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要怎么才能够让徐慈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徐悯呢。
仙草苦笑道:“哥哥你想说什么?”
徐慈道:“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出宫?”
仙草道:“宫内步步凶险,哪里比得上在外头自由自在……”她特意看一眼徐慈,用极小的声音说,“何况,我觉着哥哥你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徐慈的眉头不出意外地皱起来,他闭了闭双眼:“从方才跟你说话可知,你是心中自有丘壑之人,只要你愿意,我相信你在宫内也一定可以风生水起。或者,你是因为觉着跟着禹将军,比在宫内更有出路?”
仙草道:“不是!那都不是我所求的。”
她真正想要的就是自己方才所说的,出宫跟徐慈团聚,只是不敢说的太直白而已。
此刻车窗外有人用力敲了两下,是袁大哥的声音道:“少主,前方哨探说像是有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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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谨慎起见,徐慈下了车后,跟众人乔装改扮。
半天,他骑马来到车窗边上,轻轻叩窗。
仙草掀开帘子看时,一眼几乎没认出是谁,半晌才笑道:“这会儿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公子,得叫大爷了。”
面前的徐慈脸色微黑,且多了几绺胡须,看着比实际年纪好似要大个二三十岁。
徐慈嘴角略微抽搐,差点儿也笑了出来,却又敛住:“不要胡说,你要记得我姓刘,是宾州商贩,要去蜀地贩卖些绸缎,你是我的贴身小厮。”
仙草垂手躬身道:“好的刘老爷。”
徐慈忍着笑瞪了她一眼。
无惊无险地进了荷城,在小客栈里安歇。
早先在三合镇的时候,仙草的门口还有看守,可见徐慈对她不大放心,如今进了客栈,却并没有再安排人。
仙草暗自喜欢,顾不上马车劳累,自己摸到了客栈的厨房,跟厨子说了许多好话,才请对方余了一个锅灶给她。
只是仙草太久不曾亲自动手做菜,未免有些笨手笨脚的,切菜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指头都伤到了,她从来是最怕这些的,但是想叫痛,又怕惊动人,少不得忍住了。
徐慈的房门虚掩,仙草双手捧着菜,小心翼翼地用腿把门撞开:“哥哥!”
谁知才叫了声,就见前方徐慈半身裸着,好像是正在换衣裳。
仙草本是要低头回避,但就是这惊鸿一瞥,却无意中看见徐慈背上竟纵横交错,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伤痕。
心一颤,手跟着发软,那碟菜几乎摔在地上。
徐慈早将衣裳拉了起来,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仙草呆呆看着他,又看向手中的清炒时蔬,结结巴巴道:“我、我下厨炒了些新鲜蔬菜给哥哥吃。”
但她很快又一摇头:“你、你身上的伤……”
这些伤并不是一次就落下的,反而像是经过许多次的折磨才会造成的。
若非亲眼所见,仙草无法相信自己亲哥哥的身上居然会有这么多触目惊心的伤疤。
徐慈面色淡然:“没什么。”又道:“我不想吃,你拿走吧。”
仙草却并没有识趣退出,反而走了进来:“这都是怎么伤着的?哥哥……”这一声哽咽,泪已经自眼眶内滚落。
徐慈虽认定这声“哥哥”不代表着什么,但是听她这样情切地喊了出来,仍是不禁让他心头发颤。
当即皱皱眉:“当初我父亲落难,有一些人趁机落井下石,也将我拿下,那会儿受了些折磨,后来……阿悯入了宫,情形才好了些,但又在赣城因为开城的事重又入狱,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仙草呆呆地看着他,情难自禁,那盘菜从手中坠地,发出“啪”地响声,碟子碎裂。
她不顾不管地扑过去,将徐慈一把抱住,哭着叫道:“哥哥!”
徐慈浑身一震,本能地想将她推开,但就在这时候,门口一道影子闪出来:“什么动静,是怎么了……”
却是袁琪。
袁姑娘一句话没说完,已经看清楚面前情形。
她瞪圆双眼盯着徐慈跟仙草,气的脸色发白,终于大声叫道:“不要脸!”
袁琪跳进门,举手便要打向仙草。
徐慈想也不想,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阿琪!”
袁琪仰头看着徐慈,叫道:“徐大哥!你还护着她?难道你真的看上她了?”
仙草因为太过伤心,只顾埋着头哭,也并不理会袁琪说什么。
徐慈将手一松,不悦地喝道:“你出去。”
袁琪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看仙草,脸上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徐大哥、你……你怎么能这样!”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说不下去,终于流着泪,转身跑了出门。
剩下徐慈扶住仙草肩头:“行了,别哭了。”
仙草泪眼朦胧:“哥哥,对不住……”
徐慈道:“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仙草情难自已,泪如雨下,她喃喃地说道:“我没有想到,哥哥还是吃了很多苦,我只以为我自己在宫内不易,却也忘了哥哥……”
徐慈看着她低头哭泣的样子,心头惊跳:这话自然不该是鹿仙草能说出来的,细想却是徐悯的口吻。
徐慈死死盯着她,忍着心底的不安呵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不要再说了。”
仙草勉强收住泪,抬头看向徐慈:“我、我不说了,以后再也不会让哥哥受这样的苦楚……”
徐慈几乎窒息。
仙草抽噎着,慢慢转身往外走去,边走边抬手拭泪。
徐慈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门口,徐慈左思右想,忍不住用力一拳击在桌上。
仓皇无措的目光游弋转动,突然看见地上摔了的那盘清炒时蔬。
徐慈迈步走了过去,是山药跟莲藕,还有几粒枸杞子,点缀的颜色极好,还有些温热,散发着清鲜的香气。
徐慈看着这盘菜,突然间想起少年时候,自己给紫芝拉到了妹子的闺房里,徐悯把桌上的盖碗打开:“我亲自下厨给哥哥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
那会儿徐慈看着她一脸促狭的认真,绷着笑道:“你又会做这个?我知道了,这一定是极难吃的,你想诓我?”
徐悯夹了一筷子莲藕:“尝尝看,尝尝嘛!”
不由分说怼到他的嘴上。
徐慈的眼前突然有些朦胧,他看着那碟小菜,情不自禁地探臂要去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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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呆呆地离开了徐慈房中,无头苍蝇般在客栈后院转了会儿,终于回到自己房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脸色跟红肿的眼睛,仙草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过去的日子甚是艰难,各有各的苦楚,但是以后……兄妹们再也不会分开,自然是苦尽甘来。
仙草如此说服自己。
正在此刻,外间传来粗豪的男子声音,急切地叫道:“阿琪,别胡闹,你这会儿是要去哪儿?”
紧接着是袁琪的声音:“不用你管,你们都不用管我,横竖我在这里是多余的。”
仙草走到门口探头看去,却见袁琪背着个小小地包袱,赌气似的正要往外走去。
仙草其实是认得袁琪的,虽然算起来,两个人只见过一面。
当初徐家还在,徐慈交游广阔,又有一些江湖人士常常往来。
有一次,徐慈带了个小丫头回来,说是朋友的妹子,朋友有事,暂时把这小女孩儿留在自己府内照看。
那时候袁琪年纪还不大,如今再见,她已经长开了。
那夜五龙潭,仙草一眼看见她的容貌,又观举止,便心生疑窦,只是还不敢十分确信。
后来在马车内三两句,才探到底细。
徐家落败后,曾经有交际的人家尽数星散,唯恐惹祸上身避都来不及呢,能够如袁家兄妹这般跟随徐慈身边的,殊为难得。
仙草深呼吸调息片刻,走出门口。
袁大哥正死拦着袁琪不许她走,仙草向着他使了个眼色,袁大哥半信半疑,却不敢松手。
仙草清清嗓子,故意道:“你这会儿走了,岂不是容我在这里为所欲为?”
袁琪本正往外冲去,听了这话,猛然止步。
袁大哥见状扬眉,终于袖手后退,又见客栈内有人探头探脑,他便上前赶开。
仙草走到栏杆旁,纵身轻轻地坐了,歪头问道:“你到底走不走啊?”
袁琪气的大叫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撵我走?你、你还勾引徐大哥,真不要脸。”
仙草笑道:“你看我像是擅长勾引人的吗?”
袁琪一愣,然后磨着牙道:“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算你信不过我,也总该信过徐爷的人品啊。”仙草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总当他是亲哥哥一样。这话若是有假,就叫天打雷劈。”
袁琪虽满面愤怒,闻言却也往她这边偷偷瞟了一眼。
“其实,”仙草顿了顿,又说道:“姐姐何必误会我,要知道……我早就跟人定了终身啦。”
袁琪本来鼻孔朝天地喷着火,听了这句却转回头来:“你说什么?”
仙草咳嗽了声,捏着腰间的荷包:“你难道没听说过?我本是皇上赐给了禹将军的,禹将军……跟我……”
她顿了顿,终于厚颜无耻地说出了那句话:“我们是两情相悦,所以才、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
袁琪大吃一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她身不由己地凑了过来,盯着仙草问:“你说真的?”
这幅瞪眼探头的架势,倒像是鱼儿上钩。
仙草有些害羞似的:“这种事情难道还能开玩笑?我就觉着姐姐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偏偏徐爷又不擅长跟人解释,少不得我跟你说开了,免得有些不必要的误会。”
袁琪本来把仙草视作眼中钉似的,突然听她说了这些,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馅饼,把她几乎砸晕了,过了半天才问:“既然是这样,那、那你怎么离开了禹将军呢?”
仙草叹了口气:“我暂时离开他,自然是为了他好。那天晚上姐姐你去的晚了一步,你若早到,就会看见……将军他为了我,不惜要砍掉一条胳膊。你说他对我用情如此之深,我又怎么能拖累他呢?所以我才故意要离开他的。”
袁琪的嘴巴重新又张的极大,一脸的恍然大悟,外加一点震惊感动之色。
仙草知道她是个心思单纯之人,便又擦了擦眼睛,再接再厉地说道:“其实我无一刻不在想念着他。我已经跟徐爷说好了,我拜了徐爷为、哥哥,以后等情势稳定,蔡太师不再针对他了,少不得我还要去夏州,跟将军相会的。”
袁琪听到这里,眼圈也红了,她紧紧地握住仙草的手:“好妹妹,原来是我误会了你。你、你别怪姐姐!”
仙草道:“姐姐是性情中人,又一身武功,乃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我敬佩你爱戴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袁琪解开了心结,又给仙草吹捧了两句,心花怒放:“好妹妹,从此你也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一定会疼惜你爱护你,谁敢欺负你只管跟我说,我替你出头!”
仙草虽是瞒天过海之计,见袁琪如此,心里仍有点过意不去,何况又牵扯了禹泰起在内。
幸而自己以后未必会见到禹泰起,而……天长日远的,禹将军贵人事忙,以后也未必记得自己。
只凭她一张嘴在这里胡说几句,却成全了一个女孩子的心意,想必无伤大雅。
但为了以防万一,仙草仍是郑重地叮嘱袁琪道:“好姐姐,我对你说了这心事,你可千万别偷偷告诉别人去,叫人知道我如此行事,我的名声就毁了。”
袁琪奋力点头:“好妹妹,你放心,我对天起誓,一定给你保守秘密。”
正在这时,却听见院子外响起袁大哥的吼声,道:“老子就不让你们进去,又怎么样?”
另一个人温声道:“不怎么样,只是人皆有好奇之心,越是不想让我们进去,越是想看看里头有什么。”
仙草起初听见袁大哥怒不可遏,只当他跟人起了口角,刚要跟袁琪一块儿去开解。
不料听到后面这人的声音,仙草蓦地打了个寒战,当即紧紧地拉住了袁琪的手,转身就跑!
第 88 章
袁琪因为也听见自己的哥哥在外头跟人争执, 便要出去帮手, 谁知给仙草一把拽住。
她不明其意,忙问:“妹妹, 怎么了?”
仙草忙向着她比出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跑到里间院中。恰好见徐慈站在廊下,仿佛正在出神。
袁琪一见他便喜欢, 且因为才解开心结,便笑叫了声:“徐大哥!”
徐慈抬头, 目光在她脸上一停,又扫向仙草。
仙草也早跑到跟前:“哥哥,外头有人来了。”
徐慈垂眸看着她问道:“是吗?什么人?”
仙草道:“我没照面, 但是听声音,像是宫内的人。”
徐慈这才有些回神似的:“宫内的人?”
两人说话之时,袁琪立在旁边, 一会儿看看徐慈, 一会儿看看仙草,听到这里, 也不禁叫了起来:“妹妹,那个跟我哥哥吵架的是宫里的人?”
仙草点头道:“不会错的, 那腔调我一听就能听出来。”
袁琪眨眨眼, 忙问:“宫内的人跑到这小地方来做什么?难道是来找妹妹你的?”
“我也不知道, 但是我不能跟他们照面,免得节外生枝。”仙草脸色忐忑,眼巴巴地看着徐慈。
才跟徐慈重逢, 如果这么快就分开,那真比杀了她还难过。
徐慈对上仙草的眼神,终于说道:“不要担心,我去看看。”
袁琪忙道:“徐大哥我陪着你去。”
徐慈皱眉:“记住了,我姓刘,不要说漏了嘴。”
袁琪忙道:“是是是,我记着了。”
仙草也叮嘱道:“哥哥,你要小心,宫内的人很难对付。别叫他们看出破绽。”
徐慈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晓得,你先回房吧。”
***
且说徐慈带了袁琪走到外间,隔着院墙便听见呼喝之声。
袁琪一听,知道哥哥跟对方动了手,她本是个急性子,当下纵身往外跃去。
穿门而过之时,却差点跟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幸而那人身形灵活,敏捷地往旁边一闪,袁琪急急地刹住脚,回头看时,却见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身着银灰色的大袖锦袍,头戴黑色的文士冠。
她来不及多打量,扭头再看,却见自己的哥哥竟给两个青衣短打的人困在墙角。
袁琪叫道:“放开我哥哥!”
正要纵身上前帮忙,却听到徐慈道:“稍安勿躁。”
袁琪最听他的话,当下勉强刹住脚步。
此刻徐慈也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正好跟那文士打扮的人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彼此打量片刻,徐慈拱手含笑道:“不知道我的这位伙计是怎么得罪了阁下,还请高抬贵手。”
文士见徐慈面带笑容彬彬有礼,才也一笑道:“哪里,只不过是您的这位伙计的性子有些急躁,一言不合而已。”说话间一挥衣袖,那两人便放开了袁大哥,各自退后。
徐慈自然知道袁大哥的一身武功非同一般,虽然是对上两个人,却也不至于轻易落败,心中格外警惕。
袁大哥却悻悻地叫道:“你们偷袭,不是好汉。”
徐慈忙道:“不要吵嚷,咱们做生意的,最讲究和气生财。”
那文士闻言道:“哦?原来您是经商的大掌柜?”
徐慈道:“在下姓刘,宾州来的,开了一家绸缎庄。不知这位先生您高姓大名?”
文士一笑:“免贵姓谭,京城人士,因游历山东各地风光来至此处,方才听店伙计说,这后院还有空房,不料您这位伙计拦着我们不许入内,所以起了冲突。”
徐慈听他说是京城人士,自跟仙草方才所说不谋而合,且细看此人,见他脸色白皙,皮肤细腻,并无髭须。
虽然举手投足里看着很是正常,但徐慈因早有提防,自然也看出些许不同之处,比如他抬手之时,手指情不自禁微微拢起,姿态也略带几分阴柔。
徐慈心中有数,面上笑的天/衣无缝:“不瞒谭先生说,在下因要去贩卖丝绸,身边薄带了些银两,为了避免给歹人盯上,所以之前跟店主人说过了把后院包了下来,我的伙计见您想进内,不免警惕罢了。请勿见怪。”
谭先生笑道:“原来如此,倒也是忠心之人了。既然这里已经给刘老板包下,那我们自然不便打扰了,请吧。”
这人说着竟倒退一步,向着徐慈一点头,负手而去,那两名青衣人也跟着离开了。
袁琪见徐慈应酬之际,想起仙草的话,早也瞧出了不妥。
正在暗中蓄势待发,却不想这谭先生竟然二话不说地去了。
此刻袁琪上前一步,望着谭先生的背影,小声对徐慈道:“徐大哥,他们是京城来的,果真给妹妹说中了不成?”
徐慈脸上的笑早就荡然无存,脸色郑重地点点头。
袁大哥道:“少主,他们是什么来头,那两人武功还不错,但是这没出手的姓谭的只怕更厉害。”
徐慈道:“他们是宫内的人。”
袁大哥一惊:“宫里的……哦对了,怪不得我觉着那谭先生怪怪的,原来是个太监!”
袁琪插嘴说:“先前鹿妹妹早提醒过我们了,所以徐大哥才特出来看看。”
袁大哥虽然惊讶于谭先生等人的身份,但听袁琪口口声声地叫仙草妹妹,跟先前喊打喊杀的憎恨模样大不相同,便又问:“妹妹,你跟那女孩子和好了?”
袁琪一愣,继而笑道:“什么和好不和好,我们本来就好着呢,我也跟妹妹说过了,从此就当她是我亲生妹子,谁敢欺负她,我会替她出头。”
袁大哥大为诧异,盯着袁琪的脸,实在猜不透仙草是用了什么法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把这暴炭性格的丫头收的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