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听到他这么问我,眼眶竟然莫名地一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玄小童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相信?再说咱俩一起经历的难以置信的事儿还少吗?再添几个也不嫌多。”

我一想也是,除了他,估计这世界上再没有能相信我的人了。更何况困在这里,外面是爆发的火山、饥饿的食肉恐龙,指不定还有什么心怀叵测的外星人,能活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还是趁着没死一吐为快吧。

于是我从一年前如何在梅里雪山遭遇雪崩,看见堰塞湖底的蛇发女尸和狗头人说起,一直到如何与苏晴签约,邂逅神秘人,然后如何与他在飞机上相遇,空难后又如何失去所有的一切,逃避追击,最后为了查明自己的身份,来到这里……原原本本,全说了一遍。

※※※

玄小童起初还只是懒洋洋地托腮侧卧,后来睁大眼睛,慢慢地坐起身,越听越入迷,越听越讶异,随着我的描述时惊时叹,时忧时喜,偶尔忍不住插入两句疑问或评语,热烈地追问着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我憋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一个互相信赖的听众,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就连神秘人教我种种超能力、在魔屋里发现那张梵高的真迹,以及梅里雪山狗头人告诉我的那些“谶语”……全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玄小童听说神秘人送给我那枚与他姥爷几乎一模一样的青铜蛇戒时,好奇地抓起我的手掌,上下翻看。听到梵高那张关系人类重大秘密的绝笔之作,居然就藏在他姥爷家那幅和我极为相似的肖像画后,更是惊呼一声,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从密封袋里取出油画,小心翼翼地铺展在床舱里,说:“这是‘画中画’,现在看不出来,得用x光透视,或者用松节油和酒精洗去上面这层油彩,才能看见原画。”

玄小童一下接收了这么多的信息量,似乎有点儿难以消化。他轻轻地抚摩着油画,两颊潮红,若有所思,过了半天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洛河哥,你相不相信命运?”

“我不知道什么叫‘命运’,”我摇了摇头,“有人说,除了死亡是确定的,其他的一切都只是概率而己。我想所谓‘命运’,只是一切的既成事实。在它成为事实之前,一切都是可能改变的。”

玄小童又问我:“那你相不相信有些人注定会遇见,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相信有些人可能是注定会遇见的,但有些事情却未必注定会发生。比如即使那天我没在飞机上碰到你,七天后咱俩也会在司马台相遇。不过我可能就不会认识你,也不会跟着你上姥爷家,更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儿了。”

“你真这么觉得?”玄小童嫣然一笑,“我姥爷说,命运就像万有引力,宇宙中无形无影却真实存在的秩序,不管相隔多远,也不管过多久,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比如你和我的相遇,追根溯源,不是起始于半个月多前的上海机场,而是源于这幅画。”

他亮晶晶的双眼里闪烁着一丝奇怪的神色,柔声说:“我不知道这幅酷似你的肖像画,为什么会挂在我姥爷家的墙上;我也不知道这幅画底下,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秘密。但如果你没有画出和这幅画底下的画一模一样的作品,就不会和上海的画廊签约,也不会在机场遇见我。而我如果没有在姥爷的家里见过这幅画,就不会觉得你眼熟,更不会和你在飞机上搭话。换句话说,我们俩的相遇,在七十年前这幅画挂上墙的那一瞬间,就己经注定了。”

玄小童又从背包里摸出那枚蛇形戒指,说:“再比如这枚戒指,据我姥爷说,这戒指世上只有一对,一阴一阳,再没有第三只。你觉得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你在半个月内同时得到两枚戒指的几率有多大?”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不得不承认,我所经历的连环怪事里,巧合之处的确太多了。比如这两枚戒指,比如眼前的蛇鳞少女和梅里雪山的蛇发女尸,比如湖底竖立的棺材,比如我画出和梵高绝笔一模一样的作品,比如出现在这艘飞船屏幕上的苏晴……如果只有一两次的巧合,还能称之为偶然的概率,然而这么多巧合环环相扣,就只有归结为冥冥之中的神秘安排了。

但我实在没法接受这种“命运”。贝多芬说过,“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休想使我屈服”。他用聋了的耳朵和残缺的生活谱写了“命运交响曲”,如果我也想谱写出属于自己命运的交响乐,首先就得不屈不挠地在众多纷乱的音符里找到隐藏着的主旋律。

※※※

我定了定神,正想问问玄小童关于他姥爷以及蛇戒的事儿,蛇鳞少女突然尖声狂叫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做了噩梦,她紧闭着双眼,汗珠涔涔,妖媚的脸有些扭曲变形,一边尖叫,一边不停地扭动着身子。被她这么一扭,原本己经止血的伤口又迸裂开来,鲜血淌得到处都是。

我怎么按也按不住,只好用绷带将她木乃伊似的紧紧缠了起来。在药箱里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标有睡眠图案的镇定剂,给她扎了一针。

刚将针头刺入她的手臂,蛇鳞少女突然睁开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瞳孔里就像有火焰在燃烧,反反复复地尖声大叫:“过恩明基年,写盖末腻!新伊各仰喱咯,喱各有瓦嫩咯!过恩明基年,写盖末腻!新伊各仰喱咯,喱各有瓦嫩咯!过恩明基年,写盖末腻……”

接着她又开始用一种奇怪的音调说着一连串根本听不懂的话,声音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像在唱歌,又像在诅咒,听得我浑身汗毛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药效才起作用。等她终于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小时,我已经两臂酸麻,出了一身大汗。

转头再看时,玄小童已经蜷身抱着那卷油画,沉沉睡着了,舒张的手掌里仍托着那枚蛇形戒指。经过了这漫长的一天,又听我说完了不可思议的种种经历,他显然也已困倦得难以支撑。

昏暗的光影里,他侧着脸,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嘴角微笑,就像在做着甜梦的无邪的孩子。我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温柔与欣悦,屏住呼吸在凝视了一会儿,轻轻地抽取出油画和戒指,蹑手蹑脚地收拾到包里。

悬棺式的床舱宽敞而舒适。从内侧的图示来看,玻璃罩主要起到隔音、恒温与减缓撞击的作用,头盔和呼吸罩还能隔绝电磁波对大脑的影响,自动提供适宜浓度的氧气。我躺在里面,按照图示关上舱盖,戴上头罩,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睁开眼睛,玻璃罩上方是蒙了一层白灰的天窗,天窗上方是层层涌动的乌云。火山爆发虽然己经基本结束,但它所带来的灰霾天气仍在持续。

“啪!”一条五彩斑斓的东西撞在玻璃罩上,蜿蜒蠕动。接着又是第二条、第三条……我定睛一看,头皮发炸。

蛇!匍匐在玻璃罩上的,竟然是六七条剧毒的金银环蛇与眼镜王蛇!我立即掀开玟璃罩,抓起背包跳了出来。谁知两脚还没挨着地,肠子就己经快悔青了。休息舱的地上、床舱上、桁架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蛇!

幸好手边就有酒精瓶和打火机,我燃起火焰,朝周围一甩,蛇群纷纷四散游开。

转头四顾,舱门不知何时己经打开了,蛇鳞少女不知所终。玄小童浑然不觉,仍蜷在床舱里熟睡,身上缠着两条蝮蛇,嘶嘶吐芯。我抓起蝮蛇的尾巴,飞快地将它们摔了出去,拍了拍他的屁股:“醒醒!快醒醒!”

玄小童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身,吓得尖叫一声,差点儿八爪鱼似的扑到我身上。

那些蛇嘶嘶摇摆着朝我们游过来,我抓起地上的薄毯,浸满酒精,点着火胡乱挥扫,背着他朝外冲去。

蛇群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己经占领了整艘飞船。餐饮室的地上、沙发上,以及仓库的每一个储物架上,都密密蠕动着各种各样的毒蛇。一物降一物,那些凶残无比的驰龙估计也全都被这帮长虫吓跑了,踪影全无。

玄小童估计被吓得不轻,语无伦次,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叫道:“戒指!快戴上我姥爷那枚戒指!”我心想这时候戴戒指顶什么用,抖开着火的薄毯,披在身上,踩着蛇群就朝外冲。

神秘人教我的“风火轮”这时终于大显神威。我两脚生风,速度飞快,薄毯下摆的火焰被脚底涌出的气流一激,呼呼鼓卷,所到之处,那些毒蛇无不慌不迭地退避游散。

我一路飞奔,穿过通道,从飞船尾部的豁口跳了下去,又趔趔趄趄地在草坡上跑出了几百米,狂跳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漫天乌云涌动,偶尔还有闪电飞舞。我丢开薄毯,精疲力竭地跌坐在草坡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周身骨头都像要散架了。

回头望去,到处都堆积着厚厚的火山灰,那艘巨大的纺锤形飞船斜斜地嵌在泥地里,原本青白光滑的舱壳己经面目全非。周围潮水似的涌动着数以千计的毒蛇,正沿着船头不停地朝上游去。灰蒙蒙的天地间,这片斑斓闪烁的色彩显得格外醒目。

惊魂稍定,玄小童和我面面相觑,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越想越滑稽,索性伏在我的肩膀上咯咯大笑。被他这么一搅,我也觉得刚才的场景有点儿搞笑,忍俊不禁。

还没缓过气,大地又开始隐隐震动。东南边传来一阵阵尖利刺耳的长啸,不像是人,也不像是野兽,与恐龙的咆哮声交相呼应,此起彼伏。我心里一跳,浑身鸡皮泛起,这片草坡的坡顶正好是方圆十几公里内的最高点,极目远眺,周围景物尽揽眼底,怪啸声是从东南方的那片溪谷里传来的,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过了半分钟,溪谷上空突然尖叫着冲起几十只翼龙,接着溪谷里尘土滚滚,数以百计的恐龙绕过山丘,越过河流,朝着那艘飞船的方向,山呼海啸地急速逼近。

和之前夺命狂奔的兽群不同,这群恐龙推进时层次分明,有条不紊,简直就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团,连轰隆隆的蹄掌声也带着整齐的规律。奔在最前的,是儿十只巨大的特暴龙,然后是上百只霸王龙,两翼还包夹着数以百计的异特龙,咆哮如雷。

那些翼龙似乎发现了我们,尖叫着张翼回旋,朝我们的方向飞了过来。后方的恐龙群也随之迅速转向,漫山遍野,汹涌如潮。

我暗叫倒霉,背起玄小童转身朝北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