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可别对我有看法,我以前给老头洗过一次被子,但你二舅冲我发火。老头跟我们吃饭,我是无所谓的,对我只是多双筷子……”我安慰她,说看她的面相,就知道她天性善良。

她很高兴,说给我做蒜苗炒肉。我回屋后,女孩怨恨地瞟我一眼。厨房的对话可以传到屋里,她知道这一百元钱露馅,会被母亲收缴。她垂头,平静地写作业了,随着写字动作,头上的辫子来回摇摆。

看着辫子上的红线绳,我心中默念:抱歉姑娘,揭发你,是为了我二老爷。等你日后结婚,一定送你份厚礼。

二舅回家时,二舅妈已做了三个菜。二舅面无表情地和二老爷对视一眼,坐了下来,哼了句:“爸,吃菜。”我赔着小心地说:“二舅,成立基金会的事千头万绪,所谓‘王道无近功,大器必晚成’,得慢慢来。”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戳穿我的谎言,他却一笑,诚恳地说:“我懂。不管有多难,我们都要坚持下去。我给你大舅打了电话,让他掏八千块钱,把二老爷房子装修一下,否则投资方来访,看着多寒碜呀。”我:“大舅给了么?”二舅:“开始不给,我就说上了你的话,告诉他这是大事,他要敢耽误,我跟他玩命。”二舅悠然自得地吃菜,显然拿到钱了。他和我一样,利用基金会的幌子,旁敲侧击,办了别的事。基金会是我和他共同的谎言,彼此心知肚明,我实在说不出“为了基金会大计,你得让二老爷上饭桌”的话。

几天后,我再去,发现二老爷的房子并没有得到装修,而是二舅侵占临街的一块地,又盖了间房子。

盖房子时,二老爷劝他:“多出这间,咱们家就成瓦刀形了,十分凶煞,恐有祸端。”二舅把他骂回房里,叫道:“我只要多间房,顾不上凶吉,你儿子是底层人。”二舅站在院里哭了半晌,二老爷缩在屋里也落了泪。

——这情况是二舅妈告诉我的,二舅则豪迈地告诉我:“下一步,我要把我爸这屋子四壁铺上瓷砖,掏条下水道,改成个洗澡间。我五十多了,也该享受享受生活。”我问:“那二老爷住哪?”二舅嗯啊两声,未说出话来,显然没考虑此问题。

二老爷有流落街头的危险。我回到北京城家里,看着四居室住房,考虑该把二老爷接到这里。我现在负责彤彤的生活费用,倍感吃力,承受不住再多一人……其实二老爷消耗不多,但这是父母的房子,多年以前二老爷打姥爷的原因,令母亲一直排斥他……

我一夜失眠。凌晨四点时,彤彤随着渐明的天色,焕发出青春气息,令我迷醉痴傻。我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容不下二老爷。我搂住彤彤,她仍沉睡未醒,出于习惯,先耳鬓厮磨,后蠕动起全身,给了我一个振奋的早晨。

她上学后,我直躺到下午两点,感到越来越乏力,几近窒息。

下午四点,我赶到玉涵寺,询问风湿:“二老爷可否住在庙里?”因为我记得在八十年代,一些孤寡老人一个月交给寺庙三十元钱,就可以住下终老。二十年过去,就算价钱翻了十倍,三百元可以了吧?

风湿兴致勃勃地说:“你讲的对,寺院从来就是养老院。刚解放时,北京有一千多座寺庙,大部分是太监建的,他们老了后,出皇宫住在庙里。在八十年代,我们收过十几个老人,都给他们送了终。”我欣喜若狂。风湿话锋一转,说:“但现在一切以经济为要,寺院以公司方式运营,禅房多改成办公室,再无余房做这等事了。”我一筹莫展。风湿打开抽屉,掏出一个纸袋,他说他冒充武术爱好者去郊区,当着二舅面给二老爷五千块,显得基金会是有谱的事,二老爷就又可以上桌吃饭了。

我大惊:“看来寺院经济真的很好,你随便一出手,就是五千!”风湿说他从来不参与寺内经济,因前天来了五拨赞助人,寺里凑不齐招待的陪客,他被抽调过去做了一个陪客,不料富商非逼他吃肉,说吃了肉立刻签合同。

他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为集体利益,吃了三块肉,结果常年吃素的胃承受不了肉类纤维,当晚胃出血。这是富商过意不去送他的红包。

我连说:“你用血换来的钱,我不能要。”

他摆摆手:“身体是臭皮囊,你我是朋友。”

风湿再次微服私访,头戴太阳帽,身穿印着篮球明星姚明的T恤衫,斜挎迷彩背包,只身赶去了郊区。

第二天晚饭时间,我给二舅家打去电话,听出二老爷上了饭桌,暗赞风湿办事漂亮。不料二舅说:“这人来了,在我这又喝又睡,他是给钱了,但我也够累的。”语调中满是怨气,似乎风湿祸乱了他家。

我赶到玉涵寺,推开风湿房间,见他床头悬着个吊瓶,正在打点滴。他脸色苍白,昏昏睡着,时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喘。我不忍叫醒他,只好明日赶往郊区。

到郊区,是晚饭时分,见二老爷坐在饭桌旁,我先安了心。二舅对风湿的评价很低,说:“他拿出钱后,一再表示这点钱对他不算什么。他都看不上,我就更看不上了。但我还是热情款待了他,请他喝五粮液,他倒不客气……”我暗叫不好,知道风湿为了装成武术爱好者,又动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果然,二舅说风湿刚喝一口,立刻不省人事,只好搭床,让他睡了一宿。

二舅鄙夷地哼一声,说:“我是个卖自己力气的劳动者,招待着这号人,我真觉得委屈自己。我爸也不懂事,他拿了钱,怎么也该分我点吧,但这话我怎么说?全靠自觉。”二老爷正伸着小勺舀汤,听到这,缩回了小勺,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二舅嚎了句:“你可真混!”把信封硬塞回二老爷怀里,气哼哼地对我说:“就是要他个态度,真看不上这点钱。”吃完这顿饭,我告辞,二舅送我去车站,二老爷执意要送我到院门。二舅叫了句:“你那腿,还送人!”不耐烦地先一步跨出院门。

二老爷蹭着小步送我,我扶住他,悄声说:“您还是把五千块钱给他吧,就当是咱花钱向他买饭。”二老爷:“明白。”我出院门时,二老爷两手抱拳,说了句:“我腿不好,心送了。”他送我,是表达对我的感谢。想到此点,我险些泪下,掉头蹿入黑暗,追上二舅,重新说起基金会大计。

【十六】

五千块钱有很大作用。

二舅给二老爷一把他房门的钥匙,这样我再来就不用委屈待在堆煤的小屋,而可以在二舅屋里坐上沙发,从酒柜里取茶喝了。

不久,在瓦砾堆中坚守的姥爷有了结果,终于多赢得一间房子。

其时正逢他的九十大寿,便召集亲戚们去聚会。过完这个生日,养育过三代人的院子便再也没有了。

我的父母从乡下直接赶回,手提多种农产品在瓦砾中小心行走,时不时蹦跳一下。大舅、二舅搀着二老爷也来了,这是二舅三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姥爷家。

吃饭拼了两张桌子,直顶到床边。姥爷和二老爷坐在床上,居于首席。二老爷几杯酒喝红了眼睛,看着我母亲和大姨、二姨,忽然表情焦虑,说:“哥,你没儿子,我这俩儿子,你看上哪个,过继给你。”姥爷沉默半晌,认真地说:“不了,你那两儿子,我哪个也没看上。”引起满桌人大笑,二舅笑得最厉害,端起酒杯敬姥爷,喝道:“您志向高!”姥爷并不回应,二舅继续说:“您当年的脾气,可是够大的,一句话能把我伤死。”大姨叫道:“说什么呢!”二舅:“大姐,今天你别拦我说话,我知道大爹不高兴了,但你听我说下去,一会我又能把大爹逗高兴了。”二舅说二老爷入狱后,他和大舅投奔姥爷,姥爷把烟都戒了,省出钱给他俩买糖吃。二舅冲姥爷抱拳,说:“大爹,谢了。”姥爷勉强笑笑,二老爷却挺起脖子,似乎酒醒了。

二舅冲大姨一眨眼,说:“怎么样,我说能把大爹逗笑了,就能把大爹逗笑了。”我的母亲性格刚直,冷冷地说:“你的长辈是让你这么逗来逗去的么?”二舅扑哧一笑:“好,那我就逗你。”他拿酒杯在我父亲的饭碗上碰一下,说:“三姐夫以前官运亨通,后来怎么被免职了?说明是你克夫。”父亲疑虑地转头看母亲,似乎对这话的真伪难以确定。母亲气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瞟我一眼,母性的本能期待得到孩子的保护。

母子的奇妙关系,令我大脑一片空白,当下作出反应,手拍桌子,吼道:“二舅,你找挨揍吧!”说完这句话,全身麻木,意识到我为二老爷所做的一切努力已前功尽弃。二舅愣愣地看着我,支吾道:“你别插嘴,我和你妈是一代人,我们有我们的玩笑。你要插嘴,二舅可就真下不来台了。”目光中竟有哀求之色。

我妈喘上一口气,怒喝:“谁跟你开玩笑!”二舅忙说:“三姐,我玩笑开大了,自罚三杯。”二老爷起身,对我母亲说:“唉,他从小就爱胡说八道,别在意。”手伸向二舅,说:“打你个混球。”二老爷挥手打去,没够到二舅,二舅便斜过脑袋来,让二老爷拍了一巴掌。二老爷笑起来,听声音是真的很高兴。众人也跟着笑起来,让过了这场风波。

又吃喝五六分钟,二舅开始评论美国总统布什,大家都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我的父母也听得十分投入。

讲到精彩处,二舅忽然垂下头,轻声说:“我小时候在这长的,我只想在这待够两小时。”说完起身往外走。二姨拉住他,说:“别走!起码吃完这顿饭。”

二舅:“我到外面抽根烟。”

二舅出屋后,众人一片欷歔。大姨说:“其实他也挺苦的,他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一拍大舅:“你俩到我们家时,你都上初中了,他还是个小孩,心理承受能力跟你不一样。”大舅仰头望着屋顶,并不搭话。

姥爷和二老爷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桌子尽头,目视前方,一先一后地各喝一口酒。二姨跑出屋去,很快又回来,压低声音说:“他在院里哭呢。”母亲把桌上的烟盒推到我面前,小声说:“给他个面子吧。”我抄起烟,出了屋门。

院中堆满捆扎的纸箱,是搬家的准备。二舅站在只能迈两三步的空地上,来回踱步。他见我掏烟,忙说:“抽我的吧。”递给我一根烟。

我俩并排站立,填满了空地,再没有走动的余地。他红着鼻头,眼挂泪痕,给我点上火后,说:“屋里的人没一个我瞧得起。我今天来不是看人,是看这院子。”我:“二舅,你是个有感情的人。”他:“不,我恨这院子,我的童年不快活。但这院子要毁了,我有点‘惺惺相惜’之情。”我:“二舅,用这句成语不准确。”他问该用什么,我想想,说:“兔死狐悲。”他长叹一声,大致赞同。

我请他原谅我刚才冲撞他。他拍拍我,说:“二舅明白,你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俩又说起了基金会的大计,他打算有钱后重建家族祖坟,给姥爷、二老爷修筑豪华阴宅。

他委屈地说:“其实我对大爹有一份很深的孝心,但今天他生日,给他修坟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我:“不说的好,不说的好。”大姨在窗口观察我俩,见有说有笑,就把我俩叫回屋去。众人说了阵闲话,便结束饭局,先后告辞。

姥爷送大家到院门,二舅告辞时,突然抓住姥爷的手,说:“大爹,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姥爷目光清澈,发出慈祥笑容,点了点头。

大舅、二舅扶着二老爷,母亲、我扶着父亲,走出瓦砾后在街面上分手。母亲问了句:“你们怎么走?”二舅说:“打的。”伸手拦了一辆。

二舅充分显示孝心,说二老爷累了,车一直打到郊区。这里到郊区,至少两百元,不是搬运工所能承受的消费。我妈批评二舅人前逞强,大舅没有言语。

二舅和二老爷坐车远去后,大舅去坐地铁,我们一家人则去坐公共汽车。我对二舅打车的行为倍感欣慰,觉得从今以后二老爷的生活有了保证。

父母回家后,便开始大扫除,直至一尘不染。晚上彤彤放学归来,受到母亲的热烈欢迎,父亲则埋怨我找的女友岁数太小,并在晚饭时嘱咐我:“你今晚睡沙发。”遭到母亲的白眼。

第二天,我和彤彤睡了个懒觉,十点多彤彤起床上卫生间,正逢在客厅剥豆角的父母,他俩热情地跟彤彤打招呼,令彤彤大受刺激,回来告诉我:“你家不能待了。”父母厌倦了乡村生活,不打算回去,我和彤彤的二人世界宣告结束。但我们还有未来,那就是姥爷家搬迁换来的房子,一年后我将有一套两居室。

我劝彤彤“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咯咯笑了,说她还是小孩,不想这么快进入成年人的烦恼,班上有个男生每到上阶梯教室的大课时就紧紧挨着她坐,令她半边身子火烧火燎。她半真半假地说:“要不我先跟他好一年,等你有了独立住房,我再回来?”我告诉她,小男生不能信任,那不是爱情,是性骚扰。

她又咯咯地笑了,这种笑声我很不习惯。爱情只是一瞬间,会被生活琐事迅速瓦解,或是转化为纯粹的性欲。我忽然想起了针灸老先生的爱情——那卷退色的医学笔记,我并没有帮他整理,甚至他手术出院后,也没去看过他一次。

半年来,我的全部心思消耗在二老爷身上,以致忽略了他。我自床上跳起,给老先生打去电话,老先生虚弱的声音响起:“你很久没来了。”我连连致歉,说我会尽快帮他整理医学笔记,如果他对我不再信任,我可以把笔记归还给他。他说:“不必了。我就要离开这里,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五雷轰顶,我霎时间参悟他话中的隐语,他找到了两个极品女人,完成大业,即将飞往冥王星。

我为他的成功而狂喜,声音颤抖地说:“我明白,明白。我只想最后见您一面,下午到您家好么?”老先生:“三点。”一面就是永别,想到冥王星上的寒冷气候,我几乎落泪。中午完全没有吃饭心情,下午出门时我带上了彤彤,想让老先生看到,我也有一个极品女人,已成功了一半,我们还有在冥王星上见面的希望。

三点到达时,老先生午睡未醒。我和彤彤在师母房间聊天,这个七十八岁的杭州女人,虽然白发苍苍,但眉眼并未走形,可看出青年时代的清丽。她在杭州的房产被她的弟弟侵吞,告诉我俩,她决心上诉法院,两眼发出坚定的目光。

我不由得感慨,当她在世间卓绝斗争的时候,她的男人已作好了去外太空的准备。彤彤被师母的豪情折服,一直陪着说话,当师母说要到杭州拦市长轿车时,老先生睡醒,走到这屋。

他见到屋里的彤彤,一下愣在门口,随后向我使个眼色,我点头,我俩无声地交换了信息:“她——极品女人。”老先生脸色阴沉,没有再往屋里走,向我作个手势。于是我随老先生去了他的房间,他让我坐下,关上屋门,轻声说:“再凑一个,你就能去冥王星。我的理论能否实现,全看你了。”目光中满是期许。

我大惊:“您不是就要去了么?”

我听错了。老先生用一生积蓄在永定河边买了套三居室房子,不是要去冥王星,而是去郊区养老。那里无噪音骚扰,有新鲜空气。

我感到十分泄气,他也情绪不佳。他从枕头边拿出一盒巧克力,和我一人一块地吃了。嚼着巧克力,我说:“你搬去郊区后,尽量少见客。”半晌后补充:“你身边的人好人少,万事小心。”他显得很难过,说:“以后你我就离得远了,见一面不容易啦。”我连忙表示,不过就是多四十几公里而已,也就是多一小时车程。他摆摆手:“多一小时,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俩欷歔不已,他说:“就当这是咱俩的最后一面吧,我要把最后的秘诀传给你。我对你再无隐瞒了。”感动得我起身离座,向他深鞠一躬。他一字一顿地说:“秘诀就是,只和极品女人睡觉是不够的,还要有感情。”我:“谈恋爱?”他敬畏地点了下头。

我思量半晌,问:“如果真爱上了,还舍得去冥王星么?”他仰头,凝视着天花板的一块污斑,说:“爱情总是生死离别。”告辞时,老先生握着我的手,满含深意地看了眼彤彤。帮他关上防盗门后,我俩下楼,行至拐弯处,听身后“哐啷”一响,抬头见老先生打开防盗门,向我挥手。

我肃立,向他挥手。他默然看着,关上了防盗门。

下楼时,彤彤跟我说:“你师傅真给你面子,见你带人来了,就一直送。”我:“不是因为你,因为他预感到,我和他再也见不到了。”彤彤不理解,问:“人和人之间,那么容易就见不着面了?”我:“这就是我和你的代沟。我的生活经验是,人跟人很容易就见不到了,随便出点事,便是咫尺天涯。”我和Q便是咫尺天涯。

她在木楼中不知好坏生死。也许,她和小区主任一直在幸福地生活。

小区主任从什刹海居委会引进了“红扇舞”,每天早晚带着一伙老头老太和未婚男女操练。他们拿着巨大的红布扇子,“啪”地一下打开“啪”地一下合上,动作整齐划一,音量足以扰民。

我在阳台上观察多日,未发现Q混迹其中,稍稍心安。一日晚饭后,我等在37号楼的楼门,一会儿主任拿着大红扇子兴冲冲走出。

我拦住他,问:“你还总去木楼作心理咨询么?”主任受惊的脸转换成同情表情,柔声说:“我早就不去了,但总有一帮男的去找她,都是咱们小区的。”我顿感到天旋地转,坐在了台阶上。主任蹲下身,用大红扇子给我扇风,说:“我在六十年代捉过特务,完全可以帮你捉奸。”我:“谢了,我跟她没结婚。”主任叹道:“想捉个奸都捉不成,说明你们这代人的生活方式确实有问题。”主任感慨万千地走了。我缓过神,出楼门,看到他正在扇子舞队列中“啪啪”起舞。

当夜,我赶至木楼。

敲门,Q一脸喜悦地打开门,见是我便沉下脸色,显然她等的是别人。她的屋中没有任何改变,我巡视一圈,问:“你近来靠什么生活?”她穿着兜胸牛仔套裤,坐在床头,眼睛瞟着墙上的钟,说:“推销奶牛。”她在一家奶牛基地找到工作——劝人投资奶牛,一只奶牛投资五万,每月返还0.09%的利息,比银行利息高出许多。她和以前所有工作单位的人都相处不好,唯一和谐的人际关系是在我家的小区,于是她的劝说对象只有小区居民。

今晚就有一个男人来跟她谈投资。我:“谈事非要到你家么?不是为奶牛来的吧?”Q哧哧笑了,说小区男人都不老实,谈两句奶牛就会动手动脚,但她防范有法,甚至有人在她这里耗了整夜,依然未能得逞。

我便被她如此折磨过,据她的表情看,似乎她从此中得到很大乐趣。我问:“你有什么法子?”她自床头站起,缓缓走至我面前,指着兜胸牛仔套裤的环扣,只见打了两重死结。

她得意地笑了:“没办法吧?”笑得我深受刺激,仿佛回到她和我无性的同居岁月,我扬手一挑,以指为剑。

她环扣崩断,瞬间赤裸。

臀润肩软,背滑腿挺——必须承认,她的肉体是最吸引我的肉体,即便是彤彤也无法相比。因为,那里有着我十五年的光阴。重重地把她压在床上——这个念头令我疯狂,但我狠狠地看了一眼,走出门去。

下楼时,一个方脸男人正走上来。我依稀在小区见过他,我俩无表情地擦身而过,回头见他行入过道深处。我想:你是所有来的人里最幸运的一个。

我冲过两条马路,躲进一家饭馆,要了鱼香肉丝拌饭、宫保鸡丁拌饭,还有一碗牛肉拉面。尽数吃完后,我在塑料椅中动弹不得。服务员好心地给我倒了杯茶,热茶入口,我对自己说:“老哥,你的爱情结束了,该干点正经事了。”十七我完全投入到对二老爷的采访中。

只是有规律地吃饭,便令二老爷的体质地覆天翻地变化。他脸有润泽,眼光凝定,说话语调有了节拍,日渐铿锵有力。

他达到了他的最佳状态,措辞精确,时而穿插几句古典诗词。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之强,每每出乎我意外,看多了我惊讶的表情,他一日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做的,是我年轻时做的事呀。”他九岁时,家中请了一个落魄的武师教他拳术。十五岁时,武师离开。二十三岁时,这位武师就任国术馆馆长,成为大名鼎鼎的周寸衣。

他想以师傅为榜样,在家乡建一座国术馆,结果被父亲逐出家门,跑去上海投奔师傅。周寸衣常和他私谈,他便有意识地记录周寸衣的谈拳语录。一天,他拿着刚整理好的两页文稿,要念给周寸衣核定。

周寸衣正在教拳,没有跟他回屋,趁着兴致把文稿交给一个徒弟,说:“你也识字,看看吧。”那位徒弟没看,把文稿叠了三下,揣进上衣口袋,说声“回去好好看”,踱步到墙根练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