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努力摆脱那个挟持作家的女主角,朱迪丝・摩德罗伊,不然我会觉得她就在我眼前。你写出这么……复杂……可怕的东西,告诉我,那个女人不是你吧?”
“当然不是。她只来自我的想象。”
朱利安放下小说,转动着手上的婚戒。琳妮能听懂他的话,尽管声音来自他肿胀的喉咙。
“我们结婚多久了?我怎么还没有逃跑?一直和一个神圣的精神病住在一起!”
琳妮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我的创作生涯只有十年。《未完成的手稿》是我的第五本书。当我成为一位知名作家时,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年。我在敦刻尔克长大,和我的父母一样曾在贝尔克教书。你可能不会经常见到他们,因为他们退休后搬到了泰国。不是他们抛弃了我们,而是……他们想过自己的生活……”
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已经在做修复建筑的工作……在我们学校的一个建筑工地,就这样开始了。我们两个。”
朱利安直起身子,在她对面坐好。
“首先,我和一个名人生活在一起。其次,我想看书。你说五本?我打算一口气吞掉它们。埃纳尔·米拉雷夫人。‘米拉雷’是指‘镜子’5对吗?”
听到他说出自己的笔名,琳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是因为他的发音方式吗?还是因为他说得过于认真,像是正在发掘她的秘密?就像一部他期待了几个月终于出版的新小说,急于吞下每一个字?琳妮极力掩饰自己的困惑。
“可以这么说吧。”
“它们从哪里来?我的意思是……取一个男人的笔名?
琳妮一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无法理解自己创作的奥秘。她曾经是一名教师,就像她的父母一样;童年时没有烧过苍蝇翅膀,青春期时也不痴迷于恐怖电影。当然,她读过许多侦探小说,但这并不能解释她笔下的黑暗。她试图转移话题:
“我和医生谈过了,他们现在很放心。你的学习记忆和动作记忆都完好无损,也没有发现任何脑损伤听说你今天早上已经有进步了?”
“没错,言语治疗师在我眼前放了几种水果,一个个地让我辨认,其中有一根香蕉,虽然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但我看到自己穿着蓝色短裤,站在香蕉种植园里,你就在我身边。这是真的吗?”
琳妮徒劳地搜寻着记忆深处,什么都没有。她只好假装记得。
“最古老的记忆往往是最强大的,它们可能会最先回到你的大脑。”
“但愿如此。给我讲讲吧。我们住在哪里?我是谁?你的工作?还有我的?我们还去过其他地方旅行吗?我们有孩子吗?告诉我,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吗?你昨天给我看的照片是我们的女儿吗?她在哪儿?”
琳妮情不自禁地靠在丈夫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肩膀。当他拉开她时,她哭了。朱利安用手指擦去一滴泪水,抚摸着她的脸颊。很温柔。他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怎么了?”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有趣……你的失忆和这种感觉……你对我们一无所知,你的小动作,还有眼神,就像暂停了一切,回到了过去,重新开始我们的故事。”
他挥了挥小说。
“就像你的书,《未完成的手稿》,故事从头开始,永不结束。”
他微笑着。
“医生说大多数失忆症患者都会感到恐慌和害怕,但我不会。因为你一直在。”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是的,我们有一个女儿,她……”
医生说最好不要在心理上刺激朱利安。他头骨下的“建筑”还很脆弱,无论是记忆还是精神状态。必须慢慢来。她从钱包里拿出照片。
“她叫萨拉,在比利时的圣吕克上学,喜欢摄影。你会见到她的!我……我没告诉她你被袭击了,因为她……她这几天有模拟考试,而且……我不想让她难过。”
朱利安抚摸着光面纸。琳妮被自己的谎言折磨得濒临崩溃,真想一股脑地告诉他全部真相。对孩子的死亡撒谎,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吗?她的丈夫盯着她。
“她长得很像你。”
“像我们两个。”
"我可以留着它吗?也许对我有帮助。”
“我再给你一张吧。这个我一直随身带着。”
朱利安点点头,把照片还给她。这一次,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到底怎么了?这次袭击……有什么原因吗?周围有不好的事发生吗?有一个警察,上午来过,他……”
“……是科林·贝尔切隆。”
“是的,科林·贝尔切隆。他告诉我袭击者没有从我身上拿走任何东西,是在我散步时发生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看起来很可疑,总像在……责备我,也不喜欢我。我跟他也不是很熟。”
“在这座小城……科林是一名尽职尽责的警察,他只是在完成他的工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你发生了什么。”
朱利安的目光越过琳妮的肩膀。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身高一米九的雅克·摩根,正走过来拥抱他的儿子。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那些混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朱利安灾难般的记忆,并和琳妮来到走廊上。他光秃秃的头顶上散落着褐色的斑点,在霓虹灯下闪闪发光。年龄压垮了他的骨架,但六十二岁的雅克·摩根仍然充满了活力和韧劲。朱利安继承了他淡褐色的大眼睛,心形的下唇——同样的基因,同样的制造缺陷。琳妮向他解释了经过,并重复了医生的嘱托,以及关于萨拉的谎言。雅克没有拐弯抹角,坦率地微低着头,像一只公羊:
“在这一点上撒谎是很可怕的……”
“现在只能这样了,也是为了他好。我们必须站在同1条战线上,你和我。要尽量避免说到萨拉,还有我和他的分居。对他来说,我们都住在别墅,萨拉在圣吕克上学,好吗?我们必须循序渐进,否则……我也不想撒谎。”
“那他母亲的自杀呢?”
“不知道,也许应该告诉他。但还是和医生商量一下吧。”
“好的。”
“最近也没怎么问候你,很抱歉。你还好吗,雅克?”
“一切都过去了。珍妮的死留下了一个空白,这是肯定的。但比起她曾经的样子,我更喜欢现在的空虚。”
雅克收起下巴,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琳妮没有追问下去。珍妮·摩根的故事,以及四十多年来把这对夫妻紧紧绑在一起的纽带,无疑始终是一个谜。他们一齐向病房走去。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住在别墅。”
“没关系,我也不想打扰你们。我会偶尔过来,平时多半住在渔夫之家的公寓,就在堤坝的那一头。我可是带着工作来的,需要结清所有客户的年终资产负债表。朱利安平安夜那天能出院吗?我回去之前可不可以去别墅和你们一起过节?”
琳妮重重地点点头。距离圣诞节还有四天。雅克走进病房,琳妮的手机突然响了。
“科林?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在医院……”
“我正和鉴定小组筛查朱利安的车。你必须过来一下,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最好自己来看看。我在地下车库等你。尽快。”
科林挂断了电话。当琳妮重新把丈夫抱在怀里时,胃里像是结着一个肿块。她很害怕,害怕后备箱里该死的血液会揭露什么真相。她想起那把少了一颗子弹的枪。如果朱利安真的越界了怎么办?万一他出于报复、愤怒、仇恨做出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举动呢?
她告别雅克,再次上路,痛苦几乎让她窒息。帕梅拉打来电话问她去了哪里。琳妮解释说她的丈夫遭到了袭击,失去了记忆,她不得不无限期留在他身边;而那部她花了四年写的小说,那部从她的大脑和黑暗中撕扯出来的作品,此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明白,琳妮,慢慢来,这本书正在上架,随着圣诞节的临近,销量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但既然给你打了这个电话,确切地说,是因为这本书遇到了一个大麻烦。弗朗索瓦让我必须联系到你。有些东西……该死,真是一团糟。”
第16章
“解释一下吧。”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投诉抄袭。”帕梅拉回答道。
琳妮把车停在一边。
“抄袭?你在开玩笑吗?”
“米歇尔·伊斯特伍德,你有印象吗?《血之轮》?”
“完全没有。”
长时间的沉默。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这个人并不出名,但他在二十多年前以笔名写了两部侦探小说,其中包括《血之轮》,1991年出版……一本二百五十页的小书。”
1991年。她的青春期。琳妮当时读过许多侦探小说,对于阅读,她有着一头大象的记忆。书名和作者名都没有唤起她的任何共鸣。
“我看了看销售数字,应该不超过一千册。但不管卖出多少,我刚刚读了一下,的确与《未完成的手稿》有着许多令人不安的相似之处。”
琳妮真想不顾一切地挂断电话。除了应付那些想从她身上赚钱的人之外,她还有许多麻烦要处理。
“哪里相似?”
“它的主角也是一位老作家,在1次海上旅行中失踪,但其实是被关进了一个强迫他写作的疯女人的房子里。故事走到结尾时,她杀了他,并以他的名义出版了一本书,名为《故事的结局》。"
“所以呢?他没有抄袭吗?他就没有受到斯蒂芬·金的《头号书迷》的启发?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有必要攻击所有编造不可能的爱情故事的作家?指责他们抄袭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所以,《故事的结局》和《未完成的手稿》,你是想说这两个书名有什么关系吗?”
“是的,最后,你把《故事的结局》贴到《未完成的手稿》的结尾,你就有了一本完整的书。”
“哈哈哈……”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说,这两本书的确存在某种联系。但最重要的是,米歇尔·伊斯特伍德及其出版商正急于向我们展示其他细节,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书里的作家叫奥波洪,不住在布雷阿岛,但一样是布列塔尼区,只是变成了格兰德岛。而你的阿帕容曾经是连环杀手、恋童癖。我知道,这里不太一样,我……”
“你应该说它们之间毫无关系!”
“你明白我的意思,无论如何,那些糟糕的挖掘者还在继续筛选和对比这两个文本。他们会在需要的地方找到共同点,即使在非常不同的元素上。”
“阿帕容、奥波洪、布列塔尼……这些都是巧合,仅此而已。这不会让我有罪。我从不窃取任何人的想法。”
“当然,我知道,琳妮。但你女儿去世后,你一直过得很艰难,你不可能写作,而且……”
“就算我想窃取他的想法,你不认为我会做得更高明吗?想想看……我的作家,我会叫他马丁或布朗热,我会让他住在南方而不是布列塔尼。”
“总之我们必须做岀解释,毕竟我们没有事先知会。证明抄袭通常很复杂,他们很可能不会成功,但这件事恐怕要拖上几个月了。我先把他的书寄给你,书店里早就不卖了。尽快读一下,两个小时就能搞定。”
她挂断了电话。琳妮简直无法相信,这个故事明明是她独自一人在别墅里用几个月的不眠之夜从大脑里撕扯出来的,“阿帕容”赫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否真的存在,想都没想就把它写在了纸上。
巧合,仅此而已。
琳妮再次上路,尽管她强烈地渴望回到巴黎,吞下一片阿普嘍仑,然后睡觉,睡觉,醒来,祈求一切都会好起来……半小时后,她赶到了科林身边,后者正在地下车库前等她,面色凝重。科林,这个生活中只担心他的猫的警察;在那一刻,她竟然羡慕起他的简单生活。
现场,鉴定小组已经打包好卤素灯和各种设备,离开了。
“怎么这么久?”
“遇到了点小麻烦……出版社那边。”
科林把她拉进车库,关上身后的门。
“事情可能变得更复杂了。”
琳妮盯着他,抿住嘴唇,差点发出尖叫。科林打开汽车后备箱:用来遮挡备胎仓的毯子已经被对折了起来。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密封袋。
“就在这块毯子下面,我们找到了它,被藏得很深。你看一下,这是萨拉失踪那晚戴的吗?”
琳妮屏住呼吸,用颤抖的双手抓住塑料袋。里面是一顶蓝绿相间的羊毛帽子,上面有一个绒球。
是萨拉的。
第17章
夜已经深了,外面刮起了强风,裹挟着沙子吹打在落地窗上。史上最严重的大潮汐在前一天就已经开始了,每逢这种时候,贝尔克的天气会持续剧烈地变化,大风肆虐,世界笼罩着一层黑色的面纱。整个欧泊海岸、堤坝和海边小路会被几米高的海浪淹没,在涨潮最猛烈的时候,欧蒂湾甚至可能从景观中消失。海浪开始舔舐沙丘的脚,距离灵感别墅只有约十米远。
琳妮坐在沙发上,翻阅着相册,寻找着朱利安所说的香蕉种植园。如果一根香蕉就能让他回忆起过去,那么羊毛帽子的视觉和触感能唤醒他对萨拉的记忆吗?也许她的丈夫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车里会有女儿被绑架时戴的帽子?
根据科林的说法,那只是一顶带绒球的双色帽子,在很多商店里都能找到;但琳妮从未在市面上见过它: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那是萨拉的祖母亲手织的。当然,帽子已经被警察拿走分析了,希望能从汗液、皮屑甚至头发中提取到DNA。
琳妮翻阅着相册,搜寻着埋在大脑深处的记忆。她无法接受自己认识了二十年的男人会伤害任何人,还是一个被锁在后备箱里的女孩,无论她是谁。况且这顶帽子的存在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如果它是萨拉的,为什么四年后才出现在丈夫汽车的后备箱里呢?
她还活着。琳妮不愿接受这个假设。她的女儿不可能还活着。让松绑架了她,杀了她,把她埋在了野外,他迟早会交代尸体的位置的。她的丈夫不可能参与其中。
科林向她保证第二天就会拿到分析结果。如果发生了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说,如果这顶帽子的确是她女儿的,警察就会开始搜查这所房子,寻找线索,因为他们无法当面质问朱利安。
还剩下最后一晚,她必须活在最可怕的怀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