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忘了那次度假,是不是也可能会忘了一整部小说?她听说过米歇尔·伊斯特伍德吗?她怎么可能忘记一次完整的阅读?她是从零开始创作《未完成的手稿》的,她记得那些想法如何涌现,以及脑海中闪过的火花。这是她的劳动成果,毫无疑问。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互联网上输入了“剽窃”“思想盗窃”“遗忘”等字眼。经过半小时徒劳的挖掘,她几乎就要放弃了,直到发现一篇关于她从未听说过的主题的文章:潜隐记忆障碍。一种更加心理化的过程,人们会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挪用他人的想法。
琳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电影或文学等艺术领域,这种现象竟然等同于无意识的剽窃:丢失的记忆以一种创造力的形式在意识中重新浮现,最终使人们确信生命中某一天读到的、看到的、遇到的想法全部来自自己。
丢失的记忆。她会不会也是一个剽窃别人作品的精神吸血鬼?难道她真的忘了那部小说?更糟糕的是,难道她真的偷了它的片段并创作了自己的故事?难道她也像朱利安一样失去了一段记忆?不可能……
她尽量把注意力拉回到相册上,翻页。那些照片仿佛一块块记忆的碎片,几乎可以重建一对夫妻的生活,起起落落,悲喜交加。她和朱利安在一起很开心,她爱他,他一直都在,尽管困难重重。时间钝化了激情,也让位于其他同样强烈的情感:信任,温柔,无忧无虑的快乐。这些照片就是最好的见证。
她仍然爱他,尽管不幸的裂缝把他们分开了。
不知道丈夫回家后的最初几天会是什么样子。没有萨拉,她能和他重建一切吗?与他开始新的生活?让过去的岁月成为一部未完成的手稿,两个人共同开启另一段岁月?
她拿起一本最近的相册——他们和女儿的。她擦擦眼角的泪水。她想念萨拉……失去了孩子,谁都无法继续生机盎然地生活吧?谁能承受没有孩子的世界呢?充其量只是努力活着而已,就像她;而最坏的则是像朱利安一样完全沉没。
当她发现手上的相册有许多空白页时,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和朱利安的照片都还在,但萨拉的所有照片都不见了。她翻遍了抽屉——找不到。她突然想起朱利安说的两个月前的奇怪的盗窃案,难道它们和小说以及日用品一起被偷走了?
她来到丈夫的书房,决定弄清楚他到底在隐藏什么。在过去的几周里,他一个人在这所房子里做了什么?难道他真的变成了疯子和偏执狂,在怀疑整个世界?她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想查查他的电子邮件和网页浏览记录。但她再也不能访问任何东西了,数据全部被删除了。
她默默地带着电脑出门,去市中心找到了马克西姆·佩尔,一个值得信赖的前同事和朋友,真正的电脑专家。他们简单地喝了一杯,马克西姆很高兴再次见到她。琳妮向他解释了朱利安的遇袭,并问他是否愿意帮忙分析一下电脑。马克西姆答应他一回家就立刻开始工作。
琳妮回到了家,继续搜索,尤其是书房的柜子。朱利安曾把自己的调查结果和线索都记在了纸上,并连同所有调查文件放进了一个大活页夹。但柜子是空的。文件夹呢?他用它做了什么?她记得他们从未使用过壁炉,但现在里面有一堆灰烬。是他烧掉了它们?他为什么想要抹去一切?她踮起脚尖,用手抚过柜子顶部,手指落在一捆被遗忘的A4纸上。
那是一部小说的复印本,她立刻认出了是《未完成的手稿》。在交稿前一个月,她曾给丈夫寄出这份复印稿,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就像以前那样。但他始终没有给她回电话。目前看来,他肯定读过了,因为他特意圈出了其中几个段落,包括最可怕的酷刑,以及如何用木头和金属制造压碎双脚的刑具。
她真想立即回医院打他一顿,直到他开口说话。这个想法让她自己也感到害怕。
必须弄清房子里隐藏的秘密。她穿上外套,拿着手电筒,走出门,冲向距离别墅约十米的工具棚,一座小木屋,那里停放着一辆沙滩帆车。朱利安平时会把所有工具都放在那里,不时地修修补补。如果他真的从小说中获得了某种灵感,那他也只能在那里制造出真正的实物。
西墙根堆积的沙子让小木屋看上去更像一个倾斜的掩体。门上挂着一把崭新的大挂锁,锁着的。她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用手电筒砸碎唯一的玻璃窗,清理干净玻璃碎片后,爬了进去。
沙滩帆车正躺在角落里,帆已经被卷起,上面盖着车罩。悬挂的风筝微微旋转着,在挂着鱼竿的墙壁上投下阴沉的影子。一团锯末在周围盘旋,害得她打了个喷嚏。工作台上堆放着圆锯、钉子和螺丝。琳妮俯身看着,一把锤子下面压着一张脚骨刑具平面图,但对应的实物不见了。只剩下木头碎片和刨花。
所以,他还是做了。朱利安果然制作了书中的刑具,并把它带到了某个地方。
她还活着。
琳妮拼命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努力调整呼吸,手电筒照亮了挂在工作台左侧的黄色连帽雨披、防水渔夫裤和吊带;地上,一双沾满泥浆的橡胶靴被困在结冰的水坑里。毫无疑问,朱利安不久前穿过这套渔夫装,而且不是去收集贻贝的。她站在雨披前,用手电筒扫过每一平方厘米,仔细摸索着裤袋。当她的手指碰到一把古老的钥匙时,她的胸口收紧了。
她盯着光束下的它。四年前,她曾在朱利安接受警察讯问时见过这把钥匙。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六十公里外的昂布勒特斯堡的钥匙。
他用它做什么?老情人娜塔莎·当布里纳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而且最近碉堡也已经关闭,并且禁止任何人进入,原因是建筑过于古老和危险。她知道朱利安已经制定了重建方案,计划启动城墙防水和裂缝加固工程;但工程要到春天才开始。他为什么要把钥匙放在渔夫装的口袋里?遇袭之前,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十分钟后,她驾车朝着昂布勒特斯堡的方向驶去,脑子里不断闪现着锯末、钉子、左轮手枪、血迹和四驱车后备箱里的帽子。这把钥匙打开的不仅仅是一座废弃碉堡的大门。
她正在推开地狱之门。
第18章
当维克被一位教师带进校长办公室时,塞诺内斯学校的校长正准备出门。弗洛朗·勒维埃尔先生可完全不是维克想象中的“大山深处的老熊”,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乌黑的头发向后梳着,打扮休闲,衬衫袖子卷到肘部,外搭一件V领背心,手里拿着刚刚从衣帽架上取下的羽绒服。
“刑警?我怎么没见过你?”
维克出示了警察证。
“我来自格勒诺布尔,目前还不能告知全部细节,但我们正在处理一起案件,很可能与阿波琳的失踪有关。”
警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校长。
“这其中最著名的联系就是:我们认为这就是绑架你学生的车。一辆灰色的福特蒙迪欧,假车牌,目前正作为证物被停在警察局的证物仓库里。”
勒维埃尔仔细看着照片。
“在格勒诺布尔和尚贝里之间的图韦公路出口,一个加油站的监控摄像头拍下了这个人的照片。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可能对你有帮助。外表普通,戴着帽子……”
校长摇摇头。
“白天学校里可能停着三十多辆车,但我想,如果有这辆车的话,我会注意到的。但我没有见过。至于这个人影……太模糊了,据我所知,这里没有人戴帽子,至少工作时间没有。”
他把照片还给警察。
“你在阿讷西的同事已经调查过了,每星期都有人来问各种问题。要知道,我的员工因此受到了广泛质疑,但他们很正直。他们是充满激情和具备专业技能的教师,热爱自己的工作,喜欢年轻人。警察的盘问和这起失踪案也给这里的盲人学生带来了压力,这可能会破坏他们对教育工作者的信任。太可怕了,阿波琳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女孩,我们真心希望你们能找到她,但学校没有什么可自责的。”
维克把照片装进口袋,对自己的直觉没有应验感到失望。
“上周一以来,你们的员工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其中某个人出于某种原因没有来上班?”
“没有,没有缺勤报告。有件事必须提醒你一下,我们明天晚上就正式休假了,年轻人会回家过圣诞节,学校也会关闭,所以这几天你们就不要来这里了。但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系。”
他递给维克一张名片。
“如果能以任何方式帮到阿波琳……”
他穿上了羽绒服。
“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去尚贝里开个会,因为正在下雪……”
“我想去看看阿波琳的房间。”
校长一边请维克出去,一边锁上办公室的门。
“你的同事已经看过了。你想去那里找什么?他们已经里里外外地搜查过了。”
“不会太久的。我只是想去看看她平时住的地方。”
“那就两分钟。”
两个人穿过学校的走廊。维克本以为这里只有冰冷的墙壁、缺少灵魂的房间和宗教十字架,但活动室里色彩缤纷,装饰现代且明亮,巨大的圣诞树把盲文转录室和手工作坊塞得满满的。再往前,传来了打击乐的声音,男孩们围成一圈,打着架子鼓,中间的女孩正在跳舞,指导教练在旁边拍手打着节奏。这所蜷缩在巨大雪衣下的学校,与世隔绝,却充满了生机。
阿波琳的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舒适、温暖,是任何一个十八岁女孩的私密空间,iPod、耳机、香水……校长停在门口,“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里的主人有视力障碍。”
维克这才发现墙上没有照片或海报,辨认出了家具的圆角、房间入口和床脚处的触感条,以及不同形状把手的抽屉柜。所有这些涌动在周围的细节,他刚刚进来时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们没有碰过任何东西,希望她能回来。”
维克抓起躺在床中央的毛绒玩具狗,转过身,注意到了俯瞰小教堂窗户上方的十字架。
“阿波琳是信徒?”
“是的。她经常泡在图书馆里,因为那里有占满整个书架的盲文版《圣经》。她还会去小教堂祈祷,每周一两次。但这些你的同事们都已经问过了,甚至还质问了贝特朗,我们的门卫,他常年住在这里,负责看守和维护学校设施,可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贝特朗的车是一辆破旧的雪铁龙,就停在小教堂的旁边。”
“灰褐色,车牌号2022TA69……左后尾灯坏了……(维克揉着太阳穴)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啊……真是不可思议。”
“是的,不可思议。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除了让我的记忆阁楼更加混乱,这没有任何意义。我记得所有东西,但多年后不一定知道那些数字或名字对应了什么。换句话说,我的记忆是一个真正的垃圾桶。”
警察走到一个上锁的柜子前,门上安装了盲文键盘。校长走过来按下按键。
“密码是2962。即使在完全黑暗的世界里,学生们也应该知道他们最私密的东西会受到保护。”
维克打开柜门。不同形状的格层,适用于不同类型的物品。他打开一个装满秘密的盒子:花哨的首饰,圣母的大奖章——没有链子。
“你知道链子去哪儿了吗?”
“阿波琳说弄丢了,后来一直没找到。”
维克拿出手机,找出福特车后视镜上的金链子照片。
“是这个吗?”
勒维埃尔看着照片,一脸严肃。
“我只能说……是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但就算是她的,它怎么会在那里?挂在后视镜上?”
“她什么时候弄丢的?”
“应该是……去年6月,暑假之前。”
维克拿起一摞有声读物儒勒·凡尔纳、大仲马、凯莱布·特拉斯克曼他看了看最上面一层架子上的CD,抓起第一盒,转向勒维埃尔。
“她喜欢古典乐?”
“是的,非常喜欢。只要听着旋律,她就能用钢琴弹奏出来。莫扎特是她最喜欢的作曲家。她……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太可怕了。一个人消失之后,真不知道该谈论她的现在,还是她的过去。”
“现在吧。”
维克匆匆扫了一眼其他CD盒,抽出莫扎特的《第21号和第22号钢琴协奏曲》,然后打开。
空的。
他转向勒维埃尔。
“那个人来过这里,来过这个房间,并且打开过这个柜子,偷走了光盘,最后把CD盒和其他东西放回了原处。”
校长紧张地用手掩住嘴巴。“不……这不可能。”
“这张光盘后来被发现插在那辆灰色福特车的CD播放器里。”
勒维埃尔有些不知所措。维克等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阿波琳是一个漂亮、聪明'有教养的女孩。那个人出现在这里,在你的眼皮底下,走进她的房间。所以她必然认识他,才会让他靠近,要么就是他在她不在的时候进入这里,我想这很容易。他幻想着她,知道她很柔弱;他有她的密码,说不定他看到过她输入密码?他先偷了她的东西,她喜欢的东西。他每天听她听的音乐,在自己的车里,很可能一边自慰,一边想着她——我们在他车里发现了精液的痕迹。”
“这太可怕了。”
“几周之后,当冲动达到顶峰,简单的幻想和物品已经不再足够。他必须拥有阿波琳。于是他决定采取行动,但并不急于求成,他在观察、思考。他是不会在这里行动的,这里是核心,风险太大了,嫌疑人的名单会被明显缩减。不,他在等待诸圣节假期,等着她回到在圣热尔韦的父母家。他极有耐心并相当谨慎。终于,在几个月的跟踪后,他选择在那里发动袭击,淹死了鱼。”
维克把CD盒放在校长手里。
“我要找的那个人可以经常出入这个房间。你说金链子是去年6月丢失的。如果你从没看到过一辆灰色的福特蒙迪欧,那么,也许他当时开的是公司的车?或者只是偶尔来拜访?治疗师?专科医生?钢琴老师?请仔细想想,勒维埃尔先生,告诉我可能是谁。”
“我不知道,我……”
他沉默着,若有所思,把拳头压在嘴唇上。
“……哦,是的,有一家小型装修保洁公司,搞过一个月左右的装修,从5月中旬到6月中旬。”
“继续。”
“去年冬天,我们发现学校的房子有渗漏,所以更换了一部分屋顶,另外还有几间宿舍需要涂抹灰泥和重新粉刷,阿波琳的宿舍是其中之一。我……我甚至没想到要把这件事告诉给阿讷西的警察,那是暑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