛被一条细细的鼻梁隔开,构成两个完美的圆圈,上面挂着两条浓密的眉毛。维克终于理解了校长所说的“孤僻”,德尔皮埃尔看上去就像岀生在地下室的人。
“办公室刚刚传来消息,我们现在有了费利克斯·德尔皮埃尔的档案。他有前科,一件七年前的案子,但不是我们负责处理的。”
“谁负责?”
“克拉维克小队。好吧,我长话短说。德尔皮埃尔在一个偏僻的家庭农场长大,就像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从十八岁起,他就在格勒诺布尔或尚贝里的太平间或殡仪馆工作,从不和人说话,冷得像个冰柜。但他并不卑鄙,以严谨和热情的态度对待工作,从不出问题或拖延。他最终进入格勒诺布尔医学院的解剖实验室,并在那里受到了“重用”:负责解剖前的所有准备工作。基本上,他负责切割尸体,以便学生们做手术练习。你了解那种地方吗?”
“就像肉店,用斧头或锯子。”
“差不多,没错。一天晚上,有人发现德尔皮埃尔正将一具尸体装进他的汽车后备箱,以供他……个人使用。”
“个人使用?”
“恋尸癖,恋物癖,彻头彻尾。这家伙就是个疯子,他偷四肢、躯干,甚至脑袋,而且已经偷了好几个月都没人注意到。显然,这种事情也不好控制。克拉维克小队闯进他家时,还以为走进了《德州电锯杀人狂》的拍摄现场。当时正值盛夏,他们在一个棚屋后面的垃圾袋里发现了腐烂的遗骸,苍蝇多得只要张嘴就能吞下去一只。德尔皮埃尔在博讷维尔度过了充实的一年,然后离开,继续漂泊,后来接受了建筑方面的培训。在过去三年里,他一直在德朗布雷装饰公司工作,隐藏在山区,远离警察的雷达。我们在地图上查过了,他最近一直住在距离老艾隆两公里的一个农场。”
瓦迪姆从口袋里掏出西格绍尔手枪,检查弹夹。
“自从我们找到他的车,德尔皮埃尔就知道自己被困住了,警察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他一定正在期待我们的拜访。”
维克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前面的挡风玻璃,紧跟着干预大队(法国国家警察干预队GIPN,特种警察部队之一)车队的尾灯。他把雨刷器开到最大,思考着人性的怪异和遗传学的奥秘,就像他必须处理自己的记忆异常,也有些人不得不面对自己更黑暗的内心。对于德尔皮埃尔和让松这样的人来说,由于大脑出了问题,绑架一个可怜的女孩或强奸一个死人就像玩西洋双陆棋般自然。
周围的房屋越来越稀少,群山像尖牙一样拔地而起。三公里之后,再也没有活着的生灵。维克盯着车头灯前飘落下来挡住了植被轮廓的雪花,心想着在这片岩石沙漠中,有谁能听到受害者的尖叫呢?如果福特车没有被抢,德尔皮埃尔还会继续逍遥法外多久呢?
车队一直沿着两旁长满白松林的狭窄小路行驶,最后停在一条堆满积雪的坡道上。队长阿兰·曼扎托用手电筒敲敲维克的车窗。
“熄灭车头灯,步行前进,目标三百米外。干预大队在前面,我们在后面。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形成包围圈,‘警界双V',明白吗?请保持良好状态,维克,记得千万别冲自己的脚开枪。”
曼扎托一向如此,自以为很幽默,维克早就已经习惯了。另外两名成员若瑟兰·芒热马坦和伊森·迪皮伊也下了车。一排全副武装的黑色剪影像乌鸦翅膀一样徐徐展开。走在维克前面的是一个穿夹克的人,衣服上写着“谈判代表”。寂静笼罩着四周,空气中只有厚鞋底踩在结痂的积雪上发出的吱嘎声,以及男人们紧张的喘息声。所有人的肺似乎都被冻住了。
任务无疑是危险的:消灭德尔皮埃尔,拯救幸存者(如果有的话)。
第20章
男人们继续前进。两分钟后,远处一座石头农舍的二层出现一个方形光点。一把大钳子搞定了门上的锁链。内院里,一辆印着“德朗布雷装饰公司”的面包车停在建筑物旁。即使没有福特车,德尔皮埃尔依然可以四处移动。这里似乎丝毫没有逃跑或躲藏的痕迹。
维克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切都太简单了。他们的嫌疑人像是为他们铺开了一张红毯,让他们在进入他家之前先把脚蹭干净。
当左侧谷仓的大门被照亮时,众人僵住了。一排突击步枪正对准一个被钉在木头十字架上的影子。维克几秒钟后才辨认出来:那是一只动物,一头小猪,似乎穿着一条碎花裙子个被钉死的“肉稻草人”,肢体残缺不全,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维克眯起眼睛,他曾在阿讷西警队办公室的照片上见过这条裙子。他转向瓦迪姆。
“是阿波琳的。”
“可恶。”瓦迪姆厌恶地转过头。
“这是他欢迎我们的方式。”
警察以最快速度封锁了农场出口,干预大队队长用标准的手臂动作示意发起攻击。经过三次猛烈的进攻,农舍的正门倒塌了。
两道光点突然划过楼上的窗户。然后是两声枪响。队员们随即仿佛一辆势不可挡的重型卡车,冲上楼梯,嵌在拉美西斯盾牌的后面。走廊上所有紧闭的房门中,只有一扇透出一丝光,射到地板上。
剥皮者就在那里。维克站在楼梯上,紧贴在一名队员的背后,痛苦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时刻。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变化。走廊上——楼梯间和墙壁上到处都是毛绒动物半身像:雄鹿、野猪,甚至狼,眼窝空空,落满灰尘。动物们个个表情狰狞,咧着扭曲的嘴巴,露岀破碎的牙齿。德尔皮埃尔是一个猎人,一个杀手,一个追踪者。维克想象着他正站在那扇门后,手持猎枪。不过刚才那两声枪响……难道他已经射杀了阿波琳?
突然,一颗子弹撕开那扇门,撞到对面的墙上。
“该死的!混蛋!”
谈判者还来不及开口跟那个疯子讲道理,第二枪响起,紧接着,一团重物砸在地板上。一片寂静……大家屏住呼吸,又等了二十秒,最后决定闯进去。
一幅恐怖画。地板上的猎枪,喷溅到天花板上的血液和大脑碎片。床上躺着另一具尸体,不是阿波琳,而是一位老妇人,脸色惨白,蓬乱的白发,身上皮肤皱巴巴的,呈现出珍珠白和冰冷的蓝色。床单上开着两朵红花,在心脏的位置。
不到一分钟,干预大队就旋风般地腾空了这个空间,开始搜查其他房间。维克和瓦迪姆站在房间的一角。屋里散发着尿臊味和血腥味。德尔皮埃尔似乎是在自杀前射杀了自己生病的母亲。床头柜上摆放着圣母马利亚像、一本《圣经》和几十盒药,包括几剂吗啡。
维克大步走出房间。原来那只怪物一直和生病的母亲住在这个阴森森的洞里,并在自杀前清理了一切。
那么,阿波琳在哪里?
第21章
经过滨海布洛涅之后,琳妮感觉自己仿佛正驶向世界尽头的荒野。刚刚被车头灯照亮的薄薄的沥青带,沉入了位于乡村和悬崖之间的海角地区自然公园。这是一个由潮湿的棕色泥土、陡峭的白垩岩、被海浪翻腾的圆形鹅卵石、废弃的小型海滨度假胜地和挂在危险却永恒的锯齿状海岸线上的篝火所构成的世界。
如果说夏天的昂布勒特斯神采奕奕,那么冬天的这座小镇就只是懒懒地躺着,承受着海浪和盐的侵袭,被潮汐鞭打得鲜血淋漓。海滨的房子大多空着,像是为了取暖般彼此挤在一起,共同抵抗恶劣的天气一一强风、暴雨和永不停息的蒙蒙细雨。平时照亮海岸的五颜六色的小船,此刻在上锁的车库深处积满了灰尘。一切都已干涸、冻结,除了永恒的潮起潮落。石头滚动的催眠曲、沙子沙沙作响的旋律以及海鸥阴沉的尖叫声,总是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传到这里。
琳妮把车停在小镇最北端的街道上。斯莱克河水正在海湾中枯竭,在海水退潮时已难以抵达大海。这是一片孤立的自然之地,完全沉浸在黑暗里,在浅浮雕般天然地势的保护下避开了所有好奇者的视线。
琳妮熄灭手电筒,继续步行经过一个拖船停泊场,依稀分辨出了碉堡的轮廓:面向大海的马蹄形城墙,一座二百多年前由沃邦6亲自设计的军事建筑。入口前有一条小路,路两侧的岩石上覆盖着软体动物的壳,涨潮时会被完全浸没在水下,让整座建筑陷入绝对的孤立。各种标识标明这里未经授权不得进入以及修复工程即将开始。毫无疑问,这里是朱利安的工地。
琳妮并不理会这些。她跨过悬在两道岩石屏障之间的铁链,小心翼翼地向碉堡走去。岩石外侧传来一股混合着泥土、藻类和盐分的气味。她不知道涨潮的具体时间,但能辨认出远处的大海正与地平线“调情”:她还有时间。在被汹涌的水流完全包围前的六个小时里,她还不至于被困住。
她爬上一段台阶,把钥匙插进一扇巨大木门的锁孔。咔嗒……痛苦开始升级,她的眼前晃动着黄色的连帽雨披、沾满泥的靴子、小说中被圈出的段落以及加百列制造刑具的痕迹。
一到门楼,她就打开手电筒,匆匆扫了一眼不同的隔间,然后穿过内院,上楼。她决定先探索塔楼:朱利安和当布里纳曾在那里的炮台上幽会,他的情人应该早就分析过碉堡的结构。那里应该是最安全的。
空无一人。只有一门生锈的大炮被推进角落,地上放着一个收集漏水的水桶,里面已经蓄了四分之三的水。快被冻僵的琳妮只好回到楼下,继续探索,不得不时而低下头穿过一个个拱顶。被湿气侵蚀的石灰从石头表面渗出来,让台阶变得滑溜溜的。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让站在台阶中间的琳妮几乎瘫痪。她举起手电筒,对准前方,屏住呼吸。是梦吗?声音再次响起——更响亮、更清晰。那是钢铁刮擦石头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的。
她不是一个人。
“谁?”
又一声。是风?不可能。她鼓起勇气,高举手电筒,向碉堡深处潜去。她依稀记得这段台阶下的尽头是一间石屋,没有窗户,过去曾用来储备军用食物。过道右边的石壁上钉着一张照片,她在照片前停下来:是萨拉,十三岁。然后是另一张,再往下……还有一张。到处都是萨拉。相册中丢失的照片全部在这里,几十张,被钉在石头墙上。
疯狂的巢穴。
一脚接着一脚,恐惧被牢牢地钉在身上,琳妮越陷越深。光束渐渐穿透食物储藏室的黑暗。她挥舞着手电筒,扫过对面的墙壁,当光圈停在一个戴着手铐的手腕和一张肿胀到不再是人类的脸时,她的心脏几乎骤停。
第22章
每当遇到罪犯还未认罪伏法就擅自结束自己的生命时,维克都会有股洗手不干的冲动。这种失败感—今天只是其中一次且绝非无关紧要一会像刀一般割开他的胸口。
他搜查棚屋,移开稻草,照亮黑暗的角落,竭尽全力地寻找。阿波琳几乎不可能活着了吗?会不会被锁在了某个地方?三个男人正努力把那头猪从木十字架上解下来——刽子手使用了气动钉枪,就被扔在穿着阿波琳碎花裙的动物脚下。就连警察也难以想象这种恐怖的场景。
鉴定小组刚刚抵达,此刻正分散在农舍各处,忙着带走弹壳和枪支,采集血样,为尸体和物品拍照。群山的黑色大手在恐怖的农场上空收紧,闪光灯僻啪作响。维克看着同事们以难以置信的耐心脱掉了动物身上的裙子——那一幕既荒谬又可怕——他一言不发地走回屋里,步履有些踉跄。妻子过去常常责备他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但面对此情此景,他该如何回答“今天过得怎么样”这样的问题呢?
警队的程序官7 ——若瑟兰·芒热马坦,一个脸红得像米莫莱特奶酪的家伙一把各种线索塞进密封袋,队长曼扎托正在打电话,瓦迪姆正和迪皮伊一起搜査农舍。屋子里静悄悄的,当客厅桌子中央的手机发出青蛙的“呱呱”叫时,维克吓了一跳。屏幕上显示短信来自帕斯卡尔·德朗布雷:
晚上好,福奈尔夫人的装修工程将于上午8点30分开工。明天见。
普通人的生活,维克心想。一个普通人——每天走进别人家,对他们微笑,装饰他们的房子,粉刷他们的房间——手上却沾满了鲜血。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整日藏在面具背后活着?瓦迪姆走了过来,看了看短信,发出神经质般的大笑,脸扭曲成一个奇怪的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