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吗?”迈克·陈问。
“对,立刻,马上。”周时好不容置疑道。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方龄到刑侦支队挂职已近四个月了,虽然作为公安部刑侦局犯罪对策研究处的专家,先前她也时常到各地方单位搞调研,但真真正正深入基层单位,作为一整个支队负责人之后,她才意识到基层工作远比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
就拿人脉关系来说,整个金海市市局从上到下实权部门负责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千丝万缕、互有牵扯。说好听点叫传承,说不好听点叫拉帮结派,搞权力垄断,所以她才极力把“郑文惠案”的调查任务争取到自己手上。在她看来,郑文惠的死很可能与警方内部人士有关,很多人实质上都是这个案件中的当事人,甚至嫌疑人,如果任由这些人来主导调查,最终的结果或许也是由这些人来掌控,案件真相恐怕永远难见天日。
至于郑文惠,原系市局档案科民警,当年入职不久,便经同事介绍,认识了一大队民警骆浩东。两人于次年成婚,随后不久有了儿子骆辛,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三口之家和和美美、平淡幸福,直到被一起自杀式袭击事件打破。
由于受到袭击事件的牵连,骆辛成了植物人,而郑文惠为能时时刻刻、全心全意陪护儿子,最终选择辞掉档案科的工作。如此,坚持到第三个年头,郑文惠突然毫无预兆地失踪了,当时很多人猜测她应该是扛不住现实生活的压力选择了不辞而别。然而,时隔十多年后,郑文惠的尸体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海滨悬崖下的溶洞中被发现,法医经鉴定,确认其死于他杀,案件得以立案侦查。
由于案件涉及警方内部人员,案情较为敏感,恐影响警察社会形象,前期的调查并没有大肆宣扬,但因一些内部原因,部分案情信息被不慎走漏,遭到媒体大肆曝光,从而引发全社会广泛关注,也令方龄这个主办案人压力倍增。更让方龄烦躁的是,最近获取到的一条线索显示,郑文惠遇害前不久去妇幼医院做过人流手术,而找出当年的病历档案,方龄看到了一个她最不愿看到的名字。由于郑文惠患过心肌炎,必须有家属签字才能手术,而最终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那个人,正是“周时好”。
方龄和周时好不仅是公安大学的同班同学,而且曾经是一对甜蜜幸福的恋人,后来两人在毕业后的人生规划上发生分歧,周时好急于回老家金海市谋求发展,方龄倾向于留在北京继续深造,而最终她也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当了老师。
两人处于冷战的那段时间里,周时好也曾试图挽救两人的感情,却阴错阳差撞见同为研究生的同学向方龄求爱的场面。周时好因此大为光火,认为遭到背叛,遂彻底斩断和方龄的情缘。而方龄后来确实跟那位男同学结了婚,并育有一女,再之后在机缘巧合下调入刑侦局犯罪对策研究处工作。今年初,处里安排她到地方挂职,给了她几个地方选项,她鬼使神差地选择了金海市局。她明明知道和周时好共事免不了会很尴尬,甚至发生争执,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来了。
方龄对周时好的字体记忆犹新,一眼便认出手术同意书上的签字,确为周时好本人所签。她记得周时好跟她提过,他初入队里时什么都不懂,是骆浩东手把手引导他,磨炼他,才让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刑警。并且,得知他是孤儿,身边没有任何亲人,逢年过节骆浩东总带着他回家里吃饭,在生活上也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照。就是这样一个对他恩重如山、肝胆相照的老大哥,他竟然让人家戴了绿帽子,甚至还把人家媳妇肚子搞大了,他得有多下作啊?!方龄在肚子里几乎把形容男女苟且之事的脏话骂了个遍,但转瞬便又恢复理智,如果周时好确与郑文惠的死有关,那么仅凭一个签字也奈何不了他,更何况以他搞刑侦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想要通过审讯拿到证据更加不可能,所以眼下不宜打草惊蛇,还是要找到切实的证据,起码是能直接指证周时好和郑文惠之间确实有私情的证据。
为了严谨起见,方龄在队里找到一份周时好的签名样本,与郑文惠手术病历上的签名一同发给刑侦局物证鉴定中心。结果很快反馈回来,证实两个签名为同一人所写。随后,方龄和张川讨论了一下,决定找周时好的前女友林悦再深入聊一次。因为在先前的问话中,林悦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表露出她和周时好最终分手,是因为有第三者出现。然而,她又明确否认是郑文惠,也就是说,第三者另有其人,那么这个第三者会不会与郑文惠的死有关呢?之前林悦不愿透露这个人是谁,但以目前的调查形势来看,由不得她不说了。
周时好,大长脸、小眼睛、蒜头鼻,五官拿出来单论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不过凑合着捏在一块堆看,倒也不烦人。而且在这方面,人家可是充满自信的,号称自己属于丑帅男。事实上,他女人缘确实不错,经常有警花托人打听他的情感状况,在局里也没少闹绯闻,但在他口中承认真正交往过的女朋友,只有林悦一个。
林悦,长相大气精致,身材高挑,穿衣打扮时尚新潮,气质不输女明星。事业上也相当成功,做过医生,后来辞职创业,经过多年的打拼,至今已拥有多家专营高端汽车的4S店。情感方面稍有些坎坷,被父母强逼拆散和周时好的恋情,转头只能嫁给父母为她精心挑选的一名医生,但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一年多便结束了。从那之后,林悦一直独身,但与周时好保持着频繁的接触,队里的民警都戏称她为大嫂,她很受用,但周时好似乎并不想和她再续前缘。
这一次找林悦问话,方龄和张川刻意放低姿态,主动到林悦的公司去见她。见了面,林悦请两人落座,彼此稍微寒暄几句,方龄便将话题引入正题:“是这样的,出于案件调查的需要,我们想了解一下当年你与周队分手的真正原因。”
“这是我们的隐私吧,和你们查案有什么关系?”林悦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你们到底在怀疑时好什么?他怎么可能去杀郑文惠?”
“林悦姐,我和你直说吧,我们知道当年你和周队之间有一个第三者,我们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张川觉得没必要再绕圈子,干脆自己来当一次恶人,把话挑明了说,“我们并不是要揪着周队不放,事实上当年他和郑文惠确实走得很近,容易让别人产生误会,有没有可能那个第三者也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而去报复郑文惠呢?”
“沈春华!”张川话音刚落,林悦使劲咬了下嘴唇,干脆地吐出三个字。
“你说的是法医科的那个沈法医?”方龄一脸不敢置信道。
“对,就是她。”林悦语气冷冷地说道,“那天是时好的生日,本来我俩约好去餐厅吃饭,但下午他突然打电话说晚上临时有任务,不能和我一起庆祝了。我当时没太在意,买了生日蛋糕在他家楼下等着,寻思不管他多晚回家我都要给他个惊喜。结果惊喜变成了惊吓,我亲眼看到他和那个女法医手挽着手提着一个生日蛋糕走进楼里。”
“这件事情你们对质过吗?”方龄问。
“问过,他说是那个女法医疯狂追求他,他一时没把握住自己。”林悦撇撇嘴,自嘲道,“那时候我也年轻气盛,说分手也就毅然决然地分了。不过这几年我也认识了好多男的,表面上都是青年才俊,背地里一个比一个渣,时好和他们比起来,算是不错的了。”
“好吧,感谢你的坦诚,今天咱们的谈话,希望你能保密。”方龄从沙发上站起,做出结束问话的姿态。
林悦抿抿嘴,无声笑笑。
第三者竟然是法医沈春华,这太出乎意料了!直到离开林悦的公司坐进车里,方龄和张川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周队和春华姐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啊?平时看两人打打闹闹,以为只是开玩笑,没想到还真有过一腿。”张川心里五味杂陈,表情复杂地说,“我跟在周队身边也很多年了,以我见识到的,他就是嘴上能耐,本质上挺洁身自好的,没想到都是伪装。”
“林悦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再说也很正常,人都有阴暗面,知人知面难知心!”方龄感慨道,语气里多多少少带些恨意。
“按照咱们先前的分析,既然春华姐是第三者,那她就是嫌疑人了,接下来怎么办?”张川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道。
“沈春华肯定没有你们周队那么老到,可以先探探口风,适当敲打敲打她,让她自露马脚,反正一时半会儿想找到实证也很难。”方龄思索了一下说道。
“行,那咱现在就去会会她。”张川使劲踩了脚油门,汽车猛地蹿出去。
不多时,两人来到技术队法医科办公室,沈春华刚出完现场回来,正在换衣服。看见两人一脸严肃的表情,沈春华大大咧咧地说道:“干啥,都拉着个脸,还没找出郑文惠肚子里孩子的爹是谁?”
方龄使了个眼色,张川回身将办公室的门轻轻掩上,方龄指着桌前的椅子让沈春华先坐下。沈春华看这两人的架势,一时间有些发蒙,语气迟疑地说:“你俩这啥意思?”
“当年周队和林悦姐分手,是因为你从中插了一脚,是不是?”张川急不可耐地说道。
“呀,你们咋知道的?”沈春华只是一脸惊讶,并未显示出慌张和尴尬。
“这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啊!”方龄故弄玄虚道,“既然你把他们搅和分手了,你和周时好后来怎么没在一起呢?”
“在啥一起啊,本来就是演戏给林悦看的。”沈春华用她一贯没心没肺的语气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我就实话实说。是这样的,当年周队是因为照顾住院的骆辛才认识了林悦对吧?然后他们俩开始谈恋爱,不想却遭到林悦家人的强烈反对是吧?反正这过程你们都清楚,我就不详细说了。后来,林悦父母私下里多次纠缠过周队,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求周队放林悦一马。那时候林悦的哥哥在政府里已经是个小领导了,甚至托了关系找局领导来做周队的工作。他们这反复地闹,周队也越来越觉得配不上林悦,但当时林悦为了跟他在一起,不仅辞去医生的工作,还跟家里人都闹翻了,众叛亲离,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周队实在没有勇气面对林悦提分手,最后被逼得没招了,才求我陪他演场戏,让林悦主动提分手。”
“真的假的?这种事他求你,你就答应了?”张川一脸狐疑地说。
“周队对我有恩,我只是报答他而已。”沈春华说,“那会儿我刚到技术队没多久,跟周队一起出了个现场,因为经验不足,漏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幸亏周队悄悄帮我指出来,要不然我麻烦大了。”
“你这脑子也怪简单的,幸亏林悦当时没闹,要不然你一小姑娘将来怎么找婆家?”方龄基本信了沈春华的话,苦笑着说。
“闹我也不在乎,本来我也没想过要找男朋友,找那玩意儿干啥,一个人自由自在不好吗?”沈春华满不在乎地说,紧跟着又调侃道,“再说,我要找也会找个帅点的好不好?我可不像林悦那么死心眼,估计她打小身边围着的就都是帅哥俊男,冷不丁遇上咱周队丑得这么清新脱俗,还总对她欲拒还迎的,肯定感觉特刺激。”
“怪不得你和周时好这么投缘,你俩这嘴就跟孪生的似的。”方龄哑然失笑道。
“那郑文惠失踪当晚,也就是2008年4月8号那晚,你在哪儿,在做什么?”张川不甘心地插话问。
“你个臭张川,还没完了是吧?”沈春华指着张川的鼻子没好气地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能记住?来来来,你说说你那晚干吗了?能想起来吗?”
“行,行,我错了,不问了,不问了。”张川被反将一军,连忙摆手求饶。
刑侦支队审讯室。
“姓名?”
“邵武。”
“年龄?”
“32岁。”
“工作单位?”
“不凡文化传媒公司。”
“职位?”
“总经理。”
一系列常规问话之后,审讯进入正题,周时好双眉紧蹙道:“说说吧,那女孩什么情况?”
“噢,她是一个网络主播,我是偶然在短视频分享网站上看到她的直播,觉得她长得挺清纯的,便在网站后台给她发私信,要了她的微信,邀请她到公司来面试广告模特。”邵武回应道,“我们公司最近接了几个广告项目,需要找一些长相清纯的女孩出镜。”
“面试模特你不到公司,到会所客房干吗?”周时好讥诮道,“而且时间还选在夜里?”
“公司正在装修,不太方便。”邵武解释道,“至于时间,本来是约在昨天下午的,但我临时有事才改到晚上。”
“是因为晚上在会所客房比较方便骗女孩子上床吧?”周时好冷声道。
“没,没想过要骗她,我们俩真是一见如故,聊得很开心,多喝了几杯,稀里糊涂便上了床。”邵武连连摆手,为自己辩解道,“总之,我们俩发生关系完全是双方自愿和认可的,她后来可能觉得热,想躺进浴缸里凉快凉快,结果把自己淹死了,纯属意外。”
“她到底怎么死的,还有待尸检来最终认定,但现有的证据表明,那女孩不是死在浴缸中,是在死亡一段时间后被挪到浴缸中的,这应该是你干的吧?”周时好眼神凌厉,瞪向邵武,敲山震虎道,“人是你杀的,你为了掩盖罪行,将尸体搬运到浴缸之中,企图将案子伪造成意外事故,对不对?”
“不对,不对,我没杀人,真的没杀人!”邵武接连高声嚷道,顿了顿,肩膀突然瑟瑟抖动起来,嘴里呜咽着说,“好吧,我也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早上起来,我发现她好像没有意识了,身上冷冰冰的,喊她推她都没有回应。我顿时被吓蒙了,脑袋里变成一团糨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觉得用水能把她浇醒吧,就把她抱到浴缸里,用淋浴头反复浇她。一直到浴缸里的水都快蓄满了,她还是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我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打电话报警求助。”
乍一听邵武这套说辞,周时好感觉非常牵强,但又不得不承认,理论上是说得通的,而且邵武表达很流畅,听起来要么说的是事实,要么是他事先编造好的谎言。如果是谎言的话,对警方来说太小儿科了,很容易识破他的伎俩,但凡有点社会经验看过警匪片的成年人,应该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可邵武为何还非要多此一举把尸体搬运到浴缸里呢?难道是为了用一个谎言来掩盖另一个谎言?周时好下意识地扭头望向身后的玻璃窗,他很想知道骆辛此时是怎么想的。
“胡扯!”骆辛隔着单向玻璃窗,似乎看透了周时好的心思,喃喃说道,“不过这家伙也不在乎咱们信不信他的话,只要表面上大体能说得通就行,他真正在意的是要完全消灭掉遗留在死者身上的证据,所以才会把尸体挪到浴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