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重兵卫家后,阿音摆脱了之前困苦的生活,没了心事和生活上的顾虑,睡眠自然就好了。
“没什么好怕的,大家还是好好休息吧。我们走一步算一步。”重兵卫安慰他们。
重兵卫虽这样说,但他自己却几乎彻夜未眠。
八重泊和霞夫人真的失势了吗?
八重泊在外宅居住,霞夫人被囚禁在结界之中。
但霞夫人的人能穿过结界自由来往,还能邀请自己,说明霞夫人虽然失去了八重垣的宠爱,可仍然保留了不小的权势。
桂夫人看似得宠,却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她特意来见自己,想将自己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物也收入囊中。还有八重桥,如果他真的那么洒脱,那也不会来找自己。桂夫人母子的行动恰好说明了他们
内心的不安。
可想而知,四方角仪式中一定会出现变数。
八重泊和八重桥的继承人之争,不单单关乎家业,更关乎生死。试想一下,无论是谁成为八重家的新主人,他会轻易放过失败者吗?他们之间的恩怨从母辈延续到自身,如同两株纠缠生长的藤蔓,只有绞死对方,才能获得新生。
第二日,清晨。
重兵卫等人用完早饭后,见到了八重泊。准确来说,八重泊和八重桥一起拜见他们的父亲八重垣。重兵卫他们只是远远地望到他罢了。
八重泊,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身材修长如青竹一般,眉眼像刀刻出的一样,鼻梁高挺,薄薄的唇紧抿着,透出一股凉薄。
八重家的两兄弟站在一起,一冷一热,分外不协调。
这次重兵卫他们没有资格入内,只能在外等候。
两位八重公子拜见完父亲后,好像又各自去见了他们的母亲。
直到巳时(十时左右),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出发。
不过考虑到仪式中可能出现的风险,多花点时间来告别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可能是某些人的“最后一面”了。
前往四角楼的队伍足有十八人:八重泊、八重桥、鸠山、近藤、重兵卫、吉冈、阿音、天鱼和尚、八重泊所带的五位侍从和八重桥所带的五位侍从。
鸠山算是八重垣的代表,他会参与到四方角仪式之中。
近藤是八重家的家臣代表,他也会参与到四方角
仪式之中。
四角楼在远山之中,一行人出了城便踏上了崎岖的山路。
八重家于九天前已经派人修整、清理过山路了,但前几日的大雨又将小路冲得一塌糊涂。在有些地方,重兵卫不得不慢下步子,搀扶着阿音前进。
因为带了女眷,重兵卫他们渐渐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借此,重兵卫也得以观察整个队伍的状态。
首先以两位公子为核心,他们一行人心照不宣地分成了两队。
八重泊的队伍在前,八重桥的队伍在后。
除开重兵卫他们,队伍中还有三个异类。
鸠山在队伍前带路,但近藤却还要在鸠山前,嘴里不断发出怪声,似乎在嫌弃路况。
在闲聊中,重兵卫得知近藤作为八重家的家臣,从小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有严重的洁癖。他的书房专门配有两个童子整日打扫,文房四宝随时擦洗干净。客人到访离去后,所坐的地方必须重新刷洗。
他每天穿戴的衣服与帽子,都要拂拭数十次。
他在家中的庭院里栽种了一棵梧桐树,总觉得树枝树叶不干净,于是每天早晚派人挑水揩洗,最后竟活生生把梧桐树给洗死了。
因太爱干净,近藤少近女色。有一次,他看中了一名女伎,于是带回家中留宿。但又怕她不洁净,先叫她好好洗澡,洗毕上床,用手从头摸到脚,边摸边闻,始终觉得哪里不干净,要她再洗,洗了再摸再闻,还不放心,又洗,
洗来洗去,天已亮了,只好作罢。
他家仆人每日担水,但他只用前面一桶水。别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仆人用扁担担水,一前一后,他害怕仆人在担水过程中放屁,后面的水会被弄脏。
重兵卫听完近藤的这些逸事,就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到最前面去了。山路有高差,有时前一个人的屁股刚好会对着后一个人的脸,这对近藤而言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天鱼在两支队伍中间。霞夫人同天鱼和天羽的关系匪浅,她要见重兵卫他们还是由这师兄弟传话的。
但八重泊似乎并不喜欢天鱼和天羽。从众人口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重兵卫发现八重泊可能对天羽还怀有敌意,也许因为天羽抢走了霞夫人的注意,也许仅仅因为他不满于一个年轻男人靠近自己的母亲,哪怕这人是个和尚。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西斜。十月,暑气已消。山中与山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各个角落都透出一股寒意。
“真累啊,还没有到吗?”吉冈问道。
“我们在前面的路口往右拐再走一会儿就到了。”鸠山回答他。
众人闻言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这条路确实太远了,他们马不停蹄,就盼望着早些到达目的地,好好休息一下。
山路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枞树,茂盛的树冠使路显得越发阴森。
鸠山一指前方,透过还未被树冠遮蔽的天空,他们望见了晚霞中的四角楼,远处的四
角楼被染得一片血红。
据说在修建四角楼和周边道路时还挖出过十多具尸骨,其中一具尸骨身边的武士刀上还有八重家的族徽。不过当时的建造者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祥,反而觉得这块地方与八重家有缘。
常言说,望山跑死马,他们花了半个时辰才走完最后一段路。
借着最后的日光,他们得以看清四角楼的全貌。这是一座三层的高楼,最下面还有夯土,四个角上都有高挑的飞檐,灵动优美。
一般而言,建筑都是坐北朝南,但四角楼却是四个角朝向正方位,也就是四个角分别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这让它多少显得有些怪异。
鸠山说道:“现在才酉时(十八时左右),先进去休整一下吧,我们也吃点东西。”
山坡上的枫叶已经红了。
鸠山的话音刚落,乌鸦从鲜红色的枫叶中飞出,盘旋几周之后,落在了高楼的飞檐上,睥睨着这些闯入的人类。
刚一进入四角楼,近藤立马捂住了鼻子。“这里怎么还有一股怪味。”他一脸嫌弃地说道。
四角楼本身无人常驻,门窗紧闭,屋内有些味道,并无太大问题。
前几日,八重家已经派人打扫过四角楼,本来可以散去味道,但大雨一来,仆人们临走时又关上了门窗,这股味道就又充斥楼内。
“唉,也许这就是腐朽的味道吧。”八重泊叹道,“这栋楼见证了我八重家百余年的历史,也垂老不
堪了。”
“这是生命的味道。”八重桥似乎故意要和八重泊唱反调,“多少浮游、虫豸在这里生生死死,如果去过水边,盛夏时节偶尔还会闻到浓烈的臭味,这就是生命之味。”
不过是尸骸腐败的臭味而已。阿音久居水畔,早就熟悉这股味道,不由得在心底嘀咕。
鸠山也不理会这两兄弟的辩论,下令道:“我们开窗透气,做点吃的,休息一下。”
四角楼年年修缮,有一年暴发山洪,四角楼差点受灾,霞夫人还亲自下令加固四角楼,垒砌高台,将四角楼最下面一层包起来,加固地基。所以楼内只是有怪味而已,散掉即可,不会有其他影响。
仪式要在午夜子时(凌晨十二时)开始,大家有足够的休息时间。
四角楼内有大米、肉干,鸠山他们也带来了一些新鲜的蔬果。不多时,厨房传出了诱人的饭菜香味。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鱼汤、一碗蔬菜、一块兔肉和一碗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
今夜是难得的好天气,月明星稀,山间清风又渐渐驱散了异味。
这顿饭,十八个人吃得惬意无比。
八重桥突然问阿音:“小姑娘为什么一直背着琴?”
重兵卫替阿音回答道:“阿音喜欢琴,就像小孩子喜欢一件玩具怎么也不肯松手一般。她也一直带着。”
八重桥欣喜道:“那小姑娘应该是个中老手吧,我看你手上有善弹琴者才会留下的茧。”他郑重
地对阿音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弹一曲吧,不然就浪费了这么好的夜晚。”
阿音已经用完了餐,见八重桥如此请求,也不好意思拒绝,在座上微微欠身,施过一礼后,玉指轻扬,抚上琴面,优美的琴声缓缓倾泻而出……
“闲坐夜明月,幽人弹素琴。”听着曲子,八重泊突然吟出一句诗。
八重桥看了兄长一眼,不甘示弱似的也吟了一句:“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
应该是同一首诗里的两句,重兵卫一时之间也记不起是谁的诗,但这两句应该不是连着的,中间还夹杂着其他诗句。
连吟诗也要隔开一句,这两兄弟的感情确实淡薄。
一曲奏毕,众人纷纷停箸,赞叹几句。
晚餐也进入了尾声,有人在扒拉碗里最后的一点食物,有人靠着墙闭眼休憩,有人抬头望着山间格外明亮的明月发呆。
鸠山拿出牙签递给大家。
近藤皱眉道:“你的这些牙签有清洗过吗?”
“牙签当然是干净的,它们一直都被我收拢在竹筒内。”鸠山说道,“你要是嫌弃的话可以不用,直接把它递给桥公子吧。”
八重桥坐得最远,挨着近藤。
因为晚餐有兔肉,兔肉发柴,肉质粗,容易塞牙,要想清理口腔的话,牙签是必需品。
正如鸠山所说,这些牙签确实放在青色的小竹筒内,平时用塞子塞住筒口,灰尘污物应该进不去。鸠山的竹筒一个个传递过去,眼
见着一人取一根牙签,筒内牙签就要耗尽了。
近藤只能说道:“请拿过来吧。”
鸠山左手从一位武士手里拿过竹筒,“还有两根,刚刚好。”他把竹筒递到右手,丢向近藤。
近藤打开塞子,看了一下,抽出一根牙签,将竹筒交给八重桥。
八重桥却摇了摇手:“我就不要了。”又把竹筒丢回给鸠山。
之后,所有人都不再说话,抓紧时间休息。
除开虫鸣声和风声,只有在角落的天鱼发出阵阵诵经声,出家人有过午不食的习惯,他洗去旅尘后,没有用餐,而是独自一人开始诵经。
不知不觉间,子时终于到了,仪式需要在子时中间,也就是一夜的中点开始。
轮到众人进场了,与往年的招魂仪式一样,在三楼举行。
从二楼到三楼只有一个通道,重兵卫、吉冈和阿音三人守住通道,所有人都不能带凶器上楼。
为此,重兵卫甚至准备了一块磁铁,确保任何人都不能带铁器上去。但对于武士而言,刀就是生命。重兵卫此举激起了他们的不满。
“时间快到了。”重兵卫寸步不让,“万一误了时辰,诸位该怎么办?”
“我先来吧。”鸠山站出来打圆场,“今夜应该用不上刀,大家还是配合一点吧。”说着他把刀交了出去,又接受了吉冈的搜身。
带队的鸠山以身作则后,剩下的人也不再抵触重兵卫的做法,纷纷配合。
“多谢了。”重兵卫向鸠
山道谢。
“都是职责所在。”鸠山无奈道,“再说你还是被我请来的。唉,都是我害你卷入了这场纷争。”
重兵卫摇了摇头,体谅地说道:“你也只是奉命行事。”
鸠山闻言一怔,苦涩地摇头道:“如果我不把你们的事迹说给那位解闷,你们就不会卷进来了。”
“算了,事已至此,我再纠结那些琐事毫无意义。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请你喝酒吧。”
“还是我请你喝吧。”鸠山笑着说道。
忽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赶来通报:“不好了!”
鸠山连忙揪住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近藤大人不见了。”那人说道,“有人看到近藤大人一个人往林子里去了,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近藤是原定的仪式参与者,他不在的话,四方角仪式又该如何举行呢?
男子失魂之事
男人从宿醉中醒来,头疼欲裂。他环顾四周,乱糟糟的房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
他不记得这些人是谁,腰间的钱袋也掉了,不知所终。
他的右臂被枕了一夜,又麻又疼。他将枕着他手臂的女人推开。女人脸上的妆已经花了,再美的女人肆意玩闹了一夜,也显得憔悴。
男人似乎对这样的景象很熟悉,他麻利地起身,捡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又从还在酒醉中的人身上摸出了几个钱,准备离开。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还夹杂着喊叫声。
“公子,公子。”
——是来找他的。
男人赶紧翻窗从后巷溜走。
晨曦已经照亮了大半座江户城,昨夜的庆典过后街道上留下了不少垃圾。男人趿拉着鞋子,想要摆脱后面的追兵,随手捡起一个路人遗留在街边的头罩。
这是庆典中游行的艺人用来假扮神话人物须佐之男的头罩,由木板和彩纸糊成,眼睛部分留了窟窿,用来看路。
男人戴上头罩后,整个脑袋仿佛都大了一圈,就像一个大头娃娃一般。头罩随着他的跑动来回晃悠,显得可笑。尽管戴了头罩,但男人一直没能摆脱追兵,也许是宿醉影响了他的判断,他居然没能想到头罩虽然遮住了脸,但街上只有一个戴头罩的人在逃跑,这不是告诉追兵目标就是戴头罩的人吗?
男人跑得气喘吁吁,喉头干燥,隐约冒出了血腥味。
“公子别
跑了,和我们回去吧。”
听到这句话,男人不知从哪儿又鼓起一股劲,他加快脚步跑进了一条小巷子,消失在追兵的视野之中。
前面是一座青石桥,水流奔腾而过,撞在两岸,激起小小的浪花。两侧是石阶,妇人可以到水边洗衣、取水。
男人看到水边有个女子,踩着木屐,正在洗衣服。她低着头用洗衣棍在捣衣,水声混着捣衣声,将男人吸引了过去。
他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光靠跑根本摆脱不了追兵。
“帮个忙,把我藏起来。”男人对女子说道。
女子本在专心洗衣,一个须佐之男突然到了她面前,把她惊到不能言语。
男人透过水面的倒影,从宽大的头罩下摆看到了女子的容貌,一时之间居然忘了追兵,愣住了。
这一眼是怎样的感觉呢?就像是炎夏闷热时一阵风吹入堂内,又像是骑马奔腾过水涧时水花湿了脚踝,或是赏樱时一片花瓣恰好落在茶碗之中……整个身体、眉头都舒展开了。
“跟我过来。”女子最先恢复神志,丢下衣服,拉住男人的手将他带进屋内。
女子的手指因为泡在水里而有些发红、发凉。男人只觉得自己握住了一块上好的玉石。
“你先躲在这里。”女子说着关上了门,又回到了水边继续洗衣服。
男人环顾四周,发现这应该是某个酒肆的仓库,里面堆着各式各样的破烂。
外面追兵已到,他们正在询问女子,有
无见过可疑的人经过。
女子神色如常地回答说,自己只顾着洗衣,没太注意周围的情况,刚刚好像有人往西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