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她下意识觉得欣喜。

可下一刻,妙云的话却令她跌回谷底:“这人倒厉害,当初小瞧了他。出走近三年,已从区区军户成了八品武官,前途无量,想必有许多贵人家愿招他为婿吧。”

是了,如今的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普通郎君,而是军功赫赫,前途无量的年轻武官。

而她,却是个大龄未嫁,身有残疾的娘子。

她一面走着,一面苦笑不已,寻常在人前时的骄傲坚定慢慢垮塌下来。她急需见到三娘,将心中的复杂情绪统统道出。

人群与喧嚣离得越来越远,她不由加快脚步,循着方才丽质去的方向而去。

然而才行到一处长廊边,正要拐入西面,却迎面撞见个身穿朱色衣袍的年轻郎君。

那人看来二十多岁,面容尚算俊俏,只是一身酒气,显然已经有三分醉意,正是左金吾卫将军萧冲。

他眼神有片刻混沌,扶着廊柱望向兰英,不由嘿嘿笑着露出几分贪婪之色来:“这……不是钟家大娘吗?方才我见你,便觉美貌异常,此时近些看,竟也不比贵妃逊色,只可惜——”

他目光瞥向她遮掩在裙下的双腿,啧啧摇头,随即又点头:“倒也多亏你这条腿,今日才能让我遇见。”

说着,竟是直接伸手要去拽她的手腕。

兰英登时警惕起来,大步后退,躲开他的手,厉声道:“你是何人?既知我是贵妃长姊,为何还敢在宫中放肆!”

萧冲嗤笑了声:“钟贵妃如何?还不是被陛下禁足了那么久?我——我家四娘可是淑妃,才替陛下诞下长子,我父亲更是群相之首,我——也是三品的左金吾卫将军。”

他说着,又迈着凌乱的脚步靠近。

兰英惊怒不已,一面后退,一面伸手便往他面上挥去。

“啪”的一声,萧冲白皙的面上登时挨了一掌。

他愣了愣,伸手默默脸颊,慢慢反应过来,方才嬉笑的模样顿时都化作愤怒,抬手便要朝她打来。

兰英紧抿着唇,眼看躲不掉,竟是挺直脊背,丝毫不见惧色。

便在他手掌落下之时,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宽厚的手,准确地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挡住他接下来的动作。

兰英侧目望去,却见不久前还被众人围在殿中夸赞不已的魏彭,不知何时已到了身边。

第57章 发泄

魏彭行伍出身, 力大无穷,大掌牢牢握着,萧冲不但动弹不得, 更痛得面目扭曲。

“是你——快松手!”他憋着怒意与痛呼,忍不住低喝出声, “别以为有裴济提拔, 你便能为所欲为, 这里不是河东,更不是幽州,我这样的人, 你得罪不起!”

魏彭却半点未见惧色, 五官硬朗的面容上满是肃杀之气。

他冷冷瞪着萧冲,又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两分:“我不想为所欲为,只是看不过有人仗势欺人, 欺侮妇人罢了。”

萧冲被他横眉冷竖的模样震得腿脚发软,腕上的痛也令他背后生了层冷汗, 再也说不出半句斥责的话。

眼看他就要支撑不住, 一旁的兰英终于忍不住,冷着脸道:“够了, 他是宰相之子。”

魏彭侧目看她一眼,这才慢慢松开手, 将萧冲往一旁的廊柱上搡了把。

萧冲面如菜色,后背撞在柱子上, 再顾不得面子, 揉着几乎断裂的手腕,狠狠瞪一眼二人,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开。

脚步声快速消失在长廊尽头, 一时只剩下兰英与魏彭二人相对而立。

兰英感受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却并不抬眸,只冷冷道了声“多谢”,便欲转身离开。

然而才迈出半步,右手的衣袖便被他慌忙扯住:“兰英——”

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欢宴。

“这三年,你过得还好吗?”魏彭确定她不会再离开,小心翼翼将手松开,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打量她,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待目光落到她双腿之上时,心口又蓦地痛起来,“你的腿——”

兰英下意识垂眸,望着掩在衣裙下,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腿,似乎又回到了最初被众人指指点点的时候。

她撇了撇唇,心口的苦涩就要弥漫上来,脱口而出的话却仍是云淡风轻:“我很好,只是遇了场意外罢了。”

魏彭静了一瞬,艰涩地开口:“兰英,那时我——”

只是,话未说完,廊上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位贵族少女的玩笑声也清晰地传来。

“想不到那些蛮荒之地来的将士,竟也有不少英武不凡的。”

“是啊,我瞧那位新封的御侮校尉,就半点不输羽林卫与金吾卫的郎君们。”

“我听闻你父亲正替你择婿呢,你可是看上他了?一个河东来的小小武官,你难道愿意跟着去边疆吃苦?”

“你——哎呀,莫胡说。我没这心思,他这年岁,恐怕早已娶妻了!况且……如此人物,方才我父亲说了,他有勇力,又有小裴将军提携,定不会久居人下的……”

此处本就近一间供赴宴者更衣小憩的偏殿,有人往来是常事。

二人目光都落在那几个跨入不远处的殿中的少女身上。

魏彭愣了愣,原本刚毅的面上满是尴尬与慌乱,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兰英迎着夜风的美丽面庞忽然浮起一抹笑意。

她微微转头,一双晶亮的眼眸温柔地凝望着他,轻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已不放在心上了。郎君,愿你前程似锦。”

说罢,不再逗留,迈着并不灵便的腿脚,一跛一跛地离开。

……

僻静处,丽质静静立在灯下,望着天边的一弯弦月,微微出神。

春月从正殿附近匆匆回来,道:“小娘子,奴婢方才远远的似乎见大娘在同魏家郎君说话,只是还未走近,大娘便走了。待奴婢再到宴上去寻,宫人却说大娘已先离宫回去了。”

丽质愣了愣,随即叹了声。

大约因为是长女,从小要照顾妹妹,兰英一向习惯了以坚强的一面示人。可再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

她为了挣脱叔父一家的摆布,不惜毁了自己一条腿,这两年里,虽不曾说,心中却肯定也曾伤心难过过。如今骤然以这样的姿态面对魏彭,定有些心绪难平。

“罢了,过两日,你再出去一趟,替我瞧瞧她吧。”

说罢,欲移步回殿中。

然而,才转过身,却猝然对上一双灼热又阴郁的眼眸。

不知何时,李景辉竟已悄无声息地靠近。

丽质猛地收住脚步,面色迅速冷下,望过去的目光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

“殿下。”她略一颔首,便欲直接略过他,大步离开。

李景辉却也跟着退了一步,挡在她面前,借着月色与昏暗的灯光垂眸端详她:“丽娘,许久不见了。”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原本的少年意气似乎都化作戾气,此刻走近了,望着她的眼里更是溢满毫不掩饰的觊觎。

春月想小心地离开去寻人过来,也被他冷声喝住。

“近来的事,我都听说了。”他又走近两步,几乎就要伸手握住丽质的手,“陛下他待你不好,对不对?丽娘,你等着,总有一日,我要把你抢回来。”

丽质闻言,只觉心口怒意一触即燃。

果然是一家兄弟,去了几月边疆,倒与他兄长越来越像了。

两兄弟关系恶化,看似是因为她,实则不过是两人本性使然,没了她,哪怕换成个稍珍贵的玩意儿,也会有一样的结果。

她冷笑一声,再不愿像从前那般与他虚与委蛇,只一把挥开他靠近的手掌,侧过身去,冷冷道:“妾何德何能,像件东西似的让殿下如此抢夺。”

李景辉微微蹙眉,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丽娘,你本就是我的王妃。”

“那又如何?你求娶之时,问过我愿意不愿意吗?”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想嫁给你!”

李景辉第一次见到她这般冷漠无情,直截了当的模样,只觉与从前记忆中,那个风情万种又温柔动人的女子大相径庭,一时惊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

“你也不必总拿我做借口,掩盖你自己的野心,我半点也不信。”丽质倚着廊柱,重重地吐出胸口浊气,似乎半个眼神也不愿给他。

李景辉仿佛被戳中了心底阴暗的角落,脸色难堪不已。

他暗暗捏拳,咬牙问:“你不想嫁给我,难道,你早就想攀附陛下了吗?”

丽质慢慢转过头来,望着他的妩媚眼眸中满是嘲讽与不屑:“怎么?不想嫁给你,就一定要攀附陛下?”

李景辉没说话,原本堵着的胸口好似顺畅了些,可不过片刻,又更堵了。

丽质不愿再与他多言,只面无表情道:“宫中人来人往,我一点也不想为了这种事引火烧身。你走吧。”

春月移动脚步,站在她身边,戒备地挡住他大半目光。

李景辉目光阴郁,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终是没像从前一样冲动。他撂下一句“我不会罢休”,便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离,丽质靠在廊柱上,好半晌才像脱力一般,慢慢滑下,坐到侧边的栏杆上。

“小娘子!”春月忙要去扶她,“没事吧?”

她却握了握春月的手,忽然低着头笑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染了层极其畅快的笑意:“我没事,只是觉得舒坦。”

憋在心底许久的话,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拦地发泄出来,此刻的她只觉畅快。

她也没了再回宴上的兴致,只缓缓起身,沿着长廊慢慢往更深处行去。

……

正殿中,将士们有几人已是半醉,正趁着酒意登上高台,和着激昂的乐声跳起边地狂放的舞蹈来,殿中众人也被此情此景感染,忍不住抚掌欢呼。

李景烨坐在御座上,面上虽还带着笑,眼中却渐渐涌起烦躁,时不时瞥向一旁已空了的席位。

方才一不留神,六郎便已悄然离席,待他发现,已不知走了多久。他下意识去看丽娘的位置,果然也不见了人影。

此情此景,几乎令他一下就想起了中秋那夜的情形。

那一回,六郎私自去寻丽娘却扑了空,今日又会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场中歌舞,跟着众人一同微笑抚掌,心中的烦躁却愈演愈烈。

就在他忍不住将何元士招近,要命其悄悄去寻两人时却见六郎沉着脸回来了。

他蓦地松了口气。

然而不过片刻,那种带着戒备与怀疑的不适又卷土重来了。

丽娘与六郎是否见了面?他们说了什么?会不会因他近来将她禁足宫中,让她生了怨言,偷偷向六郎倾诉?

脑中纷杂的念头不断涌现,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扶着何元士起身,往御用偏殿中去,欲借着更衣的时候稍歇片刻。

何元士一面引他踏出正殿,一面低声回道:“陛下,方才裴将军已命人来知会,要往各处去巡查,便先离席了。贤妃也道支撑不住,要回仙居殿去了。”

李景烨点头“唔”了声,努力抚平心底的躁意:“你叫人亲自去送贤妃回去,她身子不好,夜里得早些歇下——”

正说着,目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影稀少处,正立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郎,一身艳色长裙正衬出窈窕身形,那张与他心中的面容有三分相似的脸庞似有所觉地转过来,一双眼含羞带怯地望向他。

竟是钟家四娘妙云。

李景烨停住脚步,不再前行,双眉慢慢拧起。

“钟娘子!”何元士忙道,“此处是陛下御用之殿,旁人不得靠近。”

他知道眼下陛下情绪不佳,半点惹不得,不由暗暗骂起今夜该守在附近的内侍们,竟让个小娘子到了这里。

先前他便觉钟家这位小娘子同贵妃完全不同,心眼多得很,今日见果然胆子越发大了。

妙云搅着衣袖,仿佛有些紧张害怕:“妾并非有意闯入,只是一不留心,误入此处,请陛下恕罪。”

李景烨面色阴沉,双手背在身后,冷冷道:“朕记得你先前都胆大得很,今日怎就怕了?”

妙云小心地抬眸看他。

“把你的心思收起来吧。”李景烨不再看她,重新大步往殿中去,“朕见得多了。已有了最好的,何必还要一件次品?”

短短一句话,像是一巴掌般毫不留情地打在妙云的脸上,令她难堪不已,再无地自容,仓皇地低着头转身离去。

……

西侧偏殿附近,裴济一如往常一般,一一巡查过每一处值守点,确认一切无虞,便欲离开麟德殿,往紫宸殿附近去。

然而不知为何,今夜他总觉有几分心不在焉,一时竟也不愿轻易离开。

方才在宴上,他便注意到丽质似乎心绪不佳,早早地就离席了。

他后来借着同将士们说话的时候,又悄悄看了两回,始终没见她再出现。

她一向是冷静自持,不将喜怒直接表现在面上的,方才离席前瞥见她时,也并无异样,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心中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停在西侧的一处熟悉的偏殿外。

他后知后觉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行到了中秋那夜,与她共度春宵的那间偏僻宫室。

他的呼吸窒住,心口也不住地跳动起来。

黯淡的月辉下,丽质正倚坐在廊柱边的栏杆上,静静凝望着远处的黑暗。

夜风徐来,吹动她的衣裙。

她似有所觉,慢慢转头,正与他的视线遥遥相对。

那张泛着柔光的妩媚面庞间慢慢浮现出一个妖冶动人的笑,带着几分放肆的引诱和恶意的畅快,钩子一般牵引着他一步步走近。

“三郎啊,”她轻软的嗓音仿佛在唤最亲密的情郎,“你来了。”

裴济慢慢闭上眼,由着她伸出双臂,牢牢地缠绕上他的脖颈。

第58章 报复

身处麟德殿最偏僻之处, 丽质抬头毫不犹豫地吻住将自己牢牢抱住的年轻郎君,一双眼却不曾阖上,只微微抬着, 注视着幽长廊边的那一盏孤灯。

又一阵清风拂过时,唯一一盏灯也被熄灭, 光辉随着正殿的喧嚣声一同被摒除在黑暗的远处。

她轻轻闭上双目, 纤长的胳膊与双腿都紧紧缠绕在他身躯上, 轻轻扯动着他领口的衣襟。

裴济呼吸渐热,双掌托住她的腰,直接走进那间熟悉的狭小宫室, 一转身便将她用力摁在门板上, 一路亲吻而下,动作熟稔地解她胸前丝带。

盛大的宫宴,偏僻的宫室, 幽暗的光线,眼前的一切都异常熟悉, 令裴济心中一阵起伏激荡, 连解着她丝带的手也微微用力。

丽质抬眼望着他半掩在黑暗中的面庞,伸手轻轻抚过他坚毅的轮廓, 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裴济手上的动作顿住。

他微微蹙眉,松开她胸前的丝带, 一手搂着她,一手捧起她的面颊, 轻声问:“你今日怎么了?方才我不在, 发生了什么事?”

丽质笑声渐止,慢慢对上他的视线,却并不回答。

半晌, 她又踮起脚尖,凑到他唇边轻轻吻了下。

“我想回承欢殿。”不待他反应,她便迅速退开,拉拢衣襟,转身打开门,跨出半步,又回头来饱含暗示地笑望着他,“你敢来吗?”

裴济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他下意识伸手挽留,指间却只触到一片光滑柔软的布料,飞快地便溜走了。

她没再回头,只沿着长廊信步离开。

……

仙居殿,徐贤妃好容易忍着不适从宴上回来,正面色苍白地半卧在床上,半阖着眼休息。

听荷捧着才热过的汤药上来,小心奉到床前,轻声劝:“娘子多少喝些,这样下去,只怕要撑不住……”

一个多月前,女官曾说贤妃年轻,好好饮药,多加休养,不久便会无碍。

那时,仙居殿的宫人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可谁知,不论每日多少汤药煎好送来,贤妃都坚持让她偷偷倒了,半滴也不愿沾,落水那日受的风寒始终没好,整个人的生气也一日比一日少。

她暗暗着急,劝了多次,却始终无济于事。

徐贤妃勉强瞥一眼那碗乌黑的药汁,仍是无动于衷:“倒了吧。”

听荷眼眶渐红,顿了片刻,才默默起身,将药汁倒入一旁的花盆中。

这时,外间宫人道:“淑妃来了。”

徐贤妃一怔,原本半阖的眼慢慢睁开,随即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轻叹一声,勉强支撑着起身,端坐在床边:“叫她进来吧。”

脚步声渐近,萧淑妃跨入屋中,绕至内室,缓缓行至她床边的榻上坐下,望向她的双目中既有疑虑,又有担忧。

徐贤妃捂着口压抑地咳嗽两声,随即微笑道:“你来了。有什么话想问便问吧。”

萧淑妃想问什么,她猜得到。

上元夜的事,查到今日,已不了了之,那个叫芊杨的,听闻已被陛下处死,贵妃的禁足也已经解了,宫中已有不少人开始传,道当时本无人推搡,只因池边湿滑,淑妃脚底打滑,落下前左右碰到了人,这才误以为被人推搡。

可到底是否有人动了手脚,淑妃心中清楚得很,若知道不是贵妃所为,自然会怀疑到她这处。

毕竟,那日离淑妃最近的,除了贵妃便只有她这个贤妃了。

果然,萧淑妃命身边的兰昭到外间守着,犹豫片刻后,才问:“上元那日——是不是你?”

“是我。”

徐贤妃苍白的面上笑意加深,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回答,一如先前钟贵妃否认时一般斩钉截铁。

萧淑妃一时呼吸窒住,好半晌才回过神,问:“你为何要如此?你我都入宫多年,从来都是相安无事,你——”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双目:“是因为我父亲,是不是因为我父亲让徐尚书蒙冤入狱,你才想报复我?”

提起父亲,徐贤妃沉静无波的眼里终于泪意涌动。

她先点头,又微微摇头,泛红的眼眶嵌在苍白凹陷的面颊间,憔悴又可怜:“我是想报复你,可我更想报复的人,是陛下。”

她抹去顺着脸颊淌下的泪水,目光中渐渐露出冰冷:“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没有李景烨的默许,萧龄甫怎会明目张胆地联合韦业青构陷她父亲?后来,他分明已答应令她父亲先行出狱就医,可转眼便因旁的事食言,导致父亲凄惨而去。

她徐家数代为大魏效忠,从来兢兢业业,即便她父亲政绩平庸,也从没做过半点愧对君主的事,不过是因为在朝堂上不再如从前一般明哲保身,而选择站在杜相公一边,尽力规劝皇帝,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多疑又软弱,除了自己谁也不爱,谁也不信,又凭什么指望旁人能始终如一地对待他?

“淑妃,”她幽暗的眼神仿佛带着异样的鼓动,“我知道,你与我不同,你是真心爱他的。可是你看,他是怎么对你的?又是怎么对我的?甚至贵妃——他费尽心思才抢到手的贵妃——又是怎么对她的?别人不知,你我却都明白,芊杨与贵妃有旧怨,他也知道,却仍是将贵妃禁足一月有余,任由旁人怀疑、议论。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你付出真心?”

她的话字字句句戳心不已。

萧淑妃紧抿着唇,不住地喘息,几度想开口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甚至想起了方才宴席开始前,丽质在她耳边的那些话。

陛下——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她仰慕了许多年。

他是万民之主,可他爱自己胜过爱万民。

“我本以为,他不爱旁人,却总该怜惜自己的骨血。”徐贤妃仿佛还嫌不够,眼神淬了毒般继续道,“可是,如今想来,到底是我太愚蠢了。后宫有这样多女人,他怎会为此担心?淑妃,我徐家也曾如萧家一般显赫一时,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你呢?你替他生了长子,若那一日他翻脸无情,又会如何对待你们?”

萧淑妃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飞快地向上蔓延,令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好半晌才强作镇定道:“不,不会的,我侍奉陛下多年,我父亲也深受信任……”

她的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呵!”徐贤妃毫不留情地冷笑出声,“我祖父曾一力主张先帝立陛下为太子,杜相公与裴相公当年也曾于先帝驾崩时,竭力替陛下稳定朝局,裴相公还曾亲自统河东军镇于边地,以防突厥与吐蕃趁虚而入,如今他们又如何了——”

“你别说了!”萧淑妃打断她的话,猛地起身,胸膛快速起伏,瞪了她许久,终于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

徐贤妃捂着心口,直等她背影消失,才捏着帕子捂住口鼻,猛烈咳嗽起来。

洁白的丝绢被滴滴鲜血浸染,触目惊心。

听荷从外间匆匆回来,见状大惊失色,忙奔到床边:“小娘子怎么咳血了!”

徐贤妃用力地喘气,可胸口却向被一层潮湿的纱布裹住,外头的气进不来,内里的浊气也出不去。

她伸手推听荷:“去,将陛下叫来。”

听荷踟蹰着不动,期期艾艾道:“小娘子,奴婢还是去请女官来吧!”

徐贤妃冷着脸,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推落在地,厉声道:“快去!就说,我有话要告诉他。”

听荷抽噎不已,只得将她扶着躺下,又唤了个宫人进来,这才匆匆离开。

……

承欢殿中,丽质褪下在宴上穿的繁复衣裙,在浴房中沐浴后,便换上平日最爱的轻薄裹胸长裙,连罩在外的衣衫都没披,裸着双肩便回了内室。

她令春月回去休息,自己一人在屋中,将床边那扇窗直接推开,便坐在妆奁边,对着铜镜慢慢梳理长发。

今夜她有种格外的躁动,明知才解禁足不久,李景烨有可能会来承欢殿,她却仍主动引裴济前来。

方才对李景辉毫不掩饰地吐露心底的不屑与厌恶,仿佛令她身体的某一处闸门被打开,蠢蠢欲动地想要打破眼下的局面。

心底的恶意像是克制不住,明知时机未到,也仍有止不住的冲动。

只是,不知道裴济会不会来?

他真的会像他曾说的那样,无论如何都会将一切罪责一力承担吗?

丽质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心底生出一丝迷茫。

敞开的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悄然靠近。

他立在窗棂外看了她片刻,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复杂与担忧,最终还是翻身入内,关严窗户。

丽质慢慢笑起来,透过铜镜与他对视:“你怕吗?若是后悔,还来得及。”

今夜,没人能保证李景烨不会来。

裴济站在原地,握了握拳,片刻后,一言不发地大步走近,直接欺身而上,一手从身后握住她裸露的肩,另一手则直接以蛮力撕裂她仅剩的单薄长裙。

柔软的布料无声滑下。

他已用行动回答了她的话。

她侧过脸去与他深吻,许久才气息不稳道:“今日我见到睿王了。”

裴济的动作猛然一滞。

“我告诉他,我根本不愿意嫁给他。”她再度吃吃地笑起来,杏眼里闪着一层水光,“我谁也不想嫁,谁也不想要,他们谁也别想掌控我……”

裴济浑身僵硬不已,目光紧紧凝着铜镜中妖异的女人,心口一阵冷一阵热。

良久,他忽然蛮横起来,强硬地将她的手扣在身后,又扭过她的脸,强迫她望着镜中的画面。

两道目光在镜中交织。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她这样费尽心机地接近他,引诱他,除了要他保护她外,恐怕也是报复陛下与睿王的手段。

原来,她对他们不仅没有情意,更充满恨意。

他渐渐闭上双眼。

那他呢?他是什么?

第59章 坦白

殿中燃了十余盏灯烛, 明黄色的火焰不住跳动着,将宽敞的内室照得恍如白昼。

一切都袒露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丽质双手撑着桌案, 顺滑的漆黑长发垂落在肩背处,遮住大片雪白的肌肤。

她微张的红唇间不住喘息着, 一双妩媚的杏眼却出奇的明亮, 正透过眼前的铜镜, 与身后紧贴的男人对视着。

她毫不掩饰的直白视线仿佛一剂猛药,令身后男人的动作愈加发狠,仿佛较劲儿似的不肯有半分松懈。

可即便是这样, 他都小心控制着分寸, 没有伤到她半分。

丽质心底忽然一阵彷徨。

她咬了咬唇,仍是紧紧凝视着他,含糊地问:“你为什么要来?”

他明知道今夜不安全, 若还有理智在,他就不该过来。

裴济俯低身子, 咬上她纤细的脖颈。

牙齿微微嵌入柔软脆弱的肌肤间, 黑沉的眼眸一眨不眨地与她对视。

“你说过,错一回与错两回、三回, 没什么不同。”他沿着她的脖颈一点点上移,停在耳畔, 哑声道,“我为何来, 你真的不懂吗?”

他松开掐着她腰的手, 伸臂将她单薄柔软的身躯密密地裹进怀里。

丽质只觉脑中忽而一空,透过铜镜呆呆望着他,好半晌, 竟然红了眼眶,怔怔落下两行泪来。

裴济的动作一下停住,搂在她胸前的手轻抚过她面颊的泪痕:“别哭,丽娘,别哭,我不想让你哭。”

“你是不是傻?”丽质抽噎着扭动身子,转过去面对他,仿佛恨铁不成钢一般质问他,“我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

裴济忙握住她的双肩,微俯身平视着她:“值不值得,不由你说了算,这是我的事。”

丽质身子不住轻颤,扭开脸倔强道:“你不知道,我讨厌旁人在背后议论我,可我知道,他们说的并非都是错的。我这个人,坏得很。我冷漠又自私,为了自己,我主动勾引了你。中秋那日,你以为是你被下药,不得已冒犯了我,可其实是我,是我明知你已被人下药,却主动靠近,是我趁虚而入,你才是被人算计伤害的那一个!”

“你,你清醒一点!”

裴济沉默地看着她,幽深的眼眸中情绪复杂。

她说的,他其实都已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