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告诉了他们火车闻起来像小便的味道吗?”
“我没有,但我想他们刚才听到你说的了。”
他轻轻敲了敲眼镜,蓝色小灯熄灭了。灯光是法律要求强制打开的,这样变态就不能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把它带进更衣室偷拍了。但是佐伊认为灯光还不够亮,因为她直到刚刚才注意到。她的目光又转向了窗外。低矮的灌木丛和偶尔出现的山峦已被一片“长着”一排排木架子的场地取代,这些木架最终会变成高楼,这片地方也会变成住宅开发区。新铺好的道路像黑色丝带一样在一排排木架之间蜿蜒起伏,形成柔和的曲线,有时会在到达另一片空地时戛然而止,而这些空地可能是一年后的另一个开发点。佐伊注意到,当他们离市区越来越近的时候,房屋变得越来越完整,窗外的景色没之前那么模糊了——因为火车正在减速。她的目光四处寻找那个玩偶头男人。他又向前移了几排;他抽完了那支烟,现在正光着脚踩烟蒂,好像想要把它碾进地毯里。
佐伊想和雅各布重新开始对话,她说:“那么,住在塔布拉拉萨是什么感觉?”
他想了一会儿,说:“超负荷。”
“那是什么意思?”
“你会看到的,人口过载的标志。哦,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和熊打架。”
“你可以什么?”
“你可以付二十美元,一个人会让你和熊打架。在公园里,有一个用绳子围起来的区域,你有五分钟的时间来和灰熊搏斗。”
“这怎么会合法?”
他耸了耸肩。“当没有人执法时,一切都是合法的。三个月前,一半的警察因为一个巨大的贿赂丑闻而入狱,其余的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工作岗位。工资支票都不能兑现,真是一团糟。他们积压了太多案件,所以没有什么会再被起诉的。”
“等等,真的?如果一个变态闯进了你的……你要给谁打电话?”
“看。”
他朝她那边的窗外点了点头。佐伊看向窗外。
地平线上是一座圆柱形的摩天大楼,一条巨大的蛇盘绕着它。大蛇扭来扭去,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火车。它张开嘴,发出嘶嘶声。下面写着“十二月二十三日即将到来”。佐伊意识到,整栋建筑从屋顶到地基都被水晶般透明的视频屏幕包裹着,每扇窗户都闪烁着一段连续的动画——一个电影广告。巨大的、电脑制作的动画蛇扭动着它极其庞大的翠绿色躯体,盘绕在有五层楼高的字母旁,字母显示“杰登·史密斯与……”。大蛇在大楼上滑行,佐伊意识到塔布拉拉萨的每一栋建筑表面都安装了一个显示器,它会一直播放一条连续的视频,大蛇从一栋建筑滑行到另一栋建筑,这些都呈现给了火车上即将抵达的人。然后,这条蛇爬上了他们即将进入的火车站的圆形屋顶,用红色的大字将它的身体包裹起来,上面写着“杰登·史密斯与一条巨蛇搏斗”。
雅各布说:“我喜欢这么直截了当的标题,从字面上你就知道能看到什么。”
动画蛇冲出车站的天花板,爬到夜空——佐伊深吸一口气,吓了一跳。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仅仅是一个安装在建筑屋顶上的全息图,想要通过这个幻象让大家觉得这条蛇和广告没关系。火车上的一些人也是先被吓了一跳,然后笑着拍照。佐伊注意到雅各布笑得合不拢嘴,他看见她刚被吓了一跳。她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叫他闭嘴,但她知道自己也在笑。她提醒自己还是闭上嘴,以免露出“不标准”的牙齿。火车从摩天大楼之间穿过,突然,塔布拉拉萨的艳俗色彩倾泻在她的车窗上。
在他们的头顶上,是一个水晶峡谷般的塔楼,在不同的建设阶段——他们经过一家把索尼的广告映射在天空的酒店,然后是一座建筑,它只是一个黑暗的大梁框架,顶部是起重机,像刺猬头突出的尖刺。佐伊低头一看,火车轨道旁边是一条闪闪发光的汽车银河。在缓慢流动的出租车和车队中缓慢行驶的是一些炫耀的、精心设计的驾驶者。这些人要么富有到可以在城市里开车和停车,要么没有足够长的时间来提升自己的品位。有一辆鲜红色的摩托车,车身被塑造成龙的形状,骑摩托车的是一个亚洲人,穿着绿色西装,戴着六英寸高的蓬头假发。隔壁车道的一辆大卡车,轮胎有一个人那么高,蓝色的火焰从完全不必要的镀铬管道里喷出来。车后是一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法拉利,车身涂了一层发光二极管涂料,颜色呈波浪状,在车身上荡漾着美丽的迷幻图案。然后是一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凯迪拉克敞篷车,车身经过大规模翻新,内饰是白色皮革的,里面坐着一个戴着白色牛仔帽的高大黑人。
在街道一侧人行道的旁边是一条深沟,穿着橙色背心的工作人员正在铺设某种地下电缆。其他人在给一座建筑挖地基,砖块和水泥袋的托盘到处都是,像是一个个尘埃中的小岛,轮胎的痕迹在叉车和山猫挖掘机来来回回的地方交叉盘旋。
然而蜂拥在这一切周围的是人。由于人行道没有完工,行人就在拥堵的车流中穿梭。有穿着小礼服、戴着假发的醉酒女孩,她们咯咯地笑着,互相依偎在一起;有一群壮实的小伙子,赶着去建筑工地干活;有戴着太阳镜、留着胶状鬓角的日本小孩;差不多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人穿着令人讨厌的闪烁衬衫,衣服上要么是闪光的商标、下流话语,要么是卡通人物一遍又一遍做着同样表演的循环动画。闪烁着、跳动着的身体在汽车尾灯周围飘浮,每个人都在一片灯光和噪音中尖叫着寻求关注。佐伊不得不提醒自己,这就是这座城市在周四晚上十一点的样子。
佐伊问雅各布:“你喜欢这里吗?”
他笑了。“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只知道现在我不能忍受住在其他地方。”
火车正在慢慢地进站,刹车装置摩擦着铁轨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们经过一个停车场,这里像是一家汽车租赁店,挂着一些闪闪发光的招牌,推销所有规格的汽车。入口两边站着穿着黑色风衣、打着领带的男人,佐伊认为他们给停车场带来了一丝优雅的格调,直到她注意到他们手里拿着机关枪。
佐伊问:“那些人是警察吗?”
雅各布俯身向窗外望去,若无其事地把身体靠在她身上,说:“私人保镖。那些家伙可能是雇佣兵,你可以从他们穿的风衣看出来。当人们发现该市的警察毫无价值时,一些较大的公司开始集资来保障自身的安全。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你给这里的警察打电话,他们的语音信箱会告诉你请留言。”
“哇哦。所以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们可以给雇佣兵打电话吗?”
“你可能支付不起那些特别的家伙的费用,雇佣兵更多的是面向企业客户。但是,的确,你可以打电话给私人保安。网上有一个大公告板,你可以在上面发布工作信息,他们会在上面竞标。这有点疯狂,一半的人是自由职业者,他们要么通过参加五天的枪支安全课程获得私人保安许可,要么花四十美元买一个假的。这里有点像蛮荒的西部。我的意思是,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独自走来走去。”
雅各布仍然靠在她身上,她闻到了剃须水和发胶的味道。他呼了一口气,佐伊感受到了脖子那里传来他的气息。然后雅各布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纯银的小酒壶,喝了一小口。他把它递给佐伊,说:“外面很冷,它会让你暖和起来的。”
据她所知,她这辈子从来没有从陌生人手里拿过没有标记的容器来喝酒。她不喜欢细菌,也不喜欢被下药,但你能有多少次在火车上遇到一个有钱又英俊的陌生人呢?她喝了一口,感觉像岩浆在喉咙里滑过。是威士忌。她咳嗽着,他们俩都笑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拍一部愚蠢的电影。他们现在就在车站里,这是一座尚未完工的圆顶屋,佐伊认为,一旦完工,它将会是无比惊艳的,或者是美国最丑陋的建筑——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完成的部分都是艺术装饰风的玻璃拱门,交替着未来主义和老式风格。剩下的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暴露在外的钢架和一捆捆像内脏一样悬在空中的电线,仿佛这座建筑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刀战。
就在站台下,在数百名等候的旅客后面,是一排佐伊从未见过的快餐和饮料专营店。她因为这些店让自己这么兴奋而有些不好意思——德雷顿堡只有五个吃饭的地方,其中一个还是在加油站,而塔布拉拉萨的火车站就有十多家饭馆。就在座位上,佐伊发现了一家很棒的连锁店,在这里——根据广告上说的——你可以得到任何东西,只要它能被裹在厚厚的玉米饼里,被炸成脆饼;旁边是一家华夫饼汉堡店,就像店名听起来的一样,这里是卖华夫饼汉堡的;然后是一间果汁吧,那里排着长队的疲惫乘客等着花九美元购买一种含有四百毫克咖啡因和百分之十二酒精的混合饮料;旁边是一个刚拿出烤炉的饼干架,柜台下面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烤炉,你可以看到他们在你面前烤巧克力曲奇饼,然后他们会把它们拿出来,塞到你手里时仍然是热的,巧克力融化在了蜡纸上——佐伊决定下车后去那里闻上半个小时;最后是一家名为“刺冰”的饮料连锁店,出售含糖水果冰沙,根据他们的标识,这些饮料中添加了听起来绝对非法的“燃料”——可卡因、锂、大麻油、右美沙芬、莫达非尼。她想知道这样的地方怎么能露天营业,不管有没有警察。但大部分时候她只是想知道这饮料要多少钱,她会买哪种。这家店门前排的队是所有队伍中最长的。
恶臭机器喵喵地叫着,把一只爪子从笼子的缝隙中伸了出来,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它从来没有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这么长时间,或者它可能想知道臭味是从哪儿来的。火车终于颠簸着停了下来,佐伊看见乘客开始从行李架上拽出随身行李……
六七名乘客一边这样做,一边不时回头看她。
是的,他们在看她,而不是雅各布。她很想站起来问问他们在看什么,但这样似乎显得自己有点傻。她需要找到旅馆,她想让雅各布载她过去。但就在她张开嘴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新的声音:“你知道你和我有什么不同吗?”
是那个玩偶头男人,他用肩膀挤开即将离开的乘客,看着她。“你,”他对佐伊说,“头发上有蓝色条纹的女孩,你知道你和我有什么不同吗?”
他慢慢靠近,直到他出现在佐伊坐的过道上方。其余的乘客都绕着他走开了,他们很感激没被这个疯子注意到。
雅各布说:“我们走。”
他准备带着佐伊一起站起来,但玩偶头男人把一只手放在雅各布的肩上,把他牢牢地按回到座位上。这个人个子不高,身体却像皮革绷在一捆捆钢索上,结实无比。
雅各布说:“伙计,我们不想惹麻烦,快让开,否则我们就得叫——”
“闭嘴,我在跟她说话。”他把双手放在椅背上,手臂和躯干在过道上形成了一座桥。他捏了捏坐垫,肱二头肌下面的血管在颤动。佐伊看见自己苍白的脸映在那个人漆黑的护目镜里。“我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你和我有什么不同吗?”
佐伊恼怒地说:“我不知道。什么不同?”
玩偶头男人笑了。“不同的是,”他低声说,“我绝不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恐吓而回答这样的问题。”
雅各布说:“现在你听着——”
玩偶头男人并没有看他,他把右手举到雅各布面前,打了个响指,发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和一缕刺眼的蓝白光,就像从指尖射出了一道细小的闪电。恶臭机器在猫箱里发出嘶嘶声并激动地跳来跳去。
雅各布畏缩地说道:“这是什么——”
那个人嘘了他一声。“我在跟她说话。这里有长长的队伍等着去喂这只胖乎乎的小猪。请排队等候。”
是的,她的第一反应是对的。这个精神变态者来完成上一个精神变态者留下的未完成的工作,而这两个人可能都是由某个有钱人派来的。想到这里,她认为自己之前没有对他评头论足,真是胸襟太开阔了。佐伊突然意识到,她刚刚用一场可怕的死亡换来了五万美元——即使利文斯顿的人兑现了他们几乎肯定不会兑现的诺言,这笔钱也不足以让她妈妈以后买一辆好车。
佐伊环视周围,想看看是否有警卫、列车员、魁梧的乘客,或者其他什么人在注意车厢后面发生的事情。但是没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出现,也没有一个走过的乘客想知道这个疯狂的裸体流浪汉和他正在折磨的那对年轻男女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人,佐伊意识到,现在在这个世界的小角落里拥有绝对的权力。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列火车上了。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他指着玩偶头问。佐伊没有回答。
他说:“不回答直接的问题是不礼貌的。”
“它们看起来就像你用打火机或喷灯熔化的玩偶头。因为你觉得它们会让你看起来很吓人。”
那人咧嘴一笑。“它们是灵魂,每一个都代表着我取走的灵魂。我是灵魂收集者。它们将永远为我服务。”
佐伊还没来得及准备回答,一个无聊但又权威的声音说道:“你们得把车给腾出来,伙计……”
终于。他们三个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灰色制服的秃顶男人靠在滑动门上。当他的视线和玩偶头男人那副不像人的黑色护目镜相遇时,他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现……现在我们不想惹任何麻烦。你跟那些人有什么事,换个地方去处理,好吗?没有必要耽误火车。”
佐伊瞪着他。“你在开玩笑吧?快去叫警察!”
玩偶头男人转回身来,再次面对他的人质。
他笑着说:“我完全同意那只蓝头发小猪崽的意见。去叫警察,叫狱警,叫穿着黑马甲的雇佣兵。告诉他们所有人,阿瑟·利文斯顿的女儿现在在灵魂猎人的手里。如果有人想上这列火车,或者她没有给出我想要的东西,我就把她也加入我的收藏。”
第5章
五
现在,站台上挤满了旁观者,他们用几十个微型摄像机记录下了这一场景,人们可能看到自己的观众数量飙升,因为有消息传遍了开眼,说有人即将被一个逃跑的精神病患者用闪电劈死。没有人出面干预,他们只是带着冷漠的好奇心看着,就像在观看动物园玻璃后的动物一样。玩偶头男人在火车车厢的过道里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从车窗里向人群怒目而视。佐伊意识到,他并不是想把围观的人吓跑,而是想确保所有人的摄像机都有机会清楚地拍摄到凶恶画面。他一度站在敞开的门口,抬起手来,发出噼啪声响,把人群吓了一跳。他用手指又耍了次闪电的把戏,这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佐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