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好吧,但是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也想靠这份合同来赚钱的人?”
“你是认真的吗?我们不需要钱。如果我们真的是你想的这样,我们不能早点儿把你的车开来交接的地方吗?”
这听起来有道理,她想。不过,她没有打算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一起上车。即使她决定去一趟塔布拉拉萨——在某种程度上,她知道这个决定十分愚蠢和鲁莽——她会自己去那儿。
威尔说:“你还在吗?”
“证明你说的钱是真的。”
“等等。好了,查一下你的账户。我刚给你汇了五百美元。”
佐伊登录她的银行账户,发现他没有撒谎——她现在总共有五百一十七美元的存款。佐伊深吸了一口气,想,我们可以把冰箱修好。
威尔说:“剩下的钱我可以存到托管账户里,给我二十分钟,我会安排好的……如果你同意这趟旅途的话。”
“我会考虑的。但别为车操心,如果我去的话,我会坐火车的。”
“阿什女士,我强烈地,强烈地建议你不要——”
她挂了电话。
现在是晚上七点。如果她乘火车离开丹佛,她可能在午夜前到达塔布拉拉萨。她把车开进主道,没有意识到鬣狗在他的车里放的一个微型摄像机记录了她的全部谈话,也没有意识到有一百五十多万人此时此刻正在观看着这一切。
[1] 原文为Tabula Rasa,拉丁语。——本书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第4章

佐伊不想变得多疑,但那个穿着烧焦玩偶头制成的内裤的男人让她有点紧张。他在火车车厢的另一端,站在过道上自言自语,他身上唯一的另一件“衣物”是一副涂黑了的电焊工护目镜,这使他看起来像是长了一对昆虫的眼睛。当他从盐湖城站(去往塔布拉拉萨之前的最后一站)上来时,佐伊立刻以为他是另一个为她而来的疯子,但后来他只是默默地站在车厢的另一端,所以她觉得不应该对他产生偏见。尽管如此,佐伊还是刻意避免看向他所在的方向;正如任何公共交通通勤者都能告诉你的那样,对抗精神病这样的黑暗力量,唯一的方法就是避免目光接触。她注视着窗外的灌木丛以每小时二百五十英里的速度模糊地掠过。她不知道如果把头伸出窗外,她的头会不会飞走。她的猫在她腿上的塑料箱子里喵了一声,好像在抱怨什么。
佐伊快被自己的紧张生吞活剥了。这是她第十次掏出手机登录托管账户,主要是因为她喜欢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四万九千五百美元。她把手机放回钱包里,紧张地用下牙从指甲上刮下黑色的指甲油。这是她第一次坐高铁,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她对速度感到敬畏,然而很快就厌倦了,开始注意到这列车有多臭。她在门口买的票,唯一的空位是在车的最后面,洗手间的旁边。不管是谁设计的火车,都把这个座位和洗手间安排得过于接近了,以至于每次有人进出都会撞到她的座位。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十九次了,更糟糕的是,每个人都会停下来,低头看看她,似乎在说:是谁的主意,让这个奇怪的女孩坐在这儿?
有人问:“你的猫叫什么名字?”
佐伊哆嗦了一下,因为有一瞬间,她觉得这名男性的声音来自那个在裤裆上戴着玩偶头的无家可归的疯子。但事实并非如此,是坐在她旁边座位上的那个陌生人,一位穿着老式西装的精致年轻人,在整个旅程中,他一直通过一副有线眼镜查看自己的电子邮件。她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个孩子度假的费用可能比她一年挣得还多。
佐伊挤出了一个她希望是友好的微笑,说:“对不起?”
“你的猫,它叫什么名字?”
“恶臭机器。”
“真的吗?这有点过分。”他咧嘴一笑,露出完美的牙齿。
“你闻到它的臭味了吗?”
“没有,好像有一点儿。”
佐伊把手指伸进塑料猫箱的缝隙里去,摸了摸恶臭机器。它是一只波斯猫,除了脸和胸部是黑色渐变到棕色以外,其他地方都是白色的,看起来像是有人把一杯咖啡泼在了它的脸上。它的嘴角和周边的毛发都向下垂着,这让它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它戴着一个黑色的皮革项圈,周围镶着银钉。这让它看起来像一只朋克摇滚猫,佐伊想。
雅各布问道:“你叫它的名字时它会回应吗?”
“猫咪不会回应任何事情。”
“对了,我叫雅各布。”
“很高兴见到你。”佐伊意识到此时她应该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即使她不是绑架的目标对象,她也没那么容易信任火车上的陌生人。
雅各布问:“这是你第一次去塔布拉拉萨吗?”
“是的,我有点害怕。我在科罗拉多州长大,一个叫德雷顿堡的小地方,非常偏僻。怎么说呢,就在一个拖——”她差点说出“拖车公园”,但及时住了口。“——呃,我们住的地方有一尊很大的麋鹿雕像,由混凝土制成。雕像上有很多弹孔,都是这些年醉酒的猎人打出来的。”
雅各布笑着,露出完美的牙齿。佐伊有点嫉妒,她嫉妒那些父母从小就带他们去看牙医的人。十一岁时,她因为玩滑板,不小心失去了一颗小虎牙,之后与醉汉继父的邂逅又给她的门牙带来了一个缺口。她突然希望自己有一件关于德雷顿堡的趣闻逸事可以和雅各布分享。她可以告诉他那次高中篮球队进入国家总决赛,其中一名队员在比赛的时候突然腹泻……
另一个人拖着脚沿着过道走向洗手间,他也低头看了她一眼,这似乎是故意的——佐伊发誓每个经过的人都这么做。她脸上还粘着小辣椒吗?这次是一位黑人女孩,她戴着和雅各布一样的有线眼镜,这意味着很可能这个女孩有一个内置摄像头,正在直播一档网络节目,也许这个节目叫作《每日公共交通上最差的染发》(今天的主题:后排有着青色刘海的猫女孩)。
雅各布说:“你将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你对它了解多少?”
“我知道二十年前它并不存在,那里只是犹他州一片空旷的沙漠。一群有钱人开始建造摩天大楼,突然之间那里变成了一座城市。没有政府,对吧?我只知道这些。哦,我看到的每一张塔布拉拉萨的照片都像是在《银翼杀手》的世界里举行同性恋狂欢节游行。”
雅各布又笑了。“是的,我得说你可能会经历一次文化冲击,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地方。你的手机永远不会没电,因为无线电源线圈无处不在。汽车行驶时也能充电。”
“太好了,也许我在那儿的时候会得癌症。”
佐伊又瞥了一眼玩偶头男人,她已经发现他在盯着她看了——他戴着昆虫眼睛一样的护目镜,很难分辨。她看着那个男人把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插在咧开的嘴唇间。然后他漫不经心地举起手,用手指碰了碰烟头,点着了。用手指。
雅各布说:“到处都是这样的工程。天黑以后,那些还没完工的楼房里就像飞满了萤火虫,所有的工人都在那里通宵工作,焊接金属制品——”
“你看到了吗?那个人刚刚做了什么?”
雅各布瞥了一眼玩偶头男人。“是的,火车上禁止吸烟。你想告诉他还是我应该告诉他?”
“不,他……没事。”佐伊断定那家伙一定是藏了根火柴。
雅各布饶有兴趣地盯着他,问道:“那些小脑袋是粘在他裤裆上的吗?”
“你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他做的每一件事在他自己看来都很有意义。”
“哈哈!不过我想我们都是这样。”
没人注意到那个玩偶头家伙在耍香烟把戏。然而,就在佐伊朝那个方向看的时候,另外两名乘客也转过头来看向她。她知道她现在不只是多疑了——他们会一次一个地看看自己座位的周围,或者抬起头来看看前方,然后再回头看看后方,当他们发现她与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便很快地移开视线。洗手间的门撞到了佐伊的座位。黑人女孩慢慢走了过去,她又看了看佐伊。佐伊觉得她是在看自己的头发,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头发里一样,但后来她想起她还戴着那顶被拉下来盖住耳朵的针织帽,那是她在坐丹佛的公共汽车时戴上的。他们是在取笑她的帽子吗?或者他们在看雅各布?他是名人吗?
“总而言之,”雅各布说,“他们造房子的速度真是太惊人了。你去度假,当你一周后回来的时候,天空就少了一个缝隙,你必须盯着它一分钟才能弄清楚他们建了什么。他们的工作方式令人惊叹。他们从不停止。”
“‘他们’?就像机器人吗?”
“不,墨西哥人。所有工人都是持有工作签证的移民。伟大的工人。”
“哦……这有点种族歧视,不是吗?”
“是吗?我的意思是,我猜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不是好工人。无论如何,看着他们工作令人着迷,他们在工地上有这些巨大的制造机器,就像巨型3D打印机,它们只是放在建筑的一侧,就能造出整面墙,准备组装。”
佐伊试图弄清楚雅各布是在和她调情,还只是因为坐火车无聊了。她想象着那个可怕的玩偶头男人走过来,拿着武器,然后雅各布把他揍一顿,就像过去的那些拳击手一样。
雅各布继续说道:“一个星期五,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漫不经心地对朋友说了一句,我多么希望我们家附近有一个沙拉三明治店。星期一晚上我下班回家,发现它就出现在那儿!他们是周末建的,就像他们听到了我说的一样。不到七十二小时,它就从一片空地变成营业场所。简单地说,这就是塔布拉拉萨,你眨一次眼,周围的景色就改变了。这就像是美国的迪拜,在迪拜还是迪拜的时候。”
佐伊喃喃地说:“是啊,这太奇怪了。”她发现雅各布注意到了她刚刚没有认真听。他陷入了沉默。
佐伊拼命想找点什么东西来填补谈话的空白,她说:“你喜欢你的眼镜吗?我前男友没有它可活不下去,但是当他让我戴上的时候总会让我头疼。”
有时雅各布的眼睛会向上或向右扫视,她知道他在刷新收件箱,这个收件箱只有他能看到,否则她不知道他在从眼镜外面看些什么。他们制作了一个游戏,你可以在你看到的人的脸上玩橡胶弹球(当然,只有你能看到这个球),或者一个会用幻想世界模糊现实里的一切的游戏,如果你是在公共汽车上,这是一个让你的钱包被偷的好方法。但无论如何,当你与戴眼镜的人交谈时,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看到了你。
雅各布说:“你要习惯。当你取下它时,它们会在你的眼前留下一个影像,像后遗症,你会发现自己不停地在眼前寻找你的通知。”
“我男朋友下载了一款应用程序,可以在和他说话的人脸上添上卡通胡子。他会笑个不停。有一次他的眼镜被打碎了,他的脸被一个足球击中,我其实有点高兴。”她意识到自己谈论前男友有点太多了,事实上她当时还忘记在男朋友前面加上“前”了。她很快补充道:“他很愚蠢。我们两个月前分手了。”这很微妙,对吧?
雅各布说:“如果你周末有空,我可以带你在城里转转。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嗯,所以他可能是另一名连环杀手。尽管如此,这是星期四的晚上,她想知道自己能否在星期六之前减掉二十五磅或者身高增加四英寸。她意识到,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忘记回答他的邀请,把他晾在那里,制造了一个尴尬的时刻。
雅各布试图打破尴尬,说:“佐伊,为什么你会来这儿呢?”
“我的父亲——我的生父——他死了。”等等——她什么时候告诉了雅各布自己的名字?
“哦,我很抱歉。葬礼是什么时候?”
“我,呃,不确定。他们说需要我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法律文书之类的。这很奇怪。”
“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可能很老,你看起来只有——”
“二十二岁。这是个意外,我什么都还不知道。他们说有东西爆炸了。”
“哦,是仓库爆炸吗?”
“嗯,我想是的。除非有一个以上。你听说了这件事?”
“每个人都知道,这可是个大新闻。你是阿瑟·利文斯顿的女儿?请节哀顺变。”
“他很出名吗?”
“在这个城市里,是的。如果这个城市有市长的话,他可能会竞选市长。”
“嗯,那他真不错。”
雅各布注意到她冷淡的语气,所以没再说什么,这创造了佐伊和他相处的五分钟里第二次尴尬的沉默。她想象着带他回到她在德雷顿堡的拖车里,这个孩子穿着三件套的粗花呢西装,打着丝绸领带,背心上挂着精致的金怀表链。她想象着他坐在一辆修复过的老爷车里,车子靠电池驱动,没有声音地开进来,然后他从车里下来,拿着一根拐杖,大步走向门口。然后佐伊邀请他坐在一张沙发上,沙发上满是香烟烫出的窟窿和猫爪造成的磨损。这时,她想象着他要么逃命,要么留下来,主动提出把她从肮脏的环境中解救出来。她不知道哪个更糟糕。
佐伊注意到他的眼镜边角靠近铰链的地方有一小缕蓝光,她说:“那是开着的吗?我们一直都在现场直播?”
戴着有线眼镜的人都有前置摄像头,可以二十四小时开机,记录下你的一举一动。如果你不想戴眼镜但仍然想向世界转播自己的生活,你是幸运的,因为你可以把这些微型摄像机装置在任何能想象到的东西里——怀表、项链、耳环、领带夹、帽子、铜制蜻蜓少女发夹,等等。你不需要取景器,摄像机就能拍下你面前所有东西的全景,并通过软件自动放大和聚焦面部以及其他有趣的画面——你只需打开它,就能记录你的生活。在今天,孩子们只要走出家门,就都要进行现场直播(自从佐伊高中毕业后,她就一直把二十岁以下的人叫作“孩子”)。
那么有谁在观看他们的节目呢?没有人,或者所有人——如果他们公开这个直播,任何人都可以进入观看。这几百万个连接在一起的摄像机信号的累积云被称为“开眼网络”,或者简称为“开眼”。比如,“你看到艾登和麦迪逊在艾萨克的派对上打架了吗?”“没有,但是我看到了开眼。”你偶尔会听到有些人用过去时态,说他们“开眼了”他们的整个假期,你一定要去看一看。如果你屏蔽了他们的直播,他们会说你“蒙住”了他们,他们会把开眼的追随者称为“开眼者”。而现在的重点是,雅各布眼镜上亮着的小蓝灯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可能有一千人在收听他们的谈话。她努力回忆自己是否说了什么令人尴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