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承欢殿中,丽质正坐在案边,听杨夫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近来府中的琐碎杂事。

李景烨令她禁足殿中,旁人的往来却不曾干涉。大约是为了表示怜惜之意,今日何元士还亲自将钟家人也带来了。

只是来的仍是杨夫人与钟妙云母女,并没有兰英的身影,一下便令她失去了兴致。

“……族中你那位才嫁给前年进士的堂妹,听闻这两日在婆家受了不少气,昨日才跑回娘家哭了一场。”

杨夫人絮絮叨叨,一面说着,一面小心观察丽质的神色。

丽质面无表情地将茶盏放下,冷冷道:“叔母不必故意拿话来激我。禁足是陛下的意思,叔母若不满,不妨亲自去问陛下。”

杨夫人话里话外说的都是近来家中人过得不顺,显然是暗指她这个贵妃出了事,被皇帝幽禁,连累了家人,要她主动向皇帝服软求情。

钟家封了爵位又娶了公主,虽为人不齿,却也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自然也入宫赴宴,目睹了一切。合府上下都依靠她这个贵妃的荣耀支撑着,此时见她落难,自然着急。

话音落下,杨夫人下意识想说两句刻薄话,可又想起如今身在宫中,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是家中能容她随意责骂的三娘,只好噤声,讷讷地憋红了脸。

一旁的妙云却道:“阿秭,你也忒窝囊了,平白被人害了,也不知反抗。若换作是我,绝不会坐以待毙,定要主动去求陛下开恩。”

丽质挑眉,望着她年轻鲜丽却带着几分精明的面容,只觉一阵好笑。

她们虽然都认定她不会做推人入水那样莽撞的事,可话里话外,似乎觉得她不向李景烨主动求饶才是最大的错处。

明明这一切都是因李景烨的瞻前顾后与自私自利才造成的。

她敛了眼神,细细揣摩妙云那句“若换作是我”,这才回过味来。

这句话,在舞阳公主新婚第二日时,她也听妙云说过。

这个堂妹被父母娇养着长大,又因从小生了一副好皮囊,虽出身不高,却也有不少追捧者,多年惯下来,反倒令她变得心高气傲,不满足于现状。

大约宫廷中高高在上的奢靡生活已令她心生向往了。

丽质唇边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妙云,没再说话。

这时,殿外的青栀进来道:“贵妃,陛下来了。”

三人遂一同起身,往屋门处去迎。

李景烨跨入殿中,先伸手将丽质扶起,随后瞥一眼一旁的杨夫人与妙云,道:“你家中人难得来,一切可好?”

丽质没说话,目光直接望向妙云。

果然,妙云半点不见怯,当即抢白道:“多谢陛下体恤,妾与家人一切都好。”

李景烨的目光自她面上淡淡扫过,随后望向丽质:“丽娘,朕有些话要对你说。”

杨夫人一听便知这是示意她们母女离开,忙拉着妙云起身离开。

待旁人都走了,丽质才轻声道:“妾还在禁足,陛下怎么来了?”

李景烨没直接回答,只牵着她的手坐下,伸手捏住她下颚轻轻抬起,仔细看了片刻,目光中带着几分歉意:“幸好,未见消瘦。”

丽质将头侧开,离开他的指间,望着一旁屏风上的鸟雀图案,问:“陛下要对妾说什么?”

看他这模样便知,定不是来将她放出去的。

果然,他先将近日审问的结果道出,又叹了口气,道:“芊杨一人的话,自然做不得数,朕自会命人处置她,还你清白。只是,近来宫里宫外有许多中伤你的流言,许多朝臣对朕也颇有微词——”

丽质没听他将话说完,便从榻上慢慢起身,将一旁的窗户推开,令寒意涌入屋中。

“妾明白,陛下不必解释。”

意料之中的事,她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若能趁机渐渐疏远,更是正中她下怀。

李景烨噤声,望着她立在窗边的背影被投射进来的日光照出一层模糊的轮廓,心中忽然有些空。

他霍然起身,想上前抱她,可走出两步又忽然停下,凝望片刻,道了声“朕会再来看你”,便转身快步离开。

何元士见他出来,忙要扶他上步辇。

李景烨心中正有些恍惚,挥了挥手,慢慢朝前走。

如今天还未还暖,空阔的宫道上只偶尔有内侍与宫人经过,见他过来,纷纷避让道边。

直到近光顺门处时,他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披鲜丽衣裙,发饰海棠玉簪,额贴金色花钿,明艳的面庞间有三分与丽质肖似的妩媚,正是才离开不久的钟妙云。

她似乎有意等在光顺门处,见他行来,满面欣喜地上前,躬身行礼,红着脸唤“陛下”。

李景烨见她过来,收敛神色,轻声道:“你还未离去?怎不见你母亲?”

妙云小心翼翼抬眸瞥他一眼,随即道:“母亲先走了。妾特意留下等陛下,是有话想说——”

话音落下,她眼眶一下红了。

“陛下,阿秭——贵妃她不会做那样的事,一定是被人冤枉的,陛下千万别信她们的话!”

李景烨垂眸看着她带了泪的脸庞,只觉慢慢与心中的那张脸重合在了一处。

他不禁伸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珠。

妙云悄悄拉住他的袖口。

二人站得极近,看得身后的何元士胆战心惊,生怕有大臣经过此处。

然而不过一瞬,李景烨便忽然收敛心神,抽回衣袖,退开道:“你回去吧。朕自有主张。”

说罢,不再看她,往东面的延英殿去了。

……

承欢殿中,青栀才小跑着回来,便忙进内室,瞪着眼冲丽质道:“奴婢看见了,四娘的确等在光顺门附近,似乎还与陛下说了两句话,秦国夫人却不在!”

丽质与春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梦境中,堂妹钟妙云便曾对李景烨有意,只是原本的丽质也是真心恋慕李景烨,自不肯让堂妹如愿,二人闹了一阵,最终不了了之。

她想,如今换做自己,大约不会费心阻止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觉得惆怅不已。

明明是深渊,只因装点了珠翠金玉,被奉在高台之上,便被无数人向往。

人人都想踏入其中。

……

转眼至二月,天气渐渐回暖,远赴边疆的裴济终于带着数百个功劳卓著的将士,与睿王李景辉一同回了长安。

二人甫入长安,先各自回府稍做休整后,便要入宫面圣。

时李景烨已领着十余位重臣等在延英殿。一见二人,众人便是一番夸赞。

李景烨坐在御座上,面上虽带笑,目光却几乎不往亲弟弟身上去,只望向裴济时,带着几分真挚的赞赏。

李景辉则始终低垂着眼,待领过封赏,又听他说完后日在宫中设宴犒赏后,便主动请求退下,往太后处去了。

少了一人,殿中尴尬的气氛才缓和下来。

裴济头一回与萧龄甫并列坐在最前方,在李景烨的示意下将先前的战况详细叙述后,又一次受了众人夸赞。

就连一向谦逊的裴琰也忍不住夸了他两句。

然而裴济心中,除却战胜的喜悦,还藏着其他。

众人散去时,他并未跟着退下,而是留在原处,等着李景烨问话。

陛下多疑,特意派他去,就是要他紧盯幽州的情况,此刻他回来,定要私下询问。

果然,待殿中没人,李景烨方重新问了他两句,尤其说到睿王时,着意多问了两句。

裴济有一瞬犹豫,想起方才那兄弟二人相对无言的模样,终是没将心底的疑虑说出,只将军中捉住奸细,被安义康当场斩杀之事道出。

李景烨思忖片刻,淡淡道:“朕知道了,辛苦你了。”说罢,微笑道,“这几日你不必忙,好好歇着,等后日赴宴便好。你带回来的将士都是有功的,到时朕也会亲自嘉奖。”

裴济先替他们道谢,随即拱手道:“多谢陛下体恤,只是臣已离开羽林卫两月有余,如今回来,理应尽早回到任上。臣不敢怠慢,明日便回任上。”

方才在府中,石泉已将近来的事都告诉了他。

此刻他急着回到羽林卫,不但是为公,更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他想见她。

这样的念头令他心底空落落的,几乎不敢抬头直视李景烨。

此刻,他的心里既有渴望,又有愧疚,更有困惑与克制不住的怨怪,是对陛下,更是对自己。

李景烨略微诧异,打量他片刻,随即想起他一贯的性子,无奈笑道:“罢了,知道你从来尽职尽责,不肯松懈。明日便明日吧,横竖交给你,朕才放心。只是姑母恐怕要怨朕了。”

“谢陛下。母亲一向教导臣以公务为重,不会埋怨陛下。”他悄悄捏了捏拳,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慢慢退出殿外。

第55章 夜会

翌日二月二十, 正是裴济值守之日。

羽林卫上下本料想他才得胜归来,不会这么早便回任上,可清早却见他一如往常地准时出现在九仙门外的营中。

众人先是一阵惊讶, 随即联想起他平日一丝不苟,尽职尽责的作风, 又觉果然如此。

天子近卫不但肩负宫城防卫, 于整个长安城附近也都有驻防之所, 暂掌军务的副将近来正觉肩上担子太重,每日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懈怠, 见他回来, 自是松了口气,忙跟上前去,一面跟着他先在各宫门处巡查, 一面又将这两月里军中的要事一一禀报。

裴济听得极仔细,待巡完回营, 又翻看了近来的记录, 见一切无虞,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才露出几分赞许。

他轻拍了拍副将的肩, 点头道:“近来辛苦你了。你在羽林卫这两年始终出类拔萃,陛下也一定都看在眼中了。待期满时, 我会向陛下举荐,允你往地方驻军中去。”

那副将家世不显, 不过长安一户末流贵族出身, 好容易在羽林卫中谋到个职位,摸爬滚打三年,却因家世始终不得重用, 直到一年多前,裴济任大将军,才给了他机会。

他虽比裴济虚长三五岁,可每每面对时,却不自觉地挺直腰板,毕恭毕敬。一听有希望派入地方驻军,他心中一时激荡,当即拱手道谢。

长安重家世,地方重军功,以他如今在羽林卫的职衔,派往地方军中,便可从高级校尉做起,若能参战立功,往后的晋升定能顺利许多。

午后,二人又一同出宫,策马赶往各城门外的驻防点巡查一番,直到将近傍晚时,才回到宫中。

夜幕低垂,裴济忍下心底的躁意,面无表情地将换防后的各处都一一巡查一番,经过紫宸殿时,又着意看了看其中点满的灯火,这才独自沿着小道绕过各处值守点,从清晖阁和左藏库南面行过,准确寻到承欢殿后的宫墙,借着黯淡的月色,三两下翻身而过,悄无声息地落在殿后的一片树影下。

因丽质被禁足,承欢殿外围有内侍日夜看守。虽不严苛,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脚下飞快闪到廊下阴影处,见左右无人后,才敢凑近窗缝处侧耳倾听。

屋中明黄的灯光从窗纸与缝隙间倾泻而出,流淌在他的面颊上。

熟悉的女声若隐若现地传来,仿佛一只轻柔的手,将他近来的紧张与焦躁稍稍抚平。

他闭了闭眼,待确定屋中应当只丽质与春月二人后,方轻轻叩击窗棂。

屋里一下静了,片刻后,有脚步声靠近,窗从里面推开,露出春月那张惊喜的圆脸。

她咧嘴笑着回头,压低声道:“小娘子,果真是裴将军!奴婢猜的没错。”

裴济也往里望去,便见到灯下那道熟悉的美丽身影也正扭头过来看他。

二人目光对上,一时都没了声。

他心口缩了缩,轻手轻脚地翻身进屋,随即将窗阖上,一转身却觉光线忽然黯淡了许多。

春月已经出去了,丽质一人留在屋里,正背对着他,将角落里的几盏烛火吹灭。

“你来了。”她轻轻开口,听不出情绪,仍是背着他,面向那几盏正冒着袅袅青烟的红烛,包裹在纱裙下的身躯显出几分单薄来。

他顿了片刻,心底的情绪缓缓涌动,不由上前,从身后将她慢慢搂进怀中。

柔软温热的躯体贴在身前,带着幽幽的馨香,令他心口一点点涨满。

她的长发极柔滑,因在寝殿中,只用了一支木簪随意绾起,此刻轻轻一碰,木簪便滑脱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一头青丝登时坠下,铺开在她的肩背之上,一点点滑至胸前。

他环住她腰肢的双臂松了些,手掌抚摸着她纤细的骨骼,面颊则埋进她发丝间,轻声道:“我回来了。”

丽质没说话,静了静,慢慢转过身来,伸手轻抚他被风霜扫得愈发坚毅硬朗的面庞。

好半晌,她平静的面容间忽然露出几分委屈的神色,一双妩媚的杏眼也慢慢泛红:“你骗我。”

裴济心口一痛,忙握住她的手,替她拭去眼角泪痕,问也不问,先哑声道:“是我不好。”

丽质水盈盈的眼眸凝望着他,咬了咬唇,反问道:“你哪里不好?”

裴济顿住,慢慢道:“我答应过护着你,却没能做到。”

丽质不过是玩笑,闻言一下愣住,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被人诬陷,不得不禁足之事。

可这事与他何干?更何况,他那时还远在边疆。

只是,他这人也忒实在了些。起初还好,一次一次地对她这样好,实在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她微微撇开眼,避开他黑沉的眼眸,轻声道:“不怪你,方才不过是玩笑话。”

说着,她换上笑脸,轻抚着他下颚的线条,重新与他对视:“裴将军不必觉得歉疚。这两月里,我可曾入你的梦中?”

裴济被她这一双妩媚的杏眼看得心跳加速,扣在她腰后的手不由收紧,带着她撞进怀中,又沿着脊背上移,掌着她的后颈便俯身亲吻。

两月时间不算太久,先前二人也不常能私下见面,可异地分隔又显得格外不同。

他几乎每夜都能梦见她的影子,或远或近,或妩媚或清丽。

他浑身的火花一触即燃,此刻已情难自禁起来,轻咬住她的唇瓣,不住拉扯她的衣衫。

丽质微仰着脸,由着他粗糙的掌心隔着布料抚过她的身躯,或轻或重,带着单薄的衣衫一层层落下。

她环住他的脖颈,含糊地问:“都说刀剑无眼,将军此去,可曾受伤留下伤痕?”

裴济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衣领,示意她替他解开衣扣:“你可以亲自检查一番。”

说着,不待她反应,抱起她便往床榻边去。

孤灯之下,旖旎难掩。

……

许久,待热意渐散,裴济侧身将她抱在怀里,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她双目紧闭的疲惫面颊。

“似乎瘦了些。”他粗粝的指间抚过她的轮廓,语调中带着说不出的怜惜。

丽质汗湿的面颊上露出笑意,眼眸也睁开些,慵懒地拉过他的手覆上某处,狡黠问:“哪里瘦了?”

裴济顿了顿,掌心的温度渐渐升高,几乎就要顺着她的动作重重揉抚起来。

可他到底克制住了,将手移开些,哑声问:“你近来在宫中过得好吗?”

丽质面上的笑意渐渐冷却,带着几分少有的尖利,道:“你都听说了吧?过得不好又如何?难道我能拒绝,能逃走吗?”

裴济被她脱口而出的话一下问住,心口像被重击过一般,带着钝钝的痛。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过,禁足自然也有禁足的好处。我不缺衣短食,每日过得自在得很。”她重新妩媚地笑起来,翻身坐到他的上方,双手撑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俯视着他,“眼下,更要及时行乐才对得起这样自在的日子。”

一头青丝也跟着滑落下来,轻轻扫过他的脖颈与肩臂,带出一阵酥痒。

他觉得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任由宰割。而她便是那个手持刀刃的人。

欢愉之间,心口的钝痛也被慢慢放大,苦与乐交织在一处,压得他忍不住痛苦地闭上双眼。

……

两日后,李景烨在麟德殿设宴,犒赏有功的将士们,除了裴济与李景辉二人,自然还有各自从河东军与卢龙军中带回的百余人。

年初因战事少了几场宫宴,此番趁着大捷后的喜悦,将宗亲、大臣等也一并邀来,共赴盛会。

距离上元夜已过去一个多月,李景烨有意将那日的意外悄悄揭过,便也趁机解了丽质的禁足,令她一同赴宴。

傍晚时分,麟德殿中的一切布置妥当,有不少宗亲大臣们都已来了,正在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叙话。

丽质过来时,恰见萧淑妃也乘着步辇一路从北面过来。

二人于殿外的宫道上相遇,一个站在低处,一个坐在高处,视线堪堪对上。

殿中众人也发现了此处的情况,一时都噤了声,不住地看过来。上元宴上的意外虽没人再提,可众人却一点也不曾忘记。

无数窥伺的目光下,丽质从容而立,冲步辇上面色阴沉,戒备不已的萧淑妃淡淡点头,随后主动退开两步,道:“淑妃才生产不久,想来身子还弱,快先进去吧。”

她并非虚情假意,只是的确想起萧淑妃才出月子不久罢了。况且,二人本也没有恩怨。

然而,萧淑妃似乎没想到她如此从容,更没想到她会主动让步,愣了片刻,反倒迟疑起来,生怕自己逾越,只好先下了步辇,跟着她一同进去。

直到二人到了座上,殿中才慢慢恢复嘈杂。

皇帝与太后都还没来,贤妃也还未出现,丽质与萧淑妃相邻而坐,一时无话。

她侧目看了眼努力掩饰怒意的萧淑妃,慢慢道:“淑妃是否有话要问我?”

她不喜被人平白误会冤枉,此事自然要说清楚。

“是。”萧淑妃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在拼命克制着翻涌的情绪,“那日——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

丽质说得平静却斩钉截铁,一如那日在太液池边时的模样。她静静望着萧淑妃的眼睛,没有半点退缩。

萧淑妃不由蹙眉,面上的戒备与紧张之色也有些动摇。

宫人们的审问结果她早已知道了,除了那个叫芊杨的本就与贵妃有旧怨,一口咬定是她之外,其余人都不曾指认。难道真的不是贵妃?

可她分明记得清楚,身后的确被人猛地推了一把。

“我要如何相信你?”

丽质微微笑起来,毫无波澜地眼眸看得萧淑妃心底生寒。

她稍靠近些,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道:“因为——我早就不能生养了。”

第56章 魏彭

周遭众人的言谈声高低起伏, 将二人之间的动静尽数掩盖。

萧淑妃错愕不已地望着一脸平静的丽质,几乎不能相信她方才的话:“你——怎会?”

若她不能生育,就不会忌惮怀有身孕的自己, 又怎会暗中下手?

可她不过十七,正是最娇嫩如花的年纪, 怎会不能生育?

不知为何, 萧淑妃心里涌起一阵寒意。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吧?”丽质静静望着她, 面上笑意加深,映在明亮辉煌的灯火中,艳丽夺目, “是陛下。”

萧淑妃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眸忽然像被光线刺痛了一般, 瞳孔缩起,几乎不敢迎上她的视线。

“你若不信,自可往司药司查一查我住在望仙观时, 女官替我诊脉的记录。”

李景烨虽将令她吃药的事压下了,可那两月里, 她时常腹痛难忍, 浑身发颤,症状与流产后有些相像, 稍一详查,便能发现。

萧淑妃没说话, 慢慢转回身子,面对已摆了饮食的桌案怔怔出神, 搁在案下的两手更是紧紧揪着衣袖, 来回搅动。

她直觉贵妃没有骗她。

陛下从前进后宫的日子少,六年来嫔妃怀孕的也极少,原本如此, 众人不觉有异。可是,这大半年来,他每月有逾半数的日子都歇在承欢殿,贵妃却始终没有过怀孕的迹象。

她慢慢想起当初贵妃还在望仙观时,被称作“莲真娘子”时的种种。

太后曾因皇帝公然将睿王妃带回宫中而勃然大怒,接下来数月里,始终不曾松口,准许皇帝将弟媳纳入后宫。就连杜相公都曾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称陛下此举有违伦理纲常,当为天下人不齿。

那时,后宫众人还曾盼望此事就这样僵持着,待陛下的新鲜劲过去便好。

可不久之后,钟三娘却一举被封为贵妃,成了后宫中除了太后以外,品阶最高的女人。

而先前始终极力反对,不曾松口的太后竟未再有任何反对的意思,就连杜相公也仿佛已经妥协,再没提过此事半句。

如今想来,恐怕陛下也曾私下做了让步。

只是,这样的让步,为何要拿女人来做牺牲?陛下——他难道不是真心喜爱贵妃,真心待贵妃好吗?

她忍不住又悄悄侧目,打量着身旁平静无波的钟贵妃。

她本十分羡慕贵妃。羡慕她什么都不必做,便能轻易得到陛下的青睐,而自己从陛下还在东宫时便陪伴左右,多年来始终谨小慎微,柔顺谦恭,却从来没得到过他如此的爱意。

然而今日,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隐隐还有几分酸痛,既不是嫉妒,也不是愤恨。

丽质瞥了一眼淑妃的反应,没再多言,只慢慢扫视着已陆续入殿的宗亲们,果然很快便在阶下较远出寻到了正往座边去的钟家人。

她本不抱太大希望,然未待移开视线,却见来人除了叔父家中的四人外,竟还有道高挑明丽的熟悉身影,正一跛一跛地走着,正是兰英。

众人目光登时都望向这位与贵妃有几分相似的美人,一面惊艳不已,一面又瞥着她的双足,不住地摇头惋惜。

兰英自人群中穿过,虽微跛,却带着几分飒爽之姿,在众人的议论指点下从容坐下,抬眼便往高处看去。

姊妹二人的视线对上,几乎同时笑起来。

久别重逢,即便没有说话,二人也觉欣喜畅怀。

不多时,徐贤妃也来了。

她流产后,显然没休养好,原本就渐渐剥落的面庞似乎又凹陷了许多,在灯火映照下愈显苍白,身形也单薄了许多。天气分明已不大冷了,可她一路行来,只微风拂过,便被激得浑身轻颤,忍不住取了帕子掩唇咳嗽。

丽质看得不由蹙眉,忍不住待她坐下后,命人取了件较宽的披帛来:“贤妃近来可还好?”

听荷忙接过披帛替徐贤妃披在肩上。

贤妃抬眸瞥一眼丽质,微微笑了笑,轻声道:“都好。”

不知为何,丽质只觉她眼里的生气已去了大半,方才的眼神更像是带着几分别样的期许意味。

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她仍是让青栀每日出殿时,打听一番近来发生的事,因此也并非全然不知。

听闻上元那日后,李景烨见淑妃诞下一子,欣喜不已,此子虽先天有些弱,到底也是第一子,便起名作嗣直。

而对贤妃,他似乎心怀愧疚,在先帝神位前跪了整整半日,随后一月里,也几乎每日都要往仙居殿中去探望一番。

贤妃面对李景烨的愧意却始终淡淡,并无任何感激之状,女官虽道她还年轻,并无大碍,可不知何故,接下来休养时,她却每况愈下。

丽质蹙眉望着她,莫名想起梦境里,她刚烈的行径,隐隐感到不妥。

片刻后,众人都已到齐,李景烨方携着太后,与裴济、李景辉等诸多将士们一同入殿。

丽质随众人行礼时,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行在李景烨身后不远处的裴济。然二人视线才自然错开,便瞥见了眼神有几分异样的李景辉。

她愣了愣,只觉得他与离开前已截然不同,透着股说不出的陌生感。

这一回,他没再像从前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而是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转头与身旁的将士们说起话来。

丽质暗自松了口气。

大约是边疆的历练让他成熟了些。如此也好,免得她始终提心吊胆。

今日之宴乃是为了犒赏有功的将士们,李景烨落座后,便即挥手,令众人不必拘束,可畅饮达旦,尤其是河东、卢龙二军的将士,每人先赏百金。

教坊司为此特意排演了几支激昂磅礴的乐舞,此刻正声势震天,军中不少将士们都颇受感染,不由跟着唱和起来。

殿中的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太后久病初愈,今日虽跟着开怀不已,到底年岁也不小,略坐了片刻,便由李令月搀着离开了。

数场乐舞下来,众人都已饮了数杯酒,兴致越发高涨。

其中一位宗室笑着高声道:“小裴将军,我听闻,这次大战中,有一位极勇猛的,竟一人斩下十六敌首,不知此人是否入京?可否让大伙儿一同见见,是哪一位勇士?”

大魏尚武,即便是文臣也多要会骑射才能为同僚敬重,此刻一听有能斩敌首十六的猛士,不由纷纷议论张望起来。

裴济闻言,一向严肃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笑意。

他冲底下的魏彭眼神示意,随即引其行到御前,拱手朗声道:“陛下,此人校尉魏彭,便是诸位口中所说,那位一人斩下十六敌首的勇士。臣听闻,他今年不过二十三,投军两年有余,已屡立大功,此番更是令众将刮目相看,就连突厥营中,都传言我大魏出了个令人胆寒的勇士。臣知陛下素来惜才,便请魏校尉一同入京。”

众人当即朝那立在裴济身边的年轻武人望去,见其果然健硕魁梧,英姿不凡,不由纷纷赞叹。

就连李景烨也笑着起身,仔细看了他两眼,连连点头:“果然是一表人才。朕看,寻常的校尉还是略低了些,不妨加作御侮校尉吧。”

御侮校尉乃是武官中的散官,多为加衔,魏彭如今是校尉,管着手下校尉部的军士们,本无品阶,加了御侮校尉一职,便是从八品的武官了。

众人闻言,纷纷抚掌赞叹,魏彭也在裴济的示意下拱手行礼。

丽质坐在一旁打量着那人,不自觉地皱眉。

魏彭,不正是三年前,从蜀地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却被叔父钟承平强行赶走之人吗?

她下意识往钟家人在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叔父钟承平面色难堪,兰英则垂着眼怔怔出神,大约是有所感应,竟然慢慢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丽质顿了顿,冲她使了个眼色,随即趁众人不察时,悄悄起身,往僻静的偏殿方向去了。

正殿中,李景辉见状,眼神微闪,左右观望一番后,也悄然起身。

……

人群中,兰英又看了一眼被众人不住夸赞的魏彭,眼中的怅惘与迷茫一闪而过。

今日,她本是因记挂着丽质被禁足许久,心中担心,才主动要求进宫来的,却没料会遇到他。

她将杨氏与妙云阴阳怪气的话语尽数撇在耳旁,默默坐了片刻后,方慢慢起身,一跛一跛地穿过人群,朝着僻静的偏殿方向行去。

魏彭,这个名字,她本已下定决心,永远放在心底,再不去想。

她这辈子已毁了,对婚姻之事也早已失去希望。如今好容易抚平过往的痛苦,他却忽然再度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