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务处主任说了一大堆话,一直没说到点上,骆浩东沉不住气插话问:“你们这也没啥实锤,都是些流言,凭啥说人家作风有问题?”
“不只是传闻,大半年后真出了一档子与两人有关的丑事。”教务处主任苦笑道,“张冲老家是外地的,学校照顾他,把后院锅炉房旁边一个小仓库腾出来给他当宿舍,有一天几个同事趁午休时间去他那里打扑克,结果有人不经意翻出一堆裸体肖像画。其中有单独的女性裸体画,也有男女交织在一起的,画中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令人一眼便能看出男女主角就是刘老师和张冲。这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肯定是两人干了那种事情,张冲才能画得那么真实。不过刘老师表示自己并不知情,而张冲也说那些画是根据自己的幻想画出来的,只是没人愿意相信,事情反而越传越邪乎,到最后张冲只能辞职走人。”
“辞职了?”骆浩东惊讶地说,“找个教师的工作不容易,说辞就辞,看来是有点做贼心虚。”
“他这属于识时务,80年代那会儿,严打得厉害,尤其社会风化问题,就算他没偷情,自己私藏那么多裸体画,还被别人拿来传阅,真把他送到公安局,定他个流氓罪判他几年,他也得受着。”宁博涛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
“对,对,是这样。”教务处主任使劲点头说,“他自己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辞职后连档案都没要就走了,学校这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主动辞职学校也就顺水推舟批准了。”
“那后来刘美娜怎么样了?”骆浩东问。
“没怎么样啊,责任被张冲揽走了,学校没处理她,她也不在乎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继续我行我素。”教务处主任说。
“我们了解到刘美娜已经离异多年,跟这件事有关系吗?”宁博涛问。
“对,就是因为这件事,小两口心生嫌隙,吵吵闹闹了几年,最后以离婚收场。”教务处主任说。
宁博涛点点头,沉吟一下,继续说:“这就是全部?所谓生活作风问题?”
“还有,学校里都传她前阵子交了一个男朋友,好像是工商所的,恰巧学校里有一个老师的丈夫也在那个工商所,说是那男的为了跟刘老师好,把自己的结发妻子给踹了。”教务处主任摇摇头,叹口气说,“也不知道咋了,刘老师怎么总能遇到这种说不清的事?也许真的是红颜薄命吧。”
“那男的是哪个工商所的?”骆浩东问。
“说是大东分局北站工商所的,姓姜。”教务处主任说。
“张冲辞职之后有消息吗?”宁博涛问。
“没有。”教务处主任干脆地说,“一点消息都没有。”
宁博涛略微想了下,说:“那把他的档案给我们复印一份吧。”
“行,我让人事科找一下,不过恐怕你们得多等一会儿,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找也需要时间。”教务处主任说。
“没事,你找你的,正好我们也想跟其他老师聊聊,你也给安排一下吧。”宁博涛客气地说。
“行,行,没问题。”教务处主任忙不迭点头说。
这边,何兵也没闲着。李队派给他的任务,是让他把凶手留在案发现场的那张明信片的出处和寓意搞清楚。
单说调查明信片的源头并不难,因为明信片上的风景画描绘的是一座三孔拱形石桥,而且画的底部有文字标识,表明这座桥名为“神桥”,是盛阳市著名景点皇陵公园的标志性古建筑之一。
这皇陵公园坐落在城北,顾名思义,原本是皇家陵寝,后来更辟为公园,园内有非常多的名胜古迹,是海内外游客来盛阳的必游之地。皇陵公园的明信片,除了在本地机场、火车站、客运站等交通枢纽场所有售卖的,在皇陵公园内自然也有卖的,而且卖的数量肯定是最多的,所以接到任务后何兵第一站便来到皇陵公园。
从公园的正门进去园内,需要走很长一段观景步道才能到达核心景区,不过沿途有诸多美不胜收的园林景观,走起来也算赏心悦目。道路两边还有很多小商小贩的摊位,有卖汽水和面包的,有卖水果和茶叶蛋的,有收费照相的,还有售卖公园纪念品的,等等。在几个卖纪念品的摊位中,何兵特意找了个年岁比较大的摊主上前询问,年岁大的见多识广,应该能把“神桥”的由来说得更明白。
“大爷,这种明信片,您这儿有卖的吗?”何兵把装在透明证物袋中的明信片举到摊主眼前。
大爷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框,默默打量几眼,随即在摊位上开始翻找,须臾从一个封套中抽出一张明信片递给何兵:“是不是这张?”
“对,对,一模一样,就是它。”何兵对比之后,兴奋地说。
“这个是一套的,涵盖了整个公园里最具有代表性的几处景观,总共十张,五块钱,来一套?”大爷以为何兵是买主,卖力地介绍着。何兵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掏出五块钱递给大爷,心说来一套就来一套,反正回去让李队报销。何兵接过一整套明信片,看到外封上印着发行编号1987(0801-0010),估计是1987年8月出厂发行的,然后随口问道:“您这生意怎么样?”
“一般,这不刚到学生放暑假时间,外地游客来得还不多,一天也卖不了多少货。”大爷说。
“本地游客没有买的吗?”何兵问。
“倒是也有,主要是些学生,尤其是外地来读书的大学生,买得比较多。”大爷说。
“那这套卖得好吗?”何兵晃晃手中的明信片,“最近一段时间卖出过几套?”
“卖得还可以,但最近没怎么卖过。”大爷回应说。
“这座神桥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何兵指着明信片上的风景画问。
“噢,这桥就是跟皇陵一块建的,一方面是为了美观,再一方面,这皇陵地势前低后高,遇到雨水多的年月,桥下的小河可以作为排水的渠道,对皇陵也能起到保护作用。”大爷内行地说道。
神桥是保护皇陵用的,跟刘美娜有什么关系?大爷的解释根本无法解开案子的疑点。何兵不甘心地问:“近几年或者近段时间里,在这座桥上有没有发生过比较重大的社会事件或者奇闻异事什么的?”
“没有,肯定没有。”大爷斩钉截铁地说,“我几乎天天在这里,要是有,绝逃不过我的耳朵。”
何兵点点头,想了一下,将证物袋中的明信片背面举到大爷眼前:“对了,这段文字和神桥有什么关系吗?您听说过吗?”
“人生苦短,有点希望,有些梦想,还有互道晚安。”大爷又扶着镜框凑近端详一阵,嘴里轻声念叨着,眼神逐渐放空,尽力在大脑中搜索着记忆,须臾缓缓摇头道,“关于神桥的文字记载和诗词歌赋,我大体知道一些,但这段文字我是真的没什么印象,估计跟神桥扯不上关系。”
“行,我知道了,那不打扰您啦。”几乎是一无所获,何兵满眼失望,收起明信片放回手包中,勉强挤出些笑容和大爷道别。
被害人刘美娜是语文老师,并且是语文教研组的组长,宁博涛和骆浩东跟教务处主任聊完,又找到语文教研组的几位老师聊了聊。几位老师的说辞和教务处主任差不多,没提到什么新的线索。随后两人又折回教务处,取了张冲个人档案的复印件,然后离开学校。
车开出没多久,骆浩东突然没来由地嘟哝一句:“哼,追不上的就是骚。”
“说什么呢?”手握着方向盘的宁博涛斜了他一眼。
骆浩东凝神说:“突然想起念书那会儿,我们这些男生,要是喜欢哪个女生,想去追人家,结果费劲巴拉没追上,就会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人家女孩是骚货,追着没意思。尤其漂亮女生,身边追求的人多,拒绝的人也多,好像慢慢地就被传成真正意义上的骚货。所以我在想刘美娜是不是也是这种情况,同事们看她长得漂亮,衣着也光鲜,出于嫉妒心理,故意冤枉她。”
“不好说,反正这女人呢,不容易,在单位里能力出众招人妒,长得漂亮招人恨,长得既漂亮又能干那就是全民公敌了,谁都巴不得你出点事,出点事就埋汰死你。何况刘美娜和张冲那种半真半假的丑闻,即便他们浑身是嘴恐怕也难说清楚。”宁博涛先是感慨一番,然后说,“刘美娜私生活有没有问题还不一定,但那个张冲肯定不是啥好玩意儿,搞不好这么多年对刘美娜还念念不忘。”
“张冲,还有刘美娜的新男朋友,都应该查查。”骆浩东迟疑一下,接着说,“不过张法医说杀人的是个老手,可这两人也不像啊!起码在工商所工作的那个男朋友不会有案底,所以,我其实……”
骆浩东吞吞吐吐,宁博涛听出弦外之音,没好气地说:“大老爷们儿,有啥屁痛快放。”
“我不大同意张法医的说法,从刘美娜脸上和脖子上分布的刺穿伤口来看,应该是凶手挥舞锐器胡乱捅刺造成的,有点像瞎猫撞上死耗子,稀里糊涂就把人捅死了,所以我感觉可能是一个愣头青干的。当然,也有可能他以前犯过别的案子,但没杀过人,所以手法比较激进。”骆浩东解释说。
宁博涛听完,没什么反应,沉默半晌,才未置可否地来了一句:“他懂个屁!”


第二章 岁月变迁
金海市,现在,初秋。
阴冷的房间,绝望的气息,蒙着白布的躯体,惨白扭曲的面庞,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曾经的搭档宁雪,这些已然阴阳分隔的亲友,在这个周末的清晨,再一次出现在骆辛的梦境之中。
猛然惊醒,彷徨和焦虑瞬间弥漫心头,凡是他在乎的,也同样在乎他的人,几乎都死了,这让骆辛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细长的五根手指贴着右侧大腿,犹如弹钢琴般不可抑制地交替弹动起来。
翻身下床,洗漱,吃早点,穿戴停当,背上双肩包,骆辛走出家门,出了楼栋口,一眼便看见叶小秋开着黑色SUV已然如约停在街边。叶小秋24岁,比骆辛大2岁,面容清秀,个性阳光直率,自小便怀揣一个当刑警的梦想,先前在基层派出所锻炼过两年,本以为调回市局能如愿以偿分配到刑侦支队,没承想最后被打发到档案科,阴错阳差与身兼刑侦支队重案顾问的骆辛做了同事。当然,两人的渊源并不止于此,叶小秋其实是刑侦支队已故前支队长叶德海的女儿,叶德海又和骆辛的父亲骆浩东关系匪浅,两人曾经同期共事于刑侦支队一大队,平时来往密切,并以师兄弟相称,而他们共同的师父便是时任大队长、现任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马江民。
马江民当年非常看重自己的两个徒弟,对他们的后人自然也是格外关照,他不让叶小秋进刑侦支队,是为了安抚叶德海老婆的情绪。老叶的老婆,也就是叶小秋的母亲,出于安全考虑,三番五次到局里找马江民,表示千万不要让叶小秋当刑警。另外,马江民极力鼓动现任一大队大队长周时好去做叶小秋的工作,让叶小秋顶替宁雪的角色,在做好档案科本职工作的同时,兼任骆辛外出协助刑侦支队办案时的助手。如此一来,两个孩子之间有了互动,骆辛在生活上能多个人帮衬,同时也算曲线帮助叶小秋实现她的刑警梦。
然而,与一位后天性学者症候群患者相处,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骆辛在办案时展现出天才的一面,但同时他也是大多数人眼中的怪人。他性格孤僻,情感淡漠,极度以自我为中心,说话直言不讳,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最初和骆辛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叶小秋受了不少的窝囊气。好在磨合了几个月之后,她慢慢摸透骆辛的脾气秉性,如今共事起来已然没那么心累,就连骆辛的那张脸看着都比原来顺眼一些。
叶小秋默默注视着骆辛晃着如麻秆一样的身子向车子走过来,一成不变地,他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衬衫上所有的扣子都系得紧紧的,看着像个老古板。或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他脸色尤为煞白,黑眼圈也格外重,配上那双圆鼓鼓的大眼睛,感觉更像螳螂了。叶小秋不免有些心疼,因为她知道骆辛正在经历着什么。
一晃神的工夫,骆辛已经钻进车里。像往常一样,他依然选择坐在后排座椅的中间位置,据他说那是整部车里最安全的位置。叶小秋见惯不怪,没多言语,发动起车子,缓缓驶出去,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明光星星希望之家”。
“明光星星希望之家”是一所专门为孤独症儿童提供康复训练的民办学校。校长崔鸿菲女士,现年65岁,系北宁省师范大学心理学院特殊儿童心理发展与教育研究所原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2014年她以个人名义创办了这所学校。
学校位于海滨观景路地带的一座小山脚下,由一栋灰白色欧式建筑以及半个足球场大小的院落组成。原本这里是一个休闲度假村,后来因经营不善歇业,崔教授便承租下来,改造成学校。目前学校里有五十多名患有孤独症谱系障碍或广泛性发育障碍的孩子,以及十多名教职员工,办学资金主要来源于爱心企业赞助和政府补贴。学校的经营方针是以慈善为核心,尽可能减少患病孩子的家庭负担,如全托性质住校的孩子,只需象征性地支付一些吃饭和住宿的费用即可,但相关的研究成果则明文规定归学校所有,也就是说,这所学校多多少少还是带有一些探索和研究性质的。
这天是周六,是骆辛固定来学校接受心理辅导的日子。对校长崔教授而言,骆辛是她跟踪最久的一个病例,早在大学任教时期,她便对骆辛进行过问诊,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一般医护关系,更像是家人。而在崔教授的精心治疗下,骆辛的社交能力、语言能力、共情能力以及行动能力都有了稳步提升。尤其是自他妈妈的尸骨时隔多年被发现之后,他身体里本能的防御机制开始出现松动,导致他最近这段时间总是噩梦连连。这对骆辛来说已经形成一种困扰,但崔教授却觉得这有可能是一个挖掘深层次病源的契机。因为她隐隐有种直觉,发生在骆辛身上的一系列退化,除了与车祸造成的大脑器质性损伤有关,还伴随着某个巨大的心灵创伤对大脑神经的抑制,导致其无法顺畅传导人类正常的思维和行动能力。崔教授坚持认为,自己如果能够找到创伤根源,或许便可以帮助骆辛消除心灵上的桎梏,从而让他变回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
意象对话室中,骆辛仍如以往那般将整个身子深陷在高背沙发椅中,崔教授则坐在对面,一手握着笔,一手捧着记事本,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这样的意象对话模式,两人已经持续多年,彼此信任,驾轻就熟,所以不需要过多铺垫,骆辛很快便闭上双眼,进入放松状态。
所谓“意象对话”,是指心理医生通过引导受访者做出想象,了解受访者的潜意识心理冲突,对其潜意识的意象进行修改,从而达到治疗效果。通常对话伊始,心理医生会先设定好一个意象,并引导受访者进入想象,称之为“起始意象”。而崔教授这次为骆辛设定的起始意象,是一个“坑”。“坑”在意象对话中,是面临问题的象征,它可以帮助展示受访者眼下所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