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现在,他脑中异常清醒。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只是她用来报复、用来保命的工具,从头到尾都没付出过几分情意。

可他却没办法生出半点怨恨。

若能克制自己,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很清醒。”他闭了闭眼,慢慢将她搂在怀中,让她的脸颊正靠在自己光裸的胸膛间,轻声道,“我知道你算计我,可是我心甘情愿。你说你冷漠又自私,可我知道,你愿意教你的小丫头读书识字,你凡事也总亲力亲为,鲜少劳动殿中的宫人,就连出行都不大用步辇。这样的人,哪里冷漠,哪里自私?”

今日他才知道,她看来冷静自持,什么都不在乎,实则内心也有这样脆弱柔软的一面。

她总是肆意戏弄他、试探他,其实只是因为她始终不敢相信,他只是单纯的真心对她好罢了。

丽质拧着眉,静静趴在他心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咬唇道:“我出身平民之家,自然不会像你们这些贵族一般会使唤下人。”

他轻笑一声,左手五指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我同你一样,也不喜欢使唤旁人。可我瞧你的堂兄堂妹,还有叔父叔母,他们怎与你不一样?我在外面见到的其他人,怎么也都与你不一样?”

丽质没再说话,只心不在焉地伸出指尖,在他心口一点点勾画,引得他浑身肌肉再度紧绷。

良久,她抬起头,平静地注视他:“我可能这辈子都给不了你想要的回应。”

她的情感已被磨得所剩无几,眼下面对着他,心底涌动的那点交织着感激、酸楚与些微愧意的情绪,都像是已耗尽她全部的心神一般。

她不想欺骗他,让他抱有期待,于是只好坦白。

“若你不愿继续,可以随时离开,只要——”

“只要我记得那时许下的承诺,对吗?”他无奈又痛苦地接过她的话。

她已提醒过他许多回,今日不过是将这一切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罢了。

他从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这样卑微地面对一个有夫之妇。为了她,他似乎已将一切伦理、道义都抛得越来越远。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

丽质抬头望着他,眼眸中头一次多了几分安心与怜悯。

这一回,她已彻底安心了,眼前的男人,大约永远不会食言了。

屋外传来三下轻微的敲击声,只听春月道:“小娘子,陛下去了仙居殿。”

丽质微微笑起来,艳丽的面庞恢复了往日的风情万种。

她拉着裴济走到床边,伸出一截葱白的指尖,抵住他的胸膛,将他一点一点推倒在床上,随后整个人坐上去,双手撑在他的掌心间,发丝低垂下来:“今夜不必再担心了。”

……

仙居殿中,灯光幽暗。

徐贤妃面色苍白地侧卧在床上,静静望着坐在一旁的李景烨,目光冷如刀剑。

李景烨坐了片刻,见她如此,只觉心底莫名有些紧,不由蹙眉,轻声道:“贤妃,朕看你今日似乎累了,有什么话,朕明日再来便是。”

他今夜本就心绪不佳,方才见仙居殿的宫人去唤时,本不欲过来,只因心中有愧,担心贤妃的身子,这才过来瞧瞧,哪知她一言不发,只这么冷冷看着他。

他说着,已准备起身出去。

静默许久的徐贤妃忽而扯了扯嘴角,冷冷开口:“陛下不想知道上元那日,到底是谁推了淑妃吗?”

她已虚弱不堪,说出的话也声音极轻,可落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平地惊雷。

李景烨脚步一顿,心底慢慢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咬了咬牙关,蹙眉道:“那日的事已过去了,宫人们都说什么也没看到,兴许只是淑妃太过紧张,打滑时撞到旁人身上,误以为被人推搡。”

徐贤妃捂唇咳了两声,喘着气冷笑道:“陛下早知道不是贵妃,却还是为了保全脸面,将她禁足,对吗?”

李景烨的脸色迅速冷下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慢慢捏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贤妃撑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惨白凹陷的面颊在昏暗的灯光下阴森可怖:“妾想说,那日,是妾推的淑妃。”

“贤妃,这不是可以随意玩笑的话!”李景烨面色铁青,满脸凝重地俯视着床上有些陌生的女人。

“妾没开玩笑,方才的话,句句是真。”她眼中慢慢浮现出畅快的笑意,一面喘一面道,“妾的父亲分明什么罪也没犯,却白白受了那样的冤情,最后因陛下的一念之差,惨死在狱中。妾不过是想替父亲报仇罢了,既伤不了陛下,只好尽己所能,伤害陛下的孩子。”

“贤妃,你疯了!”李景烨目眦欲裂,几乎不敢相信她的话,“朕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你,你们徐家——一门上下,家风清正——”

“住口!”

听他提起徐家,徐贤妃顾不得礼仪,猛然打断他,忍着堵在胸口的痛苦与怒意,指着他道:“陛下既然知道我家家风清正,当初为何还要纵容奸人捏造罪名,构陷我父亲?只为了全陛下的私心吗?”

李景烨气得站立不稳,连连后退两步,直到撑住一旁的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徐贤妃却不肯放过,似乎要将心中的愤懑统统吐出。

“陛下当真是这世上最自私无情的人,为了满足私欲,亲手将身边的亲人越推越远,不停地打压忠直的朝臣,分明是个昏聩的君王,却仍沽名钓誉,刚愎自用!

“陛下以为,除掉杜相公,朝臣们便能俯首听命,天下便能太平安定吗?可当初又是谁,替陛下稳定朝局,收住疆土?

“还有贵妃,陛下以为,将她强掳入宫,她便会真心敬爱陛下吗?不但是她,宫中的嫔妃们,除了淑妃,还有哪个是真心敬爱陛下的?可陛下对淑妃也不过如此,真枉费了她多年来的一片痴心!

“陛下且等着,看看他们还会忠心多久?”

啪——

李景烨胸膛闷疼着起伏不定,忍无可忍地一掌扇在她脸颊上。

贤妃被打得额头撞上床沿,殷红的鲜血顿时顺着脸颊滴滴答答落到床上。

她已再没有力气支撑着起身,只好瘫倒在床边,眼神怨毒地望着他,无声地比着口型,一字一顿道:

“你,会,遭,报,应。”

李景烨跌跌撞撞地后退,指着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何元士在外头察觉动静有异,忙进来查看情况,一见二人模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陛下——可要请女官来替贤妃问诊?”

李景烨麻木地喘息许久,才扶着他勉强起身,闻言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一眼已昏死过去的徐贤妃,轻声道:“不必了。贤妃出言不逊,自今日起留在仙居殿,不许旁人进出。”

此话便是不许再替贤妃延医用药,令她自生自灭了。

何元士冷汗直冒,再不敢多言,小心地扶着他离开,出了寝殿。

才到御辇边,还未踏上,他便忽然眼前一花,往一旁栽倒。

内侍们登时惊呼不已,手忙脚乱地围拢过去。

……

承欢殿中,丽质整个人软软地趴在裴济的身上,由他抱着起身,拿着块巾帕一点一点擦拭她身上的痕迹。

今夜仿佛卸下了大半重担,令她浑身都松懈许多,此时心情愉悦,慢慢便想起了别的事。

离开宴席前,兰英兀自出神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中。

她想了想,闭着眼问:“今日你那位手下,新封了御侮校尉,叫魏彭的,可曾婚配?”

裴济动作一顿,沉沉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心口慢慢收紧。

“问这个做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干涩,“怎连他的名字也记得这样清楚。”

第60章 留下

今夜宴上, 远道而来的边地将领众多,然而当真在众人面前实在露脸留名的,却只魏彭一个。

二人原本在一起的时间十分有限, 除了陛下与睿王,丽质从未主动提过其他男人, 眼下忽有这样一问, 十分突兀。

裴济想起魏彭也年轻英武, 前途无限,就连自己也对他十分看好,心中莫名涌起几分涩意。

当初的自己在她眼里, 恐怕也只是个有几分前途的年轻武将吧。

他摩挲着她柔软的面颊, 有些心不在焉。

丽质仍是闭着眼,感受到面上传来的粗糙触感,不由趴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 却未得到他的回应,这才察觉他的不对劲。

她抬头默默看了他片刻, 忽然狡黠一笑, 轻轻咬了下他的下颚,将他重新拉回神来, 好整以暇道:“怎么?我不该记住吗?我不但知道他叫魏彭,还知道他是蜀地生人, 今年二十有二,是三年前才去的河东, 对不对?”

裴济每听她说一句, 眉心便拧紧一分,直到她说完,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沉着脸慢慢道:“我记得,你也是蜀地生人,你们——过去便相识?”

丽质一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指尖轻抚着他面颊的轮廓,含笑凑近,与他鼻尖相触,呼吸交织,映着明黄烛火的晶亮眼眸直直望进他漆黑的目光里。

“是啊,魏家哥哥与我自然是旧识。”

一声“魏家哥哥”听得他心口像被人用力拧紧,箍在她腰侧的双手也像麻木了一般,一阵冷一阵热。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眸,仿佛要试一试手上的触觉是否失灵,猛一用力,便将她的腰肢扣向自己。

两具身躯重重撞在一起,密实地贴靠着。

他微微侧过脸,飞快地咬住她柔软的唇瓣,用力地吮吻起来。

丽质笑弯了眼,下一刻却觉唇上传来痛意,不觉轻呼出声,伸手推他。

可他却未像过去一样将她放开,反而更用力地将她拥紧,直接勒得她快喘不过气来时,才慢慢放开。

丽质不满地睨着他,纤细的食指戳着他坚实的胸膛,待呼吸慢慢平复,才似笑非笑道:“怎不听我把话说完?我与魏家哥哥是旧识,当年我父亲还在时,便替他与我长姊定下了婚事,三年前,他带着全副家当,千里迢迢赶到长安,想迎娶长姊过门,可叔父瞧不上他军户出身,便借故将他赶出长安了。”

裴济愣住,随即慢慢想起从前隐隐听说过的她家中的事:“你长姊的腿,便是那时候断的?”

丽质收起玩笑的心思,又是惋惜,又是敬佩,点头道:“那时叔父似是想将她送入一位宗室的府中为妾,她知晓嫁给魏家哥哥无望,又不远屈从叔父的安排,便狠心让马车的车轮压过自己的一条腿。”

接下来的事,不必她在赘述,他已都知道了。

若当日,她没有被睿王看中,求娶作王妃,是否也要像她长姊一般,唯有自残,才能暂时逃过沦为权贵玩物的下场?

想到这样的可能,他心中慢慢沉重起来。

他年纪虽小,这些年却随着父亲走过不少地方,见过许多民间苦难的百姓。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又居无定所的穷苦百姓们,蓬头垢面地流落街头时,令人望之心痛。

他们成群结队,祈求哀哭时,便能令体察民情的官员们听其声,减租减税,施粮散衣,搭建窝棚,暂时令其安顿。熬过最难的时刻,再将他们分往各处,耕田织布,做些买卖,来年又能恢复生机。

而如她这样的女子,却是另一种可怜。

她生在衣食无忧的官员之家,看似富足安乐,其实却像件货品一般被家人利用摆布。

甚至她若不甘屈从,连求告的地方也没有。

他抚着她的脸,眼中流露出怜爱。

丽质望着他表情的变化,眼神意味不明:“你是不是觉得,被睿王看中,于我而言该算是件幸事,我该感激才对?”

她想,大多数人知道她的遭遇后,恐怕都会这样想,哪怕在她来自的那个时代,也不乏这样的人。

裴济愣了愣,随即摇头:“非你所愿,为何要感激?”

丽质静静审视他,忽而嗤笑一声:“不错,两边都非我所愿,我凭什么要因此而感激涕零?”

睿王当年求娶,也并非多尊重她,不过是为了美色一时冲动罢了,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若他发现她与他心中的幻想不尽相同,又或者是寻到了新人,恐怕也会慢慢厌弃她。

最终的下场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裴济如此反应,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他似乎与其他男人不大一样。

在贵族男人个个都三妻四妾,贪图声色,将女人当作玩物的大魏,他为何与他们截然不同?

仅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不曾娶妻纳妾吗?

她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出来。

裴济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蹙眉思索片刻,道:“父亲从小教导我,便是不能欺负女人。我父亲只娶了母亲一个,家中素来和睦。”

而观其他权贵之家,却多多少少都有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尤其那些妻妾成群,子女无数的大家族,看似人丁兴旺,实则早就千疮百孔,手足之间也关系淡漠,甚至互相敌视。

只是他不愿在她面前随意议论旁人,后面的话便都留在肚子里。

丽质却大致明白了。

他母亲是大长公主,身份贵重,在府中定然极受尊重,他父亲也不曾纳妾,二人多年来感情甚笃,与其他贵族之家截然不同。

难怪他也与众不同。

她摸摸他的脸,慢慢笑了,似乎再度感知到他的可贵,令她愈发觉得可靠又安心。

“小裴将军,眼下能否告诉我,魏家哥哥是否婚配?”

裴济面上难得闪过一丝赧色。

“我不曾问过,不过回来的路上,张将军还曾托我替魏彭在京中物色一番,想来不曾婚配。可要我替你长姊问他一声?”

丽质想了想,摇头道:“不急,我先问阿秭的意愿。”

二人在屋中又说了些别的事,一阵耳鬓厮磨后,眼看时候不早,裴济将她抱回被窝中,俯身吻她额角:“明日我会去医馆,将你方才说的都告诉那位张神医,替你制新药来。”

丽质点头。

他近来的话已比先前多了不少。

“往后,我虽还会兼着羽林卫大将军,可每月值守的日子只有一日了,恐怕不能常来见你,只是我往太后宫中问安的日子仍是一样的,你若要见我,只那时示意便好,我会想办法过来。”

战后论功行赏,他居头功,已接替他父亲遥领河东节度使一职,兵部也已安了职位予他,往后每日要到衙署去,公务自然也越来越多,羽林卫的事,只好多交手下副将。

他放不下她,这才仍每月留出一日,同从前一样在宫中值守过夜。

丽质仔细听着,心中难得生出一丝不舍的情绪。

她扯了扯他的手,又往里让出些位置,眼波柔柔地望过去,轻声道:“今日他不会来,三郎,你留下,好不好?”

裴济心头一跳,几乎没想就答应了。

他迅速褪去外衫,吹熄蜡烛,在她身边躺下,搂着她道:“睡吧,明日天亮前,我再走。”

丽质“嗯”了声,感受着他身上灼热的温度,只觉格外安宁,阖眼依偎在他怀中,慢慢睡去。

……

紫宸殿中,张御医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将药碗捧过头顶,直到李景烨在内侍的服侍下将药饮尽,慢慢入睡,才慢慢松一口气,一面擦着额角的冷汗,一面跟着何元士小心翼翼地步出寝殿。

此时夜深,麟德殿的喧嚣也已停歇,四下一片寂静。

何元士没急着回去,却先屏退左右,将张御医拉到一旁,问:“烦张御医同老奴道一句实话,陛下的身子到底如何?”

方才陛下忽然昏厥,好容易被迷迷糊糊地抬回紫宸殿,张御医看诊时,却语焉不详,一番施针开药,折腾大半个时辰,才终于让陛下安然入睡。

短短几个月里,陛下已是第三次感到不适,且这一回,比前两回都更严重,那一下昏厥后,麻木了好半晌,浑身上下不听使唤,神志也浑浑噩噩,仿佛陷入了十分恐慌无力的境地。

“哎呀!”提及此事,张御医忍不住要跺脚大叹,“我不瞒大监,陛下千真万确,不曾有疾,诸多症状,都由心病而起呀!”

何元士面色凝重,显然不大相信他这一套说辞:“御医先前还道陛下身亏体虚,怎这一回,都变成心病了?”

张御医焦躁地踱了两步,再度左右观望,见四下无人,方解释道:“先前看,的确只是稍有体虚。可近来陛下思虑愈发重了。大监道我方才如何替陛下诊治?施针不过是为了令陛下僵麻的四肢放松些,开的药方也仅是最寻常的安神药。陛下的确未曾染疾,是思虑过多,心躁不安所致,那便是常人说的积忧成疾。眼下是乏力,昏厥,久而久之,周身无故现痛感,分明未染疾,却常觉濒死,日益敏感多疑。”

他替李景烨看诊多年,也大致知道其脾性,若直接坦白,李景烨定不会相信,反会加重思虑。

何元士蹙眉细思,见他并无作伪的样子,又联想的确曾听闻过有人忧愤而亡的话,这才暂且信了几分,问:“那该如何是好?”

张御医难道:“心病无药。若陛下能放宽心,自然会慢慢好转,恢复如初。只是——”

二人都明白,此种可能实在太小。

“否则,我只能时常替陛下施针,开安神药,令陛下暂觉好受些。还请大监平日也多劝解一二,万万不能令陛下太过劳累忧心。”

何元士心中没底,只好暂且应下,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第61章 异样

第二日天还未亮, 裴济便已如往常一般醒来。

怀中还抱着的温软身躯令他心中一暖,半点也不想离开。

然而这间寂静漆黑中带着几分陌生的宫室却提醒着他,此处是大明宫, 睡在他身边的女人,是当今天子的宠妃。

心中的暖意慢慢冷却。

他静静瞪着床顶。

若有一日, 他能带着她离开这座摸不透风的宫城就好了。

莫名的念头一闪而过, 令他混沌的脑海一下清醒过来。

他尽力将惶惑的情绪深埋心底, 见丽质仍旧熟睡,便小心翼翼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抽出。

只是胳膊被她压了大半夜,此刻有些僵麻, 行动间笨拙不已, 一不小心便将她从熟睡中惊醒。

黑暗中,丽质软软地咕哝一声,睁开惺忪睡眼, 迷蒙地望着眼前熟悉的俊脸,怔愣一瞬, 方才反应过来, 昨夜是她自己主动邀他留宿。

她眨眨眼,令眸中多余的水雾汇聚到眼角, 冲他笑了笑,伸手抚他的面庞:“你要走了吗?”

她话音里没有流露不舍, 可听在裴济耳中,却分外柔软。

他不禁凑近些, 双手撑在她身侧, 俯身吻了她一阵,良久才分开:“今日有朝会,我需先回九仙门去。时候还早, 你多睡一会儿吧。”

丽质也不挽留,点头又摸了摸他下颚,便阖眼重新补眠。

裴济看她片刻,随即拾起一旁的衣物,轻手轻脚穿戴妥当,从窗口翻身离去。

回到九仙门附近时,时候正好。他往营中捡拾一番后,便独自骑马绕至丹凤门处,随同赴朝会的大臣们一同往延英殿去。

然而,众人在延英殿站了片刻,却没等来李景烨,只何元士一人,引着几位内侍省宦者出来,躬身道:“昨夜宴饮,陛下饮酒过量,身体不适,今日不朝,请诸位散了吧。”

众臣都是一愣。

陛下在朝政上一向上心,平日宴饮后若无朝会,提早一两日便会知会众人。像今日这般,众臣已到,才令取消,还是头一回。

尤其这几日正商议蒲津渡浮桥重筑一事,若要赶工期,调度全国铁矿冶炼,则半点也拖延不得。

萧龄甫问:“大监,陛下圣体如何?可有大碍?”

何元士自不敢将实情说出,只摇头道:“陛下只是疲乏体虚,并无大碍。朝会虽散,几位相公们若有要事禀奏,陛下午后会再召诸位。”

众人心中纳罕,又听陛下无碍,便暂放下心,各自往宣政门外衙署去。

一路上,裴琰招手示意儿子走近,低声问:“昨夜我见陛下在宴上一切无恙,后来离开得也比平日早些,怎突然不适?三郎,你夜里留在宫中,可曾听说何事?”

面对父亲的问话,裴济头一次感到一阵心虚。

他压低视线,跟在父亲身侧,暗暗捏紧左手,强作镇定,道:“不曾听说。儿子虽留守宫中,却身在九仙门附近,对内闱之事知之甚少。”

好在裴琰未曾怀疑,略一点头,便又同他说起蒲津渡筑桥之事。

……

承欢殿中,丽质直睡到近巳时才幽幽转醒。

此时,宫中嫔妃们应当早已去向太后请过安,唯有她,自入宫起,便因太后的话,从来不必早起请安。

如此也算好事。

她慢慢起身,披上外衫下床,坐到妆奁边一面梳理长发,一面思索今日是否要让春月去一趟钟家。

恰好春月推门进来,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怎么了?”丽质转过身望着她,心中莫名一紧。

春月坐到她身边,将才与青栀一同去领膳食时听说的事尽数道来:“昨夜奴婢同小娘子说,陛下去了仙居殿,今日才知道,夜里出了事!

“听闻陛下未曾留宿,夜里便从仙居殿离开了,随后便有内侍将仙居殿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陛下回紫宸殿后,似也请了张御医去问诊,也不知出了何事。”

仙居殿,那是徐贤妃的居所。

丽质先想起她昨夜苍白无力的模样,又想起她一贯的冷傲决绝,心慢慢下沉。

春月想了想,又道:“方才奴婢与青栀还特意去了趟仙居殿附近,远远地瞧见听荷正同看守的内侍哭,似乎说……贤妃病得重,若不请女官,恐怕要不好。可内侍们……没一个愿让她出来的。”

看来,李景烨已不再理会她的生死了。

丽质静了片刻,又无端想起梦中扶风城下那具被掩埋在风沙下的美丽躯壳,背后生出一层寒意。

良久,她轻声道:“那日将淑妃推下水的,恐怕就是贤妃。”

春月惊讶地瞪大双眼。

她继续道:“昨夜,她恐怕对陛下坦白了。”

不但是坦白,以贤妃的性子,至今未将她与裴济的事捅出来,又遭遇丧父之痛,应当对李景烨恨之入骨,如今身子越来越弱,只怕已报着必死之心,也要将心底的恨意全部摊开。

而李景烨本就多疑,最不容身边人与他有半点意见相左,骤然得知贤妃竟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自然又惊又怒。

春月想起方才见到的情形,眼眶渐渐泛红,小声抽噎道:“陛下——若不是陛下的疏忽,徐尚书哪里会惨死狱中?贤妃也不至于如此……”

“是啊。”

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没再说话。

即便在她那个时代,也多的是对男人,对权贵俯首帖耳的女人,更何况在大魏?

如徐贤妃那般,即便性情再刚烈,也曾顺从地嫁给李景烨,做了那样多年人偶一般了无生气的嫔妃,若不是被逼急了,哪里会选择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报复?

可惜,她始终没有挣脱身上的枷锁。

……

午后,几位宰相并六部尚书等十余众臣重新在延英殿外等候召见。

休息了七八个时辰,李景烨已恢复大半,穿戴整齐后,便进了延英殿,命众人入内,商议蒲津渡浮桥之事。

蒲津渡位于蒲州城,为河东、河北陆道入关的首选之处,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处,自春秋时,便有秦公子于此处以舟船相连,建造浮桥。往后历代,都曾于此建造浮桥。只是浮桥易损,不甚长久,于日益成为各地交通要道的蒲州城而言,实在不堪往来车马的重负。

半月前,兵部尚书陈应绍经深思熟虑后,上疏朝廷,请求重筑浮桥。

众臣商议多日,已渐定下要加固石堤,并改浮桥竹锁为铁锁,木桩为铁牛的法子。铁牛分伏河道两岸,栓系铁锁,以加固、连结舟船,从此不惧往来车马与汹涌浪涛,沟通两岸。

眼下还要议的,便是何人主事。

铸造铁牛,需耗巨资,其中,仅铁矿便要用去一年所产的半数以上,此外,还需经手冶炼、造船、改建等事宜,就连蒲州城防,也需重新布置,其中所涉钱权之事极广。

要赶在汛期后、冰期前完工,便要即刻定下主事者。

萧龄甫从来举荐自己人,此番自然首推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工部侍郎;杜衡与裴琰二人则都主张以工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二人共同主事。

几人一番争论,各执己见,只等李景烨发话。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的李景烨却像心神不宁一般,时不时蹙眉望着三人的眼神间也多了几分疑虑与窥测,眼下众人都已闭口不言时,他也未曾察觉,仍兀自出神。

殿中寂静一片,众人面面相觑。

萧龄甫清了清嗓子,扬声提醒:“请陛下圣裁。”

李景烨这才回过神来。

杜衡与裴琰对视一眼,不由失望地按捺下心绪。

二人经过萧冲出征吐蕃之事后,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大事,萧龄甫定早已同陛下私下商议过,人选恐怕也已经基本敲定。

只是二人仍抱着最后一分希望,方才议事时,痛陈利害,只盼陛下有所触动,不偏听偏信。

可眼下看来,方才的话,陛下似乎半句也没往耳中去。

众目睽睽下,李景烨回神,淡淡“唔”了声,正要开口,耳旁却忽而闪过贤妃的尖锐话语:

“……沽名钓誉,刚愎自用……”

“……他们还会忠心多久……”

他只觉背后一阵异样,原本如常的脸色也倏地沉下,好半晌才压下怀疑的情绪,却没直接回答,反点了点坐在陈应绍身旁的裴济:“子晦,你有何见解?”

裴济一愣,没想到会忽然问他,随即道:“修筑浮桥之事,臣并无太多主张,倒是重筑蒲州城防之事,臣恰有一人可举荐。”

他深知陛下脾性,于他职责外的朝政大事,他从不会当众多言,陛下也只在必要时私下询问他的意见。今日他也不干涉造桥大事,只议自己职责内能及之事。

李景烨见他仍如从前一样,心底慢慢松了些,问:“你说说,是何人?”

裴济拱手道:“此人陛下也熟识,正是先前臣出征时,暂掌羽林卫中军务的副将皇甫靖。”

李景烨略一思忖,点头道:“不错,此人是跟着你历练出来的,先前管宫城与京中防务,的确可靠。”

其余众人见他不曾说起筑桥主事者,反与裴济论蒲州城防,正暗暗蹙眉时,却忽听他道:“罢了,筑桥便由工部尚书主理,蒲州城坊便让皇甫靖去吧。子晦,俭校之事,由你来。”

如此决定,竟是除了裴济的意见外,谁的也没采纳。

萧龄甫心中大骇,就连杜衡与裴琰二人心中庆幸的同时,也生出几分疑虑。

陛下今日着实有些反常,不但不信他二人,连萧龄甫都被猛然摆了一道。

众人散去后,裴家父子走在路上,裴琰头一次打破平日不多询儿子与陛下私下交情的惯例,蹙眉问:“三郎,筑桥之事,陛下可曾私下同你说过?”

裴济摇头:“儿子才从幽州回来,这几日未曾私下见过陛下,不曾说过此事,也不知陛下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裴琰沉吟片刻,只觉不妥,遂道:“过两日随你母亲去给太后请安时,记得让你母亲问一问陛下圣躬。”

裴济心领神会,点头应下。

第62章 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