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中其他的秀女们却也几乎都一夜不眠。
朱冰清的房中甚至还传出了半是懊恼半是委屈的哭声。
储秀宫的掌事姑姑低头走过中庭,回头看一眼周围,便敲开了江御史之女江水悠的房门。
“姑姑。”江水悠面上带笑,屈膝行了个礼。
宋姑姑道:“采女还没有睡下?倒要早点安歇,才能养足精神。”
江水悠请她到了桌边落座,道:“姑姑说的是,我即刻也要洗漱睡下了。”
宋姑姑点点头,才放低了声音说道:“今晚皇上来过储秀宫的事儿,采女已经知道了吧?”
“是。”
虽然当时赵踞来的时候并没叫人声张,但在他离开后,储秀宫众人即刻便知道了,一时有许多人大为懊悔自己错过了。
且很快乾清殿那边来传罗红药,别人还不知情,江水悠却早猜到了,皇帝来的那一趟,必然是听见了罗红药的笛声。
此刻宋姑姑盯着江水悠道:“采女好好的怎么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了呢?”
之前冷宫传出笛声,皇帝举止反常的事,自然有有心人看在眼里。
江水悠从宋姑姑的口中得知此事,便请宋姑姑找了一根竹笛过来。
宋姑姑因为受人所托,对江水悠很是照顾,本以为江水悠是想借机邀宠,谁知道她竟然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江水悠见她不解,便笑道:“姑姑不必担心,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宋姑姑叹了声,知道她心思过人,便不再多言,只说道:“那我就不多嘴了,横竖愿采女早日得偿所愿就是了。”
江水悠起身行了礼,才送了掌事姑姑离开。
将房门重新关上,江水悠回到床边落座。
她虽然猜到皇帝对笛声有所感应,但此后皇帝在冷宫的所做,却让她有些无法确认皇帝的态度。
所以才拜托宋姑姑找了一根竹笛,果然罗红药会吹笛,所以江水悠便让罗红药当了一回试验品,倘若皇上大怒,自然是罗红药去担着,横竖跟她无关。倘若皇帝喜欢……那也正中她下怀,毕竟如今朱冰清势头大好,在她侍寝之前,若有谁抢了她的风头,只怕都是她的眼中钉,所以江水悠宁肯暂时避开她的锋芒。
如今朱冰清只怕更加恨死了罗红药。
而从皇帝今晚的反应看来,江水悠已经明白了皇帝对待这笛声的态度。
江水悠想了半晌,缓缓躺倒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少年皇帝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这会儿皇帝的年纪还不大,容貌还未十分长开,却已经英武俊朗到耀眼的地步,举手投足,雅贵风流。
江水悠笑的舒心而欢喜。
***
这一夜,冷宫之中还相对安静些,大家吃了晚饭,各自安歇。
到了半夜时分,万籁俱寂,鹿仙草盖着一床薄被,躺在那张一翻身就会吱吱乱响的床上,不知不觉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觉着身上沉重之极,像是给什么压着了,整个人喘不过气来,又有种令人不适的冰冷的触感,跟一丝怪异的气息。
鹿仙草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发现有个影子在自己的身上微微晃动。
她简直无法相信,顷刻,便大声尖叫起来。
那人忙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乱动起来。
仙草拼命挣扎,但是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又是猝不及防,一时竟然不能挣脱,反而听见自己衣衫给撕破的声响,暗夜里听来惊心动魄。
耳畔响起粗重的喘息声,那人的手湿滑而冰冷,摁在她的脸上,令仙草止不住地有些恶心。
瞬间她来不及多想,只能忍着恶心,张嘴用力咬下。
“啊!”对方惨叫一声,手跟着一松。
仙草趁机用力抓向对方脸上:“来人啊,有贼,有强盗!”连滚带爬地坐起身来,又不停地双脚乱踢过去。
尖利的叫声在暗夜里如此瘆人,那人见控制不住她,有些慌了,翻身滚落地上,往外跑去。
大概是有人听见了,外头响起嘈杂的动静。
冷宫出事的消息,很快送到了乾清宫。
雪茶正在守夜,听了小太监报信,便低低呵斥道:“慌什么?是冷宫出事又不是别的地方,什么大不了的,若是有贼就叫禁军搜查就是了,只是不许乱吵嚷,皇上正在宠幸罗采女呢,谁敢打扰我剥了他的皮!”
才作威作福地骂了这句,就听到里头赵踞道:“什么事。”
雪茶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帝耳朵这样灵,忙小步跑了进去,躬身道:“没什么大事,冷宫那边儿喊着闹贼,奴婢已经叫人搜查去了。”
“闹贼?”皇帝坐起身来。
值夜的宫女上前撩起床帐,皇帝翻身下地,皱眉道:“冷宫有什么可偷的,那贼是瞎了?”
雪茶忙跪地给他穿靴:“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多半是天黑,这贼摸错了地方。”
“朕看你也瞎了。”少年皇帝站起身来。
雪茶不敢多嘴,偷偷瞥了一眼龙床之上,见罗红药发髻松散,满面羞红,正瞅着皇帝,欲言又止。
赵踞很快地穿好了衣裳,回头看一眼罗红药:“你自管再睡会儿。朕还有事。”
罗红药撑着起身,在床边跪地谢恩。
赵踞来到外间,又想起一件事,因吩咐道:“即日起封罗采女为美人,迁宝琳宫。”
雪茶大喜,忙命记下。又小心翼翼跟上赵踞:“皇上,天儿还早,怎么不多歇会儿?”
赵踞并不理会,只且走且问:“冷宫遭贼,可有人……怎么样了没?”
雪茶不知,他旁边一个小太监说道:“回皇上,奴才听人说,小鹿姑姑受了惊吓,那贼好像伤着了她。”
暗夜里赵踞的浓眉一蹙,又走了几步才说:“传鹿仙草到御书房。”
雪茶一挥手,底下小太监忙不迭地去了。这边赵踞负手而行,大步流星地进了御书房,在书桌后落座。
自打少年天子登基后,每天雷打不动的,晚上批阅奏折至子时三刻才就寝,早上寅时三刻起身,勤谨非常。
御书房的内侍早就准备好了提神的参茶送上,赵踞在长书桌后坐了,端茶喝了一口,就听外头脚步声响。
赵踞把手中茶杯一放,抬眸看去。
却见仙草身上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灰白色披风,小手紧紧地抓着披风领口,随着太监走到跟前。
她的眼睛透着惊慌,眼眶有些红红的,嘴上似乎还有血迹,头发微蓬,通身上下透着狼狈。
这大出赵踞所料。
第 8 章
鹿仙草走到桌前,跪地行礼。
少年皇帝一看小鹿姑姑这幅模样,大为意外。
浓眉微扬,赵踞冷笑道:“稀奇,向来是你凶别人,今儿是怎么了?跟斗败了的公鸡一样?”
仙草吸了吸鼻子:“皇上……”
“别给朕做出这幅模样,你是活该!”赵踞不等她说完,便不耐烦地说道。
鹿仙草偷看他一眼,胆怯似的低下头去。
她刚才要说话的时候,赵踞很不爱听,迫不及待地打断。
如今她沉默了,赵踞反而更加恼火,沉着脸色道:“怎么,哑巴了?还是舌头也给贼偷去了?”
仙草听了这句,忽然想起那贼人将手捂在自己嘴上的恶心感觉,当下悲从中来,竟大哭道:“皇上……”
赵踞一愣。
旁边雪茶看到这里,忙跳出来叫道:“你哭什么!皇上问你话呢,你不得这样放肆!”
赵踞看着她泪如雨下的样子,突然一阵心惊,拧眉道:“不许哭!”
这一声呵斥,却成功地让仙草停了下来。
赵踞心头莫名烦乱:“你哭什么,那贼……真的对你做了什么不成?”
仿佛是要竭力否认这句,好年皇帝又冷哼道:“如果真是那样,他可真是瞎了眼了,难道饥不择食了么。”
“皇上说的是,这贼大概是个瞎子失心疯,”仙草吸了吸鼻子,鼓足勇气道:“他是意欲强/暴奴婢的。”
赵踞目瞪口呆,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雪茶也吃惊不小,在旁道:“冷宫的门不是锁着的吗?那贼、怎么进的去?何况他看上你?啧啧……还真是瞎的厉害,他也不怕一口吞不下反而给噎死呀。”
雪茶从小儿跟着赵踞,就如同仙草从小跟着徐太妃一样。
因为仙草在太妃身边为虎作伥般欺负着赵踞,雪茶也没少受牵连,给仙草的小圆手荼毒了无数次,脸也跟着拧肿了无数次。
因此雪茶见了仙草,就如同见了天敌般,恨不得扑上去杀个你死我活。
原先雪茶也没想到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如今终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总算轮到自己在赵踞身边耀武扬威了,自然不会放过每个欺负仙草的机会。
且在雪茶的心目中,因为先入为主的阴影效应,鹿仙草从来都不是什么亭亭玉立的纤弱少女,一直都是昔日那个狐假虎威恶霸似的胖丫头。
如今听说有人想要强/暴仙草,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好好地想不开敢去强/暴一头虎头虎脑的恶犬。
面对雪茶的讥笑,仙草只瞥了他一眼,转头白眼朝天道:“是啊,他就是看上我了,这种感觉雪茶公公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雪茶一愣,有些结结巴巴:“你说什么?我懂……懂什么?被强/暴的感觉?我可、我可去你的吧……”
“都给朕闭嘴!”赵踞七窍生烟。
雪茶跟鹿仙草双双住口。
赵踞咬牙切齿地扫着两人,最终看向仙草:“你好像还挺骄傲,终于有人看上你了?”
仙草面对雪茶还有些趾高气扬,被赵踞一句,却又乖乖低下头:“当然不是什么骄傲,只是皇上不信嘛。”
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那个人还想、还想亲……”
“行了行了!”赵踞忙不迭地制止了她,皱眉片刻,又问:“你嘴边的血渍,是给那贼……咬伤了的?”
仙草忙擦了一把,望着手背上的血,她又把嘴抚了片刻,确定没有伤口:“不是的皇上,是我把他咬伤了,他捂着我的嘴,我就咬伤了他的手。”
雪茶暗暗点头:这才是正理,果然是头恶犬。
赵踞的心略平静了些,当即吩咐雪茶:“去告诉许统领,查手上带伤之人,一个都不许放过。还有,今晚上看守冷宫的人要严查,若是有玩忽职守的,杀无赦。”
他下旨的时候,眼睛里好像能飞出刀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地上的仙草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居然有点不敢直视那张本来还带些少年稚气的脸庞。
雪茶转身前去传旨后,赵踞打量着仙草,突然说道:“你身上可还有别的伤吗?”
仙草说道:“没、没有了,就是衣裳给撕破了两处。”
赵踞皱眉:“把这件破披风脱了,让朕看看。”
仙草道:“这不太好吧?”
赵踞双眼微微眯起。
仙草只得将披风带子解开,露出了里头一身单薄的中衣,果然肩头给撕碎了一块儿,露出了半片扬起的蝶骨。
赵踞眼睛尖,突然发现她肩上还有一处划伤,当下道:“你过来。”
仙草迟疑着起身,挪步往前,赵踞盯着她身上的伤,过了会儿,却又转开头去,低低说道:“你这是活该,报应。”
仙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破了衣裳又往上拉了拉,略微遮挡了一下。
赵踞盯着桌上那厚厚地一叠奏折,半晌,又沉沉地说道:“你总该知道,以你之前对朕做的那些事,没把你千刀万剐,已经是朕格外开恩了。”
仙草乖乖低着头:“是,皇上,我知道皇上很英明神武,宽大仁慈。”
“你闭嘴。”赵踞冷冷喝了声,“你不要以为会说几句好听的,朕就会忘了你曾经的恶行。”
她继续垂头:“是。”
赵踞深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绪。
他并没有再看鹿仙草一眼,英俊的脸庞在灯影之中,半明半昧,眼波闪烁,阴晴难测。
就在这时,雪茶从外飞跑进来,跪地道:“皇上,已经捉到了!”
赵踞这才回首:“哦?”
雪茶说道:“事发之后许统领就控制了冷宫的侍卫跟太监们,原来是冷宫轮值的一个太监,偷偷拿了钥匙,潜入冷宫意欲行凶……已经给当场拿下,他的手上的确有一块咬伤痕迹,也对自己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如今许统领正将其押在殿外等候皇上发落。”
赵踞面无表情,淡淡道:“押到午门,杖毙。”
雪茶打了个哆嗦,又爬起来出外传旨。
仙草见事情完了,可赵踞却没有出声,她便小声谄媚道:“皇上英明,这么快就把贼人捉到了……奴婢叩谢皇恩。”
赵踞抬眸淡扫过来,突然问道:“那天在冷宫里吹笛子的,真个儿是废后张氏?”
猝不及防,仙草的瞳仁有些收缩,却忙道:“当、当然是张娘娘了……皇上是知道奴婢的,粗粗笨笨,从来不懂的什么乐器。”
“这可奇了,”赵踞冷笑,“朕也没说是你,你忙着撇清做什么?”
仙草呆滞。
灯影下,两个人四目相对,仙草几乎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如同鹿撞。
正隐隐地有些晕眩——
“滚吧。”赵踞冷喝了声。
对她而言,世间没有一句话比这两个字更动听的了。
如蒙大赦,仙草磕了个头:“奴婢告退。”她躬身后退,正要转身离开,赵踞道:“站住。”
仙草不敢回头。
赵踞盯着那微微弓着的纤弱背影:“把地上那破烂带走!”
仙草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披风还落在地上呢,若这样出去岂不冻坏了,忙俯身将披风抓起来,她着实担心皇帝又杀一个回马枪,连谢恩都来不及,抱着披风撒腿往外跑去。
背后少年皇帝盯着那逃也似的背影,浓眉拧的更紧了。
***
次日,宫内众说纷纭两件事,第一是罗红药侍寝,给封了美人;第二便是冷宫里闹贼,一个太监居然色胆包天地跑了进去意图行凶,结果给活活杖毙在午门,听说打了足足一百多板子才死,腰下的部分几乎都成了血泥了。
将近中午,仙草依旧去御膳房领东西,出人意料的,这次御膳房的人一反常态,竟热情起来。
掌勺的王御厨亲自跑出来招呼仙草,原来因为之前佛跳墙的事,王御厨心存感激。
今儿见仙草来了,王太监偷偷地塞给她一个油纸包,说道:“姑姑拿着这个,见没人的时候再吃。”
毕竟皇帝交代了不许给她好吃的,王御厨也不敢明目张胆。
仙草大喜:“多谢多谢。”
王御厨笑道:“昨儿若不是姑姑解围,我的名声只怕也就毁了。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明明一切食材都无误,步骤也都纹丝不乱,偏偏太后吃着不好,虽然自问无错,但既然主子不满意,他以后还想在御膳房当差吗?
多亏了仙草才解开了这场不白之冤,也保全了他毕生的名声。
王御厨又特派了两个小太监,帮着仙草把食盒送回了冷宫。仙草越发喜出望外了。
这一时刻,却又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两个小太监在前领路,仙草提着王御厨的礼物在后,就差高唱起曲子来。
正将到冷宫的时候,迎面却见有一个人走来,竟正是小国舅颜如璋。
仙草一看到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油纸包往身后藏了藏。
颜如璋来到跟前:“小鹿姑姑……可无碍吗?”
原来他清早一进宫就听说了昨晚的事,这会儿便上上下下地打量仙草。
仙草忙道:“多谢小国舅惦记,我好着呢。”
颜如璋见她眉眼带笑,容光焕发的样子,哑然失笑。原先听闻之后,还以为她必然受惊匪浅,萎靡不振,没想到正好相反。
颜如璋笑道:“幸而小鹿姑姑福大,这才有惊无险。”
仙草笑嘻嘻地躬身道:“多承国舅爷吉言!”
颜如璋又看向那两个小太监,便放低声音对仙草说道:“我还惦记着帮小鹿姑姑提食盒呢,看样子今儿是不用我效力了?”
仙草有些不好意思:“小国舅可别把这件事儿告诉别人……尤其是皇上啊。”
颜如璋道:“小鹿姑姑是怕皇上得知责罚你吗?照我看,皇上还是很关怀姑姑的,先前听雪茶说小鹿姑姑在冷宫里过的不好,皇上才亲自前去探望的。”
仙草忙摆手道:“不不,皇上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我过的不好罢了。”
颜如璋笑道:“是吗?”
“当然,宫内人尽皆知皇上不待见我,”仙草看看天色:“小国舅,怕耽误了冷宫各位娘娘用饭,奴婢先告退了。”
在仙草将走之时,颜如璋突然轻声问道:“姑姑那天吹的曲子……可是秦观的《虞美人》?”
仙草目视前方,整个人有些僵硬,很快她回头笑道:“小国舅怕是弄错了,我不会吹什么曲子,什么鱼美人鸭美人的更加不懂了。”
颜如璋凝视她的眸子:“那天皇上着急,忙着踹门没看仔细,我在身后看的明白,废后张氏坐在廊下,手中并无什么笛子,而且我听得明白,那乐声是从西南角传来的……难道是我看错了且听错了?但若是我没有看错听错,小鹿姑姑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隐瞒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勇猛的三更君,这章大有玄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