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赢。
尽管这样的场合里,他一点期待与欣喜也没有,可有她在,只要一想到她在场外看着,他便一点也不想输。
另一队的几人显然早已商定战术,一见他动,便立刻从左右冲上前来夹击阻截。
他毫不畏惧,将缰绳稍放松些,俯低身贴近马背,一伸手格挡开左侧靠近的对手,挥起球杖猛力一抽,将球送至队友马下,又于两侧对手愣神之际,稍一转马头,便逼得对方的马儿停下,趁势脱离包围。
这时,队友也恰将球重新向他打来。
他挥杖精准接住,使一巧劲,一下便令球入了门中。
四下一片欢呼,卫士唱着筹插入一面小红旗,有胆大的小娘子更将早早准备在手中的鲜花向场中投来。
裴济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经意略过丽质带笑的面容,只觉胸口涌动起一阵热血。
阵阵鼓点声中,鞠赛继续。
今日陛下没有下场,裴济半点顾虑也没有,放开手脚博弈,几乎轻而易举便连进数球,令对方束手无策。
眼看还有一球,比赛便要结束,对方几人已全没了气势,只等着最后一击。
裴济正驾马往场中的点位处去,转头瞥过场外席位时,却见方才令他满是斗志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拉着缰绳的手一紧,方才沸腾的热血似乎一下凉透,短短一瞬便觉意兴阑珊。
他停下马,望一眼两丈外正怅然若失地望着李十七娘的队友杨八郎,轻声道:“想不想要那玉佩?”
杨八郎一愣,惊讶地眼里慢慢涌起期待。
裴济抿唇,面无表情道:“这一球你来。”
卫士们已退出场外,他一个利落抽打便将球打向杨八郎处。
杨八郎仍震惊不已,见球过来,忙回神来接,稳了一下才往球门处去。好在对方已几乎没了气势,阻拦起来也并不卖力,他只稍费周折,便顺利打进门中。
最后一面小红旗插入,卫士一声高呼,四下登时一片欣喜欢笑。
大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拉着身边的十七娘一起起身,冲裴济等人招手,道:“快来快来,将这彩头挂上。”
李十七娘望着大长公主手中的玉佩,又低头瞥一眼自己腰上与之配成一对的玉佩,方才还从容大方的面颊上也不免多了一丝红晕。
谁知裴济却没接受。
他面容肃穆,毫无喜色,拱手道:“母亲出的彩头由儿子来拿,听来似乎不大公平。况且,方才最后定局一球是杨八郎打中的,儿子以为,这玉佩,还是留给八郎好。”
说着,他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玉佩,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转手交给杨八郎。
杨八郎仍在震惊之中,见玉佩真到了自己手中,忙冲裴济道谢,随即下意识望向李十七娘,年轻朝气的面上满是羞赧笑意。
李十七娘原本僵硬的神色在他的目光下再度泛红。
“三郎——你呀!”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儿子,碍于周遭人多,不好直接责备,只能悻悻然坐下。
太后也不赞同地直摇头,将剩下那半盘荔枝给了裴济:“你这孩子,枉费你母亲一片心意……罢了,总要合你的心意才好。这荔枝,总是该给你的吧?”
“多谢太后殿下。”他不再推辞,接过荔枝道谢后,转身跪到榻上,净手后将盘中荔枝一颗颗剥开,又分别亲手奉到太后与大长公主的案上,这才令二人稍稍消气。
因是端午日,三场鞠赛后,还有不少别的玩乐。
六局早备好了上百个粉团粽子,只等着送上来,由众人拿小弓箭射下来吃;太液池中亦有龙舟竞渡,清思殿恰在龙首山高处,可俯瞰见太液池,不必去别处。
众人吃酒饮食,正要玩闹一番,裴济慢慢起身,冲李景烨道:“陛下,今日臣该在宫中值守,不便再留清思殿中,请陛下恕罪。”
李景烨道:“今日朝廷休沐,你先前忙了不少时日,朕准你今日不必值守,好好玩乐。”
裴济却坚定道:“陛下,先前臣轮值之日已告假了一回,后与同僚商议,这才调至今日,实不敢再耽误。”
李景烨挑眉,只当他被长辈们逼急了,想寻个由头离开,也不再多留,含笑道:“如此,你去吧,只别太辛劳就好。”
裴济闻言,立刻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宫人们已捧着粉团粽子过来了,殿中一片欢腾热闹的气象。
李景烨垂眸看一眼面前几乎未动的新鲜荔枝,又瞥一眼一旁已空了许久的座,将何元士召来,淡淡吩咐:“这荔枝,朕不吃了,元士,你拿去吧。”
何元士一愣,目光略过他视线的方向,这才明白过来,忙伸手接过,从北面的小道绕出殿去。
陛下哪里是要将这金贵的荔枝赏给他?分明是还惦记着留给贵妃呢!
第83章 承认
清思殿位于大明宫东侧的高地上, 要回承欢殿,便要顺着高低起伏的山道一路往西去。
丽质走得慢,一面观左侧的山景, 一面赏右侧湖景。
“小娘子是不高兴了吗?”春月跟在她旁边,踟蹰片刻, 终于问出了出来。
方才本在场边看小裴将军打马球, 两方的进球数几乎毫无悬念地一边倒, 她和青栀正兴致勃勃,小娘子也不见异样,甚至到精彩处时, 还跟着众人一同鼓掌。
可不过片刻, 眼看裴将军只剩最后一球就要胜了,小娘子却忽然起身,不待她们反应, 便道了声“回去吧”,二人虽还未尽兴, 却不敢逗留, 只好跟着出来了。
“没有。”丽质面色平静,唇边含笑, 摆弄着手中一朵才摘下的粉白的西府海棠,“只是想回去了, 你若还想看热闹,便去吧, 无妨的。”
这株海棠恰开在清思殿外, 她犹记得去年刚住进望仙观时,便时常悄悄来树下看花,以躲避周围的一切。
海棠花期在四月前后, 如今已到五月,她手上这一朵,已是那一株树上最后一朵还在盛放的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要忽然离开,只是不想再留在那样的场合看旁人欢笑,而自己却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罢了。
来到这里已一年有余,她从未有一日真正融入这里的生活,更不用说对这里产生归属感。
她好像只是个匆匆而来,又将匆匆而去的过客。
春月哪里想自己回去?闻言忙摇头:“不去不去,奴婢要跟着小娘子的。”
其实她还想问丽质是否因为裴济的缘故才要走,可碍于青栀还在,只好暂且将话咽下。
丽质笑笑,没再说话,只在经过望仙观时微微驻足,片刻恍神后,便继续前行,回承欢殿去了。
因逢端午,宫人们或在清思殿,或去掖庭宫,倒令后宫一下空旷起来,眼看承欢殿里的几个也都到掖庭宫去了,丽质便让春月与青栀也去凑凑热闹,自己便留在殿里歇一歇。
春月心不愿她一人,便也留下,只让青栀一人去了。
主仆两个才坐下来说了会儿话,床边的窗棂上便传来只有夜里才会有的声响。
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惊。
春月起身,走近两步,迟疑着唤:“裴将军?”
窗外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刻意压低的沉沉嗓音:“是我。”
春月松了口气,看一眼丽质,不等吩咐便自动下去了,临出门前不忘殿门阖上。
丽质坐在榻上,既没起身,也没说话,窗外的人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便自己推窗,迅速翻身进来。
“青天白日,你就这样过来,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没回头,只捻动着手中的花枝,话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极淡的清冽幽香若隐若现地浮动着,勾得人心底蠢蠢欲动。
裴济没回答,只大步走近,在桌案的另一边坐下,肃着脸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方才你怎么走了?”他正襟危坐,黑黢黢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那时候我还未赛完呢。”
丽质未直视他的目光,也不躲避,闻言嗅了嗅手中开得正好的花,轻笑一声,道:“你同人比赛击鞠,怎么还看我走不走?今日这宴,可是特意替你准备的,你可赢了?拿了大长公主的玉佩,他们怎还会放你走?”
“我没拿那玉佩。”他挺直脊背坐在对面,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闷声道,“这宴也不是替我办的,是母亲与祖母为让太后高兴些才办的,我赛完了,自然能走。”
丽质笑着朝他腰间瞥一眼,果然除了他一直佩的一只囊袋外,未见玉佩的踪影。
“大长公主那么喜欢李十七娘,俨然是替你挑的,偏你不领情。”
裴济的脸色有些沉。
他伸手越过身前的桌案,轻轻握住她捏着花枝的手,沉声道:“今日的宴席,我来之前并不知晓情况,是母亲自作主张,我与那位李十七娘什么也没有。”
他顿了顿,想起前几日的事,慢慢开口解释:“那日我本该留在宫里值守,只是母亲事先让石泉来替我告假了,又邀了杨八郎他们在芙蓉园与我练马球,我不好推辞,这才没来看你。”
丽质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自如,也没抬头便笑盈盈道:“你不必同我解释的,你我从没约好过什么。”
说着,动了动手,想从他的掌中脱离。
裴济却没松开,反伸出另一只手,越过桌案一同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直视着她,道:“我想亲口解释清楚,我不想让你误会。”
说罢,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始终肃着的脸上渐渐露出欣喜的笑容:“丽娘,你方才可是生我气了?”
丽质微愣,随即抬头,略带困惑地望着他。
他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令原本少年老成,略显古板的面庞一下生动起来:“我没按时来看你,今日又被母亲和祖母敦促着相看别的娘子,还要赢下与别人凑成一对的玉佩,丽娘,你——生气了,对不对?”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语调却一点点轻快起来,像一阵清风袭来,将丽质心底原本刻意遮盖的一层轻纱吹开,露出最深处毫不作伪的真情实感。
到如今,她哪里还能不明白,那日他没准时出现时,心里那稍纵即逝的失落,和今日见他被一众花一般娇俏的小娘子偷觑时,情绪的莫名低落,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她一叶障目,掩耳盗铃,以为自己早已似枯木一般,除了淡淡的怜悯与愧意,再不会有寻常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枯木,而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眼前这个才过弱冠年纪的少年郎君,不知何时竟已悄悄走进她心里,在那如一潭死水的心湖里激起一阵水花。
是啊,他这么好,这么可靠,谁能抵挡得住呢?
丽质一向感情匮乏,处事时多是理性占上风,此刻明晰了心里酝酿多时的新鲜感情,也就坦然起来。
她眼里的困惑渐渐消失,不闪不避,直直凝视他欣喜又忐忑的眼,点头道:“是,我是有些生气。”
话音落下,裴济只觉心口一暖,黑黢黢的眼闪着晶亮的光,整个人陷入不能自持的喜悦中,再没了往日的冷静疏淡。
“丽娘,你对我,也是有些心动的,对吗?”
丽质看着他少见的笑容,仿佛也被感染了,唇角轻轻翘起,眉眼也弯得宛如新月,闻言亦是轻轻点头:“是。”
简短的一个字,清晰又干脆,像珠玉落到他心间。
他再忍不住,直接直起上身,半跪在案边,将她拉近些,密密地吻上去。
丽质本想将他推开,将未说完的话说完,可双臂挣了挣,不见他动弹,便索性顺从得任他亲吻一阵。
二人中间还隔着一张桌案,裴济嫌碍事,一边半点不肯放松似的继续吻她,一边从榻上下来,站到她面前,双臂一用力,便让她柔软的身躯贴上自己坚实的胸膛。
本就已是五月,天气有些热,他又才打完马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湿润又粗粝的热气,一下便令她也燥热起来,白皙的双颊飞快泛起一层淡淡绯色,就连眼眸也跟着涌起一抹水意。
他看得一阵心热,箍着她腰的手掌也忍不住隔着单薄的夏日衣裙游移起来。
眼看外衫已被扯得滑下肩头,挂在臂弯处,胸前的丝带也渐渐松了,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春月刻意拉高的嗓音:“何大监怎来了?贵妃正在小憩呢,奴婢这便去唤。”
紧接着便是何元士含笑的声音:“有劳了。”
屋里二人紧贴在一起的身躯同时一僵,撞在一起的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的惊疑。
丽质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当即将他往屏风后一推,指了指床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裴济只站在原地,似乎不愿躲避。
可随即,理智便迅速占了上风。他三两步绕到床后,躲在纱帐后面,不再出声。
殿门被推开的一瞬,丽质已经重新躺回榻上。
“小娘子,何大监来了。”春月现在门外朝里张望,没寻到裴济的踪影,才暗暗松一口气,侧身将何元士请进来。
丽质从榻上撑起身子,衣衫凌乱,面颊绯红,眼眸水润,一副才刚睡醒的娇弱模样。
“大监怎么过来了?可是有话要传?”
饶是何元士已做了多年的阉人,见状也忍不住心头一跳。
这样的人物,难怪陛下念念不忘,如今为了不让她受天下人的指责,竟生生忍下了满心渴望。
他笑着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呈上,揭开盖露出底下搁在碎冰上的一盘饱满的荔枝:“这是陛下的那一盘,一颗未动,老奴奉命,都来送与贵妃了。”
丽质起身,走到食盒前,垂眸看了片刻,并不见喜悦之色。
她伸手摸了摸圆圆荔枝上的粗粝凸起,随即接食盒,微笑道:“我不便亲自到御前道谢,请大监替我向陛下说一声多谢。”
何元士见她并没太多情绪表露,仍是与往日一样的从容与不卑不亢,心底微微失望,随即又觉早在意料中,遂定下心来。
丽质还要留他在殿里用茶点,被他以还要尽快回清思殿为由婉拒了。
临去前,他躬身行礼,目光不经意间自她格外红润的双唇上略过,微一停顿,便转身出殿。
直到行到清思殿外的山道上时,他才觉心中一动。
贵妃方才的模样,倒好似从前自陛下龙帐中承欢后出来时的娇弱样,尤其那两瓣本就丰润的红唇,仿佛才被滋润过一般,色泽诱人,饱满冶艳,令人过目难忘……
他心里一惊,忙责怪自己糊涂了,这一眼便看得恍了心神。分明已断欲根多年,怎么还这样心智不坚?
贵妃在承欢殿里,陛下在清思殿外,哪里能承恩?真是昏了头,竟生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臆想。
广阔的山地间,粉团粽子已挂满宝树枝头,年轻男女的欢笑声清晰地传来。
何元士不再胡思乱想,踏着急促的步子便往皇帝身边去了。
好容易绕过人群,从殿后行到李景烨身后,正要低声禀报方才的差事,却见不远处的山道上,几个内侍正抬着步辇往这边来。
他眼神一闪,登时住了口,眯起眼仔细打量,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步辇上的女子正襟危坐,身形样貌格外熟悉,正是本不该来赴宴的英国夫人钟妙云。她衣饰鲜丽,妆容浓艳,俨然是有备而来,步辇才行到近前引起众人注意时,她便先叫停,下来直接往这边走。
何元士看得心头一跳,忙冲一旁的小内侍们使眼色,示意他们过去将人拦下。
然而为时已晚,李景烨见他迟迟不说话,不由将目光从场上正持弓箭射粉团的几位郎君身上移开。
这一动,便一下瞥见了妙云,脸色也跟着冷下。
他知道太后为了六郎和令月,始终怒火未消,芥蒂不已,定对妙云十分厌恶,便是他自己,也半点怜惜不起来。分明早就交代过,今日的宫宴不必告诉紫澜殿,更不必去请人,只让她留在自己殿中便好,哪知她竟在这时自己过来了!
不单是他,好容易缓和情绪,高兴了几分的太后也已看见了。
“哼,丢人现眼!”
太后面上笑意一收,开口便是一句冷嘲。
“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也要让她来?陛下是存心不让我舒坦吗?”
第84章 分食
国夫人的封号于命妇间为一品, 堪与四妃、公主等比肩。只是妙云出身不堪,地位尴尬,身后又没有真正的权势, 旁人打心底里鄙夷不屑,即便见她过来, 也只面面相觑着偷偷打量, 没一个愿意屈膝拱手行礼。
妙云自然也感到周遭投来的饱含深意的眼神, 心底一阵难堪羞愧,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挺直腰背, 昂着头穿过场中, 行到御前,冲座上的皇帝与太后行礼。
她今日不该来。
明知端午宫中必有宴,却没一个人来同她说, 俨然是不愿让她出现。可连宫中最下等的宫女都能到掖庭宫热闹一番,她却只能龟缩紫澜殿中, 实在不甘心。
别人嘲笑如何, 议论又如何?她的身份再不堪,也已是一品命妇, 身份远比他们贵重,那些人背地里看不起她, 将她说得一文不值,又将自己标榜得正直不阿, 可心底里分明就是嫉妒她今时今日的地位罢了。
她偏要光明正大地出来, 不让他们如愿!
御前的空地上,她的目光匆匆左右四顾,始终未找到丽质的身影, 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失落。
高座上,太后冷着脸,额角突突跳着,一言不发地平视着远处,似乎半句话也不愿同她说。
大长公主与萧淑妃等人也纷纷噤声,不知该如何反应。
静了片刻,李景烨才沉声问:“你怎么过来了?朕记得你身子不适,怎不留在紫澜殿养着?”
妙云垂眼,轻咬下唇,挤出个温婉的笑:“多谢陛下体恤,妾已大好了,今日端午,宫中热闹,妾便来给陛下与太后请安。”
她何时身子不适?陛下分明是寻个借口罢了,偏她不能戳破。
众目睽睽下,李景烨心里再不悦,也不愿让人看笑话。
他淡淡撇开眼,不再看她,更不承她的问安,只挥手道:“起来吧。”说罢,转向一旁唤“元士”。
何元士心领神会,忙令人重新搬了榻上来,列在萧淑妃之后。
妙云咬着唇,看一眼丽质那一张设在萧淑妃之前,已空了的座,慢慢往自己的座行去。
众人默默对视,眼见没事,却没人敢动。
唯有李十七娘举起手中精巧的小弓,“嗖”的一声射出一箭,精准地射中一只圆鼓鼓的粉团粽子。
箭啪啦一声掉在地上,众人一下惊醒,渐渐恢复方才的热闹。
喧嚣之间,李景烨转过头,冲太后低声解释:“母亲,朕知道母亲不悦,只是今日并非是朕让她来的。”
“原来陛下知道。”太后冷笑一声,压低声回了一句,便又沉默。
李景烨顿了片刻,见她的怒火半点未消,又耐着性子道:“母亲,儿子是真心愿孝顺您的,只盼您偶尔能体谅几分。”
太后听罢,却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深吸一口气,已渐瘦弱的身躯也颤了颤。
她双唇翕动,忍了片刻,终是慢慢道:“陛下既然懂得孝顺,怎还不让令月回来?不让——六郎回来?”
一提六郎,李景烨的面色一下变了。方才的温和与诚恳统统消失,只剩下微微扭曲的冷凝。
“母亲别忘了,是六郎主动要往幽州去的,朕没有逼他。”
“是,陛下没逼他。”太后一手支着额,一手撑着榻,望着眼前的热闹,愈发想念远在边地吃苦的幼子,已顾不得给长子留体面,“六郎——他今年已二十二了,还是孑然一身!连陛下的姑母都在替三郎相看了,陛下的亲弟弟却还孤零零在边疆,无人照拂。陛下难道忘了,当年先帝的遗训?你们兄弟二人,一个做明君,一个为贤王,相亲相爱,如今,是谁搅乱了这一切?”
李景烨面色阴沉,双手紧紧捏着坐榻的扶手,用尽全力才克制住心底喷涌而出的怒火。
“母亲到今日都一直在心里怨怪儿子吗?”
“是,我一直替六郎,替令月不平。”太后亦被压抑许久,似乎要一口气将想说的统统说出来,“陛下如今做了皇帝,是否早已忘了手足,忘了根本?没有兄弟的退让,没有肱骨老臣们多年的教导与鼎力支持,哪里有今日祥和安宁的大魏!”
“母亲!”李景烨再忍耐不下去,从榻上猛地站起身。
众人渐渐注意到此处的异样,再度消声。
母子二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李景烨将声音压得极低,再不让第三个人听到:“朕是嫡长子,生来就是太子,朕的皇位,来得名正言顺!望母亲往后慎言,卧榻侧不容他人鼾睡,若再有此言,朕不保证还会准许这些祸患,还留在世上。”
“你——”太后气得两眼发黑,一手捂着胸口不住轻拍着,浑身上下的力气也被抽干大半,“逆子!”
说罢,竟是撑着半边身子,猛地吐了口鲜血。
“太后殿下!”大长公主惊了一跳,忙上前来扶一把。
李景烨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随即冷着脸下令:“太后病了,赶紧送回长安殿去,好好养着。”
内侍们慌忙抬着步辇过来,由几个宫人一同搀扶着将太后送上去,匆匆往长安殿去。
清思殿外,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在原地。
萧淑妃抱着孩子头一个起身告退,其余众人也如梦初醒,跟着离开。
一时间,原本热闹非凡的马球场内外一下寂寥起来。
李景烨后退两步,猛地跌坐在榻上,面色也泛着异样的红晕:“元士,药——”
何元士哆嗦着从袖口中取出瓷瓶,倒出圆润丹丸,送入他手中,眼睁睁看着他飞快地送入口中,吞咽而下。
陛下近来服药似乎频繁起来了。
……
承欢殿里,何元士离去后,春月一直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一边轻拍着胸口,一边转身回来坐下,望着那盘荔枝,摇头道:“真是吓死奴婢了!幸好裴将军已走了。”
话音落下,屏风后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裴济面无表情的脸慢慢出现。
春月一愣,慌忙站起来,略一躬身便要出去。
观小娘子方才开门时那模样,实在不难猜出两人在屋里做什么,中途被打扰,恐怕正有些气。
丽质也不阻止,望着她红着脸低着头将门小心阖上,不由轻笑一声。
背后忽然贴上来一具灼热坚实的身躯。
方才的热情被打断,裴济正有些难耐,此刻终于将人送走了,再不必压抑,二话不说便坐到榻上,握着她的腰将她拖到自己双腿上,不由分说就吻下去。
丽质湿润的双眸与他眼神交缠,黏黏腻腻分不开似的,却偏在与他唇瓣相贴的前一瞬偏开脸,任他的吻落在耳畔与脖颈处。
混着潮湿的灼热气息侵袭而来,她笑着缩了缩双肩,伸手取了一颗荔枝。
纤细的指尖灵巧地将布满颗粒的青红外壳剥下,露出其中洁白饱满的果肉。
方才在清思殿,大约因为心情不佳,连荔枝也觉得不是滋味,此刻回承欢殿,光看着便觉口齿生津了。
她两截纤细的指节捻着才剥出的果肉,刚送入口中,还未及品尝,原本游移在耳畔的两片灼热唇瓣便已覆了上来。
圆润的果肉被贝齿戳破,甜甜的汁液迸出,登时浸润整个口腔,又慢慢传递至他的口中。
一番纠缠后,果肉已被吞吃下肚,余下一颗黑漆漆圆溜溜的核。
裴济慢慢退开,望着她将核吐入空盘中,眼神又黯了几分。
“你爱吃这个?”
丽质又拾起一颗,闻言摇头:“谈不上爱吃,可既然送来了,自然要尝个新鲜。”
裴济脸色有些沉闷,盯着她的指尖看了片刻,默默接过,一点一点给她剥起来。
盘中的荔枝被一个个剥开,白生生地躺着。
丽质知他大约有些介意这是李景烨命人送来的,又不愿说出来扫她的兴,便重新拾起一颗,直接送进他口里。
“从岭南千里迢迢运来,可不能浪费。”
他默不作声地吞下,望着她的黑黢黢的眼眸里终于透出笑意。
“此物劳民伤财,却每年都大肆贡来,从未间断。”他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赞同,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单对这一惯例,还是对定下这惯例的那个人。
如此不妥。
他尽力撇去心中隐隐冒头的异样,又吃了两颗荔枝。
余下半盘,丽质捧着到屋外,唤了春月来,送与她们几个宫人分了。
才回到屋里阖上门,她便被裴济压在门板上,一面剥衣衫,一面纠缠亲吻。
方才分食荔枝时等了一阵,他本想将那一阵躁动压下,却半点都做不到。
他等了这么久,今日终于等到她的回应,知道并非他一头热,她也已对他生了情,光是这一点,便足以令他兴奋得浑身颤抖,堪比打下十场胜仗!
丽质却没再像先前一般任由他动作,而是将双臂撑在他胸前,用力将他推开半臂距离,凝视着他带着冲动的幽深双眸。
“怎么了?”
他嘶哑着嗓音,喉结不住滚动,勉强克制着迸发的欲望,耐心询问。
“三郎,我先前的话还没说完,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裴济的额角布满细汗,整个人已是箭在弦上,可对上她认真的眼神,还是咬着牙退后,拉着她到榻边坐下,强硬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道:“你说。”
这冷肃的模样,大有她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便不会轻易放过的架势。
丽质撑着他的双肩转了个身,面对面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庞,珍重道:“三郎,我的确因你未来看我,因你相看别的娘子而有些生气,我对你,也确实应当心动了。你对我这样好,我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可是三郎,你与我之间,有这么大的鸿沟,难以跨越。况且,我这辈子,早已打算独自过完余生了。你这样年轻,又有抱负,有前途,实在不必在我身上耗费太多心力,这也不是那时我主动接近你的初衷。”
“丽娘!”裴济猛地一惊,整个人迅速紧张起来,似乎才冲上云端,便有摇摇欲坠的恐慌,“你这话是何意?你——要将我推开了吗?”
若她因此便要离开他,他情愿没问出方才的话,仍当只是自己一头热。
丽质伸出食指安抚似的点住他薄薄的唇,轻轻摇头,道:“不,你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同你说清楚。”
“三郎,若有一日,你想像正常的男人一样,娶妻成家,定要告诉我,我不想阻碍你的未来。咱们好了一场,到那时也能好聚好散。”
第85章 责问
好聚好散?
裴济怔怔望着她, 在心里细细品味这四个字,只觉方才的喜悦与兴奋一下就被凉水浇透。
她的确已对他心动,对他生情, 可打心底里,仍未产生过要将一切托付给他, 与他共度余生的念头。
一瞬间的落差令他整个人都有几分消沉。
然而转念一想, 他又忍不住责怪自己。
他自己的人生, 又如何能自主呢?婚姻嫁娶之事尚要听从父母、祖母乃至太后、陛下的话,于家国大事上更是人微言轻,他连自己的主也做不得, 又怎么能求她全心依赖自己?
况且, 她这样与众不同。
他恍惚想起才被她吸引住的那段日子。
他总疑心她有意接近自己的目的,一旦真被她缠住,恐怕不但要与两位表兄生嫌隙, 甚至这辈子都脱不了身了。后来,他的确脱不了身了, 却不是被她缠住。
她不过抛了根绳索过来, 是他自己用绳索将自己牢牢捆住。不但要将自己捆住,还想将她也捆在一起。
可她却被别人束缚着。
她这样温柔, 这样与众不同,分明自己也得不了自由, 却仍一心要放他自由,不愿阻碍他的未来。
这教他怎能不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