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 我不会放开你的。”他抱住她的腰, 将脸埋在她的胸口,闷声开口。

丽质摸着他紧束起的乌发,眼里闪过几分怜意:“三郎, 你不必再给我这样的承诺,世事难料,你记得我方才的话,将来才不会后悔,也好令我安心,否则,我恐怕要后悔当初将你也拉进这泥潭了。”

裴济紧紧搂着她,好半晌才慢慢道:“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她的心意,也不愿让她挂怀担心。可他会不会后悔,不由旁人决定。他只知道,若有一日她得了自由,仍一心要离开他,他不会强加阻拦,但他绝不会做主动离开的那一个。

丽质轻轻点头,似是放下心来了。

她一手取下发间玉簪,令长发垂落下来,又努力直起上身,让双膝跪立在他两侧,居高临下地抬起他的下颚,唇边带笑地俯视着他:“三郎,我的气可还没消呢。”

柔软的发烧轻扫过他的面颊、脖颈,将他眼里的苦涩与沉闷也一并扫去。

他的手从背后袭上,一把扯下她的外衫,只余下那件松松垮垮的单薄长裙在。

“姊姊消消气,让三郎做什么都好。”

他仰面望着她,说罢便凑近,隔着长裙亲吻她丰润的曲线,一双眼仍直勾勾与她对视。

丽质被他搅得浑身发热,慢慢软下身子,原本支着的双腿也塌下去,整个人半靠在他身上。

“那你全都要听我的。”她话音柔柔,尾音上扬,带着几分娇柔的妩媚。

“好。”他用牙齿扯开她的衣带,令丝裙滑落下来。

丽质轻咬着唇,忍住完全瘫软下来的念头,指尖抵着他坚实的胸膛,轻轻一推,将他推倒在榻上,随即坐在他的身上慢慢俯下身,一手撑在他肩头,一手费力地解他的衣扣。

他还穿着先前打马球时的衣衫,比起平日的衣物,略有不同,更难解些。她解得不耐烦,忍不住愤愤瞪他。

这一眼波光潋滟间,风情尽显,看得裴济只觉浑身酥了半边,眸色又急剧加深。

他喉结滚动着伸出一只手掌,包裹住她正毫无头绪乱动的柔荑,带着她将余下的几个衣扣解开。

丽质面颊绯红,眼里水光更甚,却不肯松懈,反将他的腰带取来,一手捋下上面的玉牌、带钩等,三两下将他的两只手腕绑在榻边的扶手上。

“你不准起来,让我来。”

裴济只觉浑身都绷得难受,忍不住在她的压制下微微扭动,哑着声道:“我不动,只求姊姊快些。”

丽质这才满意地笑起来,一点点剥他已敞开的衣物,水盈盈的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渴望又痛苦的反应。

“三郎别急,让姊姊慢慢来。”

……

长安殿里,太后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浑浊的双眼却仍圆睁着,伸在外让女官诊脉的手更时不时颤动一下。

大长公主坐在一旁,一面等着女官诊脉的结果,一面轻声安抚着床上的人。

杜太后出身显贵,一入宫便得先帝爱重,几十年如一日,前半生异常顺遂,可如今到老,做了太后,本该是享清福的时候,却忽然屡受打击,眼看儿女们各自嫌隙日深,已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跟着一点点垮了。

片刻后,女官慢慢起身。

大长公主忙问:“殿下如何?”

女官面色凝重,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殿下的病情已反复多次,每一回都是在稍见好转迹象时,便又一落千丈,如此往复,于精气损耗极大……”

她不敢明说,这一回已比先前又严重了不少,方才吐血,俨然已是支撑不住的征兆,如今只能用药吊着静养,看是否有好转的迹象。

大长公主面色一凝,转头想安慰太后,却见她只盯着床顶,慢慢摇头。

“我的情况如何,我心里有数,不必瞒我,只管开药便是了。”说着,她捂着心口喘了两声,又问,“杜相公来了吗?”

大长公主轻叹一声,点头道:“早已叫人去请了,应当很快便来,殿下先睡一会儿吧。”

太后摇头:“我有话想同兄长说说,现下没见到他,哪里睡得着?”

大长公主取来个靠枕,在宫人的帮忙下垫到她身后,让她能做起来些,又让宫人捧来才熬好的补气汤,一勺一勺喂着。

“殿下千万别太过忧心,陛下、睿王和令月都是殿下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偏了哪个都不好。横竖他们最后都要向您尽孝,他们的事,您就别管了。”

这一年多里,兄妹三人间的龃龉她都看在眼里,就连她家三郎都险些牵扯其中,幸好那孩子意志坚韧,远超常人,才未跌进这滩泥水里。

太后素来偏爱幼子幼女,对长子却十分严苛,又因其早早被立为储君,更时刻要求他不能有半点差错,三个孩子之间的亲疏之分,她这个姑母看得一清二楚,到今日这般地步,也并非毫无缘由。

太后闻言,还隐含怒意的双眼慢慢黯淡下来。

“我哪里还管得住他们?只盼将来别反目成仇才好……”

方才皇帝的话犹在耳畔,令她一阵后怕。兄弟姊妹间的争执本是常事,可一旦涉及权位之争,便得谨慎起来。

不一会儿,殿外的宫人便报:“殿下,杜相公来了。”

大长公主自觉起身告退,杜衡则满面忧愁肃穆地进来,见太后正坐在床上,这才先松了口气,随后躬身行礼。

“好了好了,自家兄妹,不必行礼了。”太后摆摆手令他坐下,又令身边的宫人都退下。

“臣来的路上,听宫人说殿下在宴上与陛下起了争执,竟被气得口吐鲜血,可是真的?”杜衡年岁本就大了,经上一回徐慵无故受牵连而死的事后,备受打击,已一下憔悴了许多,今日听闻太后也如此,更是心急如焚,一路赶来,行容间少了平日的沉稳端方,反多了几分仓促狼狈。

“我老了,不中用了,才一生气,便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噎在胸口,这才吐了口血,如今已好些了。”太后方才饮过热汤后,身上的不适缓和了些,已不似方才那般奄奄一息,此刻望着杜衡,满面凝重,“不过,方才我的确同陛下说了些话。”

她回想着二人在清思殿外的话,渐渐生出几分自责来:“是我意气了,一见那钟娘子过来,便口不择言,又总想替六郎和令月不平,这才惹恼了陛下……这孩子,如今虽越来越不像话,可总归是我过去亏欠了他……哥哥,我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以后会有什么事要发生,若果真不幸一语成谶,你定要稳住局面。”

杜衡亦脸色肃穆,撑着疲累的身子躬身道:“臣明白,即便没有太后嘱咐,也定会如此。”

“我知道,你一向最是忠直。”太后笑了笑,“我的牵挂不多,除了咱们杜氏一门,便只有那三个孩子。哥哥,若出了事,请一定尽力保住令月和六郎,他们两个心思浅,不擅筹谋与权术,也易为人蛊惑,托付旁人,我都不放心,唯有告诉兄长才能安心。”

她这个兄长自陛下还在东宫时便已在跟前教导了,自然一心替陛下着想,对那两个小的反而鲜少关心。

杜衡不由从榻上倾身,拍了拍太后的手背,素来方正严肃的面目微微动容,郑重点头,道:“殿下放心,都是先帝与太后的骨血,亦与臣血浓于水,臣一定会尽力保住公主与睿王二人。”

太后这才稍稍安心。

殿外,李景烨手中握着瓷瓶,静静立在窗外廊下,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何元士立在身后,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陛下从大角观离开后,便径直往长安殿来了。

虽与太后争执不休,也到底还是血浓于水的母子,陛下心中担忧,这才亲自去向袁天师求了药来,哪知过来时,见殿外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又听说杜相公来了,便吩咐众人不必出声,自己走近。

将方才杜相公与太后的话他站在陛下身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陛下心里如何做想。

总不会高兴就是了。

李景烨捏了捏手里的瓷瓶,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去。

“陛下来了。”太后一阵错愕,眼里莫名有几分心虚。

杜衡赶忙起身行礼。

李景烨坐到一旁的榻上,看了眼杜衡,又看了眼太后,似乎想开口问什么,可最终只淡淡道:“母亲可好些了?”

“已好些了,难为陛下亲自过来。”太后本还介怀方才的事,可被这样一搅和,怒气已消了大半,只勉强坐着,平静答话。

“那就好。”李景烨点头,将手中的瓷瓶搁到案头,“朕记挂母亲,方才亲自去了大角观中,向袁天师讨来几丸丹药,献与母亲。”

“袁天师?”杜衡眉间一拧,望着那瓷瓶,下意识发问,“可是先前由陛下请进宫来替太后祈福的那个民间道人,名唤袁仙宗?”

“正是。此人于民间颇有声望,朕命元士亲自前探查,果然有几分真本事。近来在宫里,朕亦服他的丹药,的确不凡。”

“陛下怎能服这样来路不明的丹药?”杜衡震惊不已,带着惯常的责问语气下意识便开口。

未至而立的年轻君主,正该是鼎盛之年,精力充沛,怎会像中年帝王一般,沾染起方术丹道来?

第86章 罪过

李景烨没理会他的责问, 只微笑地望着靠坐在床头虚弱不已的太后,道:“母亲,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

他话音轻柔中带着几分平静的期望, 似乎在暗示太后接受他的孝心,立刻将丹药服下。

然而太后瞥一眼那小小的瓷瓶, 面色惨淡, 迟疑地望着他, 按下方才的心虚和惊讶,短促地笑了声,道:“陛下一下有心, 我明白, 到夜里便服。”

李景烨静静望着她,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温和的面目渐渐冰冷。

杜衡从榻上撑着起来, 大步到跟前跪下,沉声道:“陛下正值盛年, 不该堕于此道, 更不该以此献与太后,臣请陛下收回。”

“这是朕的孝心。”李景烨将目光转向跪在身前的杜衡, 平铺直叙地重复方才的话。

太后已察觉他情绪的变化,犹豫一瞬, 终是慢慢伸手握住那瓷瓶,喘着气道:“母亲明白, 是大郎的好意, 这便服下。”

一声“母亲”与“大郎”,令李景烨目光微闪,面色有一瞬间柔软。

然杜衡却不肯让步, 仍直挺挺跪在地上,沉声道:“陛下一片孝心,日月可鉴,然沉迷丹道方术仍是不妥,请陛下收回,若要向太后尽孝,亦可换别的法子。”

李景烨慢慢闭上双眸,深吸一口气,苍白的面颊再度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朕的好意,就这样一文不值吗?”

“陛下,臣并无此意!”杜衡重重叩首,态度却仍旧坚决,“只是盼陛下莫误入歧途。”

他为人素来刚直不阿,平日里若有不妥,即便是小事,也大多会当面提起,更何况今日忽然发现皇帝年纪轻轻,竟已开始寻民间道人入宫炼丹。

“够了。”李景烨双眉紧拧,右手握拳捶到案上,“杜相公说朕误入歧途,要朕换别的法子尽孝,朕是不是该亲自到皇陵,到幽州去,将令月和六郎请回来?”

“大郎,你舅舅他没别的意思——”太后心知方才的谈话定已被他听到了,正焦急不已,喘着气要劝,却被直接打断。

李景烨霍的起身,居高临下望着杜衡:“朕贵为天子,却要处处为杜相公马首是瞻,杜相公让朕改,朕便得改,是不是哪一日杜相公以为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还要仗着两朝老臣和宰相的身份,废了朕?”

“陛下!杜相公一心忠于朝廷,其心天地可鉴!”太后听得惊骇不已,已顾不得虚弱的身体,挣扎着起来替兄长辩解。

“是,杜相公忠于朝廷,却不忠于朕!”李景烨冷笑出声,一贯温和的面容显出几分狰狞与扭曲,眼里深藏多年的憎恶与不满更是显露无疑,“若没有朕,你们还有六郎,是否换六郎来坐这皇位,反而更令你们如意?”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微微泛红。

杜衡被他一番话说得震惊不已,跪在地上几乎忘了礼仪,抬起头直愣愣盯着他,似乎第一回 知道这个嫡亲的外甥心里竟对他有这样深的芥蒂,苍老的眼里慢慢流露出失望与颓然。

多年的殷切期盼与一番心血终究只换来满腔怨怼。

他默默垂下头来,双手撑在身前,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最终只沉声道:“陛下如此误会,臣无话可说。”

李景烨一手抓着床柱稳住身形,顿了片刻,才将情绪缓和下来,一面转身提步往外走,一面吩咐身边人:“杜相公为大魏操劳多年,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又逢身子不适,准其留在府上静养,明日起,就不必入朝中了。”

虽未革去官职,仍保留着最后的体面,却已是明着要架空他手中的权柄,从此不再问政事了。

杜衡闭着眼拧着眉摇头,慢慢叩首道:“臣任凭陛下处置,不敢有怨言。只是方才的话,臣也不会收回,恳请陛下远离小人,莫听谗言,迷途知返。”

李景烨没听到似的,继续大步往外去。

“大郎!他是你亲舅舅,从小便辅佐在你身边的亲舅舅呀!”太后满面是泪,狼狈地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却一脱力,猛地栽在地上。

李景烨脚步微顿,慢慢转过头来,对上母亲老泪纵横的面孔,紧抿的薄唇不由微微翕动。

他猛地撇开眼,冲殿外守着的宫人挥手,令她们入内伺候,便不再逗留,径直走出。

……

承欢殿里,丽质同裴济闹了不一会儿便觉累了,只得将他被缚着的双手重新放出,任由压抑了多时未能尽兴的他带着换了位置,折腾起来。

然而到底还是白日,人多眼杂,二人也不敢如夜里一般放肆,只缠了大半个时辰便偃旗息鼓。

裴济自不觉餍足,抱着她起来时仍意犹未尽,废了大力气才克制着不继续。

穿戴好后,丽质将脸靠在他左肩上,双臂抱着他的腰,软软问出心声:“三郎,你这两日还来看我吗?”

方才将话说开,此刻她便毫无顾忌地将心思袒露在他面前。

裴济听出她话中的期盼之意,不觉心头一热,眼神也跟着黯下,拥着她柔软的身躯便是一阵交吻。

“来,今夜就来,方才在清思殿我已说了今日留在宫里值守,等着我。”

丽质点头,微笑望他,弯起的杏眼里波光盈盈,格外动人。

裴济吻了下她的眼,拇指从她丰润的唇瓣下轻轻摩过,这才转身从窗边离开。

自承欢殿后的矮墙翻过,便到明义殿附近。石泉已躲在暗处等候多时,见他出现,忙上前,面色凝重道:“将军,方才清思殿里出事了,大长公主才从长安殿出来,找了将军许久,见找不到人,便先回府了,让转告将军,千万莫卷进陛下与太后的事之间。”

裴济一听,目光一凝,边往左藏库方向走,边听石泉压低声将方才他走后,清思殿的事说了一遍。

竟是因钟妙云而起的争执。

他心里一凛,下意识想起丽质,随即拉回心思。

陛下与太后间的嫌隙,当算家事。他虽是皇亲,却鲜少插手皇族之事,更管不了天子的事,况且,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问心无愧、毫无隐私的他了。他有了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也有了要暗中护着的人,更不会轻易将自己牵扯其中。母亲的嘱咐,更多的应当是怕他不知情况,一时不察,犯了忌讳。

二人快步朝九仙门的方向行去,谁知经过金銮殿附近时,却见几个内侍低着头迎面而来,个个面色紧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什么,偶有只字片语飘来,令人心惊。

“……不知怎么,吵起来……”

“……应当是下了狠心……直接将人赶回去……”

“……身子不适,不理政事……”

“……两朝老臣……”

裴济猛然收住脚步,叫下那几人便是一番询问。

那几人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半晌,慢慢将方才听说的事道出。

陛下同入宫探望太后的杜相公起了争执,互不相让,最终陛下下令,以杜相公劳苦功高,又已年迈体弱为由,从此留在府中养病,不必再理政事。

那几人每说一句,裴济的脸色便凝重几分,最后已是沉如寒冰:“可知是何故起争执?”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内侍回:“老奴不敢探听陛下之事,不知何故。只是,隐约间好似听闻陛下专程往大角观去,替太后向袁天师求来丹药,杜相公颇有微词……”

裴济心头一跳,几乎一下便能猜到几分。民间来的丹药,陛下竟送到太后跟前去了,依杜相公的脾性,自要谏言……

他不再多言,只问了句陛下是否已回紫宸殿,得了肯定回答后,便转身往紫宸殿去。

“将军!”石泉慌忙追上来,压低声道,“大长公主吩咐,不让将军牵扯进此事!”

裴济肃着脸摇头:“母亲说的是与太后的事,杜相公不一样。”

杜衡是陛下的长辈,也是在朝的老臣之首,多年来一心以国事为重,除了陛下外,朝中半数朝臣都以他的话为准。

杜衡在,则朝局能稳,杜衡倒,则人心四散。

陛下与这些老臣的离心已不是一日两日,先前徐慵一事已令不少人寒心,好容易风波过去,徐贤妃得了身后名,才稍稍安抚住人心,若杜衡再出事,便彻底弹压不住了。

别人的话,陛下断不会听进去,唯有他还能试一试。

石泉见他态度明确,又想他一向有分寸,也不多言,只跟着快步前行。

……

紫宸殿里,李景烨愣愣望着摊开在桌案上的奏折,眼里空茫茫一片,不知在想什么,见裴济过来,才勉强露出个笑来。

“子晦,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裴济也不多言,冲他拱手躬身,沉声道:“臣听闻陛下方才与杜相公起了争执,一怒之下,令其不再参理朝政。臣有愧,未替陛下分忧,只好赶来问一问。”

李景烨僵硬的脸上笑容淡去:“你是来替他求情的?”

裴济顿了顿,斟酌着语句道:“陛下,杜相公为人素来刚直不阿,言语更时常不加修饰,听来的确令人恼恨,然其心之纯良正直,却有目共睹。臣不敢言求情,只是盼陛下三思,莫因一时冲动而致日后后悔。”

“朕想得很清楚,并非冲动,将来也不会后悔。”

“陛下——”

“好了。”

他还待再说,却被李景烨冷淡地打断。

“子晦,适可而止。朕未罢官,未革爵,不过让杜相公在府中修养,已是留了体面。今日若换做旁人,朕半句也不会听。”

裴济垂眼不语,面色冷凝,胸中却有一股愤意与不服在熊熊燃烧。

若换做往日,他该顺着陛下的意,主动退让,不再提及此事。可今日不同。

那是杜相公,与父亲亦关系匪浅。陛下对杜相公已出手了,下一个又会是谁?

“子晦,朕一直以为,你与他们是不同的。”李景烨看出他的不服,不由轻声警告,“别让朕失望。”

话音虽轻,话里的警告意味却重如千斤。

裴济下意识抬头,对上天子那双没了往日和煦温度的眼眸,只觉背后一凛。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来自皇权的强势正沉甸甸压在他的背上。

他从小就明白尊卑有别,在这位表兄面前始终谨守君臣分寸,从未越界。他以为只要懂得谨言慎行,懂得退让,陛下总会念着血缘亲情,念着多年情分,宽厚仁慈。

可今日的事,却令他感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忠诚,也会是一种罪过。

第87章 风向

夜里, 裴济仍如先前一般,巡查完毕后,趁各处宫门关闭, 翻入承欢殿里。

丽质白日得了他的允诺,窗也未关, 只坐在灯下耐心等着, 此刻见人来了, 面上一下便浮起笑意。

香炉烟气袅袅,令屋中弥漫着熟悉的浅淡香气。

裴济二话不说,阖上窗便大步走近, 直接将她压倒在桌案上纠缠起来。

已是初夏, 丽质又已梳洗过了,丽质身上的丝罗裙薄薄一层,连外头的罩衫也没有, 轻而易举便被他剥了个干净。

被坚实有力的身躯压制着,丽质只觉他身上灼热逼人的气息好似要将自己烧透, 一张才洗净的白嫩的面颊不觉荡起绯色, 抚着他胸膛的指尖也愈发轻柔。

她隐隐察觉到他眼底的郁色,却已被他摆弄得无暇思考, 只能抛开一切杂念,尽力与他贴近。

到底年轻力盛, 他仿佛一身用不完的力气。白日已打过一场马球,又与她纠缠过一番, 夜里再过来, 不见半点疲色,仍是精力旺盛,昂扬不休。

二人从桌案转到榻上, 又拿了外间的巾帕擦过身,最后一同卧在床上时,又一番温存,裴济才稍露出餍足之色。

他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抽出空去,拉过夏日薄被,盖在二人胸腹处,没多说话。

丽质歇了一会儿,待觉力气恢复了些,才撑着他的肩微微抬起身,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济双眼凝视床顶,握住她搁在自己胸前的手将她拉到胸口处趴着,轻叹一声,道:“今日你我离开清思殿后,的确出了些事。”

他遂将李景烨与太后、杜衡的事说了一遍。

“陛下与太后,与杜相间的嫌隙由来已久,我虽早想过会有这样一日,可不想竟来得这么快。非但如此,我还听说,陛下竟不知何时迷信起那个从民间寻来的道人袁仙宗,甚至连御医开的药也不服,只用那人炼的丹药!”

如此行事,只怕不但令群臣失望,更会给有心之人以可趁之机。

“我本想劝一劝,哪知——”

他话到一半止住,丽质却已明白了,无非是被李景烨顶了回来。

丽质沉默半晌,慢慢翻过身去,与他并肩仰躺,一同望着床顶。

“如此处置,倒不如一刀砍了来得干净利落。”

裴济本因杜衡之事而感到心中复杂难言,听她如此说,却是一愣。然而细思片刻,便回过味来,叹一声,喃喃道:“是啊,利落些也好啊。”

当今这位圣上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那是从小便由先帝与一众东宫属臣严格教导出来的人,二十年来循规蹈矩,恪尽本分,稍有差错,便会被属臣们上本规劝。

做了皇帝后生出逆反、厌恶的心思本在情理之中。这也是为何,他父亲身为宰相之一,在政事上从来与杜衡一条心,却同时又默许他这个儿子不跟从朝臣们的队伍,反而成为陛下的心腹与左膀右臂——皇帝年轻气盛,又被压制得久了,总是需要有人站在自己的一边,而这些人,不该是萧家父子那样只擅阿谀奉承的小人。

逆反的心思就如一颗细小的种子,深埋于土壤间,悄悄生根发芽。

若长出一颗脆弱的幼苗,只消费些力气连根铲除便好;或者干脆长势迅猛,一下成为合抱之粗的参天巨树,令旁人无法撼动。

怕只怕根已深埋,树却弱小,不论面上如何摧残,都拔不去内里的根本。

便如当今圣上,对顽固不移的旧臣们芥蒂颇深,一心铲除,然而二十多年的压抑下,循规蹈矩、瞻前顾后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成了本能。

若对杜衡干脆狠心些,虽看来残忍,也让人心寒,可于一些暗怀鬼胎或容易倒戈之人却是一记强有力的震慑,要掌控住朝局反而容易些。如今这样,虽打击了杜衡,却令人寒心有余,震慑不足,不上不下,最是要命。

丽质侧目,望着他忧心又若有所思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从前有些小看这个少年郎了。

他在朝中无甚自己的势力,又因年纪尚轻,于大事上一向鲜少出言,虽已有战功傍身,又有光明前途,可到底还显稚嫩,与他父亲那样实权在握、威望颇高的股肱之臣相去甚远。

然而先前见他还能从蒲州的事情里嗅出异常,今日又在帝王权术与朝局把控上想得透彻,登时有些刮目相看。

她能看清此中关节,是因身在局外,又早已知晓后事,而他却身在局中,对未来一无所知,如此,足见其敏锐洞察,非同一般。

梦境里的他,面对叛军来袭,一心保护李景烨的立场从未动摇过。可这样一个胸有丘壑的年轻郎君,心里当真不曾有过一丝野心吗?

“盛世出贤臣,乱世出雄主。三郎,若让你选,你愿生在太平盛世,还是烽火年代?”

裴济面色一凝,随即侧过脸来,端详着身旁那双不含一丝杂质,正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的美丽眼眸,心底下意识生出一丝戒备。

“我已生在大魏,生在此时,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一句话说得极慢,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裴氏一族起于河东,绵延数百年不绝,历经几代,他这一脉多出名臣,却从未有过以为君主。而他的高祖、曾祖、祖父,乃至父亲,也都是大魏名震一时的武将,一向以护卫君主,替朝廷开疆拓土、保家卫国为己任,他的母亲,更是李氏皇族的公主,与当今天子有割不断的血缘亲情在。

他自出生起,便在长辈们的影响下立志要继承家族之风,做大魏的武器,做陛下的贤臣。

这本理所当然,可不知何时起,他的心里便一直隐隐有异样的向往,不断地试探着他的底线。

年轻力盛的热血男儿,哪个没想过纵横山河,闯出一番霸业?尤其眼下他想要的人,正被最强大的权势裹挟着,令他无法走近。

可是,这些都只是他深埋心底的隐秘,半点见不得光。他的理智尚在,明白裴氏一族的处境,明白自己的位置。

不能动。

丽质静静望着他的反应,心底逐渐了然。

他当是有心的,眼下虽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往后却会有。即便如此,仍毫不动摇立场,可见意志之坚。这样的人,于他而言,最终如何选择,不过一念之差——不论他选了那条路,都会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决不回头。

可是,他未来的选择,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是被现在的她拖累,怎样都好。至于现在,他就在身边。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满足。

……

第二日,裴济仍趁着天未亮时,便悄悄起身,草草梳洗穿戴后,俯身吻了下半梦半醒的丽质,在她耳边说了这两日要去蒲州的事。

她仍睡眼惺忪的懵懂模样,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他心底无奈,忍不住咬了下她的下唇,见她吃痛,有清醒的迹象,才又将话重复一遍。

丽质水汪汪的眼里有些委屈,伸手推他一把,软声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吧,朝会该迟了。”

裴济满心的怜爱无处安放,又知她说得不错,只好替她将滑到腰下的薄被又拉上来些,深深地看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从后宫悄然出来,一路至延英殿外时,大半朝臣都已经来了,裴琰也已来了。

他严肃的面容下,比平日更多几分忧虑,身旁原本属于杜衡的位置空荡荡的,格外突兀。

“三郎,今日怎么这时才来?”一见儿子过来,他蹙眉开口,显然因心事而有些焦躁。

裴济知父亲有话同他说,便未往后侧属于自己的位置去,而是顺着话走到父亲身旁,躬身歉然道:“昨日巡视得晚,今日起来得也晚了,所幸未迟。”

裴琰“唔”了声,带着他到一旁,压低声问:“你昨日留在宫里,可听说杜相公的事?究竟如何?”

裴济垂着眼将那几个内侍说的复述一遍,又将自己后来去紫宸殿劝说被驳之事也简短说了,问:“父亲今日,可是要向陛下提此事?”

裴琰皱着眉点头:“不错。昨日消息一出,不少朝臣便急了起来。可陛下又不曾下令责罚,大伙儿也不知情况,今日便由我先替大伙儿提一提,表个态。”

虽然明白陛下八成听不进去,可既然没有责罚,便代表未犯大罪,不论如何,萧龄甫绝不会为杜衡求情,唯有他这个尚书仆射,得将众人的态度上达天听。

“三郎,你昨日已进过言,往后便别牵扯进来,尽快去蒲州,其余交给为父就好。”

裴济明白他意思,遂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时辰到了,众人鱼贯入殿,列座阶下,如往常一般行礼,照仪程议事。

待诸事说完,照例询问众人是否还有话说。

裴琰酝酿已久,闻言便要起身直言,然才从榻上直起身,却被一旁的萧龄甫抢先一步:“陛下,臣有一言。”

“萧相公请讲。”

“陛下登基至今,已逾六载,而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此皆陛下之功。然观内宫之中,陛下膝下却人丁单薄,至今只淑妃诞育下皇长子。臣请陛下为稳社稷国本,广充后宫人才,早日开枝散叶。”

一番话不但听得朝臣们诧异,连裴济也不由侧目。

单听前言,众人皆以为他要奏请陛下早立东宫,如今长子为淑妃所生,立为太子后,自然于他最是有利。只未料到,他竟不请立太子,反劝陛下充后宫。

他当真会这样无私吗?

裴济心里并不相信,暗觉不妥。

李景烨也有些诧异,端详他片刻,慢慢道:“萧相公的意思,朕知道了。从前朕一心放在朝政上,却疏忽了绵延血脉,稳固社稷之事,往后必当兼顾。”

说罢,又问众人还有何事。

裴琰忙要起身:“陛下,臣——”

然而话音未落,已被打断。

李景烨竟像没听到一般,移开眼冲众人道:“既无事,便都散吧。”

言毕,也不待众人反应,率先起身离去。

裴琰被当众忽视,一时愣在原地,面色难堪又复杂,身后的一众朝臣们也震惊不已,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唯有萧龄甫气定神闲,只默默瞥一眼裴琰,便从容起身离去。

殿里的人渐渐散了,裴济行到前方,默不作声地将父亲从榻上扶起。

“三郎啊,朝中的风向,恐怕要变了。”

杜氏门下人众多,被陛下如此冷落忽视,恐怕不会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