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慈转身望内,袁家兄妹跟在身后。

袁琪兀自问袁大哥:“那两人的武功真的厉害吗?哥哥居然会给他们制住。”

袁大哥哼道:“如果堂堂正正单打独斗,他们自然不是我的对手,只是他们手段有些刁钻,我一时没防备才中了招。”

袁琪摇头叹道:“怪不得胡大哥总抱怨哥哥心大,幸而他今日在外探听消息,不然的话必然又要取笑你。”

正说着,徐慈回头道:“阿琪,从此在人前人后,不许称呼小鹿姑姑的本名,以后时刻记得要以假名相称。”

袁琪忙点头:“知道了徐……”

话未说完,徐慈便斜睨过来,袁琪舌头一转:“刘掌柜。”

徐慈才又说道:“方才你们也都见到了,那是宫内的人,只怕就是冲着咱们来的。那姓谭的看着极为精明不好对付,待会儿老胡回来,吃过午饭后咱们便动身。”

徐慈交代过后,看向仙草房间,却见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他正要走过去,门才开了一条缝,仙草露出一只眼睛:“哥哥,那人呢?”

可见她是真的害怕,徐慈道:“那为首之人说他姓谭,已经走了。”

“姓谭?”仙草想了想,似乎没有印象。

徐慈道:“也许跟咱们一样也是假的。”

仙草仍是不敢露面,压低了嗓子道:“哥哥,那咱们也快走吧,别再跟他们撞上。”

虽然这来人她觉着自己并没见过,但既然是在宫中,小鹿又非籍籍无名之辈,只怕那人认得这张脸。

保险起见,还是赶紧离开最好。

“嗯。”徐慈答应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这样隔着门扇说话,看不见那张本来陌生的脸,只听见这低低切切的声音,让徐慈略觉异样,心底蓦地出现她眼睛红红流着泪跟自己说“真的是我”的样子。

不多时,袁琪偷偷来说,那谭先生一行人果然离开了这家客栈。

仙草听了这消息,才总算能够舒一口气。

过了午时,一行人重又启程上路,出了荷城,走了半天,眼见黄昏将至。

前方不远处又是个小镇子,徐慈便打算在镇上找家客栈休息,不料还没到镇子口,前方有两个农人挑着担子,且走且抱怨。

一人说道:“真是倒霉,白白在这里耽搁了半天,害得我们要赶夜路。”

另一人叹道:“那周知府活着的时候不干好事,死了更是祸害百姓,叫我说,禹将军早该痛快杀了他,也省了这些事儿了。”

徐慈等人早听见了,各自诧异。

袁琪早按捺不住,赶过去问道:“两位大哥,你们方才说什么?哪个周知府死了?”

那两名农人道:“咱们这儿还有哪个周知府?就是先前给禹将军拿下的那济南府的知府罢了。”

“他怎么死了?”袁琪这才相信,却又加倍震惊。

农人道:“这个咱们就不知道了,只听说先前是要押解往京内的,不料才过了历城,不知怎么就给什么人杀死了。前方官兵们设了卡哨,正在盘查过往人等呢。”

徐慈等顺着那农人最后的一指,果然见前方不远处的镇子口上,影影绰绰地有许多人影,又有灯笼之光闪烁。

徐慈微微皱眉,胡大哥赶过来道:“少主,要不要绕开这里?”

“不用了,”徐慈忖度道,“那周知府一死,干系匪浅,只怕各个地方都会严密盘查,如果连这关都过不去,以后咱们也不必走路了。”

何况这里距离镇子口如此之近,恐怕那边官兵早就留意到了,此刻再调头岂不是更加打眼。

当下众人各自警觉,往镇子口上而去,果然官兵拦路,询问姓名,来历,盘查路引等等,徐慈等早有准备,应答的无可挑拣。

仙草自然是窝在马车内,又有官兵挑了灯笼往里查看,徐慈道:“这孩子是我的小厮,之前赶路害了风寒,所以叫他在里头歇息。”

仙草配合地咳嗽了几声,那些官兵看过了路引等并无差错,又见仙草脸嫩显小,自然不像是凶徒,也没多问。

大家正要顺利过关,突然其中一个小头目说道:“站住。”

众人止步,重又悬心。那小统领走到跟前,睥睨道:“你们是丝绸贩子,这车中的都是样货丝绸?”

徐慈道:“正是。”他们费尽心机造了路引,安排了身份姓名等,自然无可挑剔,为了掩人耳目取信于人,也特意采置了些上乘的丝绸放在车内。

不料统领说道:“哼,我看你们这些丝绸有些来历不明。”

旁边袁琪皱眉道:“你说什么来历不明?”

小统领瞥她一眼:“我听说有些江洋大盗,抢劫了人家的财物充作是自己的。难保你们这些东西来的干净。”

袁琪大怒:“你说什么?”

小统领喝道:“怎么,你是心虚不成?”

徐慈见此人故意为难,早瞧了出来,忙上前把袁琪拦住,陪笑道:“这些丝绸都是咱们要拿去的样货,个个都是干净且上好的,一匹至少值十几二十两的银子,大人不信的话,请细看。”

说着便领了此人到车前,抱了一匹丝绸出来给他过目。

灯影下,缎子发出润泽闪烁的珠光,看的那小统领双眼喷火,垂涎欲滴。

徐慈又含笑道:“这里光线阴暗,大人恐怕看不清楚,不如拿回去细细查看也罢了。”

这小头目原本是因为徐慈说是丝绸贩子,又见那些绸缎光鲜亮丽甚是昂贵,所以起了意想敲个竹杠,如今见徐慈这般的识趣,他便抚着丝缎笑道:“这话在理。”

徐慈见他不动,便又向旁边示意,胡大哥上前又抱了两匹下来,送给这些人。

这会儿那些士兵因知道要发横财,都随着眉开眼笑,纷纷上前要取东西,这种行径,哪里像是官兵,却如同土匪一样。

袁琪在旁实在看不过,咬牙冷笑道:“原来你们是想要贿赂。哼,到底谁才是拦路打劫的……”

不料正给那小统领听见,顿时色变:“臭小子,你说什么!”不由分说,上前就要打向袁琪。

谁知袁琪岂是个好惹的,早抢先闪身,一拳击出,打在对方胸口,将那小头目打的踉跄后退。

徐慈拦阻不及,那些士兵们见头目吃亏,纷纷跑了过来,那小头目叫道:“反了你们!我看必然是跟贼徒一党的,给我拿下!”

变数顿生,徐慈闪身拦在马车之前,其他袁胡等众人便挡在他的身前。

袁琪早就按捺不住,正要跃跃欲试杀个痛快,身后传出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道:“且慢。”

那些士兵们也正欲围捕,闻言都是一怔。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夜色里,一辆马车不知何时来到三五步开外,车上一人跃落地面,走上前来。

徐慈看的明白,这来者竟是那客栈一别的谭先生。

谭先生背着双手缓步走了过来,巡查的士兵们持刀喝道:“你又是什么人,难道跟这些贼人是一伙的?”

谭先生笑的不露声色:“我是什么人,您一看就知道了。”

他说着已经过徐慈身边,径直来至那小统领身前,袖底一动,翻出了一面令牌。

火光下,那令牌上的麒麟纹栩栩如生,自带一股煞气。

小统领看的分明,当即脸色大变,忙后退一步,跪地道:“小人不知道是镇抚司的大人们!请务必恕罪!”

其他士兵见状,也都吓得放下兵器跪在地上。

谭先生把令牌收了,淡淡道:“不知者不罪,只是这位刘掌柜是跟我们同行的,就不必为难他们了。”

镇抚司的威名远拨,又岂是这些地方官员所能冒犯的?这些巡查官半个字也不敢说,忙道:“都凭大人的意思便是。”当下一抬手示意放行。

徐慈虽然暗中松了口气,但是见谭先生无缘无故出面解围,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下先跟众人一块儿出了关卡,谭先生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徐慈早留意着,一边暗中叮嘱袁胡等人,一边驻马回身。

正谭先生在马车内撩起车帘,笑道:“刘掌柜,咱们又见面了。”

徐慈将马儿靠近了些:“方才还没有多谢先生的解围之恩。”

谭先生道:“刘掌柜不必在意,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且我也向来看不惯那些人趾高气扬胡作非为的样儿,成何体统,对了,刘掌柜今晚上要歇在哪里?”

徐慈道:“还没有着落。”

谭先生道:“我打听这镇子上只有两家客栈,一家不堪住,另一家却还使得,若不嫌弃,刘掌柜同我一起如何?”

徐慈自然可以拒绝,但是一天之内遇见这人两次,若说是巧合,未免太巧了。徐慈便做恭谨状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拨人汇成一起,来至了云来客栈。

谭先生先行下车,却并不忙着进内,只站在门口。

徐慈也已经下马,不由看向身后马车。

却见车帘一动,先是袁琪跳了出来,对徐慈道:“掌柜,我探着狗儿身上的热消了好些,最好再给她多吃两副药,免得病又反复。”

众目睽睽之下,仙草低埋着头,慢吞吞地从车内爬了出来。

第 89 章

这谭先生一行人, 自然就是高五所派, 前来带仙草回宫的。

之前在济南府扑了个空,当下跟禹泰起兵分两路。

谭先生似高五挑拣出来的, 他为人精细缜密,办事妥帖果决。且身份特殊,既是司礼监的人, 又在镇抚司当差。

最重要的是,他见过小鹿。

早在荷城客栈里见到徐慈后, 谭先生便心生疑窦。徐慈等虽看出了他是太监身份,但谭先生却也一眼看出了袁琪其实是个女儿身。

袁琪先前假扮太监从五龙潭救走了仙草后,谭先生便将当晚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详细地询问了一遍。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那为首之人是个太监, 因为她非但带着御赐金牌,而且举止也的的确确有些阴柔之气。

这世间除了真的太监外,若说还能有阴柔之气的, 恐怕就是女子了。

何况谭先生是个至为精细的人, 他除了众人口述,手中还有根据人证描绘所画出来的袁琪的影貌图。

当夜袁胡众人虽然略乔装改扮了些, 但袁琪却并没有大变样,所以谭先生手中的影貌图里袁琪的样貌, 跟她现下的模样倒的确有三四分相似。

此时谭先生凝眸看向马车内出来的那人, 虽然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微笑, 实则心中紧张,又有些莫名的焦虑。

他在镇抚司向来以行事干净利落著称,十分拔尖儿。

所以这才高五才特派他来做这件事。

起初对谭先生而言, 最艰难的莫过于从禹泰起手中要人,毕竟要做足禹泰起不肯放人的准备。

所以他才想出了太后那个借口,本是万无一失的,没想到平地又生波澜。

他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拖延了数日,如果还没有带鹿仙草回去,时间一长,自己以后只怕也不用再在宫内混了。

谭先生定睛看向那道身影。

夜色中仙草蒙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弓着身子,时不时地轻轻咳嗽,袁琪在旁扶着。

徐慈道:“这是跟随我身边的小侍,之前染了风寒,还未痊愈。”

谭先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仙草,闻言道:“怪不得天气已经转暖,这位小兄弟却还裹的如此严实。”

说话间,袁琪已经要扶着仙草先进门去了,谭先生不动,却向着自己一命属下使了个眼色。

那人心领神会,拔腿走了过去,经过仙草身边的时候,突然肩头一撞,手趁机向着仙草脸上抓去,竟然一把将她裹着脸的帕子给扯了下来。

门口的灯光明亮,照出了面前那张脸,谭先生一眼看见,大失所望!

原来帕子底下的脸,脸色蜡黄,眉毛稀疏,愁眉苦脸的样子,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病弱小厮。

谭先生一路追寻,几乎要寄予五六分希望了,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此刻袁琪已经重新扶住了仙草,又扭头骂道:“你眼睛瞎了?怎么走路的?”

谭先生那属下虽然没见过仙草,但瞧见这张丑丑的脸,早也知道不是,便轻慢地瞥了袁琪一眼,转身走开。

徐慈倒是打圆场道:“阿琪,不要无礼,快扶着狗儿到里头卧倒吧,再叫店家给他煎药来喝。”

袁琪气愤愤地扶着仙草去了。

谭先生似笑非笑:“原来贵小厮叫‘狗儿’,这名字倒也别致。”

徐慈道:“原本是乡下孩子出身,起这个名字为的是好养活。”

谭先生淡淡道:“原来如此,刘掌柜请了。”

徐慈才要迈步,见谭先生不动,便问:“先生怎么不进去?”

谭先生脸色微冷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今晚上不能停留了。刘掌柜,咱们日后有机会再见。”

徐慈见这煞神要走,心中大为宽慰,面上却遗憾状:“这……天色已晚,为什么不睡一夜再去?”

谭先生笑道:“是一件要紧事,耽搁不得。告辞。”

他说走就走,转身便上了马车。

徐慈立在门口,直目送他们离开,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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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慈回到客栈之中,却见胡大哥已经安排好了房间,袁琪站在仙草的房门口,满脸警惕地打量着外头,见了徐慈才又笑逐颜开。

难得的,徐慈头一次对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经过袁琪身边的时候,徐慈嘉许道:“这次阿琪做的很好。总算没有坏事。”

袁琪被他夸赞,更加喜欢:“徐大哥,那些人真的给骗过去了?”

徐慈道:“嗯,已经走了,这次想必是真的走了。”

袁琪拍着胸口道:“哎哟,吓死我了,他们怎么神出鬼没的,不知不觉就跟上咱们了,咱们先前一点儿都没察觉。”

徐慈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拍,才走到仙草身边。

仙草的脸还是那样蜡黄的样子,只是一反常态,这次她没有过分欢喜。

徐慈见她似有心事,上前问:“怎么了,你还担心吗?”

仙草摇头,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我只是忽然想起来……”

先前她在马车内,听见谭先生赶了上来,自然是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无所适从,幸而袁琪悄悄爬了上来。

原来袁琪会些易容术,之前徐慈的脸就是她的杰作,当下便用了些黄粉,胶泥等,把仙草的脸上修饰了一番。

幸而又加上夜色晕染,谭先生一眼看去并非所寻之人……这才终于瞒天过海。

只是仙草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无端想起当初才从浣衣局里救了小鹿的时候,那丫头瘦弱不堪的模样,跟此刻竟有几分相似。

这才又唤起了仙草心底淡淡感伤。

徐慈见她不说,倒也并未追问。

是夜,袁琪给仙草卸妆之后,主动要跟她同房。

她因为不再把仙草视作情敌,便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了起来,又说自己留在仙草身边可以保护她之类,仙草盛情难却,只得答应了。

当夜,两人同榻而眠,袁琪回想白日之事,突然说道:“妹妹,我看那谭先生像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如果说只是为了带你回去伺候那什么罗昭仪,是不是有些太兴师动众了?”

仙草却也正有疑问:“对了姐姐,那天你为什么说罗昭仪病了之类的话,是你们捏造出来的?”

袁琪道:“我可不知道,是徐大哥告诉我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仙草停了停,又问:“可你哥哥他们为什么叫徐爷‘少主’啊?”

袁琪翻身看着她:“原来你不知道吗?徐伯父原先是江南清流社的社主,徐伯父身故后,徐大哥就是继任社主了,所以叫做少主啊。”

仙草耳畔“嗡”地响了声:“父……徐伯父是清流社的社主?”

袁琪道:“是啊。哦,难怪你不知道,只怕徐姐姐也不知道呢,她不知道的话,自然不会告诉你了。我还是跟随了徐大哥之后才逐渐知道的。”

江南的文人雅士们最喜聚会,吟诗作画等,逐渐便有些志同道合者相聚称社。

这清流社原先也是如此,但是在先帝还在时候,蔡勉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线报,说是清流社之人妄议朝廷,聚会作乱,意图不轨等等……所以下令捕杀。

渐渐地那些文人墨客们便低调行事,清流社更是载浮载沉,一度消匿无声。

徐悯当初只以为父亲入狱,是因为单纯的官场之争,直到如今突然间如同雷声震耳,才知道父亲竟然还有这样一重身份。

仙草心头乱糟糟地,还想再问袁琪。

袁琪却不再提此事,只又百般好奇地询问她跟禹泰起之间的“深情”等等,仙草强打精神敷衍了她半晌,只说困倦,袁琪才住了口。

不多时,袁琪已经入梦,但是仙草却睡意全无。

一是因为自己父亲的身份,二却是因为袁琪人虽睡着,但轻轻地打着酣,在仙草耳畔此起彼伏,让她更加无法安眠了。

仙草听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披衣起身。

她走到门口,徘徊片刻,终于开了门。

夜深了,走廊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影,仙草迈步出门,往徐慈的房间走去。

将到之时,却见徐慈房中灯光闪烁,仙草一怔,下意识地将身体贴在窗户旁边。

此刻,里头有脚步声响,竟是向着门口走来,仙草正欲先跑回去,却听里头徐慈的声音道:“此事你不用管,我心中有数。”

另一人压低嗓子:“少主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毕竟咱们才出荷城,宫内的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追上了,难道跟她一点儿干系都没有?且皇帝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倘若真的是皇帝安插的棋子呢?咱们这次去蜀中的目的若是给她发现了,或许再告诉了皇帝,那么咱们恐怕……还会连累到……”

徐慈道:“你不必说了,我自然知道。”

夜深,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毕竟一门之隔,若隐若现,有些只言片语落在仙草耳中。

仙草本是要躲开,可无意中听了这些,整个人怔怔地立在了原地。

偏此刻房门打开,走出来的却是老胡。

老胡一抬头看见仙草近在咫尺,陡然色变。

徐慈察觉不妥,出门转头,见她披衣立在跟前,徐慈喉头一动,对老胡道:“你先回去。”

老胡皱皱眉,不太友善地看了仙草一眼,终于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