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今日回来的, 我有些想你,见过太后与陛下后, 便悄悄到你这儿来了。”他双臂用力, 将她往怀里揉, 令二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丽质敏感地察觉到他低沉的话音有些闷,似乎怀着心事,正要挣开他的桎梏, 转过身去问, 却不想他双臂箍得更紧了,整个人的重量也往她身上压,又在她不堪重负时, 忽然收住力气,让她堪堪站稳。

“三郎, 你放开些——”

她轻呼一声, 想将两手从他掌心里抽出。

“好。”

他依言松开些,两只手掌顺着柔软的长裙滑下, 落在腰际,仍是牢牢掌握着, 脑袋也跟着低下来,凑近她裸露的脖颈与双肩, 若有似无地触碰。

灼热的气息或轻或重地自肌肤间拂过, 丽质只觉背后起了一层细小颗粒,整个身子也软了半边,才得自由的双手只好攀上他坚实臂膀, 勉强借力,支撑摇摇欲坠的双腿。

“等一等——”

她眼里蒙上一层水光,扭过头去要说话,却恰对上他近在咫尺的俊朗脸庞。

话音登时收住,两双眼的视线粘在一起,难舍难分,裴济一阵意动,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微一低头便准确吻住她丰盈柔软的红唇。

纠缠之间,他将她半抱半扯,后退着到床边,用力压倒。

他原本因方才在延英殿里陛下的话而心情沉重,颇有些彷徨不安,可方才过来时,透过那扇半掩着的窗一眼看到背对着擦身的丽质时,心里的那点烦躁与不安便有一大半都化成炽热如火的渴望。

眼下真正将她抱在怀里尽情亲吻时,更觉意乱神迷,什么都能暂且抛在脑后。

他纯粹的热情在夏日的夜里多了几分额外的侵略感,令丽质也感到头晕目眩。

从前与他在一处时,她尚能沉得下气来,可近来自己也久旷,两月未见,再面对这样一具年轻、鲜活又强硬有力的躯体,竟也有几分急切。

好在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她努力克制着什么也不管,直接软倒的冲动,用尽全力推他:“香还没点……”

这两个月,虽然他不在长安,她仍十分谨慎地每日点香,不敢松懈。

裴济的眼眶已有些红了,听了她的话,好容易才停下扯她衣襟的动作,绷着一身坚实的肌肉,飞快走到香案边,重新点了香料。

幽幽香气浮动,他转身重新走回床边。

不知何时,床周的薄薄茜纱已被放下来,遮住了其中的景象。

他心头没来由的越跳越快,一手捏拳,另一手正要伸出去撩纱帐,那里头却忽然有了动静。

半截纤细莹润的胳膊从里头伸出,小小的手掌在他面前摊开,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目光幽深,喉结滚动,滚烫宽厚的手掌不由触碰上那只柔荑,再顺着半截光滑的胳膊一点点向纱帐里面伸去。

待接近纱帐时,他却忽然不再进去,反而手上用力,将被掩在其中的女人往外扯。

丽质被扯到床沿,二人之间只隔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三郎。”她在帐里唤他。

他就站在床边,隔着薄纱与她轻柔地触碰,一寸一寸,又隔着薄纱将她身上长裙的丝带解开。

衣衫在纱帐那头滑落,她又唤:“三郎,你进来。”

他终于按捺不住,退后两步,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纱帐里那道朦胧婀娜的影子,飞快除下衣物鞋袜,掀开那一层遮掩,扑入其中。

茜色纱帐翻飞而起,露出一角光影,又迅速地闭合。

……

许久,待那一阵空白感过去,二人脑中的清明才渐渐恢复。

裴济知她体寒,生怕她炎夏里因出汗而着凉,便先取了干净的巾帕将她背后的香汗擦干,又扯来条薄毯将二人盖住,问:“这两月,你可好?那药吃得如何?这两日我再去替你调一调方子来。”

丽质仔细回想这两个月的症状,答道:“这月的月事好似已不觉腹痛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热了,早晚手脚也不似先前那样会发凉了。”

裴济仔细听着,又照着先前张神医教的再问了几个问题,一一记在心里后,欣喜道:“看来药效应当不错,兴许再用段日子,便能全好了。”

丽质半眯着眼,含笑望着他,点头不语。

他像又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衣物袖口中取出一叠纸递至她眼前,压低声正色道:“这是替你办的户籍、文书,你收好,待时机成熟,我想办法送你离开。”

丽质闻言,倦意登时退了大半,忙拥着薄被起身,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随即裹着被子下床,收到暗处。

有了这些东西,她才能顺利离开这里,像个普通人一样过下去。

“三郎,多谢你。”

想起他方才的话,她不由问:“你要如何送我离开?”

裴济眸光沉沉,重新将她搂紧怀里,沉默片刻,轻声道:“入秋后,陛下应当会照旧例离开大明宫,移居温泉宫,那时,大明宫防卫松懈,启程的路上也有机会。我想办法,扮作意外。”

若她被陛下留在大明宫,他便悄悄将她放走;若她也一同去温泉宫,便在路上设计将她截走。

两处防卫都是他负责,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有机会动手。

丽质听着他的话,只觉心口砰砰跳着,好似已经感觉到自己正离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近。

然而片刻后,她慢慢冷静下来。

他选的时机固然好,是最适合以他的身份安排的,可一旦被人察觉,到时定会连累他。而以他一贯的为人,恐怕会将一切罪责都一人扛下。

他已帮了她这么多,她不能拖累他。

还是得等,等到李景烨主动将她送离的时候。

她沉下心,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再等等。三郎,还未到那个时候。我不想连累你。”

裴济搂着她的手一紧,心口顿时涌起一阵又苦又甜的滋味。

“不会连累我。”他吻她的额头,嗓音有些哑,“我料北边的突厥今年仍不会善罢甘休,这两年我大魏正是天灾不频,兵强马壮的时候,早该铲除这一心头大患了。到时我便将事扮作是突厥人偷潜入境,向我大魏挑衅,到时趁势发兵就好。我亲自出征,即便查到与我有关,我有功傍身,罪责当会减轻。”

丽质怔怔望着他不语,杏眼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

裴济忙凑近亲她的眼,柔声安慰:“丽娘,别怕,我不是普通的朝臣,我身上也有一半皇族的血,就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陛下也会放我一条生路的。”

他越是这样说,丽质心里反越不忍。

若真的被揭破,李景烨疑心重,最恨被人背叛,怎么可能放过他?只怕从前越是感情深厚,那时才越会深恶痛绝。

他心里分明都清楚,却仍然这样安慰她。

她深深吸一口气,忍下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摇头道:“不要,三郎,再等等,很快。”

裴济没应,只将她眼角的晶莹吻去。

她努力平复心绪,勉强换上平日里镇定又轻松的模样,红红的眼睨着他,嗔怪道:“你就这样想离开我,半点也不愿多等?”

裴济被她这一眼、这一句搅得心软不已,恨不能现在就带着她离开,躲到无人知晓的地方才好。

他怎会舍得让她离开?若可以,他是半日也不愿与她分开的。

先前石泉悄悄将户籍、文书送来时,他还觉失落不已,可方才在延英殿里,陛下的一番话却让他警铃大作。

风暴将至,下一个要出事的,恐怕就是裴家。那时,他连自己都难保安然无恙,又如何还能保证顾得了她?

他不想让她卷在其中,更怕错过了机会,就再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只好忍下心中的不舍与失落,下了这个决定。

可她却让他再等等。

“丽娘,非我不愿等,而是若错过了机会,恐怕就再难帮到你了。”

丽质望着他沉重的模样,张了张口,几乎就想将不久后要发生的事情说出。

幸好理智尚在,她忍了忍,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软声道:“可是三郎,我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你。”

裴济的心口被猛地撞了下。

他愣了片刻,才低头捏住她的下巴,对上她的视线:“丽娘,你——”

杏眼里水光盈盈,清澈透亮,令他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她也已动心,他早就知道了。可那日她坦然承认后,仍说要与他好聚好散,今日却又说不愿离开他!

他心里一阵甜一阵酸,又一阵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凭着本能将她紧紧抱住。

“三郎,”她的脸重新埋在他胸口,轻轻磨蹭着,“再等等好不好?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即便错过了机会也不后悔。”

胸口柔柔的触感带着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将他好容易稳住的心神一下冲垮。

面对这样的她,裴济哪里还受得住?他深吸一口气,认命似的点头:“好,我答应你,再等等。等到春日,若我还能做到,再将你送走。”

丽质点头,这才稍松了口气。

方才已将体力耗尽,此时放松下来,困意便也跟着袭来,她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只觉眼皮不住耷拉下来,随时都能沉入梦乡。

裴济叹息一声,将她轻轻放到床的里侧,俯身吻了下她的脸颊,转身熄灭四下灯烛。

第92章 失望

第二日一早, 裴济趁着天还未亮,匆匆起身穿戴,沾凉水抹一把脸, 又回去吻了吻仍在深睡的丽质,便从窗边翻出, 悄悄往九仙门附近的营中去。

九仙门附近仍是一片沉寂, 他迅速回屋中, 打了水来仔细梳洗一番,重新换上洁净的官服,便先骑马往驻于城外的羽林卫营中赶去。

陛下近来罢朝, 因此清晨都不必往延英殿去赴朝会, 众臣皆是直接到衙署中处理政务,只有两位宰相、几位尚书、侍郎和其他有要事要禀的官员,才会单独入延英殿禀奏、商议。

裴济昨日已面过圣, 今日便直接处理离开两个多月里堆积的事务。

好在左右羽林卫两万余人,早因他的一力整顿而变得纪律严明, 即便大将军暂离, 每日也能照常操练、布防、换防,将京城与皇城内外守卫得如铁桶一般。

他自几处城门中选了两处, 骑马仔细检视,又听新提上来的副将将这两月的事务大致说了说, 留出一个时辰来,将堆积的文书批阅后, 便接着赶去兵部。

兵部不同左右羽林卫, 从尚书、侍郎到底下的小官吏,办事者众多,如今虽尚书已被下狱查办, 公务却依旧能运转自如,少了他一个并无大碍,是以他过来,便只先将近来的公文都翻阅一遍,理清各项事务的进展。

只是看到各地送来的军报时,他格外留了个心眼,将卢龙、义武、河东三地的军情仔细梳理过一番,果然发现如张简先前在心中说的一般,这几个月时间里,突厥的几次小范围扰边,都集中在幽州一带,与从前的分散各处有些不同。

然而因这几次侵扰都是一击即退,除抢掠百姓财物外,未有大的冲突,因此送上的奏报皆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似乎没有引起众人的关注。

他暗暗思忖,总觉这其中,与蒲州才发生的事定有什么关联,只是他暂还未能想透,只好将情况暂都一一记在心里。

傍晚,天色渐暗,裴济自兵部衙署离开,婉拒了几个同僚往平康坊去为他接风洗尘的邀约,带上石泉骑着马等在丹凤门外,欲与父亲一同回府。

昨日陛下的一番话如一块巨石一般始终压在心头,他得尽快同父亲商议。

恰是中枢的官员们离宫回府的时,四下往来者众多,裴济等了整整两刻,待大多官员都已离开,才见父亲沉着脸骑马过来,见他等着,也不停留,只挥手道了声“回去说”,便骑马小跑在前。

回到府中,父子二人神色都不大好,见过裴老夫人与大长公主后,便一前一后进了书房中谈事。

裴济立在一旁,先冲裴琰行礼,问:“方才在宫中出了何事,令父亲面色这样不好?”

裴琰将外袍搁在一旁,饮了一口凉茶,又深吸一口气,这才将一腔不满暂时压下:“今日同萧相公议陈应绍与范怀恩案,我主张严查、详查,不能漏掉半点蛛丝马迹,眼下呈上来的证据,虽基本能断定,此二人私下勾结,串通一气,趁朝廷征铁矿铸铁牛时,以权谋私,暗中牟取暴利,然其中仍有细节不甚明晰,得一一核实。可萧相公却道要尽快处置,不必大费周章。”

裴济闻言,也跟着蹙眉:“儿子先前让人送回那个叫芸娘的歌妓,可是已审过了?”

裴琰揉着眉心,点头道:“审了,你回来前一两日就已在审,今日出了结果,据她供述,是个陌生郎君将她买下再送到蒲州的,画师依她的描述作了画像,果然与范怀恩府中的管事模样有八分相像。”

他又饮了口茶,将茶盏重重放下,道:“问题恰就出在这儿,那歌妓供出了范怀恩的管事,管事亦对此事供认不讳,偏范怀恩,半点也不承认罪行,坚称自己一无所知,是遭人构陷。”

裴济沉吟片刻,道:“儿子也以为,此事并非只是桩贪腐案这样简单。范怀恩乃幽州刺史,近十年的调动多在地方,而陈应绍则已在兵部任职多年,此二人从前应当稍有交集,观其履历,也无同窗、同乡之谊,怎会在这时暗中勾结?若不了解陈应绍一贯的为人,范怀恩凭什么断定他一定会为色与利所诱?”

裴琰听罢,深以为然,直点头道:“为父也是此意。可偏萧相公力排众议,要求从速查办。哼,他当旁人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分明就是要趁这个时候,暂代职权的别驾还未坐稳,安插他的人过去填补这二人的位置!”

萧龄甫从数年前就开始利用手中的权柄一力提拔自己的人,先前因陛下的几番敲打,还知收敛,近来却是借着杜相公的隐退,渐有了独断专行的趋势,可偏偏到陛下面前,又十分收敛,一味的恭敬、顺从,着实长袖善舞。

裴济道:“除了此事,儿子近来又发现了些别的端倪。”

他遂将突厥的事一并说了。

“先前给张简的回信里,儿子已让他悄悄派些人到幽州,将冶铁之所都暗查一番,不可放过。”

裴琰的面色又严肃了几分,闻言问:“你怀疑这事与陈应绍的案子有关?”

裴济点头。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裴琰点头:“你做得不错,既然摸到了这条线,一定不能放过。”

他说罢,心底慢慢涌起感慨:“三郎啊,你如今真是大了,不但心细如发,做事也愈发有主张了,为父为官数十载,恐怕有时也及不上你思虑周全。”

裴济听了父亲的夸赞,却没感到欣喜,只勉强扯嘴角笑了笑,慢慢说起昨日入宫后的事情。

他说得极慢,几乎将从面见太后,到离开紫宸殿中间的事事无巨细都复述了一遍。

裴琰好容易有些松动的面色,随着他的话又渐渐沉了下去,尤其至最后,听到陛下那句别有深意的话时,更是悲从中来。

“陛下——当真这样说?”

他一向炯然有神的双眸里闪动着几分不敢相信,可待话问出口,又觉多此一举:“罢了,为父知道了。”

裴济跪坐榻上,垂着头低声道:“近来御前议事,父亲定要谨言慎行,万不可触陛下逆鳞。”

父亲虽懂收敛锋芒,不如杜相公一般一贯直言,可到底是武将出身,为人亦是正气凛然,倔强时半点不肯让步的作风比杜相公并不逊色多少。

“为父知道了。”裴琰不禁笑了声,不知是自嘲还是叹惋,连一贯挺得笔直的脊背也略微佝偻起来,“早该料到的,陛下不喜已久,逐了杜公,下一个便该是为父了……”

裴济望着父亲的模样,不由心底一痛,搁在膝上的双手悄悄收紧,不知怎的,就问:“父亲这样忠心不二,却遭陛下如此对待,可会觉怨恨?”

裴琰没说话,佝偻下来的身躯却狠狠一震。

他出身河东裴氏,曾祖乃大魏开国功臣,爵位袭至他这一代,也仍旧保持着将门荣光。他年轻时跟着父亲在北方征战,杀退过吐蕃,击退过突厥,甚至还同回鹘数度交手,能位极人臣,也是凭着一路拼杀得来的。

那些年里,他浴血奋战,早已在身上留下无数伤痕与顽疾,直到如今,多少好药都无法治愈。

可他始终坚定不移,无论面对先帝,还是今上,都一心要为朝廷效忠。

就连娶了公主,生下独子,他也不敢因私心而溺爱娇惯,明知三郎幼时体弱,仍硬着心肠将才十二岁的他一同带去河东,摸爬滚打整整四年。

皇宫里养大的孩子,本就体弱,好容易与父母团聚,转头便被无情地扔进军中,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他这个做父亲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一点不曾后悔。

裴家的儿郎,生来就该如此。

这么多年来,他自问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对得起君主与百姓,亦对得起父母与妻子。

哪知到头来,却被猜忌、厌恶至此?

尽管早在去岁,他便已有这样的担忧,去温泉宫时,还同三郎私下说过。后来又见杜衡先遭驱逐,自然也隐隐料到了自己的下场。

可担忧是一回事,真正确信又是另一番感受。

眼看半辈子的荣光很快就要崩塌,他不禁悲从中来。

怎会一点怨恨的心都没有?可他不能——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他黯淡的眼神慢慢恢复做炯炯有神的模样,“三郎,你可还记得这句话?”

裴济动作一僵,慢慢垂下眼,点头道:“记得。”

话出《庄子》,是他年幼时,便听祖父与父亲教过的,意指为人臣者,当公而忘私,安于天命,将生死置之度外。

父亲是在提醒他,谨守臣子本分。

可何为“天命”?为君者的好恶便是所谓“天命”吗?

他第一次对多年来坚定的信念产生怀疑——如祖父、如父亲一般,兢兢业业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天下,为百姓?还是为家族,为君王?

他心底动摇不已,下意识就想反驳:“可是父亲——”

话未说完,裴琰已厉声打断:“三郎,莫再说了!”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裴济住了口,黑沉目光里的抗拒与疑惑却未消退。

良久,裴琰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为父对你寄予厚望,将来还盼你能代替为父,做陛下的左膀右臂,留一段君臣间的佳话。”

他眼神沉重,含着殷殷期望:“为父早就说过,逆耳之言,自交给为父来说,而你,要守好陛下。别让为父失望。”

裴济心底一片茫然困惑。

陛下要他与父亲划清界限,父亲要他守好陛下,二人都要他别令人失望。可眼下分明是他自己有些失望了。

“三郎,想想你母亲。”裴琰一声叹息,拿出最情真意切的话来。

裴济眼神一滞,随即垂下眼,低声道:“儿子明白了。”

母亲是公主,流着李氏皇族的血脉,与先帝兄妹感情极深,与陛下亦是血缘至亲,自然是盼着他能辅佐在陛下身边,做一个贤臣的。

“明白就好。你去吧。”裴琰慢慢松懈下来,背后的佝偻愈发明显,“别让你母亲知道陛下的话,她会伤心的。”

实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想。年岁大了,总也有隐退的一日,如今不过提早一些罢了。陛下仁慈,至多也是向对杜衡一般,令他回府修养,不理朝政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93章 偶遇

陈、范二人的案子又审了半月有余, 范怀恩仍拒不认罪,最终在萧龄甫的一力施压下,竟在某日夜里扛不住, 当场认罪,这才草草定案。

陈、范二人被以私下勾连、贪腐等数罪论处, 未得姑息。接下来, 便要定兵部尚书与幽州刺史这二空缺职位的接任者。

兵部尚书乃中枢官职, 自只能从两位侍郎中择一位任尚书,此事有陛下钦定。而幽州刺史,则由宰相推选议定。

萧龄甫果然如裴琰所料, 早已盘算好了人选, 推了先前跟着萧冲一同迎击吐蕃后“立功”升职的一位中年将领。

大约是因萧龄甫那一日主动请充后宫、育子嗣,令李景烨多了几分信任,刺史的接任人选几乎未有太多波折, 定下的萧龄甫的人。

裴琰自不能听之任之,当日便入延英殿, 私下向李景烨进言。

然李景烨听罢, 并无任何动摇,只冷淡地示意自己知道了, 便挥手令他离去。

事成定局,裴琰无可奈何, 只能失望而归。

至七月末,张简终于再度来信。

信中提及, 沉寂了大半年的突厥, 终于再度蠢蠢欲动,又有兴兵南下,侵扰北疆的迹象。因前几回不痛不痒的游击都是在卢龙附近, 而河东军又一向威名在外,只怕这一回,他们瞄准的仍是卢龙一带的防线。

裴济匆匆阅后,面色沉重,当即将信点燃烧尽,直等到夜里回府,便与父亲一同商议。

“照先前的情况看,的确更可能袭卢龙一带。不过,年初那一仗,安义康受制于手中空有兵权,却不掌粮财大权,致卢龙军无法行动自如,应对突厥来犯时,节节败退,此次当更谨慎些,尤其让张简也要严阵以待,随时支援。”裴琰一边说,一边捶了捶酸痛的后背。

也不知是不是因近来忧思不断,他只觉自己苍老了不少,分明还是盛夏时节,从前在秋冬或阴雨时才会频繁发作的旧伤旧疾却忽然复发,令他坐卧时都酸痛难忍。

昨日夜里,连平躺在床上都觉痛苦难忍,累得大长公主披衣起来,亲手替他推揉许久,才有所好转,勉强能入睡。

“父亲说的是,儿子回信中也是如此说。好在张简为人素来谨慎,办事一丝不苟,军务上更从没出过纰漏,咱们河东军纪律严明,随时能迎战。”

裴济说着,瞥一眼父亲按揉腰背的手,不动声色将桌案上的凉茶推到一旁,换上温热的茶水。

裴琰要伸出的手一顿,看一眼儿子严肃的脸,默默拾起热茶抿了一口。

裴济移开视线,心里又回想起从去岁年末便一直悬而未决的西北兵权与粮财大权是否该给节度使一人掌握之事,脑中竟忽然闪过一道光。

“范怀恩私自扣下留在幽州境内的那批铁矿,是否已追缴回来?”

他记得当初皇甫靖派去的人跟到幽州境内,便见过运送铁矿的人从其中偷偷扣下三成。

裴琰点头:“都已查清追回了,据范怀恩手下的管事交代,那批铁矿扣下了足足两成,是预备用来以次充好的。虽交了八成,可陈应绍拨付的钱,却是照着十成的价来的,待下一回再送,那余下的二成普通铁矿,恐怕会充作上等矿石,换取更多钱财。三郎,可是想到了什么?”

裴济听得眉头紧蹙,慢慢道:“只是觉得那批矿石还有些问题,却还未想清其中关节。”

他总觉得不对,他们究竟看中的是钱财,还是铁矿?若只为谋财,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将主意打到朝廷正严格审查的工程上呢?

他本想借着这次陛下亲自下令审查,将这些细节都一一理清,然而如今案已了结,再不能有别的动作。

难道就这样放过吗?

他思来想去,待从父亲处离开后,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往蒲州,交给皇甫靖。

……

转眼八月,天已入秋。

丽质带着春月在太液池边走了半个时辰,直到日暮时分,才转身往承欢殿方向而去。

远处恰有钟声传来,二人停步,循声望去,便见池对岸,大角观的方向,似有烟气袅袅而生,不必走进入内,便能想像出其中丹炉常燃,金石相融的景象。

大魏佛道盛行,不论民间还是上层,信方术丹道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少,尤以闲散皇族最多。百姓们尚在为温饱而挣扎,这些贵族皆是人上人,衣食无忧,自然要追求些别的,随着年岁渐长,对尘世厌倦,便多多少少生出几分超脱凡俗,升仙长生的幻梦。

再没有人像丽质一般,是真正明白丹药弊大于利的道理。就连杜衡、裴琰这样的臣子,也只是因恐李景烨年纪轻轻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才不赞同他服用丹药。

如今数月过去,她虽不知他惊悸、心神不宁的症状缓解了多少,却能明确地知道宫里不论是从前的嫔妃,还是新来的美人,无一人传出有孕的消息。

他大约已有些急了,听闻前几日又有人送了三名美人入宫。

不但他,朝中的臣子们应当也急了。

她这个贵妃出现前,李景烨称得上疏于声色,临幸后宫众人并不频繁,整整六七年的时间里,有过两次流产。那时朝臣们恐怕并不担心他会子嗣艰难。

后来,她入宫做了贵妃,李景烨一月里逾半数的日子都宿在承欢殿,朝臣们自然私下里都将宫中无所出的原因怪到她的身上。

如今这般,与她已再无干系,他们当无话可说了吧?

到底是谁的原因,几乎一目了然。

丽质看了片刻,慢慢别开眼,轻声道:“走吧。”

这时候各宫大约都在用晚膳,白日在延英殿附近往来的朝臣们也都已离开了,路上并没什么人。

途径清晖阁时,北面教坊中的乐声与歌声断断续续传来,偶然停一停,又继续,似乎正在排演。

春月想起去岁陪着丽质在教坊练舞时的情形,不禁叹了声:“日子过得真快,眼看又要到千秋节了,宫中近来忙碌得很,只有咱们殿里最清闲。”

丽质笑睨她一眼,打趣道:“怎么,你可是怀想起过去的日子,羡慕其旁人来了?”

春月圆圆的眼登时瞪大,忙不迭摇头:“不不,怎么会羡慕旁人?上一个千秋节,奴婢跟着小娘子日日到教坊来,分明整体担惊受怕,唯恐小娘子遭人嫉恨,受了委屈呢。如今才好,什么也不必担忧,奴婢高兴还来不及。”

丽质轻笑一声,迎着晚风望向天边夕阳,轻声道:“是啊,如今清闲着呢。”

只是不知这清闲还能持续多久。若还有很久,与她而言无疑是种痛苦的消磨,若来得太快,又恐到时应对不及。

如今有许多事已与她在梦境里记下的大不相同,这样难以预料的情况让她有些不踏实。

幸好,无数个不确定中,总有裴济是可靠的。

她的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经过左藏库时,正要继续往西去,身边的春月却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朝南面看一眼。

南面的宫道上,几个内侍正抬着步辇匆匆过来,步辇上坐着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妙云。

她似乎瘦了些,面色不佳,表情冷淡中含着些委屈与愤怒,稍细看两眼,更可见她眼尾的湿意。

姊妹二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妙云几乎下意识便坐直身子,换上一副倨傲的模样,昂着头看向前方,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毫不停留地令步辇从丽质眼前行过。

丽质面色平静,只站在原地等她过去后,再看一眼她来的方向,便继续往承欢殿去。

春月又悄悄拉她,耳语道:“小娘子,四娘正偷偷看你呢。”

丽质往右瞥一眼,果然对上妙云扭过头来窥视的目光,一与她对上,便像被人撞破心思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她呀,还是心气那么高,半点不肯输。”丽质慢慢收回视线,轻轻摇头。

春月道:“听闻陛下虽已不大到紫澜殿去了,却仍是赏赐不断,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呢?方才也不知是同什么人起争执,那脸色倒与从前在家中时一样了。”

丽质扭头看一眼南面的宫道:“还能从哪里来?南面是光顺门,自然是去见了家眷。”

光顺门外便是命妇院,本是皇后受命妇朝见时的待朝处,如今宫中无皇后,命妇院便成了低位嫔妃们见家中女眷的地方。

妙云虽是一品夫人,却因是外命妇,不好直接让家眷入紫澜殿,自然只能到命妇院去。

想来杨夫人也不会对她有好脸色。

如今有李景烨的旨意,令钟灏不得纳妾,李令月又断不会替他生子,这几乎就是绝了钟灏的路。而这一切,都是拜妙云所赐。

她为了自己的私心,不顾后果惹恼了李令月,李令月固然有错,可杨夫人不敢指责,只能将满心的怨恨都转移到女儿身上。

从小宠爱着长大的女儿,如今却连累了兄长,自然便得不到家人的谅解。

春月亦点头:“是了,夫人现下恐怕要恨死四娘了。先前她还总责怪小娘子在宫中不替娘家人多说话呢,如今可好了,只怕这辈子都赔进去了。”

“妙云嫉妒我的生活,如今也不知后悔了没有。”

如今的妙云,是一品国夫人,如愿以偿地住进了大明宫,成了皇帝的“新宠”——至少是旁人眼中的“宠儿”,自然也成了旁人议论、嘲讽、贬损的对象。

这样的处境,与先前的丽质如出一辙,恰是她羡慕的生活。可她看起来似乎并不觉满足与欣喜。

第94章 厌倦

到八月十四, 长安城里已齐聚了不少人,热闹的程度堪比年节。

各国使臣已于这两日陆续入城,只等十五当日入宫为大魏皇帝献上贺礼。百姓们也因即将到来的大日子而欢欣不已, 东西两市的商贩们更是趁着天子寿诞日,绞尽脑汁想出许多花样来, 只等着接下来三日能多些进账。

大明宫中更是比往年都热闹。

原因无他, 只因这几月里, 又添了不少新人,这些年轻稚嫩的娘子们正是最天真灿烂的时候,入宫不久, 纷纷想在中秋的宴上为陛下献上歌舞, 以求如去岁的钟贵妃一般惊艳四座。

整整大半个月,教坊的乐舞声从早至晚,不曾停歇, 清晖阁附近更随处能看见专心排演的娘子们,个个满怀期待, 投入不已。

然而李景烨却丝毫没有因自己的寿诞将近而有半点喜悦, 反而一日比一日阴沉。

杜衡的事已过去了两月有余,朝臣们见劝说无望, 已渐渐不再固执上疏进谏。李景烨见状,在数十臣子的恳请下, 重新恢复了每日清晨的朝会。

然而朝会恢复不过数日,臣子们便将提起了另一件事——储位。

他膝下只有嗣直一人, 虽也珍爱不已, 可立储是大事,萧淑妃身后又有萧龄甫一族的势力,若过早册立这个独子, 反而要成威胁。

偏偏又近半年时间过去了,后宫女人们仍没一个传出怀孕的消息,他心中焦躁不已,面对朝臣们的谏言,只能以自己正值鼎盛之年,可暂缓此事为由而一语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