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辛沉默半晌道:“坑很深,很大,里面有很多水,像一条小河。”
“河水是什么样子的?”
“泥沙混在里面,非常浑浊。”
“河水里有什么生物吗?”
“隐约能看到有几条小鱼在游,对了,还有一条蛇,脑袋露在水面上,看着有些瘆人。”
“还有别的吗?”
“还有人和动物。”
“能具体描述一下吗?”
“有一个长髯老者,一个满脸慈祥的老婆婆,还有一匹马,一只棕熊,一只绵羊。”
“他们都在做什么?”
“他们……他们……都死了,尸体漂浮在河面上。”
“你看着他们是什么感受?”
“有点难过,有点心慌,但又有点莫名的亲切感。”
“不管怎样,他们不能总这么漂着,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给他们个好的归宿?”
“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而且我有点舍不得,好像也只有在这条河里面能看到他们,别的地方都看不到。”
“我可以借给你一条船,可以把他们装到船上,送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你愿意吗?”
“行吧,我愿意。”
意象对话,区别于其他心理治疗方式的地方,在于心理师不会公开向患者解释对话的含义,而是通过潜意识里的纠正和干扰,来对病患的精神世界进行疏导和治疗。当然,心理师自己必须解读对话中出现的象征意义,就如骆辛口中的“深坑”和“浑浊的河水”,象征着他内心深处正遭受着某种困扰的折磨,而“鱼”通常象征人的直觉,“蛇”则有阴暗、邪恶和智慧的象征。综合起来分析:骆辛内心深处的困扰,是来自一种自我不敢面对的直觉,这种直觉对他来说是异常黑暗和恐怖的,致使他本能地想将之遗忘,甚至假装从未发生过,但其实一直掩藏在他的心底。
至于“长髯老者”“慈祥的老婆婆”“马”“棕熊”“绵羊”,则分别对应骆辛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性格温婉的宁雪。然而,现实情况是这几个人都已经死了,只有在梦里骆辛才得以与他们相见,从这个角度来说,对困扰他的噩梦,骆辛内心深处是有一些渴望的,但是面对阴阳相隔的亲人们,他又会感到悲伤难过,当然,更加会感到一些惶恐。这令他忍不住想要逃离,想要从梦境中挣脱出来。这两种矛盾情绪的冲突,随着噩梦的出现反复上演,便越发让骆辛感到焦虑。而崔教授提出借给他的那条“船”,象征的是一条“灵魂摆渡船”,在古希腊神话中,死神的使者便是用这条船将灵魂摆渡过冥河,从而让亡魂转世投胎的。崔教授希望通过这样一种象征,让骆辛心里能够得到些许的安慰,从而摆脱精神上的负担,完完全全接受亲人们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这也是噩梦的根源所在。
总结以上意象,进一步深入解读:“熊”在人们心目中代表笨拙,但是又特别有力量,特别有安全感,这大概就是母亲在骆辛心目中的形象,是非常正面的。反之,父亲的形象在骆辛的意象中则很消极,甚至有一些排斥。在意象对话中,能够象征父亲的物种有很多,比如狮子或者狗,尤其是狗,是忠诚和与邪恶势力做斗争的象征,但骆辛却偏偏选择了“马”。在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研究中,发现对母亲有过度依恋情结的孩子,往往会把马看作父亲的象征,其中多多少少有些对立的意味。由此,崔教授敏锐地察觉到,虽然表面上骆辛一再表示他绝不相信父亲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却对父亲保持着一份审视和怀疑,那这会不会便是他深藏在心底,不敢正视的那一份直觉呢?
一个小时的心理辅导很快过去,按照以往的习惯,骆辛会留在学校吃午饭,顺便也陪学弟学妹玩耍一会儿,因为只有面对那些内心单纯的孩子时,他才能感受到最大的放松和安全感。但是眼下,当他从意象对话室里走出来时,便看到叶小秋握着手机一脸焦急地迎上前来,很显然,又有案子找上他们了。
第三章 会所浮尸
金海市西郊,有一处占地近6000公顷的山林保护园区,周边风景秀丽、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无比,素有“城市天然氧吧”之称。园区毗邻一条淡水河,水流长年不断,清澈见底。在河的上游,有一些地段被房地产开发商建成了别墅住宅区,攀上周边丰富的景观资源,房价自然贵得离谱。在别墅区东端,靠近大马路,有一栋五层高楼,门脸装修得古色古香,门楣上写着六个烫金大字——天尚温泉山庄。
天尚温泉山庄,是由本市著名商业集团天尚集团开发打造的一家高端私人会所,里面中西式高档餐厅、商务宴会厅、咖啡水吧、温泉洗浴、健身娱乐、豪华客房等设施和服务项目一应俱全。山庄只接待会员以及会员带来的宾客,消费昂贵奢侈,只是入会便需十万元人民币,每年还需另缴纳两万元的会费,因此宾客皆为本地精英和成功人士。
上午10点40分许,一名男子打电话分别向120急救台和110报警台求救,声称在天尚温泉山庄五楼客房内,发生一起人身意外伤害事故,希望能够尽快获得救助。随即不多时,急救中心医生和辖区派出所民警相继赶到,却发现现场可能并非意外事故,而是一起刑事案件,遂立即上报到市局刑侦支队。
案发现场在天尚温泉山庄505号房,骆辛和叶小秋赶到时,技术队的勘查员已经开始在房间内搜集物证,负责重大恶性案件的一大队大队长周时好,站在门里正跟一个穿着白色浴袍的年轻男子轻声交谈着。看到两人进来,周时好冲两人微微点下头,然后抬手冲客房里间指了指,示意具体现场在里面。骆辛没多言语,顺着他的指示往里间走,边走边四下打量:高端会所的客房显然要比一般星级酒店奢华一些,入门是一间很大的会客厅,中间摆了一圈真皮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堆着几个空酒瓶子,以及几碟吃剩下的果盘。往里间走便是卧房,宽大的软床上一片凌乱,被子堆在床尾,床单歪七扭八的,一只枕头掉在地毯上,还有几件男士和女士衣物扔在地上。睡房南侧挨着一个超大的洗浴间,透过落地玻璃墙,能看到法医沈春华的身影在里面晃动。
浴室玻璃门是敞开的,骆辛和叶小秋走到沈春华身旁,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躺在蓄满水的浴缸中,身子全部没在水里,只露出惨白的面庞,头靠在浴缸壁上。浴缸是那种圆形带按摩功能的,白色的,很大,至少能同时容纳两人沐浴,里面的水还算清澈,看得到女子身上没穿任何衣物。
“什么情况?”骆辛淡淡地问。
“我们也刚到没多久,还未深入检查,正好也让你看一眼原始现场。”沈春华介绍说,“不过刚刚测了下尸温,综合浴缸中的水温,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10小时。”
“现在快中午12点了,也就是说,这个女孩是在今天凌晨2点左右死亡的。”叶小秋抬腕看着表说。
沈春华点点头,接着说:“尸体应该被挪动过,死者背部和后脖颈部位的尸斑,与现在尸体所处的体位不符,并且尸斑呈暗紫色,理论上说尸体在水中形成的尸斑应该比较浅淡才对。”
“不是在浴缸中淹死的,那这女孩是怎么死的?”叶小秋问。
“说不准,单从面部症状上看不出异常,也没发现有钝器伤和锐器伤,只能等进一步尸检之后再做判断,不过这种情况恐怕得家属同意才能解剖尸体。”沈春华微微皱眉道。
“这啥都不确定,干吗这么大阵仗,说不定真是场意外事故呢?”叶小秋不解地问。
“咳,这都是吸取了之前的教训,避免错失第一手现场证据,以免将简单明了的案件复杂化。”沈春华叹口气解释说,“如果这起案件是伪装成意外事故的,我们若是没能及时取证,会导致后续的尸检结果不够精确,那必然需要动用更多的警力和侦破手段来办这个案子,甚至会给犯罪分子钻法律空子的机会。”
“噢,明白了。”叶小秋颔首道。
两个人正聊得热闹,骆辛将鼻子凑近死者嘴边闻了闻,然后又闻了闻头发,随即揉着鼻子说:“酒味挺大的,还有烟味,不是普通的香烟,应该是雪茄之类的。”骆辛在病床上沉睡了三年,苏醒之后成为一名素食主义者,对气味便格外敏感。
“刚刚进来时,我看周队正在给一个男的做笔录,是不是这两人昨晚喝完酒后又瞎折腾来着,把人女孩折腾死了?”叶小秋紧跟着说。
“若是饮酒过量,加之剧烈运动,导致心脏超负荷运转,也可能引发猝死。先前确实有过这样的案例。”沈春华赞同道。
骆辛凝神想了想,似乎对这种说法并不感冒。他突然迈步走出洗浴间,来到卧房的大床前,俯身细致打量一阵,顺势又伸手捡起一件女士衣物,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嘴里轻声嘟哝一句:“恐怕没那么简单。”
刚刚在门口接受周时好问话的男子叫邵武,也就是报案人。据他说:昨天晚上,他和女死者一起在房间里喝了几瓶洋酒,随后两人上床做爱,再之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到了今天上午,他醒来的时候,在床上没看到女死者,然后他起床到洗浴间里小便,才发现女死者不知何时躺进了浴缸里,而且整个人包括脑袋都淹没在水中,他赶紧冲上前去把女死者的脑袋捞出来,然后拨打了求助电话。
邵武话音刚落,一大队民警郑翔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客房。中年男人身材高大,面庞棱角分明,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淡淡的古龙水的香气,极具绅士派头。郑翔介绍此人叫迈克·陈,是这家温泉山庄的总经理。
“您好,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很遗憾山庄出了这种意外,您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吩咐。”迈克·陈递给周时好一张名片,语气谦和地说。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首先我们需要查验一下山庄里的监控录像,包括这整层楼的,电梯里的,还有停车场里的,等等。”周时好干脆地说。
“不好意思,恐怕我帮不到您。”迈克·陈搓搓手,一脸歉意道,“想必您也听说了,我们这里只接待会员,而且会员的身份都很高端,对隐私保护方面要求极高,所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客人隐私,让客人能够安心享受轻松愉悦的休闲时光,也是我们给宾客提供的服务之一。”
“他是说整个山庄都没有监控?”迈克·陈说话有些绕,听得郑翔有些不耐烦。
“不是没有,设备我们都装了,但是都没开。”迈克·陈纠正说。
“地下停车场的也没开?”周时好不死心地问道。
“对,我们的会员都有自己的出入卡,进出停车场,乘坐电梯,刷自己的卡就可以了。”迈克·陈回应道。
周时好想了下,接着问:“旁边房间昨晚都住的是什么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找他们问个话。”
“没人住。”迈克·陈解释说,“我们的客房大多是供客人临时休息用的,很少有客人在这里过夜。”
“你撒谎。”骆辛走过来,瞪了迈克·陈一眼,随即把视线直勾勾地盯在邵武的脸上,“这里不是第一现场,你们昨天晚上住的不是这间房!”
“没,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邵武一脸否认道。
“卧房里的床铺虽然看着很乱,但床单上并没有压褶,显然昨晚没人在床上睡过。死者衣服上和头发上都沾染着很重的烟酒味,但是这个房间里却只有酒而没有烟,并且烟灰缸很干净,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还有,最关键的,尸斑可以证明,尸体被挪动过,那个女孩并不是死在浴缸中的。”骆辛推理案情时,习惯的“钢琴手”动作便会出现,他用五根手指贴着大腿外侧交替弹动着,顿了下,蓦然冲邵武逼问道,“你们这些有钱人都喜欢吉利数字,我想你昨晚应该住在旁边的506号房间吧?”
“你……”似乎被骆辛说中,邵武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表情更加慌乱了。
“据我们的前台反映,这位客人和出事的那个女孩,昨晚住的就是这间房。”迈克·陈轻轻拍了下邵武的肩膀,说话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骆辛,绵里藏针道,“这位警官看面相很年轻,能当上刑警想必有过人之处,但也不能无端揣测,警察说话是需要证据的,不是吗?”
迈克·陈话音刚落,周时好第一时间看向郑翔,郑翔默默点了两下头,示意自己问过前台接待员了,确实如迈克·陈所说。周时好刻意大声笑笑缓解尴尬的气氛,然后说道:“咳,我们这年轻民警说话气盛,您别在意,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争的,打开506号房间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这不算难为您吧?”
“好说,我到前台取房卡,各位稍等片刻。”迈克·陈抿嘴笑笑,面色坦然,只是出门之际,与报案的邵武稍微对了下眼色。
不多时,房卡取来了,迈克·陈亲自打开506号房间,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叶小秋急不可耐地第一个冲进房间,周时好、郑翔、骆辛以及报案的邵武都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房间的格局与505号房间一模一样,异常的是房间里没有住客,但客厅和卧房的窗户都大开着,而且空气中还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更让人起疑的是,卧室床上的铺盖不翼而飞,床单、被罩,甚至枕套都被扒得干干净净。
周时好转头盯向迈克·陈,后者淡定自若地解释道:“是这样的,前几天有几个会员包了这个房间开party(派对),一群人玩得太high(兴奋)了,把这房间祸害得不成样子,满屋子都是呕吐物,这不我们消毒放风了好几天,酒臭味还没散干净。”
迈克·陈的说辞听起来无懈可击,周时好有些无可奈何,便抬眼看向骆辛。“让技术队来勘验现场吧。”骆辛语气坚决,似乎认定这个房间才是第一现场。
“没问题吧,陈总,让我们的勘查员过来走一遍程序?”周时好刻意赔着笑,装模作样地解释道,“不是我们不相信您说的话,干我们这行的就这样,宁愿多费点事,也不敢有疏漏,您不介意吧?”
“没事,没事,查吧,排查明白了,咱们大家都安心。”迈克·陈大度地说。
“哦,还有个事。”周时好恢复严肃表情道,“毕竟有人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您和您的宾客都需要跟我们到队里接受正式的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