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宋都知告知国子监食堂缺庖厨,欲托其友人太学博士相助,想来这位便是魏老口中的那位‘白博士’了。”
“昨晚,姜家阿翁仅言明会有一场考校,未曾想是为了同一活计。想来,种种皆为阴差阳错的缘分。”
整件事的经过与缘由,孟桑讲得十分清楚,即便是魏询也挑不出什么错。
顾虑已消,魏询唇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缓声问:“不错,国子监食堂恰缺一位擅长新菜肴的庖厨。孟小娘子精于此道、技艺精湛,可愿一试?”
孟桑今日定下这三道菜式,自有几分把握,但听了魏老这一问,实实在在得到对方肯定,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激动。
不过……
她清了清嗓子,直言不讳:“魏老,不晓得在国子监做活,工钱几何?一日做多久,一月休几日?”
真没法怪她,实在是上辈子社畜当得太久,下意识就关心薪资和休假问题,这都是本能了。
活到这个岁数,魏询与形形色色的人都打过交道,对于孟桑这样有一说一的性子,反倒看着顺眼:“正经掌勺的厨子,每月工钱五百文钱,每旬休一日,吃住都在监内。”
“初入国子监食堂,你先从朝食做起,若能做出起色,亦可调换去做暮食。其中种种细处,等你进来了,我再与你说。”
饶是孟桑早就做了心理预期,能让宋七娘特意托人情牵线、让姜老头撂下老脸去找好友帮忙的活计,必然不会差。
可无论如何,她也不曾料到每月竟有五百文钱。
当朝从九品京官的月俸不过一千五百文,虽说这是抛开了禄米、职田等等大头收入,单独发的月俸,那也足够普通一家三口的百姓每月花销。
而孟桑只需顾着自己的吃穿用度,加之国子监还包了吃喝,所以每月根本花不到三百文,五百文的工钱于她而言是绰绰有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休假,每十日休息一日。不过若是在外头酒楼食肆干活,恐怕一月都休不到一日,相较而言,这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司们尽力体恤了。
魏询复又问道:“孟小娘子意下如何?”
孟桑狠狠点了两下头,叉手行礼,笑道:“幸得魏老赏识,儿愿往,不知何时签契?”
“好个爽利女郎,甚好!”魏询心中一桩沉甸甸的包袱掀开,神色松快许多,“给孟小娘子半日收拾细软,明日辰初,老叟在务本坊国子监后门静候,届时再签契书。”
“对了,日后在一处做活,孟小娘子不必这般客气。”
孟桑叉手,长喏一声应下:“我晓得了。”
扫了一眼外头天色,魏询自知已在姜记食肆耗费了许多工夫,又快语交代一番后,自行离去。
入国子监食堂一事已成定局,孟桑只觉得心下安稳许多。
总算不用再担心住处与生计,等日子真正安顿下来,她自个儿的钱袋子再攒下些银钱,也好继续去寻那未曾谋面的阿翁。
孟桑与姜老头通了个气,想去将喜事告知宋七娘。待姜老头点头,她又去后厨盛了一碗温在灶上的糖醋排骨,提着食盒出门。
等到了宋七娘住处,门口杂役认出孟桑,二话不说,十分客气地引孟桑进去。
推开门,宋七娘坐在梳妆镜前,已经完成了傅粉、匀红、画眉这三步,正用指尖沾起一点缠枝银盒中的嫣红唇脂,欲往唇上点注。
看见孟桑过来,宋七娘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停下点了一半的唇:“好桑娘,怎么现在来我这儿?”
“你竟还带着吃食上门?我闻闻看……”她面上带笑,深吸一口气,“这么香的豚肉味儿,酸甜可人,你快打开让我尝尝!”
孟桑忍俊不禁,忙拦下宋七娘染了红脂的手:“七娘莫急,小心手上唇脂沾到别处。”
“那你快些!”宋七娘嗔怪,即便是画了一半的唇,美人笑起来也是美的,“今日要去程侍郎家作陪,他家的席面拢在一处也比不上你这一小盘,可赶紧让我尝一口神仙滋味罢!”
孟桑自到桌案边将糖醋排骨取出来,亲自喂给她。
豚肉入口,宋七娘抚掌赞道:“香!”
碍于要赴宴,宋七娘仅用了三四块便停下,十分收敛。然后又是漱口,又是取来香丸含着去除口中异味,前前后后忙活好一阵。
孟桑随意坐在一旁,看着宋七娘忙活,缓声将入国子监食堂以及白博士的事情,细细与宋七娘说了。
得知两拨人撞到了一处,宋七娘手中贴着花子,口中不停:“听你说魏老起初神色异样,随后才自然些,只怕是差点好心办了坏事,让他觉得你心思不正。幸好最终把话说清楚,没有徒惹误会,耽误正经事。”
孟桑摆了摆手:“本就是七娘善意相助,我尚且来不及谢你呢!即便是生出误会,也不干七娘什么事,只算有缘无分罢了。”
宋七娘瞪过来:“你倒是心宽!要是没过考校,四日后无处可去、流落街头,且看你是个什么神情!”
而孟桑只顾着捻桌上的蜜饯果子吃,赖声道:“那就不管七娘怎么呵斥,我也得拎着包袱来这儿,专门给七娘做吃食!可别再提那些不相干的外人,左右是他们自个儿脑子里头不干净,理他们作甚!”
闻言,宋七娘只觉得又气又好笑,恨恨地隔空戳了一下孟桑的额头。
说完喜事,孟桑不想耽搁宋七娘梳妆,自觉起身告辞。
离去前,她特意要来笔墨纸砚,写了五道吃食方子留给宋七娘,其中的每一道步骤都列得十分详细。
孟桑唉声叹气道:“给七娘留些方子,省得我去国子监的时日久了,七娘便把我给忘了!”
宋七娘哽住,这滑头,原是体谅自己贪美食,却总喜欢说些奇怪的话来,而且……
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先前就想说你,天下厨子那么多,能立足的那些庖厨凭借的就是秘方,你这么轻巧就送出来四五道,傻不傻?”
闻言,孟桑毫不在意:“无妨,我手里头的方子多着呢。”
而且再说了,她会的这些本事,大多是上辈子从网上学来的。人家博主分享时都没收费,那她不到万不得已、穷困潦倒,自然不好拿出来随意卖钱,否则总觉得过不去心里头的坎。
再者说了,无论庖厨,还是木工、绣娘等等的手艺活,如果一味藏着掖着,迟早会慢慢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食之一道,每人的体悟都不同,只有多切磋技艺,才会百花齐放。
踏着夕阳,孟桑在木楼下笑着挥手,扬声道:“七娘,日后再见,莫要把我忘啦!”
二楼栏边,宋七娘一边叹气,一边跟着挥手告别,唇角悄悄地翘了起来。
身侧,贴身婢子揣摩着主子的神色,轻声道:“每回孟小娘子来,都知都很是开怀……”
宋七娘瞥了婢子一眼,淡道:“桑娘心性质朴,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谁瞧见都是欢喜的。”
这世上人看待平康坊的妓子,谁眼中不带着几分旖旎?
他们哪管你是北曲、中曲、南曲,哪管你是凭借才气名满长安的都知,还是北曲里头靠颜色为生的妓子?
唯有孟桑,从头回偶然相遇至今,双目从来都十分澈净,只当她宋七娘是一位普普通通、热衷佳肴的同好,无关其他风月。
宋七娘目送孟桑离去的背影,抿起点好唇脂的菱唇,无声笑了。
桑娘,愿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我可还等着你的珍馐美馔呐!
第7章 杨梅饮子
卯时六刻,务本坊内。
一位梳着单髻的女郎,身着淡色简便胡服,肩背一半大包袱,从东边坊门缓步而来。
正是今日要进国子监食堂做事的孟桑。
眼下离与魏询定下的辰初,尚还有两刻光景,时间充裕,不必急着赶到国子监的后门干等。
孟桑双手捧着装了粢饭团的油纸包,边走路边啃,兴致勃勃地打量四周景色,试图先熟悉一番日后要长久生活的里坊。
长安一百零九坊,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占地不算最广,但胜在地理位置优越,是朱雀门街东第二街的北边第一坊。
北临皇城南,天子脚下,皇城的安上门正对着兴道坊与务本坊中间的宽街,想来是便于圣人与太子出宫视学等活动,表露朝廷对文人学子的看重;西接兴道坊,东连平康坊,而由平康坊再往东就是繁华东市,也算是吃喝玩乐不愁。
坊内道路平直,以十字隔开主干街道,街道两侧所种植的也是槐、柳等树木,与其他坊一般无二。除了占了一半地盘的国子监,还有进奏院、先天观、官员府邸以及旅舍食肆……小小一坊之占地,却能同时满足吃喝、住宿、玩乐多种需求,当配得上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称赞。①
行至国子监后门,孟桑手中的粢饭团吃了大半,因是单吃这一样,江米黏糯,不免觉得有些口干。
后门对街有零散商贩聚集,多是卖些方便携带的吃食,譬如胡饼、蒸饼等,装在小挎篮里,随买随装走。五六个零散小摊子看下来,其中只有一家是卖杨梅饮子,特意带了一个大木桶,混在其中十分醒目。
恰有一行人路过,买了一碗,摊主便掀开盖子来盛饮子。
那桶里的杨梅饮子颜色褐红,质地清透,解渴生津,最引人注目的是上头竟然飘着一层冰。只这一眼,就瞧得出摊主是下足了本钱的,当然了,卖出的价钱也比寻常饮子贵上两文。
不过,日头渐渐起来,热气也随之涌上,谁瞧见了这杯冰爽饮子还能走得动路?
不晓得旁人如何,左右孟桑这脚是抬不起来了。
时候还早,她定神扫了一眼国子监后门,确认魏老还没出来,便光明正大地溜达到卖饮子的小摊旁。
“来一碗杨梅饮子!”
“好嘞,客官稍等。”
路边小摊,惯常不提供座位。
孟桑也不在乎这些,爽快付完账,端着碗靠在槐树下边,就着一杯酸甜爽口的饮子吃完了剩下一半的粢饭团。
用完朝食,孟桑小口喝着余下的杨梅饮子,只觉得神清气爽,热气全消。
唉……只叹如今身处物资匮乏的古代,冰这玩意是冬藏夏用,金贵得很哩!着实没法跟上辈子一般爽快吃冰。若是能有一个自家用的冰窖,把杨梅洗净后放进去,好生冻上两日,取出来一口一个冰杨梅,痛痛快快吃上一碗,那才叫惬意!
正喝着,国子监后门开了一条缝,一直留意那处动静的孟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挺直腰板,睁大双目望去,以为是魏询提早来了。
幸好,从后门走出来的是两位年轻郎君,身着同一样式衣衫,像是国子监里的监生。
孟桑顿时松了一口气,又靠回树干上,目光忍不住循着这两位监生而去。
只见这两位监生并肩而行,加快步伐直奔这边的小摊聚集处。他们轻车熟路地买了一块胡饼,撕开后各自分去一半,随后又来到孟桑旁边的小摊买了两碗饮子。
圆脸监生边吃边催促:“快些吃,等会儿还有《周礼》的课,千万别耽误了!”
国字脸监生快速啃着胡饼,抽空回道:“莫催!要我说,就在食堂随意垫一顿,等咱们午间下了课,再出来寻个食肆不行吗?偏生你挑剔,非不肯去食堂,还总爱赖着不起,差点误了钱博士的早课。”
“可别,食堂做出来的朝食,就说那蒸饼吧,又干又硬,叫人怎么咽得下去?”圆脸监生头也不抬,“除了那些囊中羞涩的监生,谁乐意去吃!”
这么一说,国字脸监生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露出挣扎又痛苦的神色,默不作声把胡饼吃完,深有同感:“言之有理,往后还是出来买罢!”
两人飞也似地把吃食塞进口中,还了陶碗,往国子监后门奔去。
“还好待会儿是白博士的课,他一贯管得松些……”
望着两人悄摸又从后门进去,孟桑若有所思。
国子监食堂做的吃食,得是给这些监生留下多少心理阴影,才会抗拒至此?
她扫了一眼天色,一口闷了余下的杨梅饮子,也将碗还给摊主,快步往街对面的国子监后门走去。
倒也巧,孟桑在后门旁等了不到半盏茶,魏询就从门里头走出。
魏询看见她一身胡服也没说什么,板着脸颔首道:“孟小娘子很守时。”
孟桑浅笑见礼:“见过魏老,应该的。”
魏询眼神示意她跟上,带着她从后门进入国子监,缓声道:“昨日就与你提过,日后在一处做事,食堂里的人也都很和气,自不必如此客气。占了这把年纪的便宜,大家多唤我为魏师傅,或是年岁小些的会称一声‘魏叔’,你跟着一道就好。”
“好,都听魏叔的,您唤我桑娘便是。”孟桑眉眼弯弯。
由后门入国子监,依次经过杂役住处、监生斋舍,紧接着便到了食堂与食堂。途径食堂,魏询步伐并未停下,而是带着孟桑径直往监丞等人用于办公的屋舍去了。
待在监丞处签了公契,发给孟桑一枚证明身份的木牌,安排好住处,魏询这才带着她去住处放好包袱,再回到食堂,足足绕了一个圈。
此时,食堂内几乎瞧不见监生或是六学的博士,只有杂役在扫洒收拾桌椅长凳。
国子监的后厨与食堂设在一处,中间以一道小门相连,后头是庖厨们备菜、烹饪的地方,前头为监生用膳的食堂,而食堂正中央另设了一座回字形灶台,长长烟囱的直连房顶。
奇怪的是,这灶台面上还算干净,但不难看到里头落了一层薄灰,似是近日不曾用过。
魏询瞧出孟桑眼中的困惑:“那是冬日用来温着菜肴的,免得吃食放凉了。现下正值八月,尚还用不着此物。”
孟桑恍然,笑着问:“那明日我做朝食时,能否直接用?”
“这倒是无妨,你只管用。”魏询颔首,虽不晓得她要做什么,但仍是很爽快地应下。
两人从食堂穿过,路过正中央的灶台,欲往厨下而去。
甫一靠近小门,尚未拉开,里头人闲聊的声音就透过紧闭的木门,传入孟桑二人耳中,听着很是热闹。
先是有着剑南道口音的男子出声:“这都辰时三刻,为啥子还没瞧见那新厨子?该不会是晓得了食堂情况,不想来哈?”
又一态度温和的中年人,语气平缓:“刚进来的都得去监丞那儿一趟,又是签公契,又是勘核公验文书……总归要费些工夫。”
有人冷哼,很是不耐:“听说这回还是个厨娘,怕不是又来一个滥竽充数之辈!原本监生就不受待见食堂,先前那个厨娘一来一走,更是将好不容易挽回的名声砸了个稀巴烂!”
方才语调温和的中年人再度开口,劝道:“靳厨娘一事,盖因前任监丞贪财作假,私自收了钱财放人进来。如今这两人已被祭酒赶出国子监,而新来的厨娘过了魏师傅的考校,想必确有真本事。”
剑南道口音的男子也劝:“纪师傅这话要得,这不是魏叔要把朝食给这新厨娘做嘛!文师傅你也晓得,做朝食不容易做出花样,真要再来个没手艺的,那魏叔肯定不能这么放心啊!还是不要存先入之见,先瞧瞧再说嘛……”
那文师傅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也不晓得是否真的听进去了这两人的劝说。
小门外,魏询面色沉沉,而孟桑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听不见。
她暗叹,原来在这些师傅眼中,朝食最难做出彩?
不过会这么想也正常,毕竟大雍朝早上能吃的多是胡饼、蒸饼、馎饦、各式粥点啊什么的,吃久了确实没什么意思,否则她如何能在姜记食肆靠粢饭团抢来他家生意?
而后世的朝食花样那就多了,什么鸡蛋灌饼、山东煎饼、肉夹馍、肠粉,什么热干面、干拌面、云吞面、胡辣汤,什么小笼包、生煎包、烧麦、花卷,还有经典的豆浆油条组合,永远辨不出结果的咸甜豆腐脑之争……
孟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嘶……光想想就有点饿。
“咳咳!”一旁的魏询重重咳了两声,推门而入。
顿时,里头纷乱的交谈声停下,一个个或是在备菜,或是在择菜的男女皆站了起来,望向这处。
魏询沉着脸环视一圈,然后才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孟桑:“这是食堂新来的孟师傅,暂且负责朝食。”
紧接着,他又为孟桑简单介绍了三位掌勺庖厨、掌管库房的徐叔。
双方心知肚明,方才那些谈话,怕是被魏询和孟桑听了个正着。背后议论人是非,着实有些不光彩,故而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那位剑南道口音的陈师傅出来打了个圆场,彼此之间才缓和下来,一一见礼,好歹面上过得去。
魏询点了先前跟着靳厨娘的帮工阿兰、烧火杂役柱子出来,让他们今后跟着孟桑做事,又嘱咐徐叔照看、提点着些孟桑,随后就让大伙各自忙各自的去。
众人顺势散了。
原本站在对面的徐叔背着手,挺着圆圆的肚子走过来。他说话时会笑眯眯看着人,相貌瞧着约莫是五十岁左右,很是和气。
“孟师傅,且与我去库房,瞧瞧明日朝食要用什么食材吧?”
第8章 葱油拌面(一)
徐叔是被魏询特意喊来提点孟桑的,换言之,这是负责带新人、做入职培训的老人,而孟桑一个初来乍到的,自然是都听对方安排。
她叉手见礼:“劳烦徐叔了。”
徐叔摆了摆手,笑呵呵道:“都是在食堂里做事,孟师傅不必这般客气。日后我这馋嘴忍不住了,免不得要劳累孟师傅呢!”
“库房在后头,且随我来。”
孟桑莞尔,跟着徐叔往库房方向走。
方才被魏询点出来的阿兰和柱子,在靳厨娘被赶出国子监后,一直跟在陈师傅后头做些零碎事情。现如今有孟桑来了,两人手头上又没什么要紧活,便直接被陈师傅遣了过来,寸步不离地跟在孟桑身后。
后厨右侧另开一扇门,四人从这处迈出去,绕过房屋墙角,就到了帮工、杂役们清洗、晾晒食材的小院。
小院正中央挖有一口井,左右两侧的物什不少。除了或低或高的平整大桌、规格同一晾晒食材的竹架之外,还有两口极具分量的大石磨,大大小小的陶缸和坛子紧挨着墙角根存放,整整齐齐码成两排。帮工们或站或蹲,男女都有,在院中各司其职,一心忙碌着手中事。
而小院的尽头则是存放食材的库房。
徐叔领着孟桑去库房的一路上,虽然周遭每个人看起来都在专心致志地干活,但孟桑总觉得不停有视线从暗地里投过来,打量、怀疑、好奇等等都有。
行至库房门口,库门紧闭着,上头落了一把沉重铜锁。
徐叔从腰间扯下一串钥匙,挑出最大的一把,开了库房门,引孟桑等人进去。
他缓声道:“国子监库房钥匙共配有三把,另外两个在齐监丞、魏师傅手中,但这两位通常不管库房事。平日里取拿食材,来找我即可。”
孟桑踏入库房,细细打量。
库房空间不小。正前方是四层大木柜,和药铺里头存放数种药材的柜子很是相似,每一小格子上头都挂着小木牌,写着各种香料或者辅料的名字。
孟桑眼尖,瞧见里头连“胡椒”这种金贵物都有,不禁咋舌。要晓得胡椒这玩意,搁在外边虽称不上价值千金,但也绝非普通人家或酒楼能用得起的。足可见圣人对国子监内的监生与博士们,很是大方与看重了。
库房左右两侧摆着数个大小一致的无盖木桶,里头储存米粮豆谷,稻、粟、菽、小麦等等,品类齐全、数目众多。
徐叔由着孟桑在屋中转悠,缓声道:“国子监内,监生一千四百余人,祭酒、司业、监丞、主簿、录事并各学博士等有百余人,还有数位杂役。人瞧着多,但并非人人都在食堂进食,像是诸位大人的暮食是送去廨房用的。每日朝食、暮食会来食堂的监生并杂役,约是两百余人。”
闻言,孟桑不由想起今早在杨梅饮子摊边,那两位监生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意思,不禁默然。
让他们宁愿饿着肚子上早课,在监内绕上好大一圈,跑来后门对街买朝食,也不愿应付一口的食堂朝食。
得是得多难吃,又给人留下多深刻的心理阴影啊……
徐叔一看孟桑脸上神色,笑得活像只千年老狐狸:“看来孟师傅对食堂的处境,已经了解许多。”
孟桑哽住,不好意思地抿唇:“日后总会好起来的。”
徐叔没多说什么,笑呵呵开了地窖的锁,“蔬果与肉类都放在窖中。”
众人拾级而下,只感受到一股子寒气持续不断地袭来。
孟桑冻得抱住双臂,双目却是一亮:“咱们这儿有冰窖?”
徐叔遥往皇城所在方位行礼,笑道:“圣人体恤,前些年特意下旨挖的地窖。既可存冰,以解监生苦夏之烦闷,又可用于存放新鲜菜蔬。”
似是看出孟桑对冰的蠢蠢欲动,徐叔不急不慢地补充:“前些日子最热,冬天藏下的冰用了七七八八,只还余下一些,都是轻易不能再动的。”
“……”孟桑噎住,十分遗憾。
这地窖与冰窖建为一体,空间很大。主体为拱形大厅,正中央挖出方形池子,池内以大块的冰块铺底,再铺上干草与棉布,最上层用竹篮筐装着应季菜蔬、肉类。而大厅三侧另外开辟出十二间屋子,应是作存冰之用。
眼下,其中九间屋子的木门敞开,露出空空荡荡的里间,余下三间的门尚还紧闭,缝隙用黄泥堵得严严实实,三者与中央池子形成包围之势。
心中虽然惋惜,但既然没法碰余下的冰,孟桑便将这茬抛开,挪动脚步走向中央池子。
身后传来徐叔的声音:“库房多是庄子送来的菜蔬,或者朝廷发下的米粮,这些若是有用得着的,都可直接来取。倘若里库房内没有,庖厨师傅们就得在每日辰正报上第二日要用到的食材,由库房出面购置,让肉铺、菜铺在当日运过来。”
“孟师傅来得委实不巧,今早各位师傅刚报完品类数目,一炷香前,底下人已出了国子监去购置。倘若此时再另支一人将其找回,或者额外添上……”他顿住,面露为难之色。
孟桑不是个不识趣的,微笑着道:“不碍事,大家瞧着都脱不开身,我从现有的食材里头挑就好。”
“哎呀,真是多亏了孟师傅体谅,帮了我老徐大忙呢!”徐叔走近,笑容和蔼,但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狐狸,“想来孟师傅擅长新菜式,即便是这些寻常食材,也能做出不一样的珍馐美味。”
“对了,这几样是文师傅他们指定要的,皆有既定数目。”他在边上将之一一点出。
孟桑顺着徐叔所指方向望去,眉心一跳。
如此一番点下来,池子中央已是去了八成,里头一份肉都没留下,余下的都是些显然放了有四五日的菜蔬。这些菜蔬大多也没坏,只是瞧着蔫头蔫脑的,显然过了最新鲜的时候。
一旁的徐叔慢悠悠问道:“孟师傅要哪些呢?”
环顾一圈,最终,孟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竹筐处,那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小香葱,碧绿沁人。
孟桑灵光一闪,问道:“徐叔,米面油粮可是管够的?”
“不错,这些都不拘数目。”
得了准话,孟桑当即拿定主意,果断指着那装满香葱的竹筐:“这筐子里头的小葱都取走,再要两只布袋的面粉、五壶素油。”
此言一出,一直跟在孟桑身后默不作声的阿兰和柱子呆住,俱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阿兰沉稳些,只一瞬就收敛了情绪,继续当个不闻不问的泥人,但柱子生性活络又冲动,忍不住想出声阻止,还未开口就被阿兰一把拦下,憋得满脸通红。
看着那平日里不被掌勺师傅们重视,堆得满满登登的小葱,饶是一直笑容满面的徐叔也不由僵住。
取面粉多是用来做馎饦、蒸饼等吃食,但足足一筐的小葱,还有满满五壶的素油,这能做出个什么新奇玩意来?
总不能是让监生们干饮油,光咬葱罢!
徐叔强笑道:“孟师傅此话可当真?”
“当真,”孟桑唇角翘起,又要了些糖、酱汁等会用到的辅料,眼中满是胜券在握,笃定颔首,“劳烦徐叔。”
话已至此,徐叔收起所有惊疑之色,重新露出弥勒佛般的笑脸:“这葱是庄子上送来的,量多得很,直接让阿兰和柱子搬走就是。”
罢了,他本就不必管这新厨娘葫芦里卖什么药。若真是什么难以下咽的吃食,也还有那些难缠的监生候着,又关他一个管库房的老头什么事呢?
只待明日朝食过后,就能晓得新厨娘是会被轰出国子监的大门,还是就此站稳脚跟。
第9章 葱油拌面(二)
9葱油拌面
未到一个时辰,孟桑取食材的前后经过已经传遍了食堂每一处角落,所有人听到后无一不咋舌。
乖乖,这新来的厨娘是要做个啥吃食?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朝食会用到这么多葱和油啊!
不管他人在背后如何议论,孟桑全都置若罔闻,拎着抹布和水桶,带着阿兰和柱子一起打扫食堂正中央的回字形灶台。
一旁帮忙的阿兰和柱子心下惴惴,又感到惊奇。食堂里的掌勺师傅,哪怕是对待手下人最友善的陈师傅,都不会亲自做这些琐事,大多在一旁嗑瓜子监工。而这位新来的孟师傅不但一起做粗活,竟还做得比他们这些杂役更好更快!
柱子性子耿直活泼,心直口快:“孟师傅,这种粗活我和阿兰做就好,你可以去一旁先歇着。”
阿兰心中也好奇,但没有跟着柱子一般开口,只垂头专心做自己手里的事情。
被问到的孟桑手上不停,轻快道:“今日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我们一起不是更快些?”
柱子摸着后脑勺,憨笑两声,继续清理灶膛里的蛛网,但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恰好孟桑转过头和他的视线对上,不禁失笑:“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被戳破了心思,柱子便也不再扭捏:“孟师傅,你究竟要做什么吃食?我们都好奇得紧哩!”
默默做事的阿兰也默默看了过来,竖起耳朵听孟桑的回答。
如他们这样的帮工杂役,本身没有手艺,能不能在后厨挺直腰板,全都看跟着的庖厨师傅有没有本事。若是跟了手艺一般、不怎么受监生待见的庖厨,那他们的出头之日也遥遥无期。
好比前一个滥竽充数的靳厨娘,虽然她已经和上一任监丞被赶出国子监,但阿兰和柱子仍旧留在食堂。这些天来,他们的日子着实不好过,时常被其他杂役拿来说笑嘲讽。
因此,阿兰和柱子都比周围人更为急迫地想要知道,孟桑在国子监食堂做的第一道吃食究竟是什么?
不求技惊四座,好歹安安稳稳地留下吧!
孟桑被两人灼灼目光盯着,沉吟片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在担心……嗯,好奇这个?”
“现在就说与你们听也无妨,但我以为即便是细细说了,你们也没法感受这道吃食的妙处,安不下心来,所以……”孟桑笑了,扫了一眼剩下的四口大锅,“不若咱们先把这四口锅洗了,早些做准备,晚上就能一道吃上了!”
得了她这么一番话,阿兰和柱子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些。
看这位孟师傅稳操胜券的模样,或许她真的是个技艺绝佳、擅长新菜式的庖厨呢?毕竟这也是魏师傅亲自考校的人,即便只是普通的葱、面和油,应该……也能做出不一样的吃食罢?
这么一想,两人有了干劲,干活的动作都快了许多,和孟桑一起将灶台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四口大锅被擦洗得锃亮。
做完一切,已到了午时三刻。
他们将香葱清洗干净,种种食材都安置好,然后齐刷刷看向孟桑,等她吩咐。阿兰还好些,沉稳惯了,但柱子却已是迫不及待。
他搓手道:“孟师傅,咱们接着要做啥?”
听见这话,阿兰径直想拉着柱子回避。
毕竟庖厨师傅们都很介意自家方子被外人偷学,丢了自个儿看家本领。这位孟师傅瞧着年轻又和气,若这真是什么新的吃食方子,定也是不希望被他们偷偷学去的。
孟桑余光扫见这一幕,笑道:“没什么好避开的,你们仔细将要点都记住,日后也好给我腾出工夫做别的菜肴。”
闻言,阿兰愣在原地。听孟师傅话里的意思,是要将手艺教给她与柱子?
“别发愣,仔细瞧。”孟桑定声道。
阿兰飞快觑了面色如常的孟桑一眼,抿着唇站到一侧,默默记住孟桑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她身边的柱子面带喜色,如同出门捡到银钱似的,也紧紧盯着。
孟桑定了定神,两手伸向厨刀与香葱。
明日的朝食,她准备做的是葱油拌面。这道面食想做好吃,除了要有筋道的面条,更要看葱油汁熬得够不够香。
能用的底油并非限于素油,像是猪油这类荤油来做,也会有不一样的滋味。不过孟桑习惯了用素油,且算作是庖厨的个人喜好罢!
因考虑到是做涵盖二百余人的吃食,孟桑足足拿了十数斤的香葱,只留半斤到明天作点缀用。
取来洗净后的香葱,晾干水分,除去根部,将葱白与葱绿切半指长的小段备用。再起锅,将五壶素油全数倒入,待油变滚热,即可将加进方才的葱段小火慢炸,手中长木筷不断搅拌。
待原本鲜嫩碧绿的葱,逐渐变为微焦淡褐色,即可捞出。
此时,整个食堂里都充斥着浓郁葱香味,勾得周围人不停吞咽口津,有的杂役更是不住地往孟桑这处瞟。而像是离得近些的阿兰与柱子,被香味“熏”到两眼发直。
香葱在文师傅他们手上只是不起眼的辅料,怎能变得如此香味彻骨!
火不停,再倒入酱汁、糖,边搅拌半熬,沿着锅边淋上些许酢来提香去腻,只需片刻,一锅葱油酱汁就成了。取大小合适的盆,倒入葱油汁后,搁在一边放凉。
孟桑长舒一口气,侧头看向阿兰二人:“可记清楚了?”
柱子双眼发蒙,“嗯”了半天都没说出个大概,最终垮下脸,灰心丧气道:“光闻葱香味儿,没记住……”
而阿兰很是有把握地点了点头:“大致记住了。”接着一五一十将她晓得的一一道来。
孟桑静静听完,点出阿兰所述遗漏之处,笑道:“光记得还不够,真的做出来一碗好葱油才算学会。今后有机会,你们也试着熬一熬。”
闻言,阿兰和柱子接连点头,眉眼俱是信任。
原本忐忑不已的他们,此时已经对孟桑的技艺全然信服。光用这些简单食材,就能熬出如此诱人的葱油汁,遍数食堂里的庖厨师傅们,又有几人有这手艺?
孟师傅定然能在食堂站稳脚跟,而他们今后也能攒起面子来了!
忙活半天,孟桑又拿面粉做了细面后,就快到监生下学的时辰。
不多久会有监生陆续来食堂用暮食,孟桑等人不敢耽搁,收拾干净桌案和灶台,撤回后厨。
后厨内,陈师傅等人忙活得不可开交,每人都得负责一道暮食菜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