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新人

两日后, 裴济交代完手中事务,动身往蒲州而去。

这一回去,仍是以例行俭校事为由而来。

陈应绍身为兵部尚书, 虽暂身在蒲州主理铸铁牛之事,然其并非地方官员, 而是朝廷中掌握实权的中央官员;另一位涉及的幽州刺史范怀恩, 则是掌一方民政大全的地方官。

此案所涉地域甚广, 尤其幽州为边疆之地,靠近突厥,若没有切实证据, 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十日后, 一行人抵达蒲州城。

陈应绍一如既往地笑脸相迎,先与驻地官员们一同领着他到城中几处冶炼之所巡查,又将一应进度细述出来, 各项账目、记录等也都及时送上,没有半点拖延。

裴济与从户部、兵部和御史台一同跟来的几位监察官员将呈上的东西分门别类, 照规矩仔细校阅, 连着三五日下来,果然没找到什么错处。

这些本就在预料之中。

陈应绍此人确有几分实干的才能, 这才会一直受到朝廷的重用,对早已定下的例行监察, 他自然能事先防范,滴水不漏。

裴济不动声色, 一面继续与同僚们依着规矩办事, 一面私下旁敲侧击地几番询问陈应绍近来在城中暂居之处豢养的几位歌妓的来历。

大约是因想起裴济到底年轻,资历尚浅,这几十几日里又的确没别的动作, 陈应绍已稍稍卸下了先前那般的警惕与防备,竟借机在居处设宴,主动邀裴济前往,共赏歌舞。

若换做平日,这样毫无必要的应酬,他绝不会去,可这一回,石泉拿着帖子过来时,他只略一思忖,便应下了。

当日傍晚,理完公务后,他未急着过去,而是先返住处,换了一身衣物,又坐到案前拟了一封奏疏,这才带着石泉出门,前往赴宴。

蒲州虽也是重镇,然其人口、经济等同长安皆不能相提并论,才至傍晚时分,百姓们便纷纷回家,闭门休息,路上行人寥寥,寂静不已。

唯有陈应绍的这一处宅邸,灯火通明,紧闭的大门也挡不住其中的歌舞声与玩闹声。

石泉拍拍脑袋,忍不住嘟囔一声:“陈尚书的日子,倒过得比京里自在多了。”

在长安时,杜衡与裴琰二人深知陈应绍脾性,虽重用他,却时时牵制敲打,令其兢兢业业办事的同时,始终绷着跟弦,不敢放肆,如今出长安不过几个月,便全然松懈了。

裴济没说话,跟着匆匆赶来的仆从进门,穿过前厅,进了庭中。

庭中丝竹不断,歌舞伎们或唱或跳,正引四下已喝了不少的宾客们抚掌而笑。

见他进来,陈应绍亲自起身来迎:“小裴将军!我还道今日请不来将军了!”

方才等了一阵,不见人来,他便以为不回来了。从前在长安时,便一直听闻裴相公和大长公主的这个郎君为人板正得很,平日轻易不踏足烟花柳巷,即便去平康坊饮酒,也多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原以为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哪知这回来,竟然主动问起他府中歌妓的事。到底是热血方刚的少年郎,在长安城里束手束脚罢了,蒲州远离天子脚下的,果然就露出本性了。

方才未准时过来,恐怕也是经历了一番挣扎——少年郎嘛,总要如此。

裴济瞧着他这幅样自以为了然的模样,也不点破,顺着他的意往新添的座上坐下,一面从善如流地同众人饮酒,一面暗暗观察宴上众人,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一一记在脑海中。

不一会儿,宾客们渐渐饮得半醉,庭中的歌舞也暂休,方才的舞姬们鱼贯下去,却见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女穿着一身榴花裙款款而来,微笑着冲众人行礼。

那少女虽身姿纤袅,颜色却只算秀美,并不出挑,是以宾客们不曾留心,只仍旧饮酒作乐。

然而下一瞬,丝竹声再度响起,少女甫一开嗓,那清透明亮的声音便一下将众人吸引。

原本嘈杂的庭院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乐曲声与歌声。

一曲《春莺啭》,唱得高高低低,时而清脆悦耳,时而婉转悠扬。

就连裴济也不由将目光落到那少女身上,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她那一袭榴花裙怔怔出神。

片刻后,歌声渐止,宾客们如梦初醒,纷纷抚掌赞叹,其中一个问:“此女是否就是陈尚书近来新得的那位歌姬,唤作‘芸娘’的?”

陈应绍喝了不少酒,脸色微红,闻言得意点头,应道:“正是,她这一把嗓子,可比平康坊里最出名的歌姬都好听,再寻常的乐曲,由她唱出,都能多几分绵长韵味。”

众人半是赞同半是吹捧:“不错,方才的《春莺啭》,曲虽常见,由芸娘唱来,的确别有一番滋味,令人难忘。”

陈应绍满意不已,冲芸娘招手,又笑着转向裴济,道:“去,给裴将军斟酒。”

方才裴济那片刻的失神,他可都看在眼里了,绝不会错。

芸娘应声,缓行至裴济身边,跪坐到榻上,一手执壶,一手笼袖,往他的盏中倒满酒液,随后双手捧起,奉至他眼前,柔声道:“请将军饮。”

少女一双水盈盈的眼羞涩地凝望着他。

今日宴席间多是年至不惑的官员们,有几个甚至已头发花白、须髯飘飘,唯有这位少年将军,身量挺拔,面目英俊,气度不凡,着实引人注目,尤其陈尚书等人都待他客气而恭敬,可见身份亦非普通权贵可比拟。

偏偏如此人物,却不像其余宾客一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不时抹一把身边的婢女、舞姬的手,他一人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坐在榻上,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这样的郎君,哪个女子不会心生向往?陈尚书的意思她自然明白,自己身份低位,只能像一件物品一般被人送出去,与其去服侍那些年长丑陋的男人,不如服侍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裴郎,哪怕只一两日,也是幸事。

心中这般想,少女清透的面庞慢慢浮现一层红晕

裴济的目光从她身上的榴花裙间滑过,掩在案下膝上的左手悄悄捏紧,指腹细细摩挲。

他顿了片刻,慢慢微笑起来,伸手接过少女奉上的酒,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仰头饮尽。

少女脸庞愈发红了,为清秀的模样里也多了几分颜色。她垂着头试探地向前膝行几寸,与他靠得近些。

他将酒盏搁下,并未拒绝少女的动作,只微笑地望着她,柔声轻问:“你叫芸娘?方才听你唱曲的口音,似乎不是蒲州人。”

不远处的陈应绍见他和颜悦色地同芸娘说着什么,心下十分满意,也不再多管,又唤来两个颜色不俗的婢女到近前伺候。

芸娘红着脸点头:“将军明察秋毫,妾乃涿州人,两月前才来蒲州,却让将军笑话了。”

裴济点头,随即移开视线。

涿州与幽州紧邻,两月前,也恰好是他发现陈应绍与人暗中有牵连的时候。线索似乎近在眼前,一切都与他料想的如出一辙,可偏偏太过顺利,反而令他感到有什么地方始终有些怪异。

他心中思量着,不再说话,默默饮了一杯酒,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起身下榻,道:“时候不早,明日还有公务,我便先回了,诸位请便。”

陈应绍也不挽留,亲自将他送到前厅外,又悄声道:“那芸娘,将军若是喜欢——”

裴济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又恢复做白日里疏冷肃然的模样,沉声道:“陈尚书,某不夺人所爱。”

说罢,不待他回答,便转身带着石泉离开。

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一片。

石泉骑马跟在一旁,嘟囔道:“陈尚书在京城的府里可是听说半个姬妾也没有的,怎到了蒲州,便这么放肆?也不怕惹是非。”

裴济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先前他自然是不敢的,如今杜相公出了事,没人弹压他,他自然绷不住了。”

石泉皱眉想想,点头赞同:“杜相公掌吏治多年,极严格。”

大魏律例中虽无明文规定官员们私下的寻欢作乐,杜衡却是极在乎的,如今他出了事,事情自然落在萧龄甫手里,萧龄甫自不会如此。

“难怪陈尚书一时得意忘形,竟还要给将军送女人。”他说着,暗暗腹诽,将军哪里看得上那样寻常的小娘子?他的心思分明都在承欢殿里那位的身上呢。

裴济没再说话,脑海里却渐渐浮现起一个穿着火红榴花裙,踏着《春莺啭》的乐声缓步而来的动人身影。

他下意识抚了抚左手衣袖,那里藏着一支被他肌肤捂热了的海棠玉簪。

……

承欢殿里,丽质梳洗过后,便听着春月絮絮说着今日宫里的事。

后宫中能说的,无非都与皇帝,与各宫妃嫔有关。先前她本不耐烦多听这些琐事,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她对将要发生的事已有预感,可朝廷的事又无法探听,只好通过宫里这些琐事来推断当下的情况。

“……今日似乎又是去了那位新封的才人处,已是连着第四日了,陛下如今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一个多月里,原本不大亲近后宫嫔妃的李景烨忽然采纳了朝臣们的意见,新择选了七八个年轻貌美的娘子入宫,日日临幸,丽质偶尔白日到太液池边走一走时,也见过好几个陌生的面孔,或从紫宸殿的方向来,或往紫宸殿的方向去。

这本在情理之中。

自她那日与他说清后,他便已隐隐开始忧虑子嗣之事,而如今,朝臣们将此事摆上台面,自然更令他着急起来,往后宫添新人,日日临幸,应当都是为了求子。

丽质没在那才人的事上费心思,却只问:“你前几日说,陛下服药服得多了?”

近来他似乎已不再刻意隐瞒自己服用丹药之事,宫里上至太后,下至寻常宫人内侍,都已知晓。

春月点头:“是,奴婢是听青栀她们说的,她们从前在掖庭宫时,与服侍那位才人的宫人们相熟,现下都到这里来做事,便多走动起来了。奴婢知道小娘子关心这事,今日又让青栀悄悄去打听了。”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凑近道:“陛下如今不但白日服用丹药,夜里也用,甚至还让那些侍寝的娘子们一同服呢。”

丽质摇头,喃喃道:“用了这东西,哪里还能要子嗣?”

别人不知道,她却清楚。

丹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多是民间方士道人自己琢磨出来的,并中成分如何,谁也说不清,其所谓效用,也多是如从前的五石散等相类,令人感到体热,需要发散,以形成一种精力充沛、身强力壮的假象。

偶尔一用,兴许的确有舒经活血、驱寒化淤的效果,可时日稍多,其弊端便显露无疑。

须知这时候的道人方士炼丹,所用多是矿石,这样的东西下去,长久积累,便要中毒,哪里还能指望靠这个生出孩子来?

“小娘子说什么?”春月瞪大眼问。

“没什么。”她收回心神,不再多言,走到一旁跟着一同收拾起衣物来。

第89章 助力

自那日从宴上离开后, 裴济便私下让皇甫靖撤下了先前在陈应绍居所附近跟踪其白日行迹的人。

横竖陈应绍在蒲州多与哪些人往来,他经过这半个多月的观察,尤其是那一日的宴席, 已经心中有数。

城里有宵禁,虽不如长安严格, 可到夜里, 着实不便在附近跟着, 所幸撤了,也免去被人发现的风险。

接下来,便要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待。

离开长安之前, 他早就已经盘算好了, 将人分作两拨,凡与他一同负责俭校事宜的官员,都照常往蒲州来, 其余的手下里,则分出七八人, 带着父亲的亲笔信往幽州而去, 交给负责巡按幽州的监察御史,暗中查访此事, 算时日应当快有眉目了。

这日夜里,裴济正坐在灯下提笔往河东写信。

昨日他收到张简命人送来的信, 其中提及突厥近来几次小规模的侵扰边地,都是在幽州一代, 今年河东以北的地界似乎比往年都稍平静些。

才将信封好交给身边的石泉送出, 守在院外的侍卫便进来,道:“将军,陈尚书命人送来一位娘子, 说是要给将军唱曲解乏……”

那侍卫说话的底气全然不如平日足,说到最后连声音都低下去了,只疑惑又小心地看着裴济。

须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将军行走在官场与军营间时,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在长安城里是出了名的冷淡无情,怎么陈尚书出了京反而忘了呢?

裴济蹙眉愣了下,这才想起来,陈尚书大约当真以为他看上了那个叫芸娘的丫头,这两日他没别的动作,也不再与他们饮酒玩乐,恐怕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种暗示。

只是,莫说他本就对旁人没兴趣,便是他真有别的心思,也断不会收陈应绍送来的人。

依二人官职看,他如今在兵部任职,陈应绍恰是兵部尚书,算来是他的顶头上司,不过是因目下在主持蒲津渡铁牛一事,他由皇帝钦点行俭校事,这才令陈应绍忌惮。

哪有顶头上司给下属官员送美人的道理?分明是他们想将他拉下水罢了。他心思清明,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那侍卫见他沉吟不语,又试探着问了句:“将军,那位娘子——?”

裴济整了整衣衫,坐回榻上,摆手道:“让他们回去,不许进来。”

侍卫领命,正要下去,却见石泉急匆匆自后门处奔来,将手中的信奉上,道:“将军,幽州来的!”

裴济眼神一凝,当即拆开,迅速浏览。

信是由巡按幽州的监察御史寄来的,其中将这大月来查到的蛛丝马迹一一列举清晰,最后连成一串,几乎可以肯定,范怀恩的确借着输送铁矿一事私下敛财,其中一部分,由他的亲信下属经手,或兑换成飞钱,或在京中购了宅院、歌妓、美酒、珍宝等,尽数奉送给了陈应绍。

尤其在范怀恩的亲信手中,还查获了账册与票据。

两边的实据都已查出七七八八,正可以动手拿人了。

只是,心底的怪异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明显了。这桩案子他虽查了数月之久,可其中的进展却一直十分顺利,从最初那个私下与陈应绍交接的人,到现在的芸娘,似乎一切证据都轻而易举指向范怀恩。

可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裴济略一沉吟,随即将信放下,先将前几日已拟好的奏疏取出,迅速添补两句,交人送出,又一面命人分头通知几位同僚,一面让石泉带着人往陈应绍居所去。

“不必管城里的宵禁了,即刻把人拿下,府里的东西都不准动,让御史台的人接手,明日一早,咱们便回京。”

石泉领命要出去,却又被他叫住:“等等,那个芸娘,你让人去截下来,一并带回长安审问。”

不论如何,还是得先将事情放到明面上,内里的情况,他当继续留心,待回京后再请详查。

一来,自然是他有私心在,希望早些回去,找机会见丽质。

二来,也是听闻近来朝中君臣矛盾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

大明宫政事堂中,萧龄甫与裴琰二宰相与众人议完政务,命内侍们将拣选出的奏疏整好送往延英殿后,便各自忙碌。

尚书右丞王淳脚步匆匆跟在萧龄甫身后,二人压低声,一路密谈。

“大相公,呈给陛下的奏疏中,多有替杜相公求情、规劝陛下者,是否要适当减去几封?”

萧龄甫身为丞相的职责之一,便是从百官奏疏中挑选出重要的呈送皇帝批阅。因大魏素为群相制,即便是宰相之首,也无法一人独断,因此拣选奏折之事,多半没人敢动手脚,尤其各地军情、灾患、收成等大事,无人敢隐瞒。

不过,给杜衡求情这样的折子,他却能在数量上稍做增减,裴琰一人精力有限,每日只检阅上报要是的奏折,而与杜衡有关的,只要送上去了,便不算刻意隐瞒。

王淳生怕奏疏上多了,陛下当真心软,将杜衡重新召回朝中。

然而萧龄甫却摇头:“不必,就这么办,我有分寸。”

自那日裴琰在朝会上欲替杜衡求情,却被陛下当众忽略后,杜氏一系的朝臣们着实惊了两日,按耐着没多动作。

可也不过两日。第三日起,便每日都有人趁着朝会中途,陛下不能直接解散的时候起身,将杜衡之事拖到台面上,给陛下施压。

陛下几次当众冷脸,推说日后再议,可到第二日,仍有人提。

陛下铁了心要与他们拧到底,一连几日未曾松口,一气之下,竟以圣体抱恙唯有,干脆罢了大朝会,每日命人将奏折送入宫中批阅,必要时,再召几位朝臣至延英殿议事。

只是,杜氏一系也像铁了心一般,既不能面见陛下,当面陈情,便每日上疏,接连不断。

一个多月来,陛下被步步紧逼,烦不胜烦,有时连在紫宸殿议事时,都能看出其心浮气躁,郁郁难安。

这正是他想见到的情形。

皇位传了数代,江山日益稳固,百姓日益安居,从前尽数掌握在君主手中的权杖,便要渐渐被臣子们瓜分而去。这是一场此消彼长的缓慢过度。

盛世之下,无需强横的君主,臣子们要的,只是个循规蹈矩,符合千百年来那个明君意象的陛下罢了。

也难怪陛下想挣脱,而杜氏不肯让步。

而他,身后有大批等着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等着上位的后生们。争斗之下,他萧氏一门只消隔岸观火,必要时再火上浇油,便能坐收渔利。

王淳跟了萧龄甫十余年,连尚书省的门也是萧龄甫带进的,见他如此笃定,便不再多问,只有说起另一桩事:“近来有人私下议论立储之事,欲向陛下谏言,立皇长子为太子,都已照大相公的意思,令他们暂先放下,不必操之过急。”

“嗯。”萧龄甫双手背在身后,领着王淳走了条僻静的道,压低声道,“沉住气,立储之事,咱们提不得,只能由陛下来。”

陛下多疑,不会轻信旁人的谏言,就如袁仙宗一般,唯有让他主动下决定,才能做得不留痕迹。

“大相公,还有一事。”王淳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才将声音压得更低,道,“杜氏门下,近来有几人似乎也将心思动到储位之事上了——依某看,像是有求立睿王为储的意思。”

萧龄甫眼皮一跳,当即停下脚步:“都是哪些人?”

王淳凑近,低声报了一串名,都是年岁上稍轻,官居五品左右的人。

“睿王自己是否牵扯其中,尚不知晓,不过——某看,此事似乎同舞阳公主有些关联。”

萧龄甫眼神一闪,登时想起舞阳公主,那是被陛下贬去城外皇陵的,近来事多,众人几乎已将她忘了,恐怕连陛下自己也无暇顾及这个妹妹。

他竟忘了,这位公主因先前的种种,恐怕早已对陛下积怨已久,恰能作他铲除杜氏,拥立皇长子的一把助力!

“大相公,是否要阻挠他们?”王淳怕横生枝节,弄巧成拙,果真让睿王抢了先,毕竟皇长子年幼,睿王却值壮年,历朝历代,兄终弟及之事也不算鲜见,伦理纲常上也都说得通。

“不必阻挠。”萧龄甫摇头,面上慢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但不阻挠,还要替他们添一把柴。”

……

临近六月末,裴济终于从蒲州赶回长安。

奏疏早几日已送回来,陛下已下旨彻查,御史台当即受理,两位宰相也与吏部商议后,先令一位兵部侍郎暂代陈应绍之职,往蒲州主理铸铁牛之事,工部亦由一位侍郎前往协理。

至于幽州,则先由刺史之下的别驾暂代职权,待事情查清后,再择选合适人选调去。

查案审案都再与裴济无干,他回府后,未及梳洗,先到祖母和母亲处问安,随后便与父亲将事都说过一遍,又听了听这两个月里朝中的情况,原本带着几分轻松的面色又沉了不少。

父子二人说完话,他便起身,道:“儿子离京久矣,这便入宫,面见陛下,兼探望太后。”

裴琰抬头打量他:“你累了两个月,才赶回来,横竖案子已在审理,明日去也不妨事。”

裴济却摇头:“儿子着实有些担心陛下的情况与太后的病情,须得即刻去一回。”说着,迟疑一瞬,道,“今日若方便,儿子恐怕还会留在羽林卫,离开两个月,我这个大将军的职责都交在旁人手里,实在惭愧。”

裴琰微微蹙眉,叹了口气,点头道:“去吧,万事小心,不可松懈。”

裴济当即行礼离去。正要出门,却忽然收住脚步,重新这回院里。

“将军?”石泉诧异不已。

裴济低头看一眼身上因赶路而满是尘土的衣袍,挥手道:“入宫面圣,不可仪容不整。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第90章 提醒

一个时辰后, 裴济沐浴一新,穿戴整齐,这才骑马入大明宫。

方才在府中时, 他仿佛已按耐不住近两个月的思念,一心只想着入宫见丽质, 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幸好没急着出来, 趁着沐浴时尽力凝神静气, 这才暂时压下心底躁动,从容离府。

他隐隐感到不妥与不安,随着时日渐久, 自己似乎越来越无法控制某些情绪, 早晚有一日会有一场爆发,须得在那之前,寻到解除困局的法子才好。

此刻正是申时, 李景烨并不在延英殿中,裴济问过内侍们, 才知是去了大角观。

他思忖片刻, 便先转道往长安殿去了。

长安殿里,太后正由两个宫人搀扶着, 在阴凉处缓缓地走着,时不时哀叹一声, 整个人的精气神似比两个月前又萎靡了几分。

看见裴济过来,她苍老愁苦的面庞才终于挤出笑意来:“三郎啊, 许久没见到你了, 快来坐吧。”

裴济恭恭敬敬行完礼,走上前亲自搀着太后到榻上坐下,这才往宫人才搬来的榻上坐下:“臣今日才从蒲州归来, 因心中挂念太后殿下,便即刻入宫探望。”

说着,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心里生出几分难过的情绪:“殿下千万要保重身子,莫再为他人忧。唯有殿下康健,陛下才能安心。”

他幼时曾在大明宫中由太后教养过数年,自然对她感情真挚,多有亲近之意,如今见她形如枯槁,与陛下渐行渐远,嫌隙再难修补,实在有些痛心。

太后勉强笑着点点头,就着宫人奉上的茶盏饮了两口茶,随即蹙眉推开,道:“既不给打扇,又总要我饮热茶,这样的天,哪里能觉得舒坦?”

如今天越发热,宫里暑气蒸腾,人人都惫懒不已,各殿中早就用起冰饮凉茶,唯有长安殿里,因太后病着,只能在角落里放一两个冰盆防暑,连扇子也打不得,更不必说冰镇过的茶饮。

这样日子,再好的性子也要被磨出脾气。

那宫人知太后又恼了,忙垂首道:“殿下恕罪,待过一阵,殿下身子好些,便什么都好了。”

太后不满地哼了声,道:“过一阵我能不能好,还说不准,可夏日却已过去了,那时候还有什么热不热的。”

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红着脸讷讷不语。

裴济冲她摆手,示意她下去,自己则起身取了块巾帕来,浸透温水后绞干,随后行到太后身边,亲手替她将额边被闷出的汗珠一点点擦去。

太后恹恹的,一接触到温热的巾帕,又下意识蹙眉,往后稍仰一寸,咳了一声,道:“三郎,你怎么也跟着她们一同胡来?”

裴济一贯板着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温声道:“殿下先忍一忍,耐心些,过一会儿便觉得凉快了。”

太后瞪了他一眼,倒没再说什么,只将信将疑地等着。

片刻后,额上都擦净了,裴济笑着问了句:“殿下现在觉得如何?”

太后凝眉,方才还觉那巾帕上的湿热有些受不了,眼下竟真的感到额上被擦过的地方慢慢渗起一阵凉意来,顿时惊讶不已,连精神也好了几分:“似乎确实凉快了些——”

裴济将巾帕交给宫人拿下去,道:“先前臣在军中时,夏日暑热难当,军营里连把蒲扇也没有,更别说冰饮,就连储起来的水也被晒热了,是军中的几位将士教了臣这个法子,先热一热,很快便凉下来了。”

宫里的人到夏日从来都有用不完的冰,如太后这般身份,更有无数宫人能替她打扇,自然不晓得这样解暑的法子。

她望向裴济,目光渐软,不由轻叹一声:“你这孩子,那两年受了不少苦。”

他拱手道:“丈夫哪有不能吃苦的?臣出身将门,生来就是要在沙场上摔打的。”

“你这孩子,也亏你母亲舍得。”太后仔细地看他许久,竟莫名生出惆怅来,“若我也像她一般,只养了一个儿子就好了……”

裴济默默看一眼太后,心中感到几分别扭。

只想要一个,那更想留的是哪个?若换做是他的母亲,即便不止他一个儿子,也断不会厚此薄彼。

然而这样的话绝不能说出来。

他垂下眼,轻声道:“陛下与睿王,都十分孝顺太后。”

太后也自觉失言,讪讪住口,静了片刻,才又将话扯回大长公主身上。

殿外,几个宫人瑟瑟发抖地守在两侧,埋着头不敢出声。李景烨双手背后,立在廊下,面色平静地望着远方,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

从长安殿出来,已近酉时,裴济便赶往延英殿。

李景烨见他过来,也不急着问他公事,只命人先送了酒菜上来,随后便拉着他到案边坐下。

“子晦,咱们兄弟二人已许久不曾一同饮酒,今日恰好你回来,便陪朕一同喝两杯吧。”

内侍们已经取了两盏酒并碗盘过来,显然是早已备下了。裴济也不推辞,只得拱手应下。

二人对饮两杯,裴济说了两句公事,李景烨却不甚在意地听着,待他说完了,只回一句:“你办事,朕素来放心,先由他们下去查便是。”

接着,似乎不愿再说此事,转而面色平静地问:“方才在长安殿,母亲见到你可高兴?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裴济动作一滞,登时想起太后方才那一句话,眼底闪过一阵阴霾。

陛下从不会问他这些事,今日忽然提起,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他对陛下极其了解,当即在心里飞快地衡量一番,随即从榻上起来,躬身答话,先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陛下恕罪,臣失言,惹太后伤怀了。”

“你坐下说。”李景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你说了什么话?”

裴济却没坐下,只垂着头,将在长安殿里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没有丝毫隐瞒。

李景烨打量他许久,忽而轻笑一声,亲自起来,将他拉回座上,道:“子晦,你什么都好,只是有时同朕太见外了。这儿没外人,咱们兄弟两个,不必拘泥礼数,朕不过随口问问,你也无需这样事无巨细。”

裴济扫一眼他眼底的笑意,登时明白他对自己方才的话十分满意,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这位皇帝表兄时,心态较从前已不知不觉间变了许多。

从前,除了谨守君臣本分,他还将陛下当作兄长,打心底里感到尊敬与亲近,尤其同丽质在一起后,还因为愧疚不能言而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

可现在,他似乎正将那一层亲近、愧疚的意味慢慢剥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发现陛下对丽质的一次次伤害时,还是眼看着陛下对亲人越来越疏远时?抑或是因见陛下仅玩弄权术却懈怠真正的实事政务而感到失望时?

二人又饮了几杯,说了两句别的话,何元士便捧着瓷瓶中的丹药过来,兑入酒水中,令李景烨服下。

裴济默默看着,目光扫过他不知是因饮酒还是因服药而泛红的双颊,悄悄咬了咬牙关,将心底的不赞同按下。

他瞥一眼殿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起身欲离开:“陛下,时候不早,臣该往羽林卫去了。”

李景烨对他如此尽职颇满意,冲他挥挥手示意下去。

然而他才转身,却又听身后传来唤声:“子晦。”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对上李景烨有几分混沌,却饱含深意的目光。

“朕一向觉得,你同你父亲是不同的,别让朕失望。”

裴济闻言,顿觉后背一阵寒意袭来。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

上一回,陛下说的是“他们”,这一回,说的却是“父亲”。上一回,就是两个月前,陛下将杜相公逐出了朝堂,那这一回呢?恐怕是在提醒他,风浪之下,该与父亲划清界限……

这到底是君王对他的仁慈,还是残忍?

愣愣对视片刻,裴济僵着身子行礼,转身踏入黑暗之中。

……

承欢殿里,丽质还不知裴济已回来了,正趁着入夜时暑热稍散,带着春月与青栀在院里散步。

三个人走得极慢,一路说笑,到回殿里时,仍是出了一身薄汗。

幸好白日里,屋里的门窗都掩着,直到太阳落下才打开透气,半点暑热也没照进来,此刻又在四下放了冰盆,拿蒲扇稍扇了两下,便有凉气袭来。

丽质捏着帕子,一面擦额角的细汗,一面快步进屋,直到感到凉意,才觉舒坦了不少。

春月知她素来爱干净,便问:“小娘子,是否要奴婢再去备水,让娘子沐浴?”

丽质摇头:“今日已洗过两回了,即便夏日也不好再有第三回 。还是打盆温水来,让我擦一擦身就好。”

不一会儿,巾帕与装了温水的铜盆便送了进来。

她不用人服侍,当即让春月与青栀都回去歇下,自己则将门掩上,走到屏风旁,将薄薄的外衫退下,搭在架子上,绞了巾子细细擦身。

她的肌肤极细嫩,即便手中的巾子质地柔软,沾湿后轻轻擦过时,仍会在肌肤间留下片片红痕。

不一会儿,裸露在外的脖颈、双肩与胸口,便由原来的洁白无瑕,慢慢变作白里透粉的模样,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出特别的艳色。

温热的水迹留在肌肤表面一点点蒸发,留下丝丝凉爽。正伸手要将胸前的衣带解开,擦拭余下的部分,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惊,忙要转头去看,身后却骤然贴上来一具熟悉而滚烫的坚实躯体。

裴济双臂将她环住,握住她正贴在胸口丝带处的一双柔荑,俯下脸去,在她耳畔落下细密的吻,哑声道:“丽娘,我回来了。”

第91章 劝说

丽质见是他, 被吓得紧绷的身子慢慢软下来,侧过头去轻声问:“三郎?你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方才着实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