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但由于她之前遇到的那些更奇怪的事,佐伊当时几乎没有注意到,那就是人群中有很多带武器的人。佐伊看见,在身穿灰色连体衣的铁路工作人员、身穿白色衬衫的保安和成百上千的看客中间,有六七名雇佣兵成员,他们穿着黑色外套,打着领带,拿着小机关枪对着天空,看上去就像特勤局特工。然后,她又数了数,至少有五个人穿着满是口袋的黑色背心,戴着琥珀色的面罩和黑色的反向棒球帽,戴着无指手套,手握突击步枪。然后是一些单独的武装者——似乎不属于任何团队的奇怪的男人或女人。有一个人穿着背心,肩上别着两支手枪;旁边是一个穿着皮夹克的日本秃头男人,背上背着武士刀;然后是一个有着粉红色头发的女人,大腿上各绑着一支短的双筒猎枪。他们没有对人质事件的发展做出反应——他们没有时间。他们一直在那儿等着,为什么呢?
“我不得不说,”玩偶头男人怒气冲冲地走向过道,“他们把你藏在火车上是明智的。但我找到了你,这是我的命运。现在你已经见识过我的力量了,你知道我能对你做什么。”
佐伊回答说:“好吧,别……呃,别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做什么暴力的事情,我很乐意合作。但现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好吗?我知道有什么合同。但问题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想要我,或者他们为什么想要我。我也不想知道。”
玩偶头男人咧嘴一笑。“你真是阿瑟·利文斯顿的女儿?哎,我应该这么期待的。”
“他欠你们钱吗?这就是问题所在吗?他是不是在毒品交易上骗了你?不管怎样,我不在乎——如果你想让我打电话给之前跟我谈过话的人,让他付钱,我会照做。但我不认识阿瑟·利文斯顿。他想送我一辆车作为十六岁生日礼物,我把车还给了他。他的钱很脏,我一分都不想要。”
“很好。你会为我打开他的保险库。”
“如果我知道它在哪儿,是什么东西,怎么进去,我绝对会那么做的。但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我想让你知道,我既不惊讶,也不失望。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样,我对任何事都会很失望。毕竟,你没有理由尊重我。就像所有人一样,你只尊重那些拥有权力的人。你需要我向你展示我的力量。这样你才能尊重我,平等地对待我。”
“不,不,你真的不——”
玩偶头男人伸出左手,掐住雅各布的喉咙。雅各布扭动着,使劲地捶打着,想挣脱开。他完美的头发散落在眼前,几乎哽咽道:“嘿!不!你在干什么——放开我!”玩偶头男人没有想掐死他,只是让他待在原地。“佐伊!”雅各布发出嘶嘶声,脖子上的筋像要爆裂一般,脸因为惊慌和用力而涨得通红。“照……照他说的做……”
玩偶头男人说:“嘘……”然后他继续用左手把雅各布按在座位上,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雅各布的额头上。他用手掌按住雅各布的额头,拇指抵住太阳穴,中指抵住另一个太阳穴,像抓保龄球一样抓着雅各布的脑袋。
“佐伊……告诉他……”
“嘘——”
“求你了。”
“嘘——人类唯一的命运就是屈服于强者!”
砰的一声,紧接着是嘶嘶声和飘起来的烟雾。雅各布的身体变得僵硬,他的双手紧握,飞到胸前,双脚抖动着,踢着前面的座位,一只鞋掉了下来,散发出一股像蒸西蓝花一样的臭味。佐伊的猫号叫着,发出嘶嘶声,想从箱子里爬出来。玩偶头男人拿开了他的手,雅各布瘫倒在地,眼睛睁着却毫无表情,嘴巴耷拉着。低低的汩汩声从他的喉咙发出,一串口水从他嘴里流出,一摊尿液从他的胯间流到膝盖。雅各布的太阳穴有一个洞,冒着烟,那是电流烧了他的大脑后留下的。
佐伊尖叫道:“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玩偶头男人用夸张的声音说:“我已经把他从他脆弱的躯壳里解放出来了。他加入了我,成为更强大力量的一部分,成为我收藏的一部分。”
火车外的站台上一片混乱。一个电视摄制组正在对现场情况进行报道,佐伊听到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后墙上的一个大屏幕已经从当地的天气预报转到现场报道。底部的标题并非佐伊想的那样,不是“疯子劫持了火车”,也不是“流浪汉掌握了闪电的力量”,而是“利文斯顿的女儿被扣为人质”。
佐伊咬紧了牙,不知道自己要为妈妈选了一个卑鄙无耻的精子贡献者而付出多少代价。雅各布半闭着的眼睛没有目的地转动着,但什么也没看见。他突然倒在佐伊的身上,佐伊把他推开,对着窗外站台上的人尖叫。
“帮帮我!他会杀了我的!”
又一次,他们就这么看着,无动于衷。在那之前,佐伊每时每刻都生活在一种不言而喻的假设中:如果事情变得很糟,她总能找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人——她的妈妈、老师、警察、上帝。但现在她被困在这个巨大的铁皮里——只有她,这个男人,还有死亡。也许每个人最后都会有这种感觉。脚下的冰破碎了,你发现脚下除了寒冷和黑暗,什么也没有。现在应该是最糟糕的时候。
人群中有一阵骚动。人们开始回头看车站的主入口。人群慢慢地分开了,就像一只野兽走了进来,没有人想惊扰到它。人群中首先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他是个光头,脑袋被剃得锃亮。佐伊觉得他看上去像个“麦丽素”,一种巧克力糖果。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种族歧视,但世界上所有进步的态度都不能改变他的头看起来就像一颗巧克力糖果这个事实。他身后站着一位漂亮又严肃的中国女士,她的步伐让她看起来像穿了条太紧的裙子。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戴着一顶牛仔帽,长着浓密的眉毛、红红的鼻子,看上去就像是从动画片里蹦出来的一样。在他们身后,隐隐约约又出现了一个她看不清的人。但是站台上的人群知道他是谁,知道他们都是谁,并且十分不想和他们有什么接触。这群人中没有一个看起来像带了武器,但即便如此,那些拿着机关枪的人也不敢和他们有眼神交流。所有人都在往后退。玩偶头男人——也就是灵魂收集者——伸出一只手,按在佐伊的额头上,用中指和拇指戳着她的太阳穴。
他低声说:“我可以带走你的财产,也可以带走你的灵魂,对我来说都可以。所以你来选择。你有三秒钟的时间,一……”
“不!听我说!”
“二……”
“求你了!我带你去保险库或者别的地方,我们会找到的,我会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住手!我来了。”
门口站着一个耀眼的、肤色白皙的男人,他身穿大衣,戴着一顶软呢帽。他有一双冰冷的蓝眼睛和分明的颧骨。他的西装外套、背心、衬衫和领带都是深浅不一的灰色和银色——佐伊觉得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机器人。他的衣服上没有褶皱,就好像那身衣服是他皮肤的一部分。佐伊那一瞬间的想法是,她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穿别的衣服的模样。
她见过他,通过手机投出的全息图。
灵魂收集者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个男人,双臂放松下来,放在身体两侧,用身体挡住了过道,把自己挡在银色套装和他的猎物之间。
威尔·布莱克沃特环视车厢,好像在评估形势,然后他平静地说:“最重要的事先说——你没事吧?”
佐伊正要回答,这时她意识到威尔问的是灵魂收集者,而不是她。
他笑着说:“威尔,我之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到呢。”
威尔停了下来,摘下帽子。他的头发看起来像是黑色头盔,随时可以抵御飓风。
“布兰登,你还好吗?还在服药吗?你没有,是不是?”
“我现在不用吃那些了。多亏了摩洛克,我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成了灵魂收集者。”
“是的,我看到了。后面那个男孩,他死了吗?”
“他的灵魂与我同在。”
威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脑子里做着什么小的算术题。“好吧。这样会把事情变得复杂。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但我们现在得走了。这女孩看起来没有受伤。对吗?”
“是的。”
“很好。我相信你已经注意到我们这里吸引了不少人。”
灵魂收集者轻蔑地朝站台那儿瞥了一眼。“我的力量可以把他们化为灰烬。”
“好吧,我不想我的西装上全是灰,所以让我们开始吧,尽可能干净利落地完成这件事。外面有一辆车,如果我们快点行动,就能让你穿过人群,不会出事。”
他看向佐伊,对她说:“你也和我们一起去。我们要去你父亲的庄园,他的保险库就在那里。我应该不需要再告诉你,你最好——也是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服从。”
佐伊瞥了一眼瘫在她身边脑死亡的男人,像小便一样臭气熏天。薄薄的卷须状的青烟正在从他的太阳穴里冒出来。
她说:“求你们,让我走……就行。不管阿瑟·利文斯顿做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管他有多少钱,不管他有多少金库,这些我都不在乎。”
“没关系。你被牵扯进来是因为你父亲把你牵扯进来了,而现在你就是案板上的肉。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去做,事情就会以你无法理解的方式变得糟糕。”
威尔站直身子,把帽子戴回他那顶黑发头盔上,捋了捋袖子,对他们两人说: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你可以看到外面站台上发生了什么。由于这座城市没有一个真正的或有组织的警察部门,我们所看到的是一群非常不合格而且精神上经常不稳定的受雇枪手。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利文斯顿的女儿在这里,而且每个人都认为他们可以从中获得回报。这是一群非常愚蠢的人,他们的肾上腺素激增,他们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直播。我们必须向他们、向在这里和我们目的地之间出现的每一个人表明,现在我们才是控制局势的人。现在,我要先走出那扇门。佐伊,你是下一个。灵魂收集者就在你身后。我们一出门,就会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包围。佐伊要对着最近的摄像机说下面的话,仔细听着。你在听吗?”
佐伊点点头。在她旁边,雅各布发出一声喉音,他那无神的一直睁着的眼睛在车周围转来转去。突然间,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在这个未来中,佐伊和雅各布平安无事地到达车站,两人一起走下了火车……
他替她拿着包。在站台上,她给了他自己的电话号码。他们同意星期六晚上见面。第二天,雅各布来她住的酒店接她。这位英俊的陌生人有一辆敞篷车,尽管现在是十二月,他们还是把顶篷放下,在寒冷的空气中飞驰。五十层的视频屏幕在头顶上闪烁着广告和品牌标识。他们去了一家高档餐厅,可能是在一家能俯瞰新城市的高层酒店顶层,那里的队伍很长,但雅各布可以直接进去,因为他认识很多人。他们吃喝玩乐。她看到了他看她的眼神。雅各布知道他可以找一个更苗条、更漂亮的女生,但他看到了她真正的样子,看到了她的内在,他想要得到它。之后,他们等着男服务员把车开来,夜晚的天气很冷,她有点醉了,雅各布把外套披在她的肩上……
佐伊说:“我在听。”
“你要说,‘我叫佐伊·阿什。我是阿瑟·利文斯顿的女儿,我被扣为人质。我已经——’”
“被灵魂收集者劫持了。”灵魂收集者说。
“对。‘我被灵魂收集者扣为人质。他们说,如果有人试图干涉,他就会杀了我。请不要干涉我们。其他所有的赏金都被取消了。’明白了吗?不一定非得完全一样,但一定要表达出这个意思。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如果他们干预,就没有钱。”
佐伊点点头。她把一根手指伸进猫箱,摸了摸恶臭机器的头。“我们离开这里吧。”
她站了起来,意识到雅各布的银色酒壶落在了她的腿上。拿上它是错误的,因为她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但她还是拿了,把酒壶塞进了包里。如果她后来活了下来,这就是用来纪念他的东西。佐伊刚一站起来,外面的人群就发出一阵嗡嗡声,每个人都试图挤到合适的位置,拍下人质和劫持者从火车里出来的情景。威尔从行李架上拿起她的手提包,站在门口。佐伊遵照指示,拎着猫箱站在一边。
佐伊感到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她吓了一跳。甚至透过夹克,她都能感觉到灵魂收集者的手指发出的嗡嗡声,一种像蚂蚁在她的肩胛骨间爬行的颤动。门滑开了,噪音就像一堵墙一样砸在她身上——记者们围着她尖叫着提问,穿灰色制服的记者们试图推开那些看热闹的人。后面那面墙上所有的屏幕现在都调到了本地新闻,而本地新闻正在播放这三个人的画面,营造出一种不和谐的镜面效果。佐伊看着显示屏幕上的他们三人,大概要比真实情况慢一秒——穿着大衣、戴着软呢帽的高个子男人后面跟着身高五英尺两英寸的佐伊,从羊毛帽里露出的蓝色刘海让她看起来很苍白。她身后是高大的、裹着缠腰布的野蛮人。群众一看见他就开始往后退。
不,不对。他们是想远离威尔。
三人慢慢走上站台,进入了佐伊只在车厢里瞥见过的那座巨大的未完工建筑。她看到旁边的站台也有一列火车,是从拉斯维加斯开来的。条条大路通向塔布拉拉萨,一个她出生时甚至都不存在的地方。这时一个电视新闻摄制组冲了过来,接着又来了一个。她出名了。这太糟糕了。
在他们身后,那些穿着黑色背心、戴着墨镜的家伙已经潜行到了指定的位置。穿着大衣的雇佣士兵带着他们的小机关枪慢慢地走向门口,挡住了路。威尔回头瞥了佐伊一眼,点点头。现在到处都是摄像机——见鬼,甚至随便一个旁观者都是行走的摄像机——所以佐伊没有看向特定的一个。
“大家能安静点吗?我想说点什么。”
骚动平息了一会儿。她回头看了一眼火车车厢,看到医护人员冲了进去抢救雅各布。她想知道他的家人是否就在人群中,或者他们是否住在城里。
“好吧,嗯,听着。我被劫持了,被——”她说不出他那个愚蠢的名字,“我身后那个长相凶恶的男人。他告诉我,如果有人试图干涉这件事,他会杀了我。”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和喘息声。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佐伊再次回头看了看电视屏幕,发现摄像机已经对准了灵魂收集者的脸。他露出黄色的牙齿,护目镜后面是一双难以捉摸的眼睛,后墙的电视监视器纯黑色屏幕上反射出他的脸。他完全沉浸在这瞩目的关注之中。佐伊意识到她正在观看这个男人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她用力地咬着嘴唇,咬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