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迪姆没有面对维克突然看向他的风暴般的目光,而是回到走廊上,仿佛一个丧失理智的图雷特综合征患者:面如蜡色,像个木偶;但依然是一个充满血性的男人。
维克戴上手套,快速地检查着德尔皮埃尔的手机,之后还要交给程序官锁进密封袋。通讯录里有几个联系人,被标记为“客户”或“同事”,显然都与工作有关。没什么特别奇怪之处,除了最后一条短信,是德尔皮埃尔昨晚发给一个以“06”开头的未知号码:献给即将擅自闯入我家的你!只要下沉到合适的位置,请转动幸福之轮,并赢得惊喜!
维克没看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总感觉像是专门写给自己的_警察。他把手机递给芒热马坦,后者用密封袋装好。
这部机器将在日后接受法医鉴定专家的“解剖”。
维克找到瓦迪姆,两个人一起上楼,走进正在搜证的房间。尸体已经被抬走,但仍能从溅在床单和墙壁上的血迹中看到暴力的程度,其中有的甚至突破重力,向上喷射到了天花板。维克看看床边桌上的餐盘碗汤和几片面包一-
旁边是几盒药。在看清楚药物成分和医疗设备的名称后,维克确定了一件事。
“她患了癌症,晚期……”
瓦迪姆咬紧牙关。
“德尔皮埃尔正在照顾生病的母亲,给她做好吃的饭菜,为她洗漱,每周见几次医生或护士,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可是……”
他来到走廊上,站在一扇可以仰望星夜的窗前。山峰被笼罩了一层柔和的琥珀色的光,轮廓依稀可辨。
“这个混蛋爱他的母亲。他瞄准的是她的心脏,不是头。心脏,维克。他不是一个挨打或殉道的孩子,他一直在照顾生病的母亲。是的,他是……一头野兽……最糟糕的是,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我们该如何面对阿波琳的父母呢?就说没有找到她?”
维克知道:瓦迪姆讨厌他的工作,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或许……德尔皮埃尔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做了他想做的事,然后消失。就像一堆炉渣,或一种制作不良的物体,被扔进垃圾桶前与其他物体混在了一起。我们只能继续面对像他一样存在着的渣滓,如果能抓住他们,当然最好不过,
否则……
维克走到他身边,双手插进口袋。
“你知道吗?距离圣诞节还有三天,我还不知道送给科拉莉什么礼物。”
“该死的,维克,我在和你谈……一件严肃的事,你却告诉我你没给你的女儿买礼物。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因为我刚好想起来了,因为我该死的记忆会没有规则地随时发牌。我每天都告诉自己,必须在商店门前停下来,任何一家商店,进去给她买点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买什么。可我每天都会忘记——除了在这里,此时此刻,半夜十二点,站在一堆内脏和血液中间。”
遗憾的阴影像面纱一般遮住他巨大的黑色虹膜。
“我算什么父亲,竟然会忘记这个?她是我的女儿。”
“我和玛蒂娜也一样。还是现金吧,现金最好,她不会拒绝的,要知道,在她们这个年纪,钱是个好东西。其实以后也一样。好吧……回到德尔皮埃尔。这里已经搜査得差不多了。我刚刚看到有个地窖,干预大队的人去过了,搜査得很快。我们去看看吧?”
“当然,好的……”
他们默默地回到一楼。所有人带着各种材料和样品还在上上下下地忙碌着。外面甚至停了一辆《道芬自由报》的商务车,车旁站着一名在寒风中等待的记者。德尔皮埃尔的房子可能从未如此热闹过。
两名警察走下台阶,弯腰经过一道拱门,穿过一条短隧道,来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房间里負着两个灯泡,空气中弥漫着熏肉和盐的味道。几十只鹿角被绳子捆在一起吊在天花板上,还有几根被白茶巾包裹的火腿,尖端几乎碰到了地面。维克举起其中一根火腿,屏住呼吸,仔细确认着那是一块真正的猪肉。瓦迪姆再次爆发出神经质般的大笑,笑声像是从他的内脏深处传出来的。
他们穿过“火腿森林”,“幽灵们”像拳击袋般轻轻地摇晃着。再往前是一堆食物、叠放的椅子、一堆毛绒动物的半身像和头颅,还有玻璃眼睛、画笔和一捆捆稻草。地面上散落着五金件和车牌,应该是福特车的真车牌。后墙上靠着一个旧橱柜,墙壁上挂着电动螺丝刀和一辆锈迹斑斑的老式儿童自行车,车把手上系着一根带子,车座背面刻着“费利克斯·德尔皮埃尔”。维克转了几下车轮,困惑地盯着它。瓦迪姆的声音正在远处回荡,像是来自一个坟墓。
“……一个疯子?我们上去吧。”
维克紧紧地盯着自行车,一只手抵在下巴上。
“德尔皮埃尔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是昨晚从他的手机发给一个未知号码的:献给即将擅自闯入我家的你!只要下沉到适合的位置,请转动幸福之轮,并赢得惊喜!
这部手机被放在客厅桌子中央一个显眼的位置,没有设置访问密码,像是摆在那里特意引人注意的。”
瓦迪姆走过来,从各个角度打量着自行车,然后把它从墙上解下来。维克来回踱着步,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
“地窖、自行车、车轮……似乎有重合,但还不能确定。会是什么惊喜呢?”
“试着拨一下那个号码?”
“要想弄清真相,也许只能这么做了。”
“是的,也许。但也许是个陷阱,我们不能冒险,还是等手机的分析结果吧,找出‘06’背后的人。”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为什么要发短信呢?如果德尔皮埃尔想和警察直接对话,为什么不把信息留在自己的手机上?或者为什么不直接用纸笔写下来?谁在手机那头呢?
维克突然僵在旧橱柜前。他蹲了下去:脚轮深深地嵌入柜脚,几乎不可见。他把柜子推到一边,后面露出一块一平方米见方的胶合板,被螺丝拧在墙壁上。瓦迪姆二话不说,抓起电动螺丝刀,跪了下去。地窖里回荡起刺耳的噪声。
两个人同时感觉到一股气流拂过脸颊。
眼前出现了一个比胶合板更小的开口。
第23章
不可能。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琳妮知道,她很快就会在巴黎舒适的公寓中醒来,戴上围巾去耶拿大道喝咖啡、看报纸、观察行人。她已经在尝试创作下一个故事,一部新的惊悚小说,足以让所有读者窒息。
而这个新故事无须想象:她此刻就生活在其中。一把在朱利安裤袋里找到的碉堡钥匙,将她带到了一个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的男人面前。他一动不动,下巴压着胸口,手臂悬在头顶,戴着手铐,就和书里的阿帕容一样。左侧,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散落在地上的垃圾袋、水桶、瓶装水、罐头一和《未完成的手稿》里的情形如出一辙。朱利安读过这本书,其中一个讲述“某人”的段落就包含了与这里极其相似的场景。
琳妮屏住呼吸,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个“某人”就是朱利安。但她内心深处却拒绝相信,她想象中的“某人”与丈夫完全不同。即使坠入洞底,绝望地奄奄一息,朱利安也不可能犯罪。
没有理由站在原地袖手旁观。她冲向那个不幸的男人,一股尿臊味扑面而来。男人光着脚,左脚是右脚的两倍大,皮肤微微泛蓝,指甲呈黑色,脚趾肿得像热气球。毫无疑问,是骨折。
她用两根颤抖的手指抵住对方的喉咙。突然,一动不动的双唇间涌出一团唾液。
他还活着。
琳妮瑟缩着收回手。陌生人的嘴唇开始嚅动,喉咙里发出难以理解的低语声。一个信号,一秒接一秒地传来,男人在不断重复着一个字。
“水。”
琳妮立刻放下手电筒,冲向一瓶未开封的水,然后打开用电线吊在天花板上的手提灯,跪在男人面前,轻轻地用瓶口涂抹他干裂的嘴唇。一团蓝色的肿块让他无法睁开右眼,他的额头上粘着一维黑发,高耸的颗骨,伐木工人般的手腕,强壮宽阔的肩膀,年纪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琳妮被一股强烈的恶臭熏得想吐,但无论如何努力回忆,她都不认识这个男人。
“给你……慢一点。”
男人清空了瓶子的三分之一,喉咙深处传来一阵咳嗽——仿佛夏天的雷阵雨——头像一块巨石落在胸前。琳妮知道,手臂被吊起这样的高度,酸痛的脖颈肌肉一定让他受尽了折磨。她想象中的阿帕容就是这样被吊起来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润湿了其中几张,轻轻地擦拭他的脸颊、眉骨和鼻子。额头上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整张脸。她大致清理了一下现场,意外地在墙壁上发现一个弹孔:一定有人在这附近开过枪,可能就是用抽屉里的那把武器。鲜血顺着男人的右耳流了下来。
她把外套盖在他身上,好让他暖和一些,然后站起身,观察着四周。角落里有刑具——带螺丝的木屐,和小说里的一样。只要拧紧螺丝,木屐就会变小。她无法想象这个男人所经历的地狱。伤害某人的脚,就等同于阻止逃跑。这是让一个人臣服的最好方式。
她抓起手机,必须给科林打电话。但她始终无法按下拨出键。通知警察,就意味着把矛头直指朱利安。他失忆了,无法为自己辩护。这样做太冒险了,他,萨拉的父亲,她的丈夫,身陷囹圄……他会因此死去的。
但也不能让这个男人死。
没有网络。她转身上楼,男人开口了:
“帮帮我。”
琳妮回到囚犯身边。他抬起下巴,睁开左眼。
“别丢下我……”
“我会回来的,我只是想找个有网络的地方,打电话求救。”
他无力地晃晃链子。
“手铐的钥匙……在石头下面,在那边的……角落。”
手铐被一根铁链和挂锁固定在墙上。
“好的好的。”
琳妮冲进角落,掀开水袋和罐头后面的垫子。果然有一把钥匙,下面压着一张萨拉的照片:女孩和父亲在欧蒂湾的合影,背景是海豹群。朱利安一直把这张照片放在钱包里,两个人看上去开心极了。琳妮拿起照片,上面有一行用蓝色墨水写的字: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在撒谎。就在下面:给我力量,让我永不忘记他所做的一切。是她丈夫的笔迹。
琳妮双腿一软,不得不蹲了下来,仿佛不断地被巨浪掀翻、吞没,挣扎着无法浮出水面。她抬头看向那个陌生人,后者正盯着她。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万一这家伙和萨拉的失踪有关呢?如果是她的丈夫发现了真相,才导致他绑架并折磨他呢?这就是他在遇袭前两天给她留言的原因吗?我必须和你谈谈萨拉。我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震惊地站起身,手里握着那把钥匙:那块能释放一个人、也能囚禁一个人的金属。陌生人盯着她,那张白的、蓝的、灰的、破碎的、割裂的脸,她几乎从他眼睛的闪光中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谢谢……谢谢……”
琳妮俯下身。
“你为什么在这里?”
男人沉默了,讶异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也讶异于她平静的口气。他眼睁睁看着她把钥匙扔在他眼前的地上——那把他只能用目光垂涎的钥匙。他舔舔嘴唇,想要湿润它们。当他试图移动双腿时,身子不禁瑟缩了一下。
“所以你和他是一伙的……你和那个疯子……”
“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男人在绵长的沉默中试探着她。碉堡的墙壁很厚,这里既听不到海浪声,也听不到风声。一个真正的坟墓。男人鼓足力量,挥舞着被钢手镯擦伤的手腕,尖叫道: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发生了,当我醒来时……就在这个洞里!”
“他绑架并折磨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彻底疯了,这就是原因,他认为……我和他女儿的失踪有关。可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听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受够了,他……把我困在这里多久了?多少天?多少夜?他……一直没有回来过,我以为……我不知道……我……求求你,打开那把锁……”
他开始痛哭。面对眼前这个被摧毁得支离破碎的男人,琳妮感到很难过。她真想把他从锁链中解脱出来。但如果朱利安是对的呢?如果这个人能告诉她萨拉在哪里呢?或者她的尸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琳妮掏出手机,找到女儿失踪当晚的自拍照,举到男人眼前。
“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认识她吗?”
他把左眼睁得大大的,右眼皮几乎没动,只露出一部分黑色的虹膜。脸痛苦地扭曲着。
“该死,她是你女儿?那么……你是他妻子?小说家……他对我说过……米拉雷……所以,你……你一直不知道我在这里吗?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丈夫绑架了一个无辜的
人吗?”
琳妮努力不让自己动摇。她再次把屏幕举到浮肿的脸前。
“你就是被锁在汽车后备箱里的那个人吧?他绑架了你,于是你在金属板上写下了‘她还活着为什么?”
“你……和他一样疯了。”
“还有……你拿了我女儿的帽子,不是朱利安拿的。这就是他绑架你的原因,对吧?你拿那顶帽子做什么?她在哪里?萨拉在哪里?”
男人晃了晃被吊起的双臂。
“我不知道……你丈夫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代替他,但你显然不知道……一切……所以你……”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疼得撕心裂肺。
“……你可以马上打电话给……警察……向他们解释……我会告诉他们一切……所有的一切……我会说实话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你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
琳妮不想再听了。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这也解释了他那天晚上的遇袭。也许有人知道我丈夫绑架了你,那个人正在找你。他是谁?你的同伙吗?我丈夫不肯放手,所以你们打了他一顿,把他留在沙滩上等死?”
男人吸吸鼻子,用鼻子蹭了蹭肩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钥匙,快帮我打开,现在……”
琳妮把手伸进男人的裤子口袋,然后搜査他敞开的、血迹斑斑的衬衫,最后她直起身,在一堆食物中翻找着。什么都没有,连一张纸都没有。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回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