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美人的前方,皇帝半闭着双眼,好像是在静听琴音的样子。

听见太监进内,皇帝才抬手示意胡漫春停了下来。

赵踞睁开双眼,端然正坐,问道:“可是太后有什么懿旨?”

那太监含笑说明太后有请,皇帝道:“没有别的事了?”

太监道:“回皇上,并没其他,只是德妃娘娘如今正在延寿宫谢恩,太后或许是想皇上会去宝琳宫,怕皇上白跑一趟,所以叫奴婢来请皇上直接过去,也可陪着德妃娘娘直接回宫。”

赵踞道:“原来如此,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朕稍后便到。”

太监领命退出,正将出殿门的时候,便听见皇帝在里头问道:“你弹的也还算不错了。”

胡漫春起身行礼,含羞道:“回皇上,臣妾资质不佳,有辱圣听,”

赵踞瞟着她亭亭玉立之姿态,一笑道:“朕说不错,就是真不错。你除了这个,可还会些别的?”

胡漫春道:“臣妾所会甚少,其他的,也只有琵琶还算略会一些。”

赵踞点头:“难得,倒可以领略一下琵琶行的风韵了,只不过今日是不成了,朕要去延寿宫,你且先退下吧。”

胡漫春躬身领命,退后几步,又抬头看皇帝一眼,才转身出殿去了。

赵踞起身更衣,才往延寿宫而来,一路上雪茶心怀忐忑,只是不便跟皇帝多嘴。

默默地陪着皇帝来至延寿宫,将进宫门之时,却听到里头传来太后的笑声,正说道:“莫怕,只要你喜欢就成,皇帝那边我早就说过了。”

赵踞一笑,进内道:“太后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仙草本给太后拉着坐在旁边,见皇帝进内便站起身来。

颜太后却慢慢地敛了笑,瞧着赵踞行了礼,太后竟淡淡道:“皇帝竟然还有空前来,本宫还以为请不动你了呢。”

赵踞刚在旁边椅子上落座,闻言又站起身来:“太后为何如此说?”

颜太后瞥着他道:“听说你得了新人忘旧人,乐不思蜀了?”

赵踞笑道:“太后是误会朕了,朕何曾如此?”

太后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在今儿这样重大的日子里,你放着贵妃贤妃等的不理,也不管德妃身怀有孕很是不易,反而去亲近那……什么胡美人?这不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又是什么?”

赵踞看向仙草,却见她低着头沉默不语。赵踞道:“原来是德妃在太后跟前告状了?”

“胡说!”太后忙喝了他一句,“你自己做的事情说不过理去,怎么反而诬赖别人?”

颜太后皱着眉,停了停才又说道:“是本宫听闻你召了那什么胡美人去乾清宫,心里很不受用。德妃反而替你说好话呢,没想到你却倒猜忌她,这可是好心没好报了不是?”

赵踞忙笑道:“太后,朕不过是玩笑而已。”

太后绷着脸道:“什么玩笑,我不爱听,如今她是有身孕的人,半点儿委屈都不能受的,你反而说这些伤人心的玩笑话,若是她当了真听进心里去,伤了身子,可怎么算?”

赵踞道:“太后放心,她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不会放在心上的。”

太后气道:“你还顶嘴?可见是丝毫没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又或者觉着我是小肚鸡肠的人,所以丝毫不当回事儿,那好,你现在就不必理会我们,你仍旧回去,去亲近那个什么胡美人吧!”说到最后一句,太后竟真的动了怒。

赵踞忙垂头大片:“太后宽心息怒,天热,别伤了身子。”

颜太后冷笑着,话里带刺地说道:“你快省省这些假惺惺的话,倘若你能不去做那些戳我眼珠子跟心肺的事儿,那才比什么都强。”

皇帝眉峰一动。

此刻仙草也忙道:“太后息怒,太后有什么话训诫皇上自然是应当的,只是若因此气坏了身子,却叫皇上如何过得去?太后若是不肯息怒,臣妾就替皇上跪下,恳求太后……”

她说着竟欲跪地,吓得颜太后一叠声地道:“不许,快打住,把她扶着!”

雪茶反应比谁都快,忙上前扶住仙草,而从右手边扶住她的,却正是赵踞。

太后也已经起身,亲自走到仙草跟前,攥住她的手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明知道现在有了身孕不能做这些事了。”

仙草道:“臣妾看着太后生皇上的气,自己心里也不受用的很。太后……您就别生气了。”

颜太后看了她半晌,叹气道:“唉,今日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体贴人心。”她拍了拍仙草的手,回头对赵踞说道:“皇帝的眼光好,德妃果然是极好的,可是已经有了这样极好的,何必还去得陇望蜀呢。”

四目相对,赵踞缓缓垂头:“太后说的是。”

太后见他默然应答,却只是叹了口气,又说道:“忙碌了一天,我也乏了。今儿才是封妃的大日子,今晚上不许你去别的地方,如今就好好地陪着德妃回去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赵踞道:“太后的吩咐朕知道了,太后也早些安歇,明日朕再来给太后请安。”

说罢,便又扶着仙草的手道:“走吧。”

皇帝一行退出了延寿宫后,颜太后心思烦乱,哪里能够入睡。

白天见到胡漫春后,太后就生了疑,可是方太妃一句话提醒了她:是啊,此事不能大肆张扬。

毕竟皇帝已经封了那胡漫春为美人,如果再把这狐媚子像徐悯的事情张扬出来,对皇帝又有何好处?

幸而当时方太妃解释她并没看出胡漫春像谁、且皇帝自然也绝不会一眼认出来的话,太后即刻顺坡下驴,也只说是自己多心而已。

听着外头夜风乍起,呼啸有声,太后终于无法按捺:“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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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赵踞陪着仙草离开延寿宫,来到门口,底下已经备好了肩舆。

仙草道:“我不想坐这个。皇上陪着我走走可好。”

赵踞道:“就是怕你身子受不住。”

仙草一笑:“皇上是担心我的身子,还是担心龙胎?”

赵踞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你说呢?”

“我说,”仙草想了想,道:“皇上大概是在不快,因为太后搅了皇上的好事。”

赵踞扬眉:“你真是这么想的?”

仙草笑道:“我也不过是玩笑罢了,难道只许皇上在太后跟前开我的玩笑,不许我开皇上的玩笑?”

皇帝也笑道:“才说你不是小肚鸡肠的,怎么转头就跟朕斤斤计较了?”

仙草道:“这是一报还一报。”

皇帝“嗯”了声:“好好好,就当时朕自找的,如何?”

仙草嫣然一笑。

这会儿宫人在前打着灯笼,赵踞握着她的手缓步而行,灯光照着她的脸,明明是小鹿的脸,但因为相处了这数年,又知道她是徐悯,在皇帝的眼前,这张脸便有些似是而非。

但是她的眸色却依旧清澈如许,只不过在夜色的浸染下,稍微带了些难以描述的暗沉。

过了会儿,仙草问道:“那个胡美人,真的生得很好?莫非比贵妃还好看?”

赵踞道:“比不上。”

仙草道:“那她哪里引得皇上这样留心?”

赵踞想起胡漫春那副眉眼,不能回答,只假作无事般道:“你也跟太后学,朕哪里对她留心了?不过是个寻常的妃嫔罢了,难道朕不过是召了她一次,就是对她格外留心了?”

“不敢,只是我才说了一句,就引得皇上说了这么多。”仙草笑了笑,才要将手抽回,皇帝却又紧紧地握住不放。

仙草哼了声,道:“太后说的好,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从来都是这样的。皇上若喜欢胡美人,不如现在就去,何必在这里为难呢。”

赵踞打量着她:“真的生气了?”

仙草不语,脸色上却显然透出不虞。

赵踞拉拉她的小手,在掌心里揉了揉,故意说道:“朕的确是有些为难,只不过不是为了这件事。”

“那是为了什么?”仙草忍不住问。

赵踞转头,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仙草听的分明,一点晕红顿时从脸颊上开始漾开。

赵踞兀自凑近,含笑说道:“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容易脸红呢。”

仙草羞恼,才要将他推开,却给赵踞握着肩头,被他俯身轻轻地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仙草低呼。

赵踞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她,道:“怕你走的累乏了,还是朕抱你回去吧……以前朕抱一抱你,每每就会惹得宫内风风雨雨,又叫太后生气,这一回总算是光明正大,太后知道后非但不生气,想着反而会高兴呢。”

仙草忍笑:“原来是想讨太后欢心?”

赵踞却低声说道:“朕……更想讨德妃的欢心。”

他的头顶上是湛深的夜空,今晚上月朗星稀,月亮恍若满月般的自在圆满,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将皇帝的脸色也照的清辉飒飒。

仙草给他抱在怀中,对上他凝视着自己的眸子,不禁有种无法跟他对视之感。

顷刻,她终于一歪头,把脸躲在了他的怀中。

夏日的宫袍十分单薄,皇帝身上龙涎香的味道越发浓烈,阵阵地热力自结实的胸膛里透出来,像是靠着个小火炉,竟让她的身上也不知不觉变得炽热起来。

虽然仙草想回宝琳宫,皇帝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回了乾清宫。

她竟仍是不敢面对皇帝,只低低地说了声累热,便转身背对着他假装睡过去的样子。

不多时,只听到细微的水声,随即,后颈上给什么微微沁凉的东西轻轻一碰。

仙草低呼了声,情不自禁缩起身子。

她转身去看,却见皇帝手中拿着一块儿帕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道:“知道你没有睡着,为什么装睡?”

仙草支吾道:“累了。”

赵踞道:“方才还嚷热,这样睡着也不受用。你别动。”

他制止了仙草,自己拿着帕子,给她把脸上轻轻地擦拭过了。

皇帝的动作十分轻柔,仙草起初还绷着身子,慢慢地竟随着他的动作而放松下来,感觉皇帝又换了块帕子,给她擦拭颈间,再然后……

仙草醒悟过来,忙抬臂挡住了皇帝的手势。

赵踞笑道:“怎么了?”

他先前洗漱过了,眉眼隐隐地带着些水汽,更加鲜明动人,目光却炽热的叫人无法消受。

仙草略把头侧开:“不敢劳烦。”

赵踞笑着将帕子丢开,上前将她轻轻抱住:“你最近怎么这样知理起来了?”

给他从背后抱住,仙草下意识地重又僵住,只拼命地让自己放松。

赵踞凑在她后颈上:“怎么不说话?还在因为那人的事儿而生气么?”

仙草反应过来,暗中深深呼吸:“太后虽是一片爱惜之意,但我毕竟不宜……侍寝,皇上如果还是念念不忘,或许可以去传……”

赵踞笑道:“你这会儿倒要把朕往外推?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仙草感觉他在后颈上蹭来蹭去,微微发痒,不由叫道:“别闹……”

不料赵踞听见她低声抗拒,越发心头荡漾,他盯着面前那白腻如雪的脖颈,上头仿佛还有星星汗意。

皇帝的目光有些朦胧,想也不想便凑了过去。

湿润的唇贴了下来,皇帝仿佛还格外促狭地舔了一下,那样滚烫而潮润的感觉让仙草的身子猛地一缩,失声叫道:“皇上!”

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外头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皇帝起初还不以为意,后来察觉到一丝异样,便按捺着问道:“何事?”

半晌,是雪茶上前低声道:“皇上勿惊,听说是有一处宫室走了水,方才奴婢派人去看,说是已经救下来了。”

皇帝的心一宽,突然又问道:“哪一处宫室?”

雪茶犹豫了会儿,终于回答道:“是储秀宫。”——那是刚进宫的秀女们所待的地方,雪茶却也清楚地知道,胡漫春虽封了美人,至今却也还住在彼处。

第 165 章

皇帝的眼神顿时变的暗沉。

正在此刻, 身后仙草道:“皇上不如去看看吧, 毕竟宫内走水,非同一般。”

赵踞沉吟不语, 仙草从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好歹问一问高公公他们情形到底如何,不能大意,还有, 万万别惊吓了太后。”

皇帝听到这里,才扭身看着她道:“你好生就在这里等着朕。”

仙草“嗯”了声:“知道。”

皇帝翻身下地, 雪茶伺候着更衣之后,往外走去。

有几个司礼监的内侍在外恭候,见皇帝现身, 便将今夜之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据说是个储秀宫的小宫女,不知为何半夜烧纸,给风撩着没熄灭的纸钱将帘子点燃, 幸而给人及时发现, 只烧了两间房子,火势也相应地得到控制, 并没有蔓延。

后来经过点看,除了那烧纸的小宫女因为没有及时逃出来, 死在了屋内外, 其他并没有人员损失。

皇帝听罢说道:“都点看清楚了?可有伤了的人?”

太监道:“回皇上, 走水的那房间是新封的胡美人所住,幸而胡美人逃出的及时,只受了些惊吓, 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哦,”皇帝眉峰微动,又淡淡地问道:“太后跟太妃那边儿惊动了没有?”

太监说道:“储秀宫跟延寿宫隔得远,奴婢也特意交代过不许去惊扰太后,所以此刻太后那边儿应该不知道。至于方太妃那里,可能已经听说了。”

赵踞问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听司礼监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便又折回了内殿。

他本想告诉仙草外头的事,谁知上了榻,才发现她已经睡了过去。

这次却是真的睡着了。

赵踞看着她安静的睡容,终于小心地将她揽入怀中。

他默默地描绘着怀中之人的容貌,心底小鹿跟徐悯的容颜交相闪烁。

到最后,赵踞轻轻叹了声,在仙草的额上亲了一下:“只要你好端端地在朕身边儿,什么就成。”

睡梦中的仙草呢喃了声,赵踞却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正在发怔,仙草却缓缓地探手,竟绕在皇帝腰间将他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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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走水的事情,次日很快宫中人尽皆知了。

虽然司礼监已经调查清楚,可是除此之外,却又另有一种流言在宫内悄然传开。

有人说新封的胡美人长相有些跟昔日的徐太妃娘娘相似,太妃娘娘当初是给赐死的,怨气不灭,所以才引来了这场灾祸。

可也正是因为这场火,让胡漫春因祸得福似的,皇帝另外赐她到了平章宫,跟江贤妃同住。

江水悠为人自然是众所周知的好,待胡漫春也十分的亲切周全,还送了几件自己昔日的衣裳跟首饰等物给胡漫春。

这日天色晴好,方雅,胡漫春跟吴美人等陪着江昭容在御花园内赏花,胡漫春身上穿着的正是江水悠送给她的淡翠色琉璃扣的蚕丝薄衫子,越发显得肤色如玉,丽容生辉。

众人正说笑之时,却见对面廊下也有一行人走了过来,最先一人身着贵妃宫装,容貌端丽无双,竟是颜珮儿一行人。

颜珮儿先前因为仙草有孕而气病,后来总算为了封妃之喜而缓过劲来,今日还是头一次出来闲逛。

这边江水悠等见状,忙赶过去拜见贵妃。

颜珮儿瞟见了地上的胡漫春,又看着她的打扮,便笑道:“本宫原先只当贤妃你才配穿这样清新的颜色,没想到却有后来居上的。”

江水悠笑道:“贵妃过誉了。这胡妹妹天生丽质,却比臣妾更胜一筹了。”

颜珮儿打量着胡漫春的眉眼儿,轻描淡写道:“可不是嘛,叫本宫看,再过些日子,只怕妹妹比我们这些人都要更胜一筹呢。”

大家听了,有那笨拙些的只当是在抬举胡漫春,心中便有不忿之意,但机灵些的却听出了贵妃是在挤兑胡美人,自然正中下怀。

胡漫春忙俯身道:“娘娘如何说这话,实在是折煞臣妾了。”

颜珮儿道:“本宫说的是实话,你就受着便是了,何况皇上都对你另眼相看,你自然一定有叫人舍不得的地方。”

胡漫春面上微红。

江水悠打圆场道:“听说前面九曲廊那边紫藤开的最好,我们陪贵妃娘娘过去看看?”

于是大家一块儿往前而行,不知不觉中竟看见有一座石舫在前,原来正是到了罗红药曾出过事的清晏湖边。

颜珮儿看了眼,心中不快,只是其他人都未察觉,当下也只勉强做无事状。

此刻颜贵妃在前,江水悠陪伴在左,身后便是方雅等众人,大家正走着,不知是谁一脚在石头上踩歪,顿时往前撞去!

方雅离颜珮儿最近,给撞的往前扑过去,手便推在颜珮儿肩头。

颜珮儿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竟往旁边的清晏湖中跌了过去!

刹那间,众人皆都惊慌失措,呼救的呼救,想法儿的想法儿。

颜珮儿在那湖水中挣扎着,起初还厉声尖叫,慢慢地喝了几口水,声音便沙哑,人也开始往湖水里沉了下去。

江水悠见势不妙,把头上的珠翠等往下掳落,自己纵身一跳跃入湖中,只见她挥动双臂分拨涌浪,竟很快地赶到了颜珮儿身旁,一把将她捞住。

这会儿御花园的看守值日等都也赶到,纷纷地也跳下来帮忙,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到了岸上。

颜珮儿雪白着脸,已经昏死过去。

江水悠却还好些,只吩咐人快传太医。

这会儿剩下的妃嫔都忙来问长问短,其中方雅最是惊慌,毕竟她心知肚明,是她将颜珮儿推下水的,如果颜贵妃有个万一,那太后自然饶不了她。

何况就算颜贵妃无碍,平白给她推下水,也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因此战战兢兢,泪盈于睫。

不多时太医赶到,嬷嬷们又传了软轿,将颜珮儿抬回宫中救治。

一行人惶惶然的跟着,只有江水悠先行回宫更衣。

江水悠前脚才回平章宫,后脚方雅就追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