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虽封钟四娘做国夫人,听来有羞辱之意,可转眼又让何大监亲自料理紫澜殿的事宜,其中的特殊对待,着实令人疑惑。

若是从前,她还一心放在陛下身上时,定会因此心生嫉妒与酸楚。可如今有了嗣直,她心里只稍有波澜,片刻后便又平静下来。

二人又略说两句话,李景烨看天色不早,便先起身离开。

御辇行在漆黑的夜色中,何元士轻声问:“陛下是去承欢殿,还是回紫宸殿?”

他这一问,是照着皇帝从前的喜好而来,依他看,八成要去承欢殿。

可今日,李景烨却没立刻回答,只是淡淡地望着虚无的黑暗,许久,喃喃道:“算了。”

白日里丽质说的话仍在耳边不断回响,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心间。

怎么还能去承欢殿?

他深吸一口气,冲何元士道:“今日,就去看看韦婕妤吧。”

膝下子嗣单薄,他的确该多要几个皇子了。

……

拾翠殿中,兰昭匆匆回来,将屋门阖上,冲萧淑妃道:“娘子,陛下没去贵妃殿中,却去了韦婕妤处。”

萧淑妃正坐在铜镜前卸去妆发,闻言也不担心,只轻笑着摇头:“你呀,以后不必再这么关心陛下的去向,不论去哪儿,于咱们都无碍的。”

兰昭坐到她身后,执起木梳替她梳理长发,闻言疑惑道:“娘子难道不担心了吗?”

萧淑妃笑而不语。

从前她担心,是因为爱慕陛下,不愿他与别人亲近,又害怕他若与别人再有孩子,对她与嗣直便不如过去。

可如今,这些担忧都没了。

她不再担心他与别人亲近。

更不担心他还会有孩子。

“哎呀——”兰昭忽而轻呼一声,瞪大双眼,举着木梳道,“娘子竟生白发了!”

萧淑妃接过她手中那一根长长的发,举到灯火前仔细地看。

并非雪白,只是泛着一层银光,发根处白了,中间还有些黄,发梢处仍是乌黑的。

她轻笑一声,不在意地将这根白发投入香炉中,望着细细长长,肉眼难辨清的一根隐没在一炉子香灰里。

“我年岁不小了,又做了母亲,自然会生白发。人总会老的,不必惊讶。”

第80章 莽夫

承欢殿里, 红烛已燃尽了四五支,只剩下屏风后灯台上的两支还燃着,令整间寝殿笼罩在昏暗的光线下。

四月的天已不冷了, 丽质不着寸缕地躺在单薄的锦被下,双肩恰露在空气里, 被裴济的手掌包裹着, 轻轻揉抚。

他将她贴在额前的碎发拨开, 凝神道:“以后,千万别再像今日这样大胆了,凡事没有一定, 万一出了岔子, 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丽质脑中还混沌着,闻言只眯着眼懵懵点头,心中却在思索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应当是指白日她直言让李景烨离远些的冒险举动。

“怎么了?”她眼神渐渐清明, 直觉他这样说, 应当不只是句寻常的嘱咐。

裴济低头沉默片刻,慢慢叹一口气, 翻身仰面朝上,凝视着床顶的纱帐, 沉声道:“陛下——已和从前越来越不同了。”

丽质微微眯眼,盯着他的脸色, 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裴济双眉紧锁, 一手绕在她背后,无意识地僵了一下,另一手盖到额上, 抿唇低声道:“我在蒲州时,发现陈尚书私下与身份不明之人有往来,今日禀报陛下,陛下却无动于衷,只叫我全权处理。后来到尚书省见杜相公和父亲,才知道陛下近来还请了民间的一位道士入宫,说是为太后祈福,实在令人担忧。”

从前,陛下也曾请入宫祈福的都是皇家寺庙与皇家道观中的僧人、道人,这一位袁天师却只是个在民间颇有名气的道士,陛下如何得知?又为何会在太后已然好转时,特意将其召入宫中?

现下虽还没听说那人到底做了什么,可总让人担忧不已。

除此之外,河东和卢龙附近与突厥的事,也一直悬在他心头,一日未决,便多一分不安。

丽质沉默,认真地打量他,头一回有些佩服眼前这年轻的男人的洞察力。

袁仙宗的事,现在半点端倪也未露,想不到他现在便已有了怀疑。

至于蒲州铁牛的事,她本不大关心,经他方才一说,才想起来。

原来的丽质不关心朝政大事,梦境里也鲜少涉及,只依稀有一闪而过的片段。

她记得,那时李景烨还不像现下这般难以捉摸,原本负责此事的人,似乎不止兵部尚书一人,那二人不久便上奏,检举幽州一位官员趁此机会大肆敛财。

至于是哪位官员,以及其中细节,她一概不知,只知此事当时虽轰动,却也因证据确凿,很快就过去了,直到后来睿王谋反,才将此事重新牵出。

这样敏锐谨慎,又十分忠心坚韧,难怪连疑心极重的李景烨也十分放心事事都交给他。

裴济察觉到她闪着光的钦佩眼神,面上莫名有了几分羞赧,不由故作镇定,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丽质笑起来,杏眼弯成月牙,露出一排洁白又整齐的贝齿,令原本妩媚动人的面庞一下多了几分娇俏可爱。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三郎是个有勇有谋的全才。”

裴济挑眉,将她一缕发丝拨到耳后,问:“丽娘,难道你从前以为我是个空有一身力气的莽夫吗?”

丽质掩唇轻笑,连连摇头否认:“怎么会?若你是个脑袋空空的莽夫,哪里还能每次都爬进我屋里,却从没被人发现?”

裴济仍是挑眉望着她,眼神也越来越深。

她的话,似乎在说他的谋略都用在夜里爬墙翻窗上了,虽也不算全错,可听起来却格外别扭。

丽质已笑得浑身轻颤,忙钻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指尖却不安分地在他背后的脊柱线上轻勾动着。

“三郎,姊姊错了,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裴济被她的动作引得上身紧绷,一把摁住她的腰,连嗓音都哑了,“你别勾我。”

“我没有,三郎,你可不能污蔑我。”丽质双眸无辜地望着他,指尖的动作却半点也没停下。

裴济一言不发,直接将她缠在自己腰上的双手拉开,反剪到她身后,迫使她挺起上半身来面对他。

大片光景直直呈送到他眼前,令他眼神愈黯。

“这么快就不累了吗?”他俯视着她,深沉的目光自那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眸一点点下移动。

丽质瞪大双眼诧异地望着他,立刻便服了软,乖乖地撒娇求饶。

裴济却没像往常一样心软,只抽了她衣裙上的丝带来,将她的双眼蒙住,狠心将她重新压下。

……

第二日清早,丽质醒来时,裴济早已不见踪影。

她不觉诧异,只是想起接下来,又该有一段日子见不到他,心中竟又有几分惆怅。

也不知为何,近来见到裴济,她总觉得自己那点异样的感觉越来越难以忽视。

春月捧着巾帕与水进来,见她有些发怔,便过来先说起才与与青栀一同到殿外去时听来的事。

“小娘子,听说陛下昨夜歇在韦婕妤处了!”

自丽质入宫后,李景烨过去大多宿在承欢殿,其余时候不是留在紫宸殿,就是到淑妃的拾翠殿去,几乎不再踏足其余妃嫔处,昨夜去韦婕妤处,的确有些出乎意料。

丽质听了她的话,从方才的愣神中回神,轻笑道:“陛下留宿哪里,以后与咱们关系都不大了,你呀,有这心思去打听,不如再多把字认认熟。”

春月皱皱鼻子,笑着道:“奴婢每日都读书呢,现在青栀认得字也多了呢。只是宫里每日就这些事,奴婢不仔细打听,也都能听进耳朵里。”

宫中的女人,一切都以陛下为中心,自然人人口中议论的,都是他。

说着,春月又皱眉:“以后咱们这儿清静了自然好,只盼每日的吃穿用度别跟着短了就好。”

“淑妃管事,不会这样的。”丽质一点没怀疑萧淑妃会借机克扣承欢殿的用度。

“但愿如此。”春月仍有些忧虑。

不但是她,承欢殿中其他宫人也都十分担心。

好在,果然如丽质所料,十几日下来,除了多几分冷清之外,一切如旧。

众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跟着丽质过起平静又自在的日子来。

只是,除了承欢殿,宫里其他地方却并不平静。

公主去皇陵后的第二日,太后忍着不舍与伤感,以曾得宣光入宫祈福为由,请皇帝下令,准送其尸首返回扶桑故土。

人已死了,太后又备受打击,眼看身子又憔悴下去,仍想保留孝子名声的李景烨自然不会拒绝,立即便答应了。

李景烨半个多月未曾踏足贵妃宫中,反而去了不少以许久不曾亲近过的嫔妃宫中,且每隔两三日,还会去一趟紫澜殿,虽不留宿,却会逗留一两个时辰之久。

众人都疑惑不已,完全摸不准陛下的心思,只暗暗猜测,贵妃已失宠,如今陛下心尖上的人,已换成了钟家四娘,只是念着与贵妃的旧情,陛下才只封四娘为夫人。

丽质将这些话都听在耳中,一笑了之,只隐隐猜测李景烨恐怕也生了求子心切,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那日的几句话刺激到了。

殿中其他的宫人却大多不满。

“近来几次远远地见英国夫人,都是带了十几个宫人,气势比咱们贵妃与萧淑妃都足,听闻脾性也大,有不顺意的地方,时常呵斥、打骂。”

“先前跟着娘子回府时,就觉得四娘与咱们娘子虽是一家姊妹,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旁边的小丫头看一眼摆弄香炉的丽质,忙退了说话的人一把,示意其噤声。

丽质看二人一眼,笑笑没说话。

妙云那样的性子,若过得好,对身边的人便会大方宽容些,只有过得不好,才会将怒火发泄在宫人身上。

到底如何,只有自己知道。

……

燕国公府。

恰逢休沐,裴家父子二人难得无事,同留家中。

裴济一早给祖母问安回来后,便跟着父亲单独进了书房,父子二人关起门来,议论近来的事。

“父亲,蒲州的事,已有眉目了。”

裴济跟着父亲在桌案两头分坐下,先替父亲斟了一杯茶。

今日清晨,坊门才开的时候,他便收到皇甫靖从蒲州秘密送来的信。

裴琰点头,饮茶等着他继续说。

“先前与陈尚书私下往来的人,身份尚未查清,不过皇甫靖派人跟了他一路,发现他离开蒲州后,便一路北上幽州,最后似是进了幽州刺史范怀恩的府中。”

裴琰闻言眉眼紧锁,沉吟片刻,问:“陈应绍呢?他有什么动静?”

裴济答:“皇甫靖信中说,陈尚书看来并无异常,不过跟去幽州的人来报,说那附近的铁矿,似乎并未如先前朝廷的新规,尽数运往蒲州,反倒多留了三成。这中间恐怕要出事,儿子以为,过两日,还应再亲自过去一趟。”

盐铁素由朝廷专营,幽州的矿被人私下扣下三分,颇有借机牟利之嫌。

“嗯。”裴琰面色凝重,点头道,“倒也不必急,免得打草惊蛇,先继续盯着。此事不宜泄露,你过去,便说例行公事,明日记得先同陛下禀报。”

裴济点头应下,又同父亲说些别的,便准备起身离去。

然而才走到门边,裴琰又将他叫住。

“三郎,过两日宫中有端午宴,到时跟着你母亲一同过去。”

“知道了。”裴济拱手应下,又觉不对,问,“父亲不去吗?”

往常宫宴,都是父亲与母亲同去,自己独行,可听父亲方才的话,似乎不大一样。

“多是年轻人,为父便不去了。”裴琰轻咳一声,饮口茶道,“你去蒲州,也等那日过后吧。”

裴济满腹狐疑,宫宴,又多是年轻人,难道不是往年那样的端午宴?

第81章 自扰

第二日, 裴济趁着给祖母和母亲问安时,提及夜里要回宫中值守。

一向不管他公事的大长公主却忽然摆手道:“不必去了,我已让石泉去替你告假了, 一会儿你便到芙蓉园去一趟,同李十一郎、杨八郎他们练练击鞠去。”

“母亲, 好好的, 怎么能放着公事不办, 反去玩乐?击鞠何时都能去,为何这时突然要去?”裴济不解,蹙眉望着母亲, 满是不赞同。

大长公主同裴老夫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随即轻咳一声,道:“前几日我同你祖母一同入宫去探望太后,见太后精神愈发不好, 便想着端午的时候让宫里热闹热闹,便预备多请些你们这样的年轻郎君, 一同到清思殿前的球场上打一场马球赛, 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母亲也是怕你整日铺在公务上,球技生疏, 到时惹人笑话,便先给你寻机会练练。”

其实她说的并非假话, 端午的宫宴的确是为了让太后高兴,不过, 还有个目的, 她未言明——那日,邀的多是年轻的郎君和娘子,其中有不少都是未曾嫁娶的, 众人心知肚明,到时自然要趁机好好相看一番。

她这个儿子,几次提到娶妻的事,都拿话搪塞过去,倒让她不敢直言相告,眼下虽未说谎,心里却莫名发虚。

裴济眯眼望着她,眼中怀疑不退。

裴老夫人心道这孩子心思多,忙肃着脸道:“好了,三郎,你母亲是一片好心。公务固然重要,给太后殿下尽孝也半点马虎不得。你母亲心中有数,绝不会耽误正事,今日便听他的,快去吧。”

祖母发话,他也不好再拒绝,只能先掩下心中的失落与狐疑,躬身行礼离开。

待人一走,大长公主立刻松了口气,拉着婆母的手道:“幸好有母亲在,否则我可招架不住这孩子多问。”

三郎如今在朝中行走多了,外出办的差事也越来越重要,虽才及冠,整个人的气势与威压却丝毫不输比他年长许多的官员们。

裴老夫人摇头无奈道:“那孩子,若不先瞒着他,谁知他那时要寻什么样的借口推脱不去?你呀,到那一日,一定得替他好好看看。他这个样子,真真是除了一副皮相生得好,便再没哪里讨小娘子喜欢了。”

“是呀,小小年纪就跟块木头疙瘩似的,也不知像谁。先前我还总道他心里有人了,等了这么久,原来还是跟他父亲一样,天天只知忙公务。”

婆媳两个在屋里好一阵数落他,又一起商议到那日要让他穿得鲜亮些过去,才能引人注目,直到宵禁时,他从芙蓉园回来,又来请安时才罢休。

……

夜里,春月留了热水、巾帕等盥洗之物在屋里,便退下去歇息了。

丽质一人留在寝殿里,一面看书,一面注意看着漏刻。

已是月末,又该轮到裴济在宫中值夜的日子了。

多日没有机会相见,依一贯的经验,今日应当要来。

不知为何,今夜她不如以往镇定,手中虽捧着书,却忍不住一次次看漏刻,就连心口也时不时地砰砰跳动,稍不留神,便开始发怔。

她索性放下书卷,起身到香案边跪下,从匣子里夹一块西域香便想投入炉中,可举到一半,动作又顿住,犹豫半晌,终是又放回匣子里。

到底没事先说好,万一他不来,岂不是白费了这来之不易的香?

漏刻中的水流一点点流淌而过,丽质重新定下心神,捧起书卷仔细地看,努力克制着再不走神。

幸好,她向来自制力不错,未再心神不定,直到亥时二刻,双眼有些酸胀时,才放下书卷,熄灯入睡。

黑暗里,她凝视着床顶片刻,慢慢闭上双眼,心里滑过淡淡的失落,稍纵即逝。

他没来,大约有事绊住了吧。

可那与她何干?她独来独往,不该为一件小事庸人自扰。

……

很快便到端午,因体谅太后不能劳累,宫宴设在白日。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清思殿外宽阔的马球场周围早已设满了座位与看台。

年长的妇人们带着自家年纪小的娘子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小娘子们个个衣着鲜亮,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一面议论衣裙与首饰,一面时不时朝场中看一眼。

球场中,数个年轻郎君已换上袍服,骑着马试手里的鞠杖,不时有人用力一抽,将球准确无误的击入门中,引得小娘子们欣喜的呼声。

裴济跟着母亲一路行到清思殿外,望见眼前情景,哪里还能不懂前几日父母与祖母的异样所谓何事?

他原本就不苟言笑,见状更是冷了脸。

场中已有小娘子发现了他的到来,几个人凑起来絮絮说了两句,顿时便有不少或含羞带怯,或热情仰慕的眼神朝他看过来。

从前鲜少有小娘子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看他,一来,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却一向冷淡,浑身上下透着股摄人的武气,二来,他是舞阳公主看上的人,谁也不敢同公主抢。

如今,公主早已出嫁,今日又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相看之宴,自然便没那么多顾忌。

母子二人正要过去,身旁的道上却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丽质未乘步辇,正带着两个宫人信步行来。

几人迎面遇见,皆停下脚步。

“公主,将军。”丽质含笑冲二人点头致意,态度自然,不见异样。

大长公主也笑着回礼。

裴济站在母亲身后,却是眼神一闪,忍不住悄悄捏了捏左手食指,拼命克制着视线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那日他本想入宫见她,偏临时被母亲与祖母遣去芙蓉园打球,又不好亲自过去同她解释,也不知她有没有生气。

他正忐忑,却见她没有半点异样,笑着便走开,去了自己的座上。

他心底怅然,蹙着眉就要进去,却被一把拉住。

大长公主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他,最后将视线落在他神情冷漠的脸上,不赞同道:“三郎啊,你这个样子,连笑脸也没有,谁家的娘子敢与你亲近?”

裴济本就抗拒这样的场合,心里又念着丽质,闻言愈发沉默,只面无表情地望着母亲。

大长公主面上一虚,忙挥手道:“罢了罢了,来了就好,一会儿好好击鞠,别给我丢脸就成。”

“知道了。”裴济闷声应了句,又悄悄往不远处的丽质身上瞥一眼,这才跟着母亲过去。

另一边,丽质在众人充满探究、打量的目光中从容而行,目不斜视地在自己的座榻上坐下。

身边虽仍有不少人行礼,可态度却远不如从前恭敬。

她也不恼,只一一受下,便端坐着,一面观望场中情形,一面与春月和青栀说着话。

“原来今日的端午宴,竟别有目的。”事前虽未有人来说明,眼下看到,她自然明白了,“难怪要挑在白日。”

青栀看一眼头顶灿烂的日光,笑道:“是呀,要是定在夜里,恐怕看不清样貌,哪里比得上白日的艳阳高照?”

另一边的春月却面色不大好,悄悄扯扯她的衣袖,冲对面的大长公主与裴济那处使个眼色。

丽质飞快地瞥一眼裴济,随即收回视线,淡笑着冲她微微摇头。

这样的宴席,裴济自然也是跟着大长公主来相看这些小娘子的。

方才初遇时,她心中也有诧异,紧接着又是片刻的彷徨与失落。可到坐下后,却慢慢有几分愧意。

与他相处多了,也渐渐能摸到他变化极小的表情下,不同情绪的涌动。

虽只匆匆瞥一眼,她已能察觉他跟在大长公主身边的不悦与烦躁,这场宴席,他显然不想来参加。

若他本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即便父母长辈劝说,也无动于衷,倒也罢了。可若他是因她的缘故,才这样抗拒,这岂非成了她的错?

她并不想阻碍他的人生。

正想着,身边众人再度起身行礼。她抬头望去,正见萧淑妃含笑过来,身后的乳母手中还抱着才满百日不久的嗣直。

二人视线相触碰,同时点头致意。

丽质的目光下意识落在襁褓里小小的婴孩身上,带着几分好奇。

小小的孩子生得粉雕玉琢,虽是早产,先前听闻也已病过一两回了,可此时看来,脸蛋圆圆,面色红润,半点不见虚弱的样子,显然被养育得十分好。

孩子的双眼极有神,四下打量着,最后落在丽质身上时,竟然挥舞着手脚咯咯笑了起来。

萧淑妃见状,毫不介怀地抱过儿子,问丽质:“贵妃要不要抱一抱?”

丽质一愣,随即点头,笑着伸出手去,在乳母的纠正下,一手托在孩子的臀下,一手托在他的颈背处,动作小心又好奇。

孩子好奇的圆眼睛对上她明亮的杏眼,双手挥舞得更欢了,口里还咿咿呀呀地喊着,格外可爱。

“这孩子生得这样好,想来淑妃平日定十分悉心地照料着。”

她不敢多抱,不一会儿便将孩子又递回乳母怀中。

提到儿子,萧淑妃满面慈爱:“是啊,他来得早,总教我担心,幸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如今越长越健壮了。”

话音落下,却见众人都已起身离席,躬身行礼。

丽质起身,循着方向望去,却见李景烨不知何时已亲自扶着太后过来了,此时正愣愣地望着她,目光中有几分恍惚与惆怅。

她收敛起笑意,避开他的视线,跟着众人一起垂首躬身,恭敬行礼。

李景烨却走了神,没叫起。

一时间,场中有些寂静,是太后轻咳一声,才令他回过神来。

他淡淡扫视四下,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来,随后便扶着太后坐到高座上。

第82章 荔枝

皇帝与太后落座, 其余诸人便也跟着坐下。

因今日来的人中,多与皇家沾亲带故,又以女眷居多, 较往日的宫宴更惬意随性。

太后虽又瘦了几分,看来没什么力气, 面上却带着笑意, 尤其见到这样多鲜活的郎君与小娘子, 连精神都好了不少。

她与大长公主坐得近,二人时不时说两句话,望向一众如花的小娘子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审视, 仿佛已经开始替裴济相看了。

今日预备的鞠赛共三场, 第一场时长稍短,参加的多是几位年纪尚小,约莫十五六岁的小郎君们, 一来先活跃一番气氛,二来也是这些贵族中的小一辈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在尚武的大魏, 一身精湛的击鞠技艺必不可少。

此时比赛已开始了, 不少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场中,原本因天子与太后的到来而有几分拘束的众人渐渐放松下来, 不时跟着比赛的节奏,或紧张, 或欢呼,或唏嘘。

不多时, 比赛便结束了, 唱筹的卫士高声宣布两方结果,赢的那一队便于众人的欢呼声中步上前去,领下皇帝和太后早就备好的奖赏。

趁着休息时, 数名内侍便将个巨大的木箱抬进来,呈到天子与太后面前的空地上。

木箱的盖开着,其中填满碎冰,在五月已有些热的天气里冒着丝丝寒气。冰上正中则铺着一层新鲜的荔枝,约莫近百颗,颗颗饱满圆润,或红或青,有的还带着一串茎叶,一下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何元士笑着上前,道:“陛下,这是岭南才送来的新鲜荔枝,可得趁现在食,老奴便斗胆让他们直接送到今日的宴上来了。”

“嗯,荔枝是该趁鲜吃,先装盘吧。”李景烨点头表示赞同,望着已被迅速装好,送到眼前的两盘荔枝,下意识伸手往一旁看去,“丽娘——”

这两字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了什么,悻悻住口。

从前,但凡宫中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进来,他最先想到的总是她,如今却不能了——他要避讳,别让她再成众矢之的。

阶下的座上,丽质在众人的视线中波澜不惊,垂着眼沉默。

李景烨眼神闪动,随即淡淡转开脸,冲何元士道:“分些下去吧。”

何元士忙捧过一盘,小心翼翼分在已准备好的数十个琉璃盏中,命内侍们往下分送。

太后冷眼看着李景烨的反应,原本高昂的兴致一下便消去大半。

她一向不喜欢钟贵妃,近来更多了个封号不伦不类英国夫人钟四娘,更令她越发不懂皇帝的意图,只对钟家人厌恶不已。

原本今日那位英国夫人没来,她便忍了心里的气,只对贵妃视而不见便罢了,如今皇帝却偏偏当众提了句,一下便教她气不打一处来,当众冷脸。

大长公主见状,忙笑着转移话题:“太后,依我看,不妨留一盘下来,给下面两场做个彩头。”

荔枝是金贵物,每年快马加鞭自岭南运来,大多已腐坏,只剩下这些还新鲜能食的,能分到一颗已十分不易,更不必说整整一盘。

太后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拘谨起来,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裴济,这才先压下心中不满,强笑着让人从自己盘中取了十颗,由碎冰镇着,送到场中的唱筹处,道:“这盘中的荔枝,便赐给一会儿两场鞠赛中,获胜一队中,风头最盛的两人。”

大长公主也跟着送出一对早已备下玉佩,道:“我这一对玉佩,便也做个彩头吧。”

余下的两场鞠赛,第一场是这些小娘子们来打,第二场则是郎君们来。

观今日参赛之人,技艺最佳者非裴济莫属,第二场赛能拔头筹的,自然是他,小娘子们心中清楚,定会卯足了劲在太后与大长公主面前大展身手。

不一会儿,便有十多个打扮得英气十足的小娘子骑着马从两边飞奔入场。

马蹄阵阵,各色鲜丽骑装配上一张张生动活泼的脸庞,自眼前飞快地略过,令众人目不暇接。

丽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一下便捕捉到其中一个极其亮眼的女郎。

那女郎看来不过十四五岁,却生得高挑挺拔,明媚的模样里满是毫不胆怯的飒爽之气,听旁人唤她“十七娘”,似乎是一位宗室之女。

一旁的卫士掷出一球来,李十七娘二话不说,果断催马上前,三两下便避开左右接连靠近想要阻拦的对手,利落地举杖抽击。

球精准入门,顿时引起一阵惊叹的呼声。

丽质也忍不住满心赞叹地跟着微笑鼓掌,如此毫不怯懦,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实在令人佩服。

然而一转头,却不经意对上裴济那道熟悉的深沉视线。

二人的对视不过一瞬便错开,丝毫未有多余的停留,丽质却清楚地捕捉到他眼神中的冷意。

她顿了顿,重新将视线转回场上,掩在袖中的手却慢慢收紧。

不一会儿,鞠赛结束,果然是李十七娘那一队胜了,进球最多的自然也是她。

太后总算恢复兴致,招手让十七娘到近前,亲自将方才的那盘荔枝分了一半予她。大长公主更是欣喜不已,拉着十七娘的手夸赞一番,亲自将那对玉佩中的一枚系在她腰间,仔细看了看,道:“好孩子,姑母从前便觉你这孩子出挑,如今大了,生得越发标致,就连马球也打得这样好!”

“殿下谬赞,殿下才是真正的女中英豪,听闻当年就连同郎君们打球时,也不遑多让。十七娘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她的话里虽有恭维之意,语调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确是个令人心生喜爱的小丫头。

丽质在旁笑盈盈地看着,目光转向大长公主身边。

裴济的座上已不见了人影——大约已去迁马更衣了。

她收回视线,饮一口杯中苦涩的茶汤,又剥了桌案上仅剩的一颗荔枝送入口中。

的确沁甜多汁,只是熟得过了,甜津津的滋味里还夹杂着几分异样的感觉。

她以袖掩口,将核吐出,重新饮茶,令苦味充斥口腔,驱走那几分异样。

场中,裴济骑着马握着杖,面无表情地引身后一队人奔出,绕四周跑了一圈,冲众人致意,随即便在卫士的一声令下中,率先向球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