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传闻,叶相公因着某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缘由,近些日子以来的气色都不大好,比之以往要更易怒一些。
今日朝殿中,复议完捉钱人之事后,先是大理寺重提“推行承包制”一事,随后京中半数官衙都站出来,纷纷表示他们也想让百味食肆承包公厨。其中除了本就立场不定的京兆府、十六卫之外,竟然连尚书省中的户部、兵部、工部都站了出来,着实打了身为尚书左仆射的叶怀信一个措手不及。
随后,也不知是怒火太甚,还是因为年岁已高,叶相公竟然在朝堂之上突发急症,直接晕了过去。事发突然,饶是圣人都有些惊讶慌乱,连忙让宦官将叶相公抬下去,又传尚药局奉卿为其医治。
之后,叶府紧急派人来国子监,欲要为叶柏告假,带小郎君回府侍疾。当时国子学正在上课,田肃坐在前头,无意中听了一耳朵,方才晓得一些内情。
屋内众人听罢,不禁面面相觑。忽然,有一监生犹豫着道出心中疑惑:“你们说,孟师傅会……”
话音未落,就已经被许平打断。
许平难得面色严肃,提醒道:“如若关心叶相公为何晕倒、身体如何,可是算作是担忧朝事。那朱兄方才所言,便已涉及孟师傅的私事,这并非君子所为。”
诸人恍然,遥往食堂方向叉手行了一礼,权当致歉。
而此时,正待在食堂中看顾外送、夜宵生意的孟桑,自然已经从谢青章口中知晓了此事。
比起田肃所听到的消息,谢青章知道的后续会更多一些。
譬如当时经过石奉卿紧急医治,没过多久叶怀信就醒了过来。他向圣人告了罪,随后就回到位于永兴坊的叶府养病。
譬如据石奉卿所言,叶怀信是一时气急攻心,并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
孟桑从谢青章口中听完前后经过,面色没有太大变化,只问了一句“阿柏请了几日的假”,然后如往常那般去做事了。
陆续,食堂诸人或是少数监生都知晓了此事。他们看着她的眼神中,或多或少带着一丝丝忧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孟桑又不笨,当然看得懂他们想说些什么。无非是关心叶怀信的身子,或者疑惑为何她一点都不担心。
对此,孟桑也颇为无奈。
说实话,并非是她太过狠心或冷血,而是实在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前有那么沉重的前尘往事,后有被绑那一日的撕破脸皮,孟桑着实没法对这位外祖父生出什么好感。
与叶怀信之间的那种亲缘、血缘关系,于孟桑而言就跟羽毛一般轻。所以她听见对方晕倒,顶多就是有些唏嘘和讶异,再没有其他感觉。
眼下,她感受着从食堂各处隐隐投来的视线,不由暗叹一声,面色如常地将需要她亲自处理的事情做完,然后与丁管事、阿兰交代一声过后,挎着她的小布包缓步离开食堂。
她将大氅拢严实,提着灯笼往后门走去。一路上,她不免要路过各个斋舍的院门口,撞见出来取吃食、还碗盘的监生。
听着众人热情洋溢的夸赞之语,孟桑的脸上由衷露出笑意,耐着性子与他们一一寒暄完,然后才从后门出了国子监。
一迈出后门,候在门边的杜昉与两名女护卫立马迎上。有人牵马车,有人欲要迎孟桑上车,还有一人往她手里头塞暖炉……
孟桑哭笑不得,无奈道:“几步路的工夫,哪里需要马车和这么多物件?”
杜昉理直气壮道:“阿郎说过了,捉钱人一事了结之前,都让我跟着孟小娘子。既如此,当然是要处处做到最完善,必不能让您冷着、冻着。”
而两名宫中出来的女护卫,拿着皇太后的金口玉言,就更有底气了。
孟桑失笑,到底是拗不过他们,笑着上了马车。
等回到孟宅,里头就更热闹了。
原本这里只有孟桑和阿兰住着,眼下却添了六位模样好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婢女。她们都是皇太后和昭宁长公主在这十数日里精心挑选出来的,既要负责孟桑的安危,不让她被叶怀信或贼人带走,又要照顾她的起居。
上辈子孟桑是孤儿,早就习惯了自食其力。这辈子虽然有了阿耶、阿娘,但她家耶娘也奉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一想法,并不会毫无顾忌地溺爱她。尤其是与阿耶学厨艺时,耶娘纵是再心疼,也不会放一丝一毫的水。
故而,孟桑前些日子瞧见眼前阵仗之后,还颇有些不适应,刚想要推拒掉两三位婢女,就被皇太后和长公主以“长者赐不可辞”的名义给回绝。
无奈,孟桑只有多做些吃食给两位长辈,然后尝试着去习惯这种“骄奢淫逸”的生活。
现下,孟桑利落地跳下马车,又被数名貌美婢子拥入宅中。步入正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上的大氅、冬衣等就被婢子们七手八脚地除去,然后又一身轻松地被引去净房沐浴……
片刻后,孟桑泡在木桶里,一边舒坦地喝着牛乳,一边忍不住感叹。
唉!
孟桑你这是要被糖衣炮弹给腐蚀了啊!
她极为深刻、严肃地谴责完自己,随后又将身子往热水中埋了埋,想着近来的事情,不由嘿嘿笑出声。
食堂和百味食肆已经步入正轨许久,这就不提了。
至于她和谢青章的事,好似也被许多长辈瞧了出来。昨日他俩一道去听了俗讲,回到昭宁长公主府后,就瞧见几位长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咳咳,还怪有些不好意思的。
不过,说起这事吧,她心里还有点发愁。
谢青章看着也是有那种意思的,可这人于此道着实有些木楞,相处这么久了也不晓得多说几句,或者……或者表露一些心意、确认一下关系。
孟桑忍不住叹气,忍不住寻思。
难不成要她先开口?
若论年岁,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有四十多岁,确实比谢青章要大一些。倘若真要由她来开这个口,倒是……倒是也无妨……
孟桑泡在热水里,忽然那脸越发热了,连忙眨巴眨巴眼睛,刻意压下心中的旖旎情绪,又惦记起耶娘的事来。
派出去的人手每三日会回长安,回禀她家耶娘到了何处。依着每日路程,虽然没法赶回来陪她过生辰,但是一定能在年底吃上团圆饭。
孟桑眉眼弯弯,不禁喟叹一声:“真好!”
屋外的婢女听见声音,体贴地问:“女郎可要起身?不若我们进来……”
闻言,孟桑连忙打断:“我自个儿来就行!”
顿时,门外传来善意的笑声,惹得孟桑那脸蛋越发红了。
原本孟桑以为,往后的日子应当再也没什么意外,可以一直顺顺畅畅、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了。
没成想,第二日晚间归家,她就猝不及防地迎接了一桩意外。
只见数位婢女围成了圈,有人端着时令果蔬、糕点蜜饯,有人捧着温水和干净帕子,有人笑眯眯地说着些趣事……
而坐在她们中间的小郎君,从脖颈到小脸都憋得通红,紧紧抱着怀中鼓囊囊的包袱,面上写满了不知所措和惊慌。
他仓皇地四处张望,冷不丁瞧见孟桑的身影,连忙从坐床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去到孟桑跟前。
“桑桑!”
看着叶柏出现在家中,孟桑有些讶然:“算算日子,你应当再过两日才回来,怎么来了我这儿?”
闻言,叶柏那张小脸更红了。
他有些心虚,然后又强装镇定地昂起脖子,作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振声道——
“阿翁蛮不讲理、不可理喻!”
“所以我离家出走了!”
孟桑没忍住,笑了:“噗——”
第91章 腊味煲仔饭
孟宅内院的正堂内,孟桑和叶柏相对而坐。
婢女们收拾好坐床和桌案,奉上糕点蜜饯和热奶茶,又给暖炉里添了炭火,然后才躬身退至一旁,眉眼含笑地盯着叶柏瞧。
孟桑瞥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小表弟,下意识回想起方才瞧见的热闹场景,不由偷笑。
今日她算是亲眼瞧见,什么叫做“纯情小书生误入盘丝洞”了。
她心中发笑,面上到底顾念着小表弟薄薄的脸皮,朝婢女们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们先下去。
婢女们会意,故意摆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来逗小郎君,款款离去。
至此,堂内仅留下叶柏和孟桑姐弟二人。
叶柏好生松了一口气,将手里头的布包袱放到一边,抱着杯子小口抿着。
孟桑好笑地看着他,佯装严肃:“杜昉已经去国子监帮你买暮食,四下也无旁人守着。眼下你可以说说,究竟为何要离家出走了吧?”
闻言,叶柏喝奶茶的动作一顿,浓密的眼睫毛眨啊眨,嘟囔道:“是阿翁太过蛮不讲理。”
“自从前些日子,他得知我和阿耶早就与阿姐你相认之后,就一直郁郁于心,处处挑阿耶的不是。”
“今日用完朝食之后,阿翁身子好了不少,就将我和阿耶唤去书房。期间,阿翁一直在贬低阿姐,然后又训斥帮阿姐辩解的阿耶,说他目无尊长。我一时气不过,就好声好气地与阿翁争辩几句。”
说到这儿,叶柏气鼓鼓地皱鼻子,振振有声:“阿翁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后来竟然说我被阿姐带歪了,认为我不守孝道、尊卑不分,还厉声说什么‘她不是你阿姐’!”
小郎君的双眼之中,浮现出委屈:“可是桑桑你就是我的阿姐啊!”
“而且我觉得,桑桑你教我的‘人人平等’‘就事论事’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虽然我只听了一些外头传的闲言碎语,但也能明白过往之事牵涉太深。无论是姑姑,还是阿姐你,都有权利去选择回不回叶家。”
“可为什么阿翁听见之后,就像……嗯……”
叶柏卡了一下,一时间没搜刮出适合的描述话语。
孟桑想了想,挑眉补充:“像是被踩中痛脚后,张牙舞爪的狸奴?”
叶柏眼前一亮,先是用力点头,然后面带苦涩:“唉,阿翁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呢?”
“或许是他原本就这般独断专行,又或者他老了,所以脾性变得更执拗……这不是你的错,”孟桑莞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那你怎么直接离家出走了呢?”
“阿柏,这可不像是你会想出来的法子,也不像你会干的事。”
闻言,叶柏抿唇,显然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道出内情——
他的一番言论顶撞了叶怀信,后者罚他回院子闭门思过,还扬言暂时不让他回国子监。午后,叶简偷偷去到他的小院,又是安慰,又是肯定他的想法,然后讲了一些裴卿卿当年的事迹,说是给他解闷……
叶柏有点羞涩,又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我从姑母的事迹中得到启发,一等阿耶离开,就偷偷收拾一些要紧物件,仗着个头灵活、对府中熟悉,加之守门的阍人犯困打瞌睡,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来。”
孟桑脑子一转,立马就寻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不禁失笑:“傻阿柏,这分明是阿舅撺掇你离家出走的!若是我没猜错,只怕阿舅还一路暗中护着你来务本坊。”
“啊?”叶柏睁大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可是我很小心,一直留意是否有人追过来呀!”
孟桑莞尔,扬声招来守着孟宅的婢女,问道:“叶小郎君过来时,可有人跟着?”
一名圆脸婢女笑道:“小郎君进门不久,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叶侍郎就送了两个大包袱过来。”
“叶侍郎特意叮嘱过,不让我们立即告知叶小郎君,说是难得见小郎君这般兴奋欢喜,不想过早扰了小郎君的兴致。他还让我们代为转告女郎,让女郎不必担心叶府那边带小郎君回去。”
“方才女郎回来得急,我们没来得及禀告……”
闻言,叶柏一腔的得意之情都被浇灭,小肩膀都耷拉下去了。
小郎君从小到大都努力在做一个乖孩子,从未干过如此出格的事儿,但他毕竟只是一名七岁男童,骨子里暗藏着一点调皮劲儿。他本以为今日突破束缚做了一桩大胆的事,必然让阿翁和耶娘大吃一惊,没成想处处都在叶简的掌控之下。
忽然品尝到如此高低落差,他不由失望极了。
孟桑听完后,便明白过来叶简的意思。她示意婢女退下,觑了一眼低落的叶柏,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好在,办事利落的杜昉下一瞬提着食盒从外头回来,立马解了孟桑的燃眉之急。
孟桑松了一口气,连忙招呼叶柏用暮食:“这两日你回了叶府,既没吃上月考宴席,也没能尝到百味食肆的新吃食,着实可惜。来,赶紧试试这腊味煲仔饭对不对胃口。”
她接过杜昉手中的食盒,亲自将里头的吃食一道道取出来,摆到叶柏面前。
除了一小锅腊味煲仔饭之外,还有一盅老母鸡汤、一小碟清炒时蔬等等,分量都不算多,但胜在种类丰富、营养齐全。
叶柏原本正郁闷着,抬眸瞧见孟桑将小砂锅的盖子掀开之后,全部注意力都被锅中的煲仔饭所吸引。
特制的砂锅十分小巧,里头被各色吃食铺得满满当当。顶部洒了少许芝麻作点缀,切成片的腊肠与腊肉整齐码成泾渭分明的两块区域,中间卧着一只鸡蛋,洁白的米饭从这些食材之间的缝隙里露出。
孟桑斟酌着叶柏喜欢的咸淡口味,将酱汁打圈淋入砂锅中:“拌匀了吃。”
“嗯!”叶柏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先将鸡蛋扒拉到一旁,熟练地搅拌起锅中吃食,随后转而用勺子舀了一些,张口吃下。
有砂锅这利器在,即便冬日寒冷如斯,煲仔饭也没有变得太凉,眼下还热乎着。
米饭粒粒分明,被拌匀后不仅裹上一层淡褐色,还泛着隐隐油光,口感软而不烂,香气沁人。
经过小火慢焗,两种腊味所特有的肉香已经浸入到米饭之中,为其增添一抹独特的风味。而腊肉和腊肠在切片之前,先后经过焯水、蒸制,吃着软硬刚好,咸甜动人。①
孟桑看他吃得起劲,笑着提醒:“底下有锅巴,也很好吃。”
闻言,叶柏从善如流地扒拉出底下的锅巴。
底部的米饭已经结成块状,底部泛着焦色,口感略硬,嚼着甚至微微有些粘牙。偏偏就是这种口感和香味,尝着却让人觉得比先前的米饭更香、更能勾起食欲。
腊味伴着米饭一起用,当真是在享受不过的一件事了。
叶柏警觉,哪怕来到孟宅,也不会轻易吃婢女递给他的吃食,故而早就腹中空空。眼下,他埋头扒拉着煲仔饭,时不时喝上一口鸡汤,吃得很香。
陪坐一旁的孟桑刚在食堂用过吃食,并不觉得饿,就随意拈起糕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她见叶柏专心致志地吃饭,本以为小表弟已经将方才的郁闷悉数抛之脑后。
没成想,叶柏将肚子填了个半饱之后,忽然气鼓鼓地抬起头,愤愤然开口。
“阿耶真是太狡诈了!”
说完这一句,他低下头,继续与美味的煲仔饭作斗争,势要将其全部吃光。
孟桑一愣,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与此同时,永兴坊的叶府之中,叶怀信与叶简已经对峙许久。
二人一站一跪,叶简腰板挺直地跪在桌案前,面色自然,瞧不出任何的异样情绪。
叶怀信微微眯眼,眼底蕴藏着无数风暴:“你近来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然纵容叶柏离家出走!”
闻言,叶简纹丝不动地跪着,半垂下眼帘:“阿柏只是去了他阿姐家中暂住,并不算……”
话音未落,就被叶怀信打断。
叶怀信一拍桌案,怒道:“何来的阿姐?哪来的阿姐!”
叶简仍由他怒喝完,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桑桑是认了阿柏的。”
这一句话,就像最锐利的刀子,直直插到叶怀信的心窝里,气得他手都在抖。
他怒极反笑:“好啊,她认了你这个阿舅,认了叶柏这个弟弟,偏生到我面前扯什么姓裴不姓叶。真不愧是卿娘生出来养大的女郎,与她阿娘一样子的无法无天!”
叶简神色不变:“桑桑是阿姐的亲生女儿,自然事事都护着阿姐。”
“父亲,您何必一直不愿承认,许多事是您……”
“啪”的一声!
上好的笔洗被叶怀信挥手掷过来,直直砸中叶简的右肩,淋了他半身的洗笔水。
叶怀信咬牙道:“放肆!”
叶简发出一声闷哼,但仍然坚持将话说完:“是您做错了呢?”
“于国事,您近些年来愈发瞧不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捉钱之弊端,您视而不见;百姓的诉苦声,您置若罔闻,只执着于朝堂权谋、争权夺势。”
“于家事,您对阿柏过于严厉、苛刻。国子监监生一般都在十三四岁才入监,您却要与圣人求来恩典,让阿柏一个七岁小儿入监苦读。遍数长安各个人家,这个年岁的孩童有哪个如他这般辛苦!”
今日叶简是做好心理准备来的书房,本就打算要将积压多年的话说出来。因而,即便叶怀信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叶简仍然坚持说完想说的话。
“您教阿柏诗书,教他士大夫之道,望他继承您的衣钵。桑娘却教会阿柏何为五谷杂粮、喜怒哀乐,何为做人之道,何为真正的民生疾苦。”
“如若说,刚入国子监的阿柏心中只有尊卑礼仪,如同一个被刻意打磨的木偶,浑身刻着父亲您的所思所想。那么眼下的阿柏,才真真正正像是一个能独立思考、有他自己行事准则的人。”
末了,他行大礼,不卑不亢道:“今日儿子为劝父亲,行为无状,任凭责罚。”
叶怀信面色青白交加,半晌没说话。他难得失了叶相的从容,甚至在微微喘着粗气,仿佛陷入极致的怒火之中。
良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出去领二十鞭,然后滚回你的院子!”
叶简不喜不怒,淡淡应了一声“喏”,然后起身走出屋内,去到外头堂下。
寒风中,他脱去上半身的厚实冬衣,仅留薄薄一层里衣,面不改色地跪下领罚。
鞭子抽打到后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声响。
这种惩罚于叶简而言,着实算不上什么,甚至有些习以为常。他咬牙受完这二十鞭,随后硬气地穿好冬衣,朝着屋内行了一礼,朝着院外走去。
走出院门,没走几步,叶简就瞧见了站在拐角的张氏。
叶简暗暗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如平日里那般轻松自在:“夫人怎得来了?”
“就晓得你会被罚,我哪里能坐得住?”张氏没好气地瞪他,手上动作却很轻,扶着叶简的左臂,“疼不疼?”
叶简笑道:“有夫人疼我,自然是一点也不疼的。”
张氏睨了他一眼,犹豫道:“若是只为阿柏的事,父亲不会如此生气。你是不是……”
“是,”叶简倒也不否认,伸手将她鬓边碎发拢好,语气很是轻快,“这些话压下我心中许多年,今日总算全部说了出来,十分畅快。”
“夫人莫要担心,为夫皮糙肉厚,那点责罚就跟毛毛雨似的,根本算不得什么。”
二人成婚多年,张氏如何不晓得自家夫君的脾性?惯是个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的嘴硬性子,每回都是报喜不报忧。
她暗叹一声,没有再纠结于被罚之事:“对了,阿柏离家出走的事,父亲是什么态度?可是要将人追回来?”
走动时,难免会扯到伤口。叶简强忍着痛意,含笑道:“他不说,便是暂时不计较的意思。若是夫人不放心,我陪你去务本坊看他?”
“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张氏摇头,面上终于添了一抹笑,“这么些日子以来,桑娘将阿柏照顾得那般好。如今这孩子会笑会跳,身子骨也结实许多,全然是我早些年想都不敢想的样子。让他们姐弟待在一处也好,互相有个伴。”
提起这个,叶简不禁悠悠一笑。
夫人哦,可不仅仅是互相做个伴,还能防着某些登徒子做出冒犯之举。
张氏忽而记起一事,问道:“哎?阿姐是这月回来吧?”
“嗯,长公主府传来消息,应当是下旬抵达长安。”
张氏蹙眉:“……父亲那边?”
叶简摇头,叹道:“再看吧。父亲自有耳目,必然也晓得这事。阿姐于我有救命之恩,父亲于我有养育之恩,两者没有高低之差。在这桩事上,咱们什么都不必做,也不能做。”
张氏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夜色沉沉,婢女打着灯笼,叶简夫妇互相搀着往前方走,轻声细语说着话。
“对了,夫人千万嘴巴严实些,莫要将受罚之事告诉阿柏,免得他自责。”
“好好好,我不说!哼,什么自责不自责,明明是你不想损了儿子心里高大威猛的模样!”
“嘿嘿,还是夫人懂我。夫人放心,我只在你一人面前虚弱……”
“叶端之,你不正经!”
叶府中的喜怒哀乐,反正孟桑是不得而知了。她亲自照料叶柏住下,翌日小寒,又带着叶柏一起去昭宁长公主府。
说来也有趣,小寒那日,是谢青章亲自来孟宅接她。
谢郎君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受了哪位神仙的指点,越发懂得如何讨人欢心。来时,他手里还抱着一捧半盛开的梅花,欲要赠与孟桑。
没成想,孟宅的门一打开,眉眼含笑的谢郎君没见着心上人,却瞧见了面无表情的叶表弟。
按孟桑当时所想……那场面尴尬的,就差有一行乌鸦在谢郎君头顶飞过,顺便奏一曲《二泉映月》了。
等去到昭宁长公主府上,不自在的人就换成了叶小郎君。
无他,这孩子人不大,对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加上相貌俊俏,很是讨人喜欢。无论是年轻婢子、风韵犹存的昭宁长公主,还是头发花白的皇太后,瞧见叶柏之后都忍不住想逗逗他。
即便是如谢琼那般温润持重的君子,克制地考校一番叶柏的学问之后,也对其夸赞好几句,惹得小郎君那脸蛋越发红了。
众人聚在一处,热热闹闹过完小寒。然后该回宫的回宫,该回国子监的回国子监,第二日继续忙碌起各自的事情。
孟桑本以为接下来除了腊八之外,应当没旁的事情要忙。
没成想,她第二日就被沈道唤去廨房,商量起本月的几桩要事——
其一,明日乡贡举子入宫朝见完,会在本月十一日来国子监中谒先师,监内须得为一众乡贡举子供应吃食。
其二,关于勤工俭学之事,国子监一众官员已经商议完。沈道会在明日朝参时,在朝中提出此事。不过,即便这项举措在朝中顺利通过,想要施行也得等到来年开春。
其三,经监中商议,待到中旬岁考结束之后,二十日会举办家长会,邀请诸位监生家中的一位长辈来监中。届时,必然要让这些监生长辈尝一尝食堂的吃食,此事也得孟桑多操心。
总而言之,年前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孟桑暂且是没法歇息了。
对此,孟桑只能长叹一声,然后一抹头,继续斗志昂扬地干活。
第92章 鸡蛋卷
国子监每年要忙碌的事情很多,业成考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几桩大事之一。
一众博士、助教熬夜批完业成考的答卷,随后将监生名单、早就备好的文书等物呈交礼部,紧赶慢赶之下,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让监生们赶上原定的朝见日。
那日暮食时分,谢青章在饭桌上还挑了一些朝见时的趣事,有详有略地说与孟桑、叶柏听。他为人端正、待人有礼,自然不会特意搜罗出举子们的糗事来说笑,但从其言语间,孟桑与叶柏已能窥见今日御前的一番“乱象”。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毕竟举子来自大雍各个州府,人数极多。其中不乏家世贫寒者,他们不熟悉宫中礼仪,各种情绪驱使下,难免会露出不少丑态,将原本庄严肃穆的朝殿搞得像菜市场一般热闹。①
可话说回来,世人皆道这些举子在他人眼中是一只只猴儿,又怎知圣人与一众高官在举子们的眼中不是一出稀罕景儿呢?
当时孟桑听完谢青章所言,心中若有所悟,接着就听见谢青章提了一嘴大臣们对国子监生的隐隐夸赞。
谢青章含笑道:“毕竟是难得的面圣机会,故而在往年朝见中,其实国子监的监生们也没法将队伍列整齐,或多或少也闹出过笑话。今年他们却像是改了个性子,队伍排得笔直,全然一副秩序井然的模样。”
孟桑起初有些诧异,扫见周围排队领吃食的监生后,忽然悟了,挑眉道:“该不会是平日在食堂排队排成习惯,练得次数多了,方才有今日之景吧?”
谢青章莞尔不语,轻轻点头。
孟桑与叶柏的视线对上,相视一笑。
嗐,谁能料到食堂还能起这种作用呢!
奇也,妙也!
谢青章好性子地等姐弟俩笑完,然后才温声道:“再过六日,明年下场的举人会齐聚国子监。那日的吃食,还得托你与魏师傅多费心。”
孟桑摆手,笑道:“尽管安心,那日的食单子我已经和魏叔商量好了,保管让乡贡举人们吃饱喝足再离开。”
吃喝一事交给孟桑来操持,谢青章是全然放心的,因而只提了一句,就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对了,请监生长辈来国子监参加家长会的帖子,今日已经发放给诸位监生。”
闻言,孟桑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指了下周遭监生:“怪不得今日监生们来食堂时,大多一副愁眉苦脸的神色呢。”
作业、考试、家长会,一向都是古今中外的学生们最为头疼的三大噩梦!
不过,即便监生们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在几日后归家时,将此事告知家中长辈。
四日后,下学时分。
明日是岁考前的最后一日旬假,六学监生们拎着自己的书袋,有人直接从偏门归家,有人轻车熟路地去食堂买了些暮食、小食,然后才慢吞吞地离开。
偏门处汇集各家马车、驴车,眼下正热闹着。
远远地,就瞧见薛恒、田肃和许平朝着这处走来。他们单手抱着一个半大纸袋,里头似是装了什么吃食。除此之外,薛、田二人手中还另外提着食盒。
三人一并来到偏门,寻到各家来接的仆役后各自分开。
冬日寒冷,田肃利利索索地钻进自家马车,毫不意外地在里头瞧见了他家阿翁。
田尚书扫了一眼三层大食盒,眼底浮现满意之色,语气也缓和许多:“磨磨蹭蹭,快进来坐下。”
田肃将食盒递给仆从,然后抱着他怀里的纸袋子,去到田尚书右手边坐下,嘀咕道:“阿翁往日那般忙碌,怎得近些日子每逢放假都亲自来接我?哼,一看就是为了百味食肆的吃食……”
田尚书耳尖,听见这话后,立马吹胡子瞪眼地拍了一下田肃的脑袋:“兔崽子,竟敢编排起我来了。”
“那您等会儿别来抢!”田肃撇嘴,抱着怀里的吃食,坐的离田尚书远了一些,活像是在防贼一样,“这是孙儿用自个儿的银钱买的。”
田尚书有些抹不开面子,哼道:“不抢!你自己吃去吧!”
闻言,田肃满是不信任地瞥了一眼自家阿翁,然后才小心翼翼扒拉开纸袋,直接用手取出一个棕黄色的鸡蛋卷。
从外表看,这鸡蛋卷活像是卷起来的书卷,身上零散嵌着黑芝麻。只不过它中间是完全镂空的模样,与寻常瞧见的书卷还是有些不同。
田肃的右手小心翼翼握着鸡蛋卷,将其送到口边,左手则在底下接着,以免有碎屑掉落。
一口咬下,随着一道清脆的“咔嚓”声响起,薄薄的鸡蛋卷当即裂开。这鸡蛋卷看似不厚,实则内里卷了两三圈,加上它又无比酥脆,因而被咬破时落下的碎片数量大大出乎了田肃的预料。
他暂且来不及咀嚼口中蛋卷,便得手忙脚乱地去接住碎片,模样很是狼狈。
一旁的田尚书偷偷瞄了几眼,故意挑刺道:“这么大人了,没个吃相!”
闻言,田肃口中含着蛋卷,含糊不清道:“换成阿翁也是一样的,指不定您比我还狼狈呢!”
田尚书心中暗喜,面上还得装出一副不满的模样:“那你给我一个!我倒要试试看,究竟会不会比你更狼狈!”
田肃情绪上头,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激得递出手中纸袋。
见此,田尚书忙不迭拈了三个鸡蛋卷回来,然后心满意足地品尝起小食。
鸡蛋卷的口感无比酥脆,刚入口是硬且干的,渐渐就会被津液慢慢软化,别有一番滋味。
奶味的鸡蛋卷,除了能尝到蛋卷自身的香甜之外,还能品出牛乳香味。至于另一只绿色的鸡蛋卷,应当是添了茶粉制作而成,泛着淡淡的茶叶清香,尝来亦很可口。
瞧见田尚书吃到双眼眯成一条缝,露出餍足之色,田肃这才反应过来,愤怒道:“阿翁狡诈!竟然用激将法来骗我的鸡蛋卷!”
田尚书咽下口中吃食,颇有些得意道:“什么狡诈?这叫善用兵法!”
田肃睁大双眼,双手哆哆嗦嗦:“……”
好气啊!
天底下怎么会有和亲孙子抢吃食的阿翁!
田尚书露出一个老狐狸的笑容,一时激动,虚虚握着剩下两只鸡蛋卷的左手一用力——
眨眼间,原本长筒状的鸡蛋卷裂成了一片一片的,洒了田尚书一身碎屑。
这下,田尚书笑不出来了,而田肃的面色立马转晴,哈哈大笑:“阿翁的模样也很狼狈嘛!”
田尚书恼羞成怒,一边心疼地搜罗大块的鸡蛋卷,一边生气道:“兔崽子不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