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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山此物,实则是古代的冰淇淋。

以碎冰为底,堆成山峦模样,再滴上一层白色酥油,配以花草鲜果作饰,即做出了一道状似青山的冰品。

舀上一勺送入口中,带着乳香味的细冰顷刻间融化,滑腻的甜浆顺着咽喉而下,将凉意径直送入胃部,带来一缕缕持续不断的清爽之感,驱散夏日里剪不断的热意。

孟桑小口吃着,心中颇为遗憾。

她们今日买的是最便宜的一种,只铺了三四勺碎冰,除了酥油之外,顶部只是意思意思地搁了一小块桃肉。听说达官显贵家里吃的酥山,得是用各色鲜果装饰出一座活灵活现的小山,深红色的樱桃、黄澄澄的油桃……色香味俱全,堆成满满一大碟。

啧,那得多爽快!

孟桑在心中摇头叹气,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实现夏日的“酥山自由”?可悲可叹啊!

就在此时,方才一直一声不吭的姜素,似是积攒够了勇气,终于支支吾吾开了口。

姜素羞赧道:“桑娘,我阿娘总是疑心你偷学了阿翁的手艺,还给了你许多难堪。我晓得的,你与阿翁只是切磋厨艺,甚至有些时候是桑娘你在教阿翁,并非阿娘想得那般。”

她叉手,“此事是阿娘错了,我代她说声抱歉。”

孟桑放下小勺,按住姜素行礼的双手:“无妨,我不在意这些。”

“这些时日看你越发沉默,总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很是让人担心。想来不只是我,连姜家阿翁也看得出来,所以才特意让我们出来吃酥山,好把话说开呀。”

孟桑弯了弯眉眼:“如今已经话已说开,日后你心中也不必再挂念此事,只安心等着嫁与刘家二郎便是。”

许是提到刘二郎,姜素面上飘了一层薄红,带上女儿家的娇羞:“提他作甚!”

原先有些尴尬与凝重的气氛顿消,两人打闹好一会才停下,手挽着手去逛东市,恢复了原先闺中密友无话不说的模样。

日头偏移,孟桑买了一壶素油,心中还惦记着今日包场的贵客,便与姜素商量好早些回去。

待回到宣阳坊,走到离姜记食肆不远的一条街道时,孟桑一眼便瞧见,食肆门前有三位身着绯衣官袍的郎君翻身下马。他们将缰绳交于随身侍从,欲往食肆大门走去。

正是今日的几位贵客。

孟桑倏地蹙眉,看天色是未末申初,客人提前到了。

第4章 红糖糍粑、冰粉

申时一刻,贵客已至。

孟桑与姜素对视一眼,加快脚步从后门进了食肆。

步入后厨,姜老头正在灶台前忙着备菜,应是已经得知客人入座,他切菜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好几分。

看见孟桑与姜素回来,姜老头忙道:“客人提前来了,素素你去前头招呼。茶水饮子看着上,莫要怠慢了贵客。”

姜素低低应了一声,面色紧绷,掀开帘子去往大堂。

孟桑拿起案上写着菜名的单子,皱眉道:“客人提前了大半个时辰过来,可前头几道菜式都需要费些工夫,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须得改一下次序,省得让三位干坐着饮茶。”

姜老头切菜的动作不停,立即反问:“你想怎么改?”

将单子从右扫到左,孟桑斟酌片刻,终于敲定主意:“最后的红糖糍粑与冰粉不难做,食材都是早就备下的,将它们往前挪,也能应付一二,其余按原先的次序上。”

姜老头没有任何迟疑:“就按你说的办。”

得了准话,孟桑当即着手准备,先做冰粉。

用纱布包住薜荔耔,置于凉水中反复揉搓至出胶,方得一盆淡黄色带着许多小泡的透明液体。要等它凝固,须得置于清凉的井水中冰上一夜才可。这一步昨日下午就已经着手准备,此时可直接拿来用。

于三个碗里各舀上一大块完整的冰粉,浇一小勺红糖浆,最上头的西瓜、葡萄、黄桃等鲜果以扇形整齐码好,中间撒上花生碎和黑芝麻,五颜六色的小料配在一处,瞧着丰盛又漂亮。

糍粑是四日前就做好的,上好的江米蒸熟,用木杵一下下捶打而成,冷却后存放在地窖里。取来后,将略硬的糍粑切成长条,择其中两小条切成小块状,放入蒸笼中快火蒸熟,再均匀裹上炒熟磨好的豆粉,在三碗冰粉里分别放了四五块。

其余的糍粑长条放入油锅中炸至金黄后捞出,裹匀豆粉,依次叠放在盘中,再配上三小碟红糖浆,如此就可上菜了。

孟桑将之一一放入木托盘,配上干净的小勺与木筷,托着盘子往大堂而去。

大堂里,除了围坐在一张大食案边的三位绯衣高官外,已没有旁的食客在场。应是姜素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又在门外挂了闭门谢客的牌子,免得有旁人惊扰贵客。

三位绯衣高官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更准确地说,是坐在主位、相貌出众的官员在与右手边的同僚交谈,而坐在他左侧的官员只安静地品着茶汤,偶尔提到了会应一声。

许是余光瞧见孟桑的身影,三人搁下方才的交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孟桑端着的托盘。

顶着三位高官的视线,孟桑有条不紊地将红糖糍粑与冰粉摆放好。

“头菜还未备好,特意呈上两道点心,以供三位贵客品尝。”

为首的高官饶有兴致地望向面前的小碗,又瞥了一眼食案正中的盘子:“此为何物?”

孟桑不慌不忙地为之介绍:“碗中名为‘冰粉’,冰凉爽滑,铺了各色鲜果,最是开胃,搅拌捣碎后食用。另一盘中为‘红糖糍粑’,甜糯可口,各配一碟红糖浆,可随喜好蘸取。”

说罢,孟桑叉手退下。

坐在首位的京兆府少尹王离拿起木筷,伸向正中间的那碟红糖糍粑。他是个乐于接受新事物的脾性,夹来一块金黄色的糍粑,在自己手边的红糖浆蘸碟里滚上一圈,随后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糍粑条炸得外酥里糯,还带着刚出锅的热乎劲儿。最外边的红糖浆略有些黏稠,咀嚼之时,舌尖还能感受到豆粉那沙沙的口感,变湿后逐渐粘连在一起。一口下去,香黏软糯,却不粘牙,唇齿间尽是江米清甜香气,配着厚重的红糖甜味,只让人觉得胃口大开。

大雍朝多数人嗜甜,即便是吃个樱桃,都得浇上厚厚一层的浆酪,故而偏甜的红糖糍粑极对王离的胃口。

王离点头:“这点心极好,外壳酥脆,里头黏而不腻,你们快尝尝。”

他右手边的大理寺少卿汤贺闻言,顺势夹起一块品尝。他虽未曾夸赞什么,但随后却板着一张脸飞速落筷,短短片刻,已是吃了三块下肚。

此时,王离终于反应过来,一边落筷抢食,一边笑骂道:“好你个汤雁秋,真真想不到铁面活阎王遇到珍馐美食,还能失了平日里的板正!”

汤贺眼皮子掀也不掀,一句废话都不和王离扯,只当听不见,专注抢点心。

短短片刻,满满当当排了数十块糍粑的盘子几乎全空,只余最后一块孤零零地躺在盘中央。

王离和汤贺都没有贸然落筷,正在两人针锋相对之时,左侧伸出一双筷子,稳稳当当地将最后一块糍粑夹走,只沾了一丁点红糖浆后,直直送入口中。

正是方才一直旁观战局的国子监司业谢青章。

王离见了此举,很是心痛:“修远你这是糟蹋了!此吃食得多蘸些红糖浆,才得其中精妙!”

看到是谢青章夹走最后一块,汤贺倒是没有异议,搁下手中木筷,睨了一眼王离:“修远一贯不好甜食,莫非你忘了?”

被夹在中间的谢青章颔首,泰然自若道:“尚可,但还是这碗冰粉更对胃口些。”

这时,王离二人才瞧见,谢青章跟前盛放冰粉的小碗已是空空荡荡,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拿起精巧小勺。

用小勺在碗中不断划开又搅拌,将底下完整一块的淡黄色冰粉,彻底弄碎成大小不一的块状,五花八门的配料也被搅乱,失了之前的漂亮摆盘,反又透露着和谐的美感。

有了方才的红糖糍粑在前,王离对这碗冰粉不由得生出期待来,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美滋滋地眯着眼品尝美味。

口感冰凉爽滑,那带着无数气泡小孔的冰粉仿佛如水一般,几乎不需要多加咀嚼,自然而然便能顺着喉咙滑下。

看得人眼花缭乱的配料也各有千秋。西瓜、黄桃、葡萄都是在井水中镇过的,沁人心脾;芋圆滑溜,咬起来弹性十足;山楂片是去了核后切片晾晒而成,口感酥脆。

最是让人惊叹的是裹了粉的嫩糍粑,外层豆粉半干半湿,口感细腻,里头却是软绵中带着黏劲,与红糖糍粑里炸过的酥脆全然不同,好吃到完全停不下来。

许是不曾在其中加过多的红糖浆,整体仅是微甜,确实符合谢青章的喜好。

哪怕是嗜甜的王离与汤贺吃来,也依然觉得爽快,解了一丝红糖糍粑的轻微油腻感,为炎热夏日增添一抹凉意。

王离意犹未尽:“这闻所未闻的‘冰粉’,本以为只是用些价钱昂贵的果子摆摆样子,瞧着好看罢了,哪晓得尝来很是不错,与东市那家胡人做的酥山相比,各有千秋。”

他又叹道:“竟真如白博士所言,这家食肆虽然名气不大,但做出来的新奇吃食堪比宫中御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国子监任太学博士的白庆然,他告诉你这家食肆的?”汤贺扬眉,眼中尽是了然,“怪不得往常都往东市大酒楼去的王少尹,今日却来了宣阳坊。”

王离佯装看不懂,忽而倒想起一桩趣事:“修远,你们国子监负责新菜式的庖厨还未找到吗?”

谢青章眉眼淡淡:“暂未。”

一旁的汤贺开口:“倒是听说前几日圣人与沈祭酒手谈,提及过国子监生对膳堂的不满,让沈祭酒尽快整改。”

王离“啧啧”两声:“这不太妙啊,要晓得你们国子监膳堂的难吃,可是全长安闻名的。现如今圣人也晓得了,这要是再引起监生的不满,转而让那群老狐狸抓着不放,事情可就难办了。”

此事难就难在,天下会新菜式的厨子不少,但能入国子监的都是官员子弟,其中不乏高官贵胄家的子孙,能让他们满意的厨子又有几人?这些人一旦闹起来,家去与在朝为官的长辈抱怨,那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谢青章很是坐得住,没有半点着急模样,抿了一口茶不说话。

要比修“闭口禅”的工夫,在座谁都比不上谢青章。

既然他摆明不想说,王离索性揭开这个话题不谈,与汤贺说起近日京兆府和大理寺一共查办的案子来。他的目光时不时往隔开大堂与后厨的那道帘子望去,满心期待着接下来又有什么没见过的新菜式。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那布帘子被掀开,刚刚上菜的孟桑端着木托盘缓步靠近。

王离和汤贺不约而同停下交谈,微不可见地坐直了身子。而一旁的谢青章看似纹丝不动,视线却淡淡扫了过去。

孟桑走近,将菜式一一呈上,收走桌案上已空的碗盘。

“凉拌鸡丝、清炒时蔬、酸豇豆炒肉末、芙蓉蛋……另有两道热菜与汤点未上,客人慢用。”

孟桑手中端着东西不便叉手,微微欠身后退下。刚入后厨,转身时,她透过被风吹动的布帘子朝大堂瞥了一眼,隐约能瞧见三位客人谁也没再说话,只专心致志地吃菜,仿佛生怕筷子伸得慢了,少吃几口就会亏了一般。

看着三位郎君的模样,应是对今日的宴席还算满意。

就在此时,那位被唤为“修远”的绯袍官员似是察觉到什么,偏头看来,刚巧与孟桑的视线对上。

清俊模样的郎君面无表情,看着如同高岭之花一般遥远,气质冷清,但有了唇边那一点酱汁在,却又显出几分平易近人。

面对这种五品以上的高官,孟桑不敢多直视,连忙将木托盘搁在一边灶台上,叉手行礼致歉。

微风已过,布帘落下,阻隔了大堂与后厨,孟桑悄悄松了一口气。

怪美色误人,差点冲撞了对方,只盼这位高官是个好说话的性子,不会计较这些。

后厨忙到不可开交的姜老头急声唤道:“桑娘莫要发愣,还有两道热菜未做,其中那道酥骨鱼可是你的拿手菜式!”

孟桑连忙应声:“这就来!”

吃完宴席,已是酉时。

王离是今日请客摆宴之人,银钱是早早付下的,但因这一回吃完实在餍足,离开时又单独留了半贯钱作为赏钱。

三人走出食肆,接过各自家仆手上的缰绳,打马往坊门而去。

此刻,外头已没有白日里那么热,微风拂面,很是舒适。

王离心情极好,又想起方才无意间提到的国子监公厨一事,随心打趣道:“修远,若是能将这家食肆的庖厨招去国子监,应当也能堵住那些高官子弟挑剔的嘴巴,不如试试?”

许是这一顿宴席吃着实在舒心,谢青章面上难得带着几分轻松惬意。

他闲闲瞥了一眼王离:“一看便是店家自己开的食肆,自家人为庖厨,若是硬要招入国子监,岂不是断人家生意?”

一旁的汤贺颔首,露出赞同之色。

王离哼哼两声:“你倒是不着急,且等日后圣人问起此事,看你这厮要怎么应对!”

三人打马闲谈,各自回坊。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姜记食肆的姜老头孤身一人,快步往务本坊的方向而去。

直至坊鼓敲响,各坊坊门即将依次关上。

姜老头踏着最后一波鼓声,趁着昏暗天色回到姜记食肆后,径直去到后厨,不出所料找到了孟桑。

闻着酸辣香气,看着仿佛一点也不关心五日后是否能找到活计与住处,丝毫不在意仪态,正在尽情嗦凉粉的孟桑,姜老头一时无语凝噎。

忙着出去找人,正饥肠辘辘的姜老头:“……桑娘,给我也做一份。”

孟桑往口中塞一大筷子,含糊应声,手脚利索地又做了一碗凉粉递给姜老头。

灶膛里跳跃的火焰在墙面打出一道道阴影,一老一少就靠在灶台边,默契地吃起凉粉。

用完暮食,姜老头搁下碗筷,直接宣布:“桑娘,我方才去找了一位好友,让他帮忙为你寻个活计。明日,记得准备三道拿手菜,一荤一素一面食。”

“只要能过了那老儿的考校,你便有个稳妥去处了。”

因着放多了辣椒油,还被辣得回不了神的孟桑抬起头,傻愣道:“啊?”

第5章 糖醋排骨

翌日,午时刚过,有一精神矍铄的裋褐老叟,慢悠悠踏进了姜记食肆的店门。

大雍百姓惯常一日用两顿饭,眼下早已过了用朝食的时辰,距离用暮食的辰时也还早得很,故而小小的一间食肆内没有什么客人,大堂只留了姜素守着,而朱氏回了后院小憩。

裋褐老叟伸出枯瘦却有力的右手,敲了两下柜面:“你阿翁可在店里?”

白日闷热,正在柜后打瞌睡的姜素猛地惊醒,看清来人的相貌后立即站起,笑着行礼问好:“阿翁正在后厨,魏阿翁您先随意坐着,我这便去后头寻他来。”

魏询颔首,挑了一张靠窗的食案坐下,板着脸望向里墙,那里正挂着一排写了菜名的木牌。

其上的字迹古拙大气,收笔利落,各木牌之间字体大小一致,整齐又好看。

魏询眯眼,低声哼道:“数月不曾来,姜老儿何时在店中添了这么些个花样,真是……”

下一瞬,姜老头掀开布帘子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姜素和另一个未曾见过的年轻女郎。

魏询立即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靠近的三人,更准确地说,是在打量那位年轻女郎。只细细看了几眼,年过半百的老叟心里便凉了半截,一言不发地静坐在原处。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使得原本就略有些严肃的面容变得愈发迫人,显得很不好相处。

待姜素端上两碗茶汤,又回到柜后,姜老头这才指着立于一旁的孟桑道:“魏老儿,这便是我昨日与你说的庖厨,技艺绝佳,于新菜式颇有天赋,可解你燃眉之急。”

魏询不置可否,平淡问道:“女郎如何称呼,何处来长安?”

孟桑叉手:“见过魏老,儿姓孟,家中独女,淮南道扬州府人士,两月前来长安。”

魏询抿了一口茶汤,意味不明道:“女郎的官话说得很是地道,听着不像淮南道人士,倒像是一直住在长安城里的。”

孟桑回道:“儿的官话由阿娘教导,她本是长安人士,嫁与阿耶后才到淮南道久居。”

魏询深深看了一眼她,又问:“技艺承自何人,擅长白案还是红案?”

“技艺承自阿耶,红白案皆做得。”

顿时,魏询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几乎拉了下来,许是碍于老友在旁,没再多问什么,只不咸不淡地让孟桑去做三道菜来。

姜老头昨日已将考校的题目告知,因而孟桑没有任何手足无措。她似乎完全没瞧见魏询脸上的质疑与不耐,不卑不亢地“喏”了一声,转身回了后厨。

随着孟桑的身影消失在布帘后头,魏询脸上的神色完全冷下来,斥道:“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轻重、口出狂言的小娘子!”

“好一句大言不惭的‘红白案皆做得’,简直笑话!”

一旁的姜老头怒了:“魏老儿,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觉得我在诓骗你?”

魏询锐利的目光扫过去,言辞锐利如刀:“不然呢?浸淫庖厨之道十余年的厨子,都不敢宣称自己精于红白案,能做好其中一门已是不易。一个年轻小娘子,怎敢夸下如此海口!”

姜老头不满道:“此言失之偏颇,你未曾亲口尝过她做的菜式,如何就能断言是信口胡言?”

“好!此事暂且不提,”魏询黑着脸,隔空指着方向,“单瞧你模样,就晓得你定还被蒙在鼓里,不知这是个爱走旁门左道的小娘子。”

姜老头皱眉:“这是何意?”

魏询冷哼一声,灌下一大口茶汤:“前几日,太学的白博士找到我跟前,说是得知国子监食堂的厨娘自行辞去,便想举荐一位厨艺精湛的厨娘,姓孟,年方十七,淮南道扬州府人士。我只当他好心,也就顺势应下,且说过几日去看看。”

“昨日你来的匆忙,我不曾听你言明此女的姓氏与来处,今日方知,竟是与白博士所说是同一人。”

坐在对面的姜老头心中许多疑惑。

一则,时至今日,他担心孟桑入不了这老顽固的眼,索性不曾告知她这活计由何而来,根本没有提过一次“国子监食堂”,以免事情未成,徒惹桑娘失落;二则,他着实并不知孟桑是如何结识一位正六品的太学博士,实在费解。

不过无论如何,姜老头都坚信自己不曾看走了眼。

“那白博士何许人?平康坊南曲的常客!你这故交的女儿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如何能找上这么一位风流才子、太学博士的跟前!”

“如此有着千般手段的小娘子,心思全用在了旁门左道上面,只想着找人为其担保引路,一心要进国子监食堂做事,其心根本不诚,又能做出什么劳什子的美味珍馐?”

魏询吹胡子瞪眼,眼中满是不屑:“等会儿无论她端来什么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尝的,你且自己受着吧!”

他越说越激动,本想趁热打铁点出老友的糊涂,免得老友日后再受蒙骗,白白为不值得的人劳心劳力,却被姜老头打断。

姜老头直觉自己找到了关键所在,目光灼灼:“且慢,你说那太学博士是平康坊南曲的常客?”

“啊……正是。”魏询愣住。

姜老头抚掌大笑,面上的疑惑之色尽数消去:“这就对了!难怪……难怪啊!”

看着老友了然的神色,魏询被弄得越发不解:“你这老儿,且将舌头捋直,把话说清楚……”

未等姜老头开口,就瞧见孟桑从后厨走出的身影,魏询心中有再多疑惑,此时也只好按捺下去,暂且不表。

孟桑方才在后厨忙活半天,好容易折腾出三道吃食,此时稳稳将木托盘上的菜式一一呈上。

“糖醋排骨、干煸豆角、梅花汤饼,魏老慢用。”

食案边,魏询耷拉着眼皮,本打算维持冷脸,不搭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然而随着窜到鼻尖的食物香气越来越浓郁,他的双眼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径直往食案上望去。

最右侧是干煸豆角,绿色的豆角被炒得油光滑亮,最外层皱成虎皮状,其中夹杂红彤彤的干辣椒,以及零碎的花椒粒,红绿相间。

食案正中央摆有一盘糖醋排骨,琥珀色的豚肉排骨堆放在盘中,上头还粘连零零散散的白芝麻,略黏稠的酱汁缓慢滑落。

而左侧的碗里,汤底用的清鸡汤,面片做成内厚外薄的五瓣花朵模样,每一片的“花瓣”上头经络清晰可见,“花瓣”边缘处在鸡汤中显出半透明状,一片片漂浮在碗中,另有薄薄一层的清透鸡油相衬,仿若绘在纸卷上的梅花盛景图。

单看“颜色”,此三道吃食已是十分诱人,而扑鼻而来的香气,即便是尝遍美味珍馐、久浸庖厨的魏询,也不禁咽了咽口水,习惯性地伸手去拿食案上的木筷。

然而身侧却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其中满是提醒意味。

受到美食诱惑的魏询诧异望去,撞入姜老头意有所指的目光。

‘等会儿无论她端来什么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尝,你且自己受着吧!’

方才他自己信誓旦旦说出口的一番话,声音响亮,言犹在耳。

魏询:“……”

他顿时觉得手中的筷子吧,有些烫手。

第6章 干煸豆角、梅花汤饼

孟桑抱着木托盘立于一侧,本是等着这位负责考校的魏老评价菜肴,然而她眼睁睁看着面容严肃的魏老执起木筷,在空中举了半天,几度起伏,却不曾落下。

迟疑片刻,孟桑忍不住问:“是菜式看着不合魏老口味?不若,儿再去做新的来?”

此问一出,她就看见魏老神色反复变化,嘴唇开开合合,似有千言万语,又硬是不出声。

最后,魏老举了半天的右手终是落下,其右手轻飘飘地停在木筷上头,不曾移开,也不晓得是何意图。

这一番动作下来,反倒叫孟桑愈发困惑,不知要不要再开口询问。

莫非是这三道菜做得太差,光瞧着便让人难以兴起进食的欲望?

可是她的手艺有几斤几两,自身还是清楚的,且今日不曾发挥失常,应当不至于如此啊……

食案旁,姜老头倒是十分清楚这位老友在想些什么,强忍着笑意,缓声道:“桑娘,你先回后厨罢,过会儿我让素素去唤你。”

孟桑眨了眨双眼,虽然万分莫名,但还是听话退下了。

待食案周遭仅剩下魏询二人,姜老头自顾自地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好生品鉴了一番老友那青白交加的尴尬神色,啧啧道:“这豚肉炖得极好,紧致却不干柴……上上之作!”

两人多年交情,姜老头难得露出不稳重的揶揄之色:“魏老儿,当真不尝尝?左右呢,我是不会笑话你出尔反尔的。”

闻言,魏询老脸黑成炉炭。

这姜老头!明明是特意将孟小娘子支开,帮他顾全了脸面,偏偏一张老嘴忒厉害,非说些不中听的话来刺人。

魏询只当听不见这些,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夹菜。

先观其色,酱色鲜亮;再闻其味,酸甜味浓郁,使得人不禁口生津液;最后送入口中,闭眼细品。

只需要牙齿稍稍用力一咬一吮,瘦肉便从骨头上脱离下来。肉香味混着酱汁在唇齿间炸开,掺杂隐约酒香味,充盈了整个口腔。即便是那脆骨,也炖到酥香可口,嚼起来不仅不费劲,还觉得上瘾。

酸甜酱汁收得恰到好处,仿佛将整道菜式的精华都融于其中,使人胃口大开。真恨不得配上一碗白饭,爽快浇上去再拌匀,想必用完一整碗都不是什么难事。

单这一道菜,就体现出了庖厨对红案的功底,绝非寻常厨子可比。

一想到此菜出自年纪轻轻的孟桑之手,方才还不待见对方的魏询默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已是隐隐认可了对方的庖厨技艺。

左右一道菜是吃,再吃些别的,内心的负担也不会再加重多少。

一贯板正严肃的魏询舍了老脸,权当瞧不见姜老头的戏谑神色,破罐子破摔一般,又将筷子伸向别的菜肴。

干煸豇豆,咸香与辣椒的霸道气味扑面而来,摆明了又是一道下饭的开胃菜。

豇豆被炒得油光滑亮,尝来麻辣爽口、鲜香动人。本以为豇豆表皮不规则皱起,或许吃着会有些干瘪,不曾想实际入口,方知其中妙处。外皮略有些粗糙,里头却完完整整保留了豇豆原先的口感,微甜的豇豆汁液随着咀嚼而溢出,在辣香味中显得更为出众。

不同于肉类厚重的香味,豇豆本身的清香别具一格,让品尝者如同身处于动人春日,而浓郁辣味又将人拖入炎炎夏日。

即便是不喜食辣的魏询,都不得不承认,这道菜肴很对胃口,食欲大作。

最后一碗梅花汤饼①,用的是清鸡汤作为汤底,汤汁清透。做此菜时,庖厨显然是十分用心的,将鸡汤上层熬煮出的油脂撇去大半,仅余下薄薄一层浮在表面,反而为花形面片增添一抹亮色。

整体口感细软、滑溜,鸡汤鲜美。出人意料的是,这面片竟然隐隐品出一缕缕白梅香气,若隐若现。

身处诗文兴盛的大雍,魏询是少有的不爱风雅之人。他对这道着重色香和意境的梅花汤饼,并未生出多少文人情愫。只觉得孟桑吊得一手好鸡汤,面揉得极其地道,多一分没有活络劲儿,少一分又不够筋道。

他心中有数,这汤饼想必很合那些文人的口味。

今日来姜记食肆,魏询本想得十分周全。

按照往常惯例,既是为了考校,逐一尝上一两口也就够了,哪里值得特意空着肚子来?因而他朝食用的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分量,方才踏入姜记食肆店门之时,并未觉得腹中空空。

可逐一尝完这三道菜后,他竟难得被勾出了食欲,只想好好尝个爽快!

回过神时,却瞧见姜老头正在埋头进食,一筷子接一筷子,不停歇地往盘中伸。

片刻前还满满当当的糖醋排骨和干煸豇豆,眼下居然已被他夹去大半,隐约瞧见盘底。

更气人的是,也不知姜老头是何时弄来的一碗白饭,大开大合地用着,而魏询自个人面前却仍是空空。

顿时,魏询吹胡子瞪眼起来。这个心眼针尖大的老滑头,怎得不晓得为他也弄一碗饭来!

不像话!

扛不住姜老头那朵颐大嚼的架势,魏询一边身手灵活地抢菜,一边扬声喊道:“素娘,拿一碗白饭来!”

柜后,一直在旁观的姜素笑盈盈起身:“魏阿翁稍等,这就为您取来!”

一炷香后,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叟终于一前一后放下碗筷。

食案上仿若被土匪掠夺过一般,除了梅花汤饼的宽碗中还余下点底子,其余盘中已是空空如也。无需多言,也瞧得出食客十分满意。

姜老头心满意足地垫了一口茶汤,那吃饱喝足的舒坦模样,魏询怎么看着都觉得不顺眼。

只怪他光顾着品尝菜肴,一时不察,便让这老滑头钻了空子,三盘菜里十之六七都是进了姜老头的肚子,自己压根没尽兴!

魏询秋后算账:“今日由我主考,你这老儿吃得这般起劲,算是个什么事?”

姜老头挑着牙缝里的肉,睨了他一眼:“适才不是你亲口说的‘一口也不想尝’?既如此,我多吃几口又如何,省得辜负了桑娘辛苦做的珍馐美味!”

说着,他眉梢扬起,满是笑意:“就晓得今日桑娘会做些新吃食,也不亏我特意空出肚子,就等着这一顿呢!”

“啧啧啧,果真舒坦!”

这话入耳,魏询顿时横眉瞪目,偏又因自己理亏,拿老友没法子。毕竟话是他自个说的,之后出尔反尔,抓起筷子抢菜的也是他自己……

无果,魏询闭嘴,独自生闷气去了。可怜他一个已到知天命年岁的人,活了大半辈子,总是在姜田这里受气。

眼下,魏询有口难言,微黑肤色憋出一抹绯色。

笑话够了至交好友,姜老头收起玩笑之意,直言问道:“现下,你可还质疑桑娘于庖厨一道的技艺?”

“虽刀工还有所欠缺,但胜在菜式新颖,老少皆宜,”魏询心中还有些羞愤,但讲来十分坦然,“确是一位难得的好庖厨,比东市那些大酒楼里的掌勺大厨,也不逊色。”

肯定了孟桑的厨艺,魏询心中还惦记着另一事,正色问:“不过,白博士一事还得问个清楚,我才好安心招她入国子监做事。”

“方才提及白博士与平康坊,你感叹'难怪',面露了然之色,想来是猜出其中内情?”

“不错,”姜老头颔首,却没有将猜测全盘托出,一转话锋,“你若还担心此事和桑娘的品性,不如亲自问她。桑娘来长安两月,我晓得她的性子,不是个偷奸耍滑、汲汲营营的心术不正之辈。”

言至此处,魏询意有所动,扬声让姜素喊孟桑来。

等孟桑又重新回到食案边,魏询维持对外的整肃模样,口气却明显放缓许多,先是挑了一些与三道菜式相关的问题。

“孟小娘子,白梅汤饼里的面片,尝来隐有梅花香气,缘何?”

孟桑从容应对:“揉面前,先浸泡了风干的白梅与檀香末,仅取汤汁替代了揉面的清水,因而会有一丝梅香。”

魏询猜到其中加了梅花,不曾想还有檀香末,此时方才明了。

他又问:“那这干煸豇豆,表皮分明皱起,又如何做到脆嫩鲜香?”

孟桑再答:“盖因豇豆未曾用水焯,而是用油炸至半熟捞起。”

说着,孟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道菜说是素菜,但为了增香,用的是荤油。”

倘若是刚呈上菜肴之时,魏询心中还带着偏见,听了此话定会不喜,可如今猜忌消去大半,反倒觉得这位孟小娘子颇机灵……

魏询轻咳两声,道了一句“无妨”,接着又考校了一些细处后,最终问出困惑之处:“你如何结交的白博士?”

从第一问到现在,一直泰然自若的孟桑难得愣怔住了:“不知白博士是何人?”

魏询拧眉:“国子监的太学博士,姓白。孟小娘子,你既不认得,如何请得动这位大人为你引荐入食堂?”

听到“国子监”和“食堂”二词,孟桑恍然回想起宋七娘与她说过的话来,当即有些哭笑不得。

哪里想得到世上能有如此巧合,宋七娘和姜老头为她找的活计,竟是找到了一处去!

孟桑坦诚道:“来长安后,儿与平康坊的宋都知因吃食结缘,每日为之准备朝食送去。不日前,宋都知得知儿急需找个活计来做,便主动揽下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