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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了陌生的吃食名字,薛恒下意识瞄了一眼盘中油条,眉头微皱。

遍数各类面食,他不喜捻头。此物吃着口中全是油腻感,即便是用最爽口的茶汤漱口,仍觉得那难受劲儿挥之不去。

而这油条的做法,瞧着和捻头很是相似,同样是炸制而成的面点,只怕入口也是一般腻味。①

身旁是许平在急声催促,薛恒只好端起盛着朝食的碗盘,跟在好友身后寻了一处桌案。

坐下后,薛恒很是嫌弃地将装着油条的盘子推到一边,恨不得离它远远的,随后漫不经心地端起豆浆。

豆浆刚从锅中舀出,此时还冒着隐约热气,其浆液泛着淡淡的黄,色如暖玉,质地干净,倒是勾起薛恒一丝兴趣。

以免烫唇,薛恒先是吹了吹碗边,方才抿了一口。

浆液涌入口中的瞬间,醇厚的豆香席卷整个口鼻,细品还有一丝丝不可忽视的甘甜。

一口咽下,微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腹,暖意以胸腔为起始,不多久就奔向四肢和五脏六腑,只觉得异常舒坦。

国子监食堂煮的豆浆,全然没有往常喝到的豆腥味,其浓醇丝滑完全超出薛恒预料,来不及细想就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到后来甚至顾不得有些烫口。

一旁,许平却是先夹起炸至金黄色的油条,毫不犹豫地咬下。

清脆的“咔嚓”一声,酥脆外皮应声而裂开,露出内里的蓬松气孔,与此同时,一股锁在里头的热气跑出,带着微微湿意。

外皮尝来脆而不焦,微硬,但内里却十分柔软,丝丝缕缕粘连在一处,在口中被津液沾湿后逐渐变得湿软,自带的小麦香气沁人心脾。

酥脆与柔软两种完全相悖的口感混在一处,别有一番新奇滋味。

仅这一口,许平就深深喜欢上了油条这种吃食,“咔嚓咔嚓”声中,飞快把两根大油条吃完,意犹未尽地舔走唇上残留的细碎酥壳。

喝了小半碗豆浆润口后,许平的手又伸向盘中仅剩的一根,心中很是不舍。

只剩一根了……

眼下小半监生都已来了食堂,在孟师傅那儿排起了队,待会儿只怕人更多,想领第二盘不易啊……

忽而,许平扫到一旁被薛恒嫌弃的油条,灵光一闪,怀抱期待地问:“安远兄,这油条你若不吃,我便拿走了?”

薛恒正沉迷豆浆无法自拔,自是乐得送这个人情,毫不犹豫地点头:“此物瞧着就油得很,你尽管拿去,我可不愿受这罪。”

许平听了,当即反驳了几句“此物并不油腻”。奈何无论怎么说,薛恒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许平便不再多费口舌,径直将盘子拉过来,继续豆浆、油条交替着吃,舒坦极了。

就在薛恒慢慢饮着豆浆,自得其乐时,一些周遭监生的交谈声不免传入薛恒耳中。

“敦平,这油条吃着忒酥忒脆,里头又绵软可人,你快尝尝!”

“我平素就不爱吃炸制而成的面点,譬如捻头,吃下总觉油黏嗓子,这油条……还是算了吧。”

听到这里,薛恒深以为然,这种炸的面点最是难吃。

“哎呀,敦平你就尝一口,当真是一点也不油,配着豆浆更妙!”

“……当真没有诓骗我?”

“骗你作甚?你且试一试再说!”

接着就没有交谈声了,应当是名为“敦平”的监生正在尝试吃油条。

对此,薛恒有些同情“敦平”,怎就耳根子这般软,当真听了旁人的劝呢,等会儿必然会深深后悔,再喝两碗可口豆浆都压不下那难受劲儿……

下一瞬,却听见那位名为“敦平”的监生惊呼:“竟真的一点都不油腻,确如愚之所言,配着豆浆,别有一番滋味啊!”

“嘿嘿,让你方才不信我!”

与此同时,不少赞叹油条美味的声音,从食堂各个方位传入薛恒耳中。

听着这些毫不掩饰的赞叹,薛恒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跃跃欲试。

这么多同窗的口径完全一致,应当是可信的吧?况且光饮这碗豆浆,确实无法果腹……

念及此处,薛恒感受到腹中传来的饥饿感,敦促着他快些做出选择。

耳畔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是许平不亦乐乎地啃着油条,毫不掩饰对这种吃食的喜爱之情,惹得薛恒更饿。

犹豫许久,薛恒轻咳两声:“子津,我拿一根油条尝尝……你放心,就一根。”

许平已经在吃第四根大油条,已是有些饱了,随意点了点头。

取了一根油条过来,薛恒内心还存着犹豫,索性将一整根油条撕成一块块的,浸泡在最后小半碗豆浆中。

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奇妙口感与动人的混合香气,使得薛恒倏地睁大了双眼。

吸饱豆浆的油条失了先前的轻盈,但带来妙不可言的口感。

随着唇齿的挤压,油条中的豆浆迫不及待涌出,在浓醇豆香的基础上添进油香、小麦香气,越发诱人。原本酥脆的油条外壳被泡得湿软,吃着分量十足,全然没有薛恒想象中的油腻之感。

待薛恒回过神来时,碗中仅剩的小半碗豆浆又少了一半,吸饱豆浆的油条小块已被吃得干干净净,他握着的木筷下意识伸向仅剩的一根油条。

可薛恒的木筷还未碰到那油条金黄外皮,就在半空中与许平的筷子撞在一处。

许平瞥了一眼薛恒嘴角的豆浆渍,挑眉:“不是说就拿一根,还说不愿受这罪的吗?”

薛恒默了片刻,大义凛然道:“贤弟,私以为,这份罪还是由为兄来担着吧!”

第17章 豆浆油条(二)

许平睨了一眼薛恒,收回筷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但面上流露着明明白白的嫌弃。

薛恒“嘿嘿”笑两声,迫不及待地夹起最后一根油条,仿照方才的法子,撕成块泡着吃。

片刻之后,薛恒搁下碗筷,那碗底一滴豆浆、一片油条碎渣都未曾剩下,干净得像是未曾用过的新碗。

“这下你可信我说的了?”许平闲闲问道。

薛恒连忙安抚:“信了信了,若没有子津,为兄哪晓得食堂多出这么一位厨艺绝佳的新厨娘,又如何能尝到此等佳肴!”

说着,他还意犹未尽地摸了一把肚子,遗憾道:“倘若这位新厨娘连带着暮食一起做,那才是十全十美。如今早间来食堂用朝食,如登仙界,用了暮食又觉得像是坠下十八层地狱!唉……日子难熬,难熬啊!”

许平深以为然,长叹一声,满是唏嘘。

正当两人闲谈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阵议论和惊呼,十分热闹,引得薛恒二人下意识望了过去。

那处,孟桑离了灶台,正在一旁桌案上做面剂子,周遭围着好些监生。他们一手端豆浆一手抓油条,同时还目不转睛盯着桌案,十分忙碌。

许平定睛一看,立即了然:“是一些同窗又围着孟师傅,看她做手艺活了。”

薛恒好奇:“莫非昨日也有这般情景?”

许平颔首,笑道:“昨日孟师傅当场演示如何做拉面,那才是真的神乎其技,仅靠着拉、扯、摔,就能变出一根根粗细相同的细面来。”

这一番生动描述,着实勾起薛恒的兴致。他素来爱凑热闹,每逢上元灯会,总会凑到手艺人周围,看他们当场做糖人、面塑之类栩栩如生的精致点心。

眼下薛恒蠢蠢欲动,当即跟许平提议要一道去看看。

左右朝食已经用完,许平自无不可,欣然应邀。

两人挤入监生之中,勉强占了个好位置。

只见孟桑取了提早备下的面团,先是将之擀成一臂长的宽条,用刀切成一条条两指宽的面剂子,再取一根木筷蘸水,不断在每条面剂子正中间划出一道水线。

她小心仔细地将每两条面剂子合在一起,最后拿干筷子往中间一压,两端一捏,依次码在旁边木盘中。

有监生闲谈:“孟师傅,油条此物忒美味,我从未在长安城里见过。”

孟桑手上活不停,笑道:“这是民间的方子,我也是和旁人学来的。对了,油条本身倒是有个民间出处。”

说到这儿,孟桑索性抹去朝代特征,将油条与秦桧之间的故事掐头去尾,润色一番后说与诸位监生听。

这些监生未曾料到,此吃食竟是百姓因不满奸臣迫害忠臣,从而想出来的泄愤法子。

此时,他们尚还是一心向学的学子,存有报国之志,听到“油炸桧”一处,只觉得十分畅快,咬油条时的动作都凶狠几分。

孟桑将这些监生的神色动作看在眼里,唇角翘了翘,继续做手上的活。

待到面剂子装满木盘,就可以顺手递给灶台上的阿兰,交由她炸制。

随着木盘的转移,许多监生脚下微动,转而去瞧阿兰炸油条,仍旧是边吃边看,兴致盎然。

“即便是瞧上许多遍,也觉得颇为奇妙,面剂子细长细长的,怎得下了锅就能炸成这般大。”

“还别说,以炸制的前后经过佐餐,我觉得手中油条更香了!”

阿兰立于灶上,头一回被这么多监生齐齐盯住,一时有些拘谨,但看见孟桑淡定的神色后,心中的紧张感散去大半,只专心做着手头事。

人群中,唯有薛恒的注意力还放在孟桑身上。

只见孟桑飞快备好另一盘面剂子,马不停蹄地去接替柱子的位置,帮着诸位监生舀豆浆。

而豆浆这边压力刚小一些,炸油条的面剂子又不够用,于是她只好匆忙赶去桌案前继续忙活。

薛恒将一切望进眼中,沉吟不语,抬手不停摩挲下巴。

一直等到他和许平往讲堂走,薛恒这才与许平说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你说孟师傅那儿的人手不够?”许平诧异。

可回想一番这两日的情景,许平发现好友说得很对:“是了。以往食堂里的朝食、暮食都是提前做好,等到监生来时直接盛出,不费事不费人。而孟师傅这两日的吃食都是现做,不仅监生排起长队,他们自己也忙到不可开交。”

听到此处,薛恒忽而问食堂内大致有多少庖厨师傅和杂役。

许平三年都在食堂里用食,倒也记下七七八八,便挑着薛恒问的细细说与他听。

临了,薛恒“啧”了一声,摇头道:“每位庖厨师傅手下能使唤的,约是一二个帮工,再配一烧火杂役。可即便是孟师傅那儿再添两名帮工,怕也是无济于事。”

“现下去食堂的监生中,多是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的,待孟师傅名气闯出来,国子学和太学那帮子人必然也会来食堂。”

“届时,孟师傅只怕是更加忙不开。总而言之,僧多粥少,往后咱们若想多领一份朝食,可不就是难上加难?”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许平晓得薛恒外家精于商贾,连带着薛恒在这一方面都颇有经验。眼下听了薛恒的抱怨,许平眯了眯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讲堂内,早来的监生三三两两各自聚成不同圈子,正在闲聊。

“田兄,你说那薛恒当真会去食堂?”

田肃松松垮垮站着,嗤笑道:“放心,薛安远此人易被激怒,却还算是一诺千金。况且他此时未来讲堂,必然是去食堂吃猪糠了。”

“据说薛恒家中殷实,锦衣玉食堆里长大的公子哥,如今要受这罪,哈哈哈……当真好笑!”

“待会儿薛恒二人来了,我们可得好好问一问,那猪糠能入口否?热否?香否?”

“……”

听着周围人不停嘲笑讥讽薛恒与许平,田肃面上神色越发得意,无比舒畅。

两个七品绿袍小官的儿子,凭什么在国子监中入了诸位博士的眼?

他们这样的出身,就只配食堂的猪糠!

这群人正说着,其中一人眼尖,瞥见薛恒与许平刚巧迈进讲堂。

这人连忙高声问:“瞧瞧,这不是陪着好友一起去食堂的薛安远嘛!怎么,食堂的猪糠做得是否精细?可还对你胃口?”

此言一出,田肃这一边的人都在嬉笑,惹得薛恒等四门学监生的脸色是又黑又红。

薛恒怒而上前:“你们都不曾尝过孟师傅所做吃食,何以如此诋毁?”

其他四门学监生纷纷出言相助,而早课是六学混上,不少律学、书学、算学的监生亦在场,同样不满。

毕竟他们三学加上四门学里的监生,都是在食堂用的朝食、暮食,田肃等人讥讽的“猪糠”二字,同样是踩着他们脸面。

“薛兄所言甚是,孟师傅做的吃食,无论是葱油索饼,还是豆浆油条,皆是我等闻所未闻的美味!”

“自从孟师傅接手朝食,我每日早起都不费劲,就盼着那口吃的!”

“你们空口白牙就能胡乱诋毁,有本事你们去吃一口,方知天外天人外有人!”

“……”

众位监生你一言我一语,将田肃等人的火气也勾了出来,他们当即就想应下赌约。

就在田肃欲开口之时,群情激奋的监生中,忽然出现了与之截然相反的话来。

“唉!诸位同窗,难吃便难吃,咱们认了就是,何苦再去坑害田监生他们!”

闻言,薛恒为首的诸位监生齐刷刷转头,瞪向说此话的人,却谁也没想到此人竟是对朝食不吝赞美的许平,纷纷咋舌。

薛恒当即诧异道:“子津,你说什么胡话?”

顶着诸多视线,许平神色如常,叹道:“我晓得大家都是好心,知道孟师傅做朝食极为轻松,咱们去了无须排队,量多到根本领不完,故而想让田监生他们去分担一二,以免浪费吃食。”

“可孟师傅做出来的吃食那般难以下咽,我们如此做,实属是一己之私,白白让田监生他们受罪,何苦来哉!”

随着许平缓缓道来,原本极为困惑的薛恒,于电光火石之间,倏地反应过来许平的意图。

他不动声色地与之对视,默契地眨了眨眼,下一瞬故作怒态。

薛恒“恼怒”极了,直呼其名,大声呵斥。

“许平,你是失心疯了吗!怎能将事情交代这般清楚?如此一来,我们便是想尽办法也诓不来人了!”

话音未落,周围又纷纷响起其他人的呵斥声。

“许子津,我们不都谈妥当,觉得不能只让咱们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的受苦吗!”

“你这是出尔反尔!”

“新厨娘做的吃食,我尝着都要吐出来了,隔夜馊饭都比这好吃。我们都是国子监学生,怎么就便宜了国子学和太学的!”

薛恒和许平眼底闪过惊喜,晓得这些出声的监生已经听懂许平言下之意。

许平不露痕迹地向后扫了一眼,有少数仍然云里雾里的监生,想开口却被身边人拉住,顿时安心。

见状,薛恒继续“怒喝”许平,身后还有一堆人声援,或是扮红脸或是扮白脸,场面一度十分激烈。

一旁的田肃等人,听到这儿已是大致猜出四门学想要做什么。

田肃冷哼:“自己吃着猪糠,还要拖我们下水,其心可诛!”

“可不是嘛,国子监食堂的难吃,满长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光凭一些虚无缥缈的夸赞就想骗我们,着实愚蠢!”

“许子津也是,临阵脱逃,不堪大用!”

对面“争吵”不停,田肃却怀着没有中敌人奸计的自得,百无聊赖地摆手:“散了,让他们自个儿吵吧,无趣!”

看着田肃领着人散开,薛恒这边才消停下来,各自找到桌案坐下。

那些听懂了许平二人言下之意的监生,片刻不停歇,与那些还懵懂的同窗说清楚利弊。

他们甚至约定下学之后,找其他讲堂的同窗通气,免得国子学与太学这帮子人晓得孟师傅手艺好,都来和他们抢。

等到钱博士来到讲堂时,诸位监生彼此之间完全明了缘故,忍不住暗自感叹。

果然还是许子津这厮狡猾精明,胆子又大,撒下如此弥天大谎,还能忍辱负重到被骂也甘心,真真是杀敌于无形之中。

吾等不及也!

而钱博士一边往前走,一边环视讲堂,着重留意了自己的得意学生许平。

看上去,许平正专心致志地温习课业,全然没有昨日提起葱油索饼的不稳重。

对此,钱博士很是满意。

子津这孩子没什么城府心思,心性淳朴善良,从不会耍什么手段。

等到看到许平恭恭敬敬交上来的罚抄,钱博士心中又泛起怜惜。

唉,想来他对子津也是太严厉了,毕竟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嘛。昨日被斥责一句不该贪图口腹之欲,今日子津就如此谨慎恭敬。

这般小心翼翼的性子,日后若是与旁人起了冲突,只怕要吃亏啊!

第18章 辣椒炒肉(一)

日落西山,夕阳余晖未绝。

孟桑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食堂。

正是用暮食的饭点,许多监生面如菜色地坐在里头,对眼前的两素一荤兴致索然。

他们或是吃得十分艰难,或是干扒白饭,碰都不碰菜肴一下,唯有愁苦模样如出一辙。

有监生瞥见孟桑进来,黯淡无光的双眼陡然亮了,扬声高呼:“孟师傅回来了!”

这一声喊出,食堂中大部分监生都被惊动,或近或远,或领暮食或正在吃,纷纷停下手中事,扯着嗓子和孟桑打招呼。

孟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与诸位监生见礼:“你们快些用暮食,别饿着。”

话音未落,那些陡然兴奋起来的监生,活像是被浇了一桶冷水,瞬间蔫掉。

有监生绝望道:“唉……孟师傅要是也负责监生暮食就好了。”

孟桑笑吟吟反问:“倘若我来做暮食,那你们的朝食又要谁来呢?”

闻言,周遭监生不约而同地叹气。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日子当真难受又委屈。

许平亦在其中,遗憾道:“孟师傅还是留在朝食吧!没有可口美味的朝食,哪有力气应付一整日的课业。”

坐在他身边的薛恒也道:“也是,今早孟师傅不在,总觉得朝食没以前香……”

孟桑无奈之余,又觉得这些监生颇为可爱。

她来国子监食堂已有十日,今日正是头一回休旬假的日子,故而朝食是交由阿兰和柱子做。

阿兰跟在她身边学了多日,不说厨艺突飞猛进,但煮碗馎饦,再浇上已做好的浇头,这种活是挑不出什么错的。

现下监生们觉得没之前的香,大抵是心理作用。

孟桑还惦记着手里事,歉声道:“还有活要做,就不耽误大家用暮食了。”

围在周遭的监生们遗憾散去,继续和今日暮食搏斗。

此番热闹场景,自然也落入到一旁为监生打菜的陈师傅等人眼中。

食堂里的庖厨师傅们不少,但从未有一位庖厨被监生如此喜爱,仿佛一日吃不到孟桑做的吃食,监生们就会变得萎靡不振、痛苦不堪。

陈师傅看着孟桑走近,笑道:“孟师傅这手艺很凶嘛,我也吃过孟师傅做的朝食,巴适得很!”

跟他交情最好的纪师傅,跟着夸赞了几句。他也尝过食堂近日的朝食,对滑蛋粥赞不绝口。

未等孟桑开口,离她最近的文师傅倏地起身,冷着脸,一声不吭地扭头出去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陈、纪两位师傅连忙找补几句,免得引起孟桑不快。

孟桑有些诧异,向两位师傅表示无碍,但心中有些莫名。

难不成她无意中得罪过文师傅?

不然怎么回回见了她,对方都鼻子不是眼睛的,瞧着很是不满呢?

后厨内,魏询正急着准备监内大人们的暮食,一人看顾三口锅,忙到脚不沾地。即便如此忙碌,他还能敏锐察觉到孟桑进来后厨,当即拧眉。

魏询板着脸:“今日该是你旬假休息,怎得来了?”

孟桑眨了眨右眼,很是俏皮:“若是缺了一天,不就少了一天额外工钱?忒亏!”

魏询满是不赞同,但在孟桑软磨硬泡的言语中,最终不再“责备”。

“还有一道炒菜,由你来做,食材尽管找老徐。”

孟桑洗干净手,接过阿兰递来的装肉篮子,笑道:“早就和徐叔通过气,食材都备好了。”

闻言,魏询狠狠瞪了一眼笑眯眯的徐叔,嗤道:“就说你额外买豚肉作甚,原是和她串过口径,光瞒着我一人了!”

徐叔摊手,难得笑骂道:“魏老儿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可怜可怜你那老胳膊老腿吧!”

就着这两位年过半百老叟的吵架声当佐料,孟桑唇角微微翘起,开始处理食材。

上好的五花肉和里脊肉切成薄片,分别放入不同碗中。五花肉片搁着不必处理,仅在里脊肉片里依次加入盐、酱汁、蛋清、干淀粉等,抓拌均匀,倒入些许素油封口后,放到一旁腌制。①

在等待肉片腌制的时间里,孟桑飞快处理起其他食材。螺丝椒和辣椒切片,蒜苗切段、姜拍碎切细末……刀起刀落,每一样食材都被处理得妥妥当当,等待以最完美的面貌,与豚肉在锅中相遇。

“做这道菜时,螺丝椒、辣椒须得干炒才够香,但也要注意火候别太旺,否则得不偿失……”孟桑一边热锅干炒椒类,一边细细讲给阿兰听。

将锅洗净,烧干水分,先舀入了一勺油滑锅,准备炒制。

头一个进去的是五花肉片,大火翻炒,粉白相间的肉片颜色飞快变深,外皮泛起淡淡褐色,肥肉中的猪油尽数被煸出。

随后再加入腌制好的里脊肉片,用姜末、酱汁、少许糖等调味提鲜。快速炒到八成熟时,再先后添入干煸过的椒类和新鲜蒜苗段,猛火炒匀即可出锅。

孟桑将锅铲交给阿兰:“你来收尾。”

阿兰接过锅铲,将炒好的辣椒炒肉盛入一个个空盘子,动作极为熟练。

此处已经不需要孟桑再盯着,她去后院井边洗了手,回来与魏询、徐叔站在一处。

魏询睨了她一眼:“你这是要将阿兰和柱子收做徒弟?”

闻言,孟桑忙不迭摇头:“我年岁小,上灶时日也不长,哪里就够得上当人师父了?教他们厨艺,不过是为了让我自个儿偷些懒……咳咳,能空出来做更要紧的事罢了。”

在场都是聪明人,哪个猜不出孟桑真实想法,但无论是魏询,还是徐叔,都没多说什么。

毕竟阿兰和柱子的脾性他们晓得,一沉稳一活泼,都是没什么歪心思的淳朴人,学会手艺后,即便没有师徒之名,也绝不会越过孟桑,对其不利。

待到食盒一一送出,阿兰遵循孟桑指示,又盛出两盘辣椒炒肉分给徐叔和魏询手底下的人。

领吃食时,这些杂役和帮工们脸上都十分期待,眼睛直勾勾往辣椒炒肉上头黏,一刻也不想挪开。

见状,徐叔笑眯眯打趣:“啧啧,从前啊,他们最喜爱咱们魏大师傅做出来的吃食。如今孟师傅才来了十日,你这就得给人家让位了。”

魏询有些烦他,撩开眼皮,不咸不淡地瞪了一眼。

忙活完食堂里的事,柱子和阿兰勤快地跑去后院,收拾出干净的大方桌。先请孟桑、魏询和徐叔去坐下,他们才一前一后去端菜。

“菜上齐喽!”柱子脸上挂着璀璨笑容,将最后一道辣椒炒肉摆到桌案上。

辣椒炒肉这道菜,光是卖相就非常诱人——红彤彤的辣椒、绿色的螺丝椒加上褐色的肉片,多种食材混在一处,每一根都均匀裹着油与酱汁。

整道菜油光滑亮,肉片肥瘦相间,光看着就觉得十分下饭。

徐叔急不可待地夹了一片炒肉,等不及吹凉,就火急火燎地往嘴里送。

豚肉香混着辣味瞬间充盈口腔,其中螺丝椒的辣味刺激着味蕾,迫使之分泌出更多津液,极为霸道火辣。

徐叔夹的是五花肉片,半肥半瘦,肥肉中的油脂已经被完全煸炒入菜中,如今尝起来肥而不腻。肉片伴着酱汁,微焦的瘦肉边缘有些脆,每多咀嚼一下,就有细微肉汁溢出,引出人最深处藏着的食欲。

咽下后,徐叔忍不住赞了一声:“爽快!”

说罢,他瞄见魏询、阿兰、柱子都在默不作声地抢菜,连忙收起荡漾心绪,抓着筷子加入。

唯有孟桑,作为掌勺的大厨,靠近她那处的辣椒炒肉没人来抢,此时可以慢悠悠地享用。

感受着肉香与辣味的充分融合,孟桑美滋滋地扒了口白饭,吃得贼香。

原本食堂每日煮的白饭,水平忽高忽低,有时夹生,有时又很是软烂。

孟桑发现此事后,为了自个儿的口腹之欲得到满足,悄悄找专门负责煮饭的杂役,提点了几句。自那以后,食堂中的白饭煮得越发地道,不软不硬正将好。当日杂役便得了监生的夸赞,还特意找来向孟桑致谢。

待到八分饱,孟桑放下碗筷,遗憾道:“要真说配辣椒炒肉的,首选除了白饭,还有荷叶馍。”

“做馍的面醒发到位,便会有松软口感,尝来微甜之中还带着醪糟香。蒸之前捏成荷叶状,上桌后在中间开道口子,将辣椒炒肉塞进去,捏着两端一口咬下。啧啧啧……那才是真的又香又满足,吃上三四个都不成问题!”

话音未落,桌上四人齐刷刷看过来,目光锐利极了。

徐叔瘪嘴:“我的孟师傅哎,你光动嘴皮子怎么成呢,倒是做出来呀……”

柱子和阿兰面露不满,恼道:“孟师傅总这样!每当我们吃得正香时,你就说些更诱人的吃法出来,把我们的魂儿都勾过去了!”

而喜怒不外露的魏询,虽然没有开口,但眼中也尽是指责。

孟桑摸摸鼻子,讪讪一笑:“这不是今日回来太急,没工夫和面嘛!下回一定,下回一定哈……”

听了这话,众人才消停下来,继续方才的抢菜大战。其中以徐叔最为夸张,恨不得将辣椒炒肉盘子的汁儿都刮干净。

酒足饭饱,柱子撤去桌案上的吃食,阿兰则搬来一小炉子,在徐叔的指点下煮茶汤。

孟桑本在围观,懒懒打了个哈欠,忽而听见魏询出声询问。

“桑娘近日怎得一直困倦不堪,是累着,还是遇到什么事?”

第19章 辣椒炒肉(二)

魏询问得太突然,孟桑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

她摸摸耳朵,羞赧笑了:“如此明显吗?我干活的时候明明很卖力、很有干劲,还以为藏得挺好哩!”

柱子听不下去了,愤愤道:“孟师傅,这哪是明显,简直就是摆在明面上了。”

“您刚来的时候,精神奕奕,浑身的干劲儿似是用不尽。可这一日日下来,就看着您眼下渐渐发青,整个人都憔悴好些!”

阿兰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初见您时,觉着是刚及笄的少女,现在瞧着像是正值花信年华的女郎。”①

闻言,孟桑忍不住抚脸,惶恐道:“这般严重吗!”

素日一直气定神闲的掌勺孟师傅,于灶上的事情从未乱过,眼下却因为阿兰的话,难得露出女儿家神色,诧异语气中带着惊慌,引得在座几人纷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