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怎么听,怎么觉得怪呢?
总觉着说的是“你还这般年轻就是五个娃的娘”,心中有些莫名苦涩……
顾忌着还有客人要作陪,宋七娘笑够了,轻快道:“不过你这徒弟们说的温居很是不错,你将宅子所在告诉阿奇,我明日必要去捧场。”
说罢,宋七娘招呼贴身婢子进来将那捆月饼拿走,特意叮嘱阿奇将孟桑送回务本坊,随后自去堂中作陪了。
孟桑瞧着宋七娘哼着小调离开,不由低头一笑,跟着阿奇从来时小道离开宅子。
阿奇一直将她送到与务本坊面对面的西边坊门,这才叉手笑着道:“孟小娘子安好,我这便先回宅子了。”
临别之时,孟桑忽而想起自己方才忘记告知宋七娘,哪些月饼须得今日用、哪些要留到明后两日回油再品尝。
孟桑赶忙叮嘱了阿奇几句,方才与之告别,往务本坊而去。她心中粗略拟了明日食单,欲要买些要用到的食材、辅料,早早准备好,待到明日给诸人做一顿丰盛宴席。
又买了一些梅子蜜饯、时令鲜果,淘来一套品质寻常的笔墨纸砚,随后才心满意足地归家。
半个时辰前,国子祭酒的廨房外。
明日中秋,又快到九月授衣假,沈道身为国子祭酒,想着趁着中秋前将一应事务交代下去,与国子监内诸位官员通个气。
于是早早就让杂役去各学廨房,告知一众官员今日散值前,来他的廨房商议事务,还可领一份食堂做的中秋月饼。
谢青章一身绯衣官袍,手执文卷,由廊下缓步而来。
快至屋门前,依稀能听见里头白庆然和苏博士正在说笑,沈道与其他人的嗓音也穿插其中。
似是……在夸赞国子监那位新来的厨娘?
听到“厨娘”一词时,谢青章也不知为何,忽而忆起那位遇见过两回的孟厨娘。
人前乖乖顺顺的,像只兔子;人后却惦记起竹子和桂花,三句不离什么好吃、该怎么做才好吃,提起吃食时杏眼弯弯,像极了外祖母养的那只馋嘴狸花猫。
屋内的沈道余光中瞥见谢青章的身影,温声唤道:“修远来了。”
谢青章收起思绪,跨过门槛,走至沈道身边,与诸人一一见礼。
沈道早就习惯了这孙侄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着招呼:“食堂送来了月饼,每人都能领六块。这做月饼的庖厨手艺好,风味定然不会差,修远也领一份回去?”
“多谢大人美意,”谢青章颔首,言辞客气不逾矩,“下官家中已备下糕点,今日圣人也赐了月饼,便不多领了。”
本朝三品以下官员,每逢一、五日须得朝参。因着明日起是接连三日的中秋假,便将原本八月十五的朝参提早一日。①
而每逢佳节,宫中会赐下应节的各色糕点,中秋亦不例外。像是今日朝会后的廊下食,圣人就赐下了十数种不同花样和内馅的月饼,还让宫人给五品以上官员额外备下一份,令其带回家中,与亲眷一同共度佳节。
谢青章口味清淡,吃不习惯宫中甜到齁嗓子的糕饼。惯常都是在出皇城后,当即让杜昉将食盒送回府中,交予静琴。
他婉拒了沈道倾情相荐的食堂月饼,随意找了一处桌案坐下,铺开手中文卷细看。
沈道见谢青章拒了,也不觉稀奇,只哼笑一声。
这小子真没口福!
不要也好,正巧能让他这个舅公拿走两份十二块,岂不是一桩乐事?
沈道半点没放心上,转头又与白庆然等人聊起月饼等各色糕点来。
“原先我觉着除了宫中御厨,只有丰泰楼曲大师傅做的月饼,才算上上之选。方才尝了一口孟厨娘做的月饼,啧,皮子刚入口有些干硬,渐渐就变得沙软,里头枣泥馅香极了……”
接话的是白庆然,很是痛惜:“莫不是尝的那棕红外皮的月饼?哎呀,今日来送月饼的杂役特意转述了孟厨娘的话,说棕红外皮的月饼得再放个一日,等这月饼回油变软,方才是品尝的最佳时机。”
“那酥皮月饼,还有另一白净外皮的呢?”
这回是沈道开口:“这两种倒是无妨,不过那唤作冰皮月饼的,须得尽快用了,莫再留到明日。”
“原来如此,某受教了。未到最佳赏味时机,月饼的风味已这般好,可见这厨娘确有些本事。”
苏博士笑着夸道:“谁说不是?咱们食堂新来的这位孟厨娘,年轻轻轻,但手艺当真是没得说。无论烤鸭、红烧肉,还是这些糕饼,用着俱是不错。我倒是去过丰泰楼几回,可如今觉着孟厨娘做出来的吃食,要更胜一筹。”
“某亦有同感!”
“……”
原本在一旁静静看着文卷的谢青章,听着一回回钻进耳中的“孟厨娘”,眉毛几不可见地一挑。
长安城中,鲜少有年轻女郎能当得了掌勺庖厨的,又同为孟姓,难不成……
此时,徐监丞从屋外进来,见着这些同僚连忙见礼,领了他那一份的月饼后环顾四周,依着官品,靠着谢青章坐下。
谢青章放下文卷,淡淡问道:“这孟厨娘是徐监丞寻来的?”
徐监丞连连摆手:“我哪儿有这等本事?是管食堂的魏大师傅从一旧友那儿请来的,原先似是在宣阳坊一家卖饭团的食肆里做活?”
“并非下官夸大,这孟厨娘来了不过短短数日,就将朝食、暮食改善许多,不论是常去食堂的监生,还是咱们院中的博士,都很是喜欢呢。”
说着,徐监丞似是想起一事,笑道:“便是那些帮工杂役,瞧着也变有趣许多。前日我去食堂,本是找魏师傅谈一谈中秋如何妥善安排不归家监生的吃食。”
“不曾想一进门就瞧见孟厨娘身边的帮工阿兰,正领着另外四人给鸭脖子插一竹筒,拼命往里头吹气,用力到人人脸都变得通红。”
“那场面,啧啧,任谁看了都想笑。”
年纪轻轻、同为孟姓,原在宣阳坊一家食肆做活,还有这往鸭子里头吹气的新奇事儿,却也像那位杏眼厨娘做得出来的。
那么这月饼……
谢青章点头,有条不紊地将文卷从一边妥善卷起,随后轻巧起身,走到沈道身侧。
见他过来,沈道有些不解是为了何事,顺口问了一句。
谢青章面不改色道:“忽而念起家母嗜甜,想领一份月饼回去。”
一贯温和儒雅、面上带着三分笑的沈祭酒,笑意凝住了。
原本与白博士等人说话时,沈道尚在暗地里美滋滋地盘算了一番,这十二块月饼要怎么与夫人慢慢品尝。
他家夫人素来好糕饼,若是只带六块回去,怕是他只能分到一块;但若是带回十二块,夫人怎么着也能留三块给他,多少能吃着尽兴。
而今谢青章不知为何,眨眼间变换了主意,就像当头淋了一桶凉水,浇醒沈道正在做的美梦。
沈道心里凉了一片,又不好拒绝,几乎是抖着手将那一份月饼递给谢青章的,眼中满是“心痛”与“控诉”。
晓得何为人间一大苦吗?
是得而复失!
是美味佳肴都到了嘴边却活生生落空!
修远啊,你可真是舅公的好孙侄……
天色微暗,晚风徐徐。
昭宁长公主府的苍竹院中,谢青章脱下身上官袍,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干净衣裳。
杜昉正在门边候着,见谢青章从屏风后头绕出来,笑道:“阿郎要去陪殿下用暮食?方才庖屋仆役来了,说阿郎交代的粥品已经熬制好,等会儿会和暮食一并送去。”
“嗯。”谢青章应了一声,手里亲自拎着月饼,往昭宁长公主的院子去了。
如往常一般,谢青章刚踏入院门,院中的婢子们就欢快唤了一声,一个接一个的,转眼之间就将“阿郎来了”的消息传到内堂。②
听见声,内堂二楼的栏杆处,静琴探出小半身子,笑道:“殿下正等着阿郎归家,一并用暮食。”
下一瞬,就听见昭宁长公主不满的声音:“谁等他回来了?糟心的浑小子,不见也罢!”
静琴故作讶异:“可殿下分明半个时辰之前,就打发婢子去门口守着。如若阿郎归家,让她们赶紧去让庖屋传暮食呢!”
昭宁长公主哼道:“就你话多。”
听着主仆二人对谈,谢青章原本冷淡的眉眼柔和许多。他进了内堂一楼,顺着木梯而上,登上二楼,见着正歪倚在坐床之上的昭宁长公主,温声唤了“阿娘”。
昭宁长公主只是嘴硬罢了,见谢青章难得这般乖巧,心里软了好几分,不欲再拿乔。
怎晓得,谢青章接着又风轻云淡地开口:“阿娘积食之症可有转好?”
闻言,昭宁长公主刚软了的心肠,立刻硬得像石头,柳眉倒竖。
“浑小子,莫要再琢磨坏心思。今日暮食,我要吃烤羊肉,绝不喝粥!”
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打龚厨子随母后去了终南山,她便再没用过那般可心意的吃食。而前日府中来的那孟厨娘,做了诸多佳肴,一道道都极为美味,惹得她停不下来筷子,以至于到了半夜,腹中积食难耐,疼得冷汗都出来了。
这桩事怪不得那厨娘,但也着实丢脸面,故而昭宁长公主没让静琴声张,暗中唤来府中医女诊治。
不曾想最后还是被谢青章看出了破绽。
昨日暮食时,他当着昭宁长公主的面,让仆役撤去桌案上的大半鸡鸭鱼肉,又责庖屋另做清淡粥品,配以可口小菜和一些时蔬。
昭宁长公主现下念起昨晚没滋没味的暮食,面色还隐隐发苦。
当初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克星,平日万事由她,一到要紧事就变得说一不二,强势得很。
她这不就是一时忘形,贪嘴而已嘛,也不晓得说句好听的劝慰一番。
若当年生下的是个乖巧漂亮的女儿多好,遇到这事,定会热热乎乎贴过来,一边用小手帮自己轻轻揉腹,一边软着声音劝自己下回莫要贪嘴……
啧,这哪有不应的!
阿娘自是什么都听乖女儿的!
只可惜……
扫见面前杵着的大活人谢青章,昭宁长公主的美梦瞬间戳得稀碎。她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深觉自家儿子除了一张脸长得不错,剩下种种是半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性子又冷,话也不多,还不懂风月,一心扑在公事上。
这么无趣的郎君,哪家年轻小娘子能瞧得上?
越打量谢青章,昭宁长公主就越发忧愁。
没有贴心的女儿也就罢了,这乖孙女怎么瞅着也没个影子呢?
昭宁长公主叹了一声,却在无意间瞥见谢青章右手拎着的一捆油纸包,忽而来了兴致。
“章儿,你手上是特意给阿娘买的吃食?是蜜饯?还是红豆糕?”
“是国子监食堂做的月饼。”谢青章与之相对而坐,将一捆月饼放在两人中间隔着的桌案上。
一听此言,昭宁长公主顿时有些兴致缺缺,又倚了回去:“就是你们国子监那难吃到全长安都晓得的食堂?算了,你还是自己留着罢,阿娘就不陪你了。”
谢青章慢条斯理地拆开上头细绳,将六个油纸包在逐一手中过了一遍,挑出两块摸着就与其他不一样的月饼。
昭宁长公主看他这番动作,闲闲地扯了下披帛:“今日送回来的是你舅舅赐下的月饼?啧,看来没了龚厨子,宫中御厨做的糕点真是无甚可夸,甜得齁人,腻味极了。”
谢青章“嗯”了一声。
明知昭宁长公主前日积食后,近日在被自己逼着调养,下朝后却敢一如往常让杜昉将糕点往回送,就是算准昭宁长公主瞧不上这些,碰都不会碰一下。
谢青章手很灵巧,不一会儿就将装着酥皮鲜肉月饼和冰皮月饼的油纸包打开,并排摆在桌案上。
鲜肉月饼,圆乎乎的,呈略扁的饼状。它躺在油纸之上,静静往外散着油酥香,随之而来的似有若无的肉香。外皮泛着淡黄色,正面烤出了蜜一般的金黄色,煞是诱人。经过一路颠簸,外皮掉落些许碎渣,落在油纸上,看着让人觉得怪心疼的。
与之相邻的冰皮月饼,外皮洁白,恍若冬日落下的雪,隐约能瞧见里头内馅的颜色。正面印着团花,包裹着中间“花好月圆”四字。晚风拂过,带来一抹江米的清甜香味。
昭宁长公主瞧得眼睛都发直,下意识坐正,伸手就想要直接取来吃,却不曾想中间遇到了拦路虎。
谢青章虚虚以手相护,不慌不忙地开口:“我记得方才阿娘不是说,要让我自己品尝,绝不会陪着?”
此话一出,昭宁长公主颇有些脸热,恼怒地哼了一声,重新倚了回去,揪着手中披帛不放。
她口中说着“本宫不稀罕”“谁晓得你们国子监食堂做的吃食能不能入口”,而一双凤眼却不受控地往月饼处黏,显然馋得紧。
谢青章摩挲着油纸边角,低声笑道:“国子监食堂半月前新来了一位掌勺庖厨,正是前日来府中的孟厨娘。”
闻言,昭宁长公主捏披帛的手一僵,终是耐不住诱惑,坐起身来剐了谢青章一眼。
她没好气道:“说罢,阿娘要怎么做才能吃到这月饼?”
谢青章从容不迫道:“今明两日吃食,阿娘仅能用清淡粥品并一些时蔬,除这些月饼外,暂且不碰其它油腻之物,儿便将月饼双手奉上。”
那就是连喝三日粥……
昭宁长公主心里发苦,终是一咬牙,应下了。
这浑小子当真是来讨债的!
她欲将两块月饼拢过来,却又被谢青章拦下,说是要用完暮食再品尝糕点。
无奈,月饼在人家手上,昭宁长公主只好憋着气、忍着馋,用完一钵掺了少许豚肉丝的菜粥,又被逼着吃下一些翠绿时蔬,方才恨恨地撂下筷子。
昭宁长公主轻拍桌案:“月饼拿来!”
谢青章唇边微微翘起,将两块月饼递过去,优游不迫道:“阿娘慢用。”
美味糕点就在眼前,昭宁长公主也懒得再搭理糟心小子,欲要去拿那鲜肉月饼。
哪知这月饼皮烤得极酥,指尖稍稍一碰就带下一片薄薄的酥皮。
昭宁长公主心痛极了,连忙捧着底下的油纸包一起,轻轻捏起酥肉月饼,咬了下去。
轻微的“咔嚓”声中,酥皮被咬开,露出里头的肉馅来。原本只是似有若无的豚肉香,刹那间浓郁起来,一解昭宁长公主暮食吃不到几筷子肉的难受劲儿。
层层酥皮,是恰到好处的甜蜜滋味,而内馅鲜嫩,缝隙之间混着些许肉汁,酱香勾起馋意。而当酥皮与肉馅一并在口中咀嚼,可以清晰感受到两种不同的口感,一干一湿,一硬一软,混在一处成了最绝妙的搭配。
“不愧是孟厨娘,手艺忒绝!风味绝佳!”
昭宁长公主整个人精神抖擞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试图以此延长美食带来的欢愉。待到最后一小块也咽下,她极为珍惜地将油纸上掉落的酥皮碎渣拢到一处,小心仔细地倒入口中。
丢开干干净净的油纸,昭宁长公主抿着口中碎酥皮,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是右手已经忍不住伸向另一块冰皮月饼。
孟桑做好冰皮月饼后,本是将之悉数先运到冰窖中放了三四个时辰,送至廨房时还带着冷意。
不过等到昭宁长公主手中时,寒气已经悉数化去,仅带着微微凉意,触手后便会渐渐被掌心熨到微热。
这冰皮月饼的手感与另两种完全不一样,摸起来软软的,两指用力一捏就变了样子,随后渐渐恢复原样。
吃着口感微凉,江米做的外皮软糯香甜,略有些弹,而红豆做的内馅,沙沙软软的。
在吃到豆沙的那一瞬间,昭宁长公主凤眸明亮好几分,咀嚼许久,才依依不舍咽下。
如若说酥肉月饼,是长安城中舞姿最艳丽的美人,那冰皮月饼便是饱读诗书的才女,淡淡地,却能细雨无声一般拨乱心弦。
待到一整块冰皮月饼用完,昭宁长公主只觉得自己压根没尝到什么味。
两块月饼呢,怎么就没了?
她盯着谢青章手边重新扎好的油纸包,蠢蠢欲动:“章儿……”
谢青章不为所动,铁面无私:“不可,明晚再给阿娘两块。”
昭宁长公主没了法子,恼极瞪他:“早知有今日,我当初就是砸下千金万两,也得将孟厨娘找来府中,省得让你这般有恃无恐,拿捏阿娘!”
“唉!失策,前日怎么就让那孟小娘子走了呢……”
谢青章眨了眨眼,但笑不语。
而被昭宁长公主念叨的孟桑,早已回到家中。
她烧了锅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一回热水澡,将长发绞到快干后,随意用簪子挽起。
又在正堂点了一盏灯,将今日买的笔墨纸砚、梅子蜜饯等等悉数搬到正堂的桌案上。
孟桑打量了一下桌案,满意地拍了下手。
有吃有喝,笔墨齐全,这才是用功时该有的样子嘛!
她磨好墨,从树下捡了两块石头洗净后当镇纸。随后又平铺开一张干净白纸,笔尖蘸墨,于其最右侧挥洒写了一列字——
食堂第二阶段发展规划!
第34章 温居宴
是夜,孟桑立于桌案前,振笔疾书。
满打满算,她进国子监食堂已有十七日,也将食堂内外都摸得十分透彻。
半个多月过去,食堂改善许多。
朝食、暮食的样式丰富不少,品质也有所提升。有时她放手交予阿兰并陈厨子三人来掌勺,虽然所做出的吃食还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已是瑕不掩瑜。
而以许平为首的监生们,一改对食堂原先的排斥,变得十分喜爱。十多日来,他们之中,无一人去监外花银钱买过吃食。
笼统来看,改善食堂处境的第一步,已算是走得很好,须得想想接下来的路要如何铺开。
孟桑笔尖稍顿,直起身来,右手执笔,而干净的左手去抓蜜饯,扔到嘴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一边斟酌。
依她所见,眼下最要紧是一件事——来食堂的监生人数没有增多。
孟桑蹙眉,自言自语:“往细里想想,不应如此啊……”
“如今食堂拿出来的吃食,样样都受监生喜爱。那他们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也该出现一些新面孔了,怎会一直都是这拨人呢?”
“难道还是食堂从前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阴影太重,所以死活不信?”
嗯……明早要去监中做朝食,或许能寻几位监生来,问问那些不愿来食堂的监生们究竟是何想法。
孟桑又往口中扔了一块酸酸甜甜的蜜饯,沉吟片刻,最终拟定了主意。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毕竟俗话都说了,酒香还怕巷子深,与其指望监生们口耳相传,不若还是食堂这边主动走出去,将美味吃食直白呈现在对方眼前,才是最有效的法子。①
至于之后究竟要如何做,还得顾忌魏叔。毕竟魏叔是食堂的大师傅,什么事都越不过他去。
上回她一冲动,贸然与魏叔提起过后世的承包制。这个制度放在当下,虽有很多局限,譬如没有监管,也无法顾及家境贫寒的监生,但若是细细琢磨,也并非一无是处,尚有可借鉴的地方。
然而魏叔一听见,就全盘驳回,态度之坚决、神色之严肃,孟桑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些怵。
可见魏叔并非锐意进取之人,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些动静出来,须得用些柔和法子,温水煮青蛙嘛!
看来,是时候将“下学小吃摊”筹备起来了。
半夜,天色黑沉,更鼓敲响。
孟桑随之睁开双眼,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起身洗漱。
起来后,她煮了一壶热水,胡乱掰了一些昨日买的糕点垫腹,就开始准备起今日的温居宴。
忙活半天,直至天边泛着鱼肚白,孟桑才洗手离家,往国子监而去。
现如今她家离国子监后门近得很,几步路就能到。
后厨之中,柱子和陈厨子二人已经忙活半天,见孟桑过来,他们连忙问好。
孟桑昨日为了琢磨怎么吸引监生,睡得有些迟,如今面上还带着一丝困意。可无论如何,瞧着已经比前几日被鼾声闹到无法安眠时,要精神许多。
中秋未归家的监生二十余人,几乎都是书学、算学两门的监生。他们多家境贫寒,平日应付笔墨纸砚的开销已是不易,故而日日都来食堂用吃食。
即便是当时靳厨娘做出来的奇怪吃食,他们都会强忍着不适,面不改色往下咽。
于他们而言,这种吃食上的苦头,根本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自打孟桑来食堂后,无论朝食、暮食都美味许多,他们内心很是感激,每回来食堂都会热情地和孟桑打招呼。
今日亦是如此。
孟桑将青椒肉丝面推过去,笑道:“刚煮好的,用时小心烫。”
算学监生孙贡点头谢过,随后小心翼翼捧着面碗,往旁边空着的桌案走去。
宽碗内,素白细面窝在面汤之中,最上头盖了一勺浇头。青椒、豚肉皆切成细丝,翠绿与肉色相互纠缠,很是亮眼。
孙贡不是头一回吃孟桑做的索饼,熟练地将面搅拌均匀,随后叉起一筷子混着青椒丝、豚肉丝的细面,尽数嗦进口中细嚼。
细面是今早刚刚扯的,颇具韧性;青椒新鲜极了,闻着有微微辣,实则吃起来却泛着甜;至于豚肉丝,也不晓得孟师傅对它做了什么,肉质细嫩,很是爽口。
这么一大碗面下去,再喝上几口热汤,于这渐渐转凉的初秋,足以喟叹一声“爽快”!
孙贡埋头猛吃,不一会儿碗中就见了底,便是连调制的汤底都被他喝了个精光,最终尽兴地将空碗放回桌案上。
一抬头,却瞧见孟桑径直往他这儿来,与他相对而坐。
孙贡笑了,很是真诚地夸赞一番孟桑的手艺,最后才问:“孟师傅这是……”
孟桑摆手,笑吟吟道:“孙监生安心,只是有些事想向你请教。”
不说还好,这一说,孙贡更加疑惑了。
孟师傅有什么事能来找他的?
孟桑轻咳一声,试探问道:“你觉着食堂近日吃食如何?”
孙贡越发不解:“孟师傅来了以后,自是极好的。”
闻言,孟桑抿出个笑来,再度试探:“那其他监生呢?譬如国子学、太学的监生,我晓得你们早课是打乱了的,总能遇上他们的吧。”
“他们若有听你们提起食堂吃食变好,又是作何反应?”
听到这儿,孙贡忽而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想问什么,心中惴惴。
他勉强维持笑脸,支支吾吾道:“他们……他们都……”
见孙贡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孟桑不禁蹙眉,有些苦恼道:“难道真是食堂惹得其他监生过于不满,无论你们怎么说,他们都不信?”
孙贡心中满是纠结,着实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对孟师傅很是感激,并不想诓骗她。
可若是当真全盘托出,告诉孟师傅一直没有新的监生来,皆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因担心有人来抢,为一己私欲,在外头拼命抹黑食堂……
太卑劣了。
确实是,太卑劣了。
孙贡死死咬着后槽牙,终于后知后觉到了,他们这十多日来的举动,愧对了孟桑的真诚相待,也辜负这么多由对方倾尽心血烹制的美味吃食。
若他眼下实话实说,是背弃与诸位同窗一并立下的誓言,是为不义。
若是他仍选择隐瞒,又是对孟师傅的不公。
两难之局,左支右绌。
然而不等孙贡想出究竟,孟桑已经敛了愁容,笑着道了一声“多谢”,起身欲要离去。
孙贡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出声唤道:“孟师傅,且慢!”
孟桑依言站定,挑眉看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孙贡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咽了咽津液,哑声问:“不……不是什么大事,就想问问今日暮食是什么。”
闻言,孟桑“哦”了一声,笑道:“给你们做炒饭吃,配上一时蔬,还有一道酱肉。放心,虽说是陈厨子掌勺,但我已经尝过,味道不差的。”
孙贡勉力勾起唇角,应道:“辛苦诸位师傅了。”
“我们应做的。”孟桑颔首致意,径直离开。
她与柱子二人交代一番,就拿着小布包,准备回去筹备温居宴。
留下孙贡站在原地,垂下头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握成拳,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良久,孙贡终于抬起头,眼眶微红,但目光渐渐坚定,狠狠吸了一口气,抓着自己的木牌,扭头出了食堂。
这事得有个交代。
另一厢,孟桑离开国子监后,又去补买了些需要的肉蔬、碗盘,方才归家。
快至宅前时,孟桑远远就瞧见文厨子、纪厨子拎着一堆东西,一左一右站在门口,跟镇宅门神似的。
他们看到孟桑从街角绕过来,连忙挺直腰板,恭声唤了一声“师父”,然后齐刷刷跑过来,接过孟桑手上的各色东西。
孟桑从腰侧小布包里掏出铜钥匙,开了门,故意道:“不是说要吃温居宴?你们来这般早,怕是一口热水都喝不上。”
纪厨子笑了,温声道:“一桌宴席,师父一人哪儿忙得过来,我们来给您打下手。”
一旁的文厨子憋出一句:“再不济,总是能帮着烧火的。”
“进来吧。”孟桑莞尔一笑,率先入了宅门。
这宅子的庖屋不算小,设在外宅,进门往右走到头就到。庖屋外的两张石桌又大又板正,又挨着小井,在这处做事很是方便。
孟桑招呼他们将东西先搁在石桌上,自个儿快步去到庖屋窗边,看她的鹅。
今日温居宴,有一道大菜就是广式烧鹅。这菜和烤鸭一样,真想做得好,少说也得花半日工夫来着手准备。②
调鹅料、腌制、吹气、滚水定型……光这些步骤,前前后后就得经过三个时辰。等到此刻孟桑从国子监回来,鹅皮已经被风吹干,须得刷上皮水,再风干一个时辰,才能入烤炉。
这庖屋的烤炉不大,比不得国子监里的公厅炉,但自家用已是足够,平日里做个鸡鸭鹅,烤些点心糕饼,还是十分便利的。
纪厨子二人整好食材,从庖屋外头进来,正巧看见孟桑在给鹅刷皮水。
文厨子双眼唰地亮了,嘴快道:“师父今日要做烤鹅?”
孟桑点头又摇头:“应该叫烧鹅。”
“可它瞧着跟烤鸭一样要刷皮水,应是要入炉中烤吧?为何叫烧鹅,不叫烤鹅呢?”文厨子很是费解。
孟桑哽住,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回答。
这她哪里晓得!
确实是要进烤炉,可人家也确实叫广式烧鹅呀!
这种问题,就跟“鱼香肉丝为何没鱼”“夫妻肺片里怎么没有肺”“买老婆饼为啥不送老婆”等等一样,根本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