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慈对上仙草的目光,就知道她已经听见了:“你过来。”
这次仙草有些挪不动步。
徐慈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腕子将她拉到房中,关了门。
“你都听见了?”
半晌,仙草才一点头。
徐慈垂了眼皮,顷刻道:“我想阿琪已经告诉你我的身份了吧。”
仙草又一点头。
徐慈道:“那好,我便都跟你说实话,这次我去蜀中……”
“别说了!”仙草举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
徐慈盯着她。
仙草闭了闭双眼,却又缓缓放下手,她小声道:“我听说……原先清流社跟在蜀中的邺王殿下交从甚密。”
徐慈微震。
仙草说道:“哥哥之前提起皇上的时候,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难不成……”
她不太想面对这个事实,但是加上自己方才所听见的那番话,她不承认恐怕也不行了。
徐慈意外之余,一笑道:“你果然聪明,阿悯把你……”
仙草不等他说完便叫道:“不要再提阿悯把我教的怎么样,我就是阿悯!”
徐慈的脸色也变了,他呵斥:“我告诉过你别再胡说这些荒唐不羁的话!”
仙草咽了口唾沫,昂首看他:“我没有胡说,我认得哥哥的字,小鹿再聪明,也不可能只凭半个字就能认出你的笔迹,你难道不明白?还有我做的菜,哥哥你该尝过了,没有人会像是我一样在菜里加花椒,因为你吃了花椒脸上会发痒出红斑,白天我只是加了一点点,因为我不想你受苦!”
徐慈倒退一步。
仙草做的那清炒时蔬,他的确是尝过了,也尝出了里头有花椒的味道,幸而只吃了一小块,所以并没有起反应。
但是他仍是过不了心中那一关:面前站着的人的脸、身形,明明跟徐悯没有任何的相似,徐悯明明死了。
胡大哥临去的话在耳畔响起,徐慈眼神变得锐利:“我叫你住嘴!”
仙草眼中泪光闪烁。
徐慈咬牙道:“就算赐死阿悯的旨意不是皇帝亲自所下,阿悯毕竟也因他们而死。而你……你竟敢冒出来说你是阿悯,你有什么意图?是想让我相信你是阿悯,你没有死,让我不再痛恨皇帝母子?”
仙草后退:她只顾因为兄妹相逢相处而喜不自禁,却再也想不到徐慈的心里居然埋着这样的秘密,竟是……这样的心思。
徐慈眼睛泛红,紧紧地盯着仙草道:“如果你真是阿悯,你就该知道,父亲是因为昏庸的先帝郁郁而终的,阿悯也是因为他而入宫至死。”
仙草不由自主地:“这是你结交邺王的理由?”
徐慈索性道:“你见了邺王殿下就会知道,他比那个小皇帝强上不知多少。”
仙草忍不住,泪夺眶而出。
她尽量忍着想哭之意:“你既然怀疑我,为什么还要派人救我,还要带着我。”
“因为……”徐慈心中一阵烦乱,“我以为你会跟我一样讨厌皇帝。”
徐慈无法彻底说明的是:鹿仙草对禹泰起而言,身份特殊,对皇帝来说亦是如此,倘若能为自己所用,当然将是一大奇兵。
仙草转身。
徐慈道:“你去哪里。”
仙草深深呼吸,看着泪一晃落地:“我、回去睡觉。”
徐慈道:“你……不走?”
仙草的心一阵揪痛。
终于她回答:“我不走。”
“为什么?”
“因为、”她抬手拭泪,哑声道:“不管怎么样,你是我的哥哥,是我唯一的亲哥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拼命出宫,是为了见你,是为了以后能跟你在一起,跟你相依为命。”
徐慈双眸微睁,盯着她的背影。
仙草仰头深深呼吸,快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她迈步走出门,突然又站住。
廊下,一道狭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谭先生面带温和笑意,轻声道:“小鹿姑姑,你让咱家好找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谭先生:奋力为皇上逐鹿,捞鱼,捉狗……
等的脖子僵硬的小踞:哼,总算干了件像样的事儿
第 90 章
几乎与此同时, 徐慈也听见了动静。
他疾步而出, 转头看竟是谭先生出现眼前,一时变了脸色。
想也不想, 徐慈猛然抬手抓向仙草,想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但是在他的手指将要触到仙草的肩头衣裳之时,谭先生却早鬼魅般地闪身冲来, 将仙草手臂一拽,电光火石之间已拉到了自己身边。
徐慈的手在刹那间便空了。
他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又抬眸看向前方近在咫尺的谭先生,简直不敢相信。
谭先生抢到先机,向着徐慈微微一笑:“刘掌柜, 可对不住的很,这件货物我要定了。”
徐慈喉头一动,目光往旁边瞥去。
果不其然, 原先一直都不太放心的老胡听见异动, 打开房门跃身而出,同时叫道:“老袁, 快出来!”
话音刚落,那边袁大哥也急急地冲了出来:“发生了何事?”猛然见谭先生抓着仙草, 他便白日见鬼似的叫道:“又是你?!”
两人齐刷刷地现身, 不约而同地挡在徐慈的身前, 警觉而不悦地盯着谭先生。
而在谭先生身后,那两名青衣人却也一起上前,双方竟成了对峙的势头。
这会儿仙草因给谭先生抓住, 一时着忙,便挣扎起来。
谭先生垂眸看向她,笑道:“小鹿姑姑,我们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来请您回去的伺候罗昭仪的,有我们在,你很不必怕这些逆贼。”
仙草闻言停止了挣扎,扭头看向谭先生。
她因给捉了个正着,只顾惶恐自己或许要跟徐慈分开了,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目前的复杂形势。
要知道,徐慈等先前是假冒钦差伪造了御赐金牌将她救走的,这不管是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何况还有一件事,自己方才跟徐慈在里头说话,也不知这谭先生听到了没有,如果听见的话……
瞬间所有情形扑面而来,如暴风骤雨无法抵挡,仙草瞬间心乱如麻。
最先镇定下来的竟是徐慈。
徐慈看着谭先生,缓缓露出笑容:“先生说什么逆贼?我竟不懂。”
谭先生道:“假冒钦差,劫持宫中女官,这不是逆贼是什么?”
徐慈道:“先生说的危言耸听,可又怎么证明这些跟我们有关?”
谭先生的笑容里透着刀子似的锋利之色,话语也如同软刀子刺出:“刘掌柜好像忘了我的身份,镇抚司衙门办事,需要什么证明?”
徐慈眼神一暗。
谭先生却又继续说道:“何况假如我猜的不错的话,刘掌柜也是个别有洞天的人物,只要交给镇抚司一审,自然大有所获。”
袁大哥在旁早按捺不住了,之前他因为冷不防,在这两名青衣人手下吃了亏,如今正是新仇旧恨:“少主,又跟这阉人废话什么?直接手上见真章就是了。”
谭先生听到他竟以“阉人”称呼,眼中掠过一丝凌厉杀机。
老胡盯着对方,虽然谭先生这一招出其不意用的很好,但是看对方的行事,仿佛只有三人,应该是来的匆忙。
如果这会儿动手,自己这边还有在楼下歇息的众人,如果一拥而上,未必不能成功。
老胡迅速一想,便扭头对徐慈道:“少主……”毕竟要看徐慈的意思。
不料一瞥之下,却见徐慈正望着给谭先生制住了的仙草。
徐慈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谭先生因为恼了袁大哥的那声阉人,早暗中动了杀心,一边握着仙草的肩头,一边挥手示意。
他身后两名青衣人见状纵身跃上前,正好给袁胡两人拦住。
徐慈见谭先生拉着仙草往后,他当即从四人之间奔了上前:“站住!”
这会儿徐慈在楼下的那些部属因为也听见了动静,便纷纷地起身往楼上而来。
谭先生不慌不忙,左手擒着仙草不放,右手一挥,五指当空拍去,把最前的一个人打的往后倒飞出去,把底下的人也阻了一阻。
霎时间却又有两人纵身跃起,谭先生冷笑了声:“不知死活的东西,今日就让你们开开眼。”右手抬起,竟然变掌为爪,五指如钩,向着飞身而来的一人挥去。
谭先生出手疾如闪电,那人避之不及,惨叫一声,低头看向胸口,原来谭先生的五指已经深深扣入了他的胸前。
那人惊呼之后,如流星陨石般跌落地上。
在场众人皆都大惊。
仙草因在他身边,看的最是清楚,越发的毛骨悚然。
但就在这时候,徐慈已经冲到她身旁,一把握住了仙草的手腕。
谭先生察觉,蓦地挥手:“滚开!”
他的手指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触目惊心,仙草大叫道:“不要!”
徐慈却并不撒手,咬牙抬手拍向谭先生。
仙草虽不知父亲跟徐慈的身份另有玄机,但毕竟是自家哥哥,他的身手如何,却是瞒不过人的,毕竟是出身贵宦的高门子弟,身手能好到哪里去。
又给谭先生方才辣手伤人一幕惊的她魂不附体,当下唯恐徐慈遭难,竟然想也不想,将身子往前一撞,竟挡在了徐慈之前。
徐慈一时收不住手,在她肩头上猛然拍落。
谭先生却变招迅速,五指迅速收拢成掌,从旁挥开,并没有伤到仙草分毫。
徐慈误伤了仙草,大叫一声,胆战心惊。
幸而他的武功当真如仙草所料,并不高明,所以这一掌所带的内力有限,只是让仙草的身子震了震,肩头有些震痛,胸口略觉阻滞感,并无什么内伤。
偏偏在这时候,身边的门给拉开:“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袁琪,正酣睡之时突然听见外头吵嚷,她便爬起来,因睡得懵懵懂懂的,竟忘了自己跟仙草同床,只管过来开门查看究竟。
猛然间看见眼前这么多人,袁琪大惊,又见谭先生拉着仙草,她睁大了双眼叫道:“你不是走了吗?”
谭先生正想要查看仙草受了徐慈一掌伤的如何,闻言却也不理会,只肩头一撞将她撞开。
袁琪踉跄后退,老胡说道:“阿琪保护少主!”
这句对袁琪而言却有奇效,几乎出自本能,袁琪也不顾自己,猛然窜出挡在了徐慈身前:“你这狗贼,你要伤害徐大哥?!”
谭先生已经拉了仙草退到房中,他本就对徐慈的身份有七八分的猜测,听袁琪如此一唤,当下不必再猜测了。
他仰头一笑:“徐公子,当真是你,真是幸会之至。”
袁琪一愣,然后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徐慈见自己的身份给喝破,倒没什么,毕竟对方精明异常,迟早会知道的。
“先生客气了,”徐慈推开袁琪走上前去,进门道:“我跟先生素未谋面,今日一见也是缘分。”
谭先生扣着仙草,这会儿早察觉她的脉象并没有内伤的迹象,只是听出她格外紧张似的,脉搏跳的很快。
谭先生便道:“我原本还在猜测,到底为何你们要掳劫姑姑,原来是徐家旧人。还好,当初在济南府公子大难不死,不然的话消息传回京内,皇上只怕会为公子难过的。”
徐慈道:“我不过是罪囚而已,一条贱命,也值得皇上放在心上?先生说笑了。”
谭先生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若当真是贱命一条,当初皇上也不至于拼着得罪蔡太师,还要小国舅亲自护送公子了。”
徐慈冷笑了声,不再跟他做口舌之争。
谭先生见他站在门口拦着路,微微冷笑:“但虽然公子是皇上另眼相看之人,可是之前假冒钦差的罪行非同一般,如今,少不得就要公子同我上京一趟,要如何发落,且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徐慈道:“倘若我不肯呢。”
谭先生道:“只怕由不得公子。这里距离衙门不远,如此一场哄闹,很快就会有官兵来到,任凭公子有通天之能,莫非还能插翅而飞不成?”
这会儿那边,袁胡两人已经占了上风,那两名青衣人有些不敌之势头,频频后退。
而楼下,徐慈的人仍在虎视眈眈。
但是在这种情形下,谭先生依旧谈笑风生,并无任何狼狈恐惧之色,倒仿佛占了上风的是他们。
徐慈情不自禁又看向仙草。
方才他无意伤到了她,十分担心,如今见她神色如常,才算安心几分。
但这一瞥,却又对上仙草沉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神。
望着她这种默然不语的眼神,徐慈心头无端地一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在屋内的那情急之下的真情流露,这会儿看着她,明明是面对陌生的一张脸,可徐慈心底,却泛出了徐悯那同样沉静的目光。
徐慈的眸子隐隐泛红。
仙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自然也看了出来,刹那间,她竟微微地笑了笑。
“公公,”她的声音很温和,平静无波,“我有一句话要跟公公说。”
谭先生一怔:“小鹿姑姑有何话说?”
仙草道:“我的肩头有些疼,如果你们再打下去,只怕我就要疼晕过去了。所以大家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这话一出,徐慈跟谭先生都大为意外。
谭先生皱眉:“姑姑这是何意?”
“容我斗胆问一句,”仙草道:“公公出宫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奉旨请姑姑回宫。”
“如今我在这里,公公带了我走就是了。何必节外生枝,管些不该自己去管的事呢?”
谭先生扬眉,心底盘算她这句话。
徐慈却皱了眉:“你说什么!”
仙草不敢让自己再去看他,因为如果看着徐慈,自己这些话好像就有些无法出口了。
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仙草轻声道:“何况公公也知道,徐爷对于皇上而言,是青眼有加的人,徐爷如今这般境况,也非他自己所愿,是有人暗害之故。至于为何跟我同行,不过是他知道了有人想对禹将军不利,怕我受了牵连,所以才冒险救了我出来罢了。”
徐慈深深地看着仙草。
袁琪瞪大双眼。
袁大哥跟老胡两人这会儿已经击退了那两个青衣人,冲到了房门口,自然也听见了仙草的话。
谭先生道:“姑姑所说虽然合情合理,但这件事咱家委实做不了主,还是得……”
“公公,”仙草不等他说完,便淡淡一笑道:“皇上让你来缉拿徐爷了吗?”
谭先生摇头。
仙草敛了笑:“不该自己管的事,尽量少管,就算看见了也该做看不见的。公公既然在宫内当差,难道这个道理也不懂?皇上让你做什么,你就专心地做什么,做好了就罢了,手伸得太长……小心贪多了嚼不烂。”
她说话时候神色有些微冷,话语中也似藏着锋芒,浑然不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了。
徐慈看在眼里,心像是给无形的手捏着,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谭先生拧眉,飞快地忖度了片刻,陪笑道:“果然是我一时想错了,多谢姑姑提醒。只不过就算我想放他们一马,这些人未必就肯善罢甘休。”
仙草抬眸看向徐慈。
四目相对,徐慈道:“他说的对。你不想回宫,我也可以带你走,你不必怕他。”
门口老胡皱皱眉,袁琪却跟着趾高气扬地说道:“就是,妹妹干吗要回宫去?你快放开她!”
仙草当然不是怕谭先生,她怕的是,就算今晚上徐慈大闹一场,带了自己离开,但是宫内的人势必不能罢休,何况徐慈身份特殊,宫内密探跟镇抚司的人接踵而至的话,带给他的,自然是加倍的凶险。
仙草生生地咽了口气,才又微笑道:“我当然想回宫,昭仪待我也如同亲姊妹一样,我心里其实早就惦记着要回去见她一面了,如今正好有人来接我,所以请不要再为难了。”
徐慈说不出话来。
袁琪已经着急起来:“不行,你回宫了,禹将军怎么办?”
仙草咳嗽了声,袁琪忙捂住嘴。
仙草又看向徐慈:“徐爷,这一路上多亏徐爷跟姐姐照料我,我记下你们的恩情了,以后有机会再报答吧。”
她说着看向谭先生:“咱们要即刻出发吗?”
谭先生深看徐慈一眼:“这就要看徐公子的意思了。”
徐慈盯着仙草,模糊的灯影下他的脸色也有些晦暗不清。
终于,徐慈道:“都让开,让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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