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无言,残阳苦被,鸟雀喧扰。不知这根签上,两位求问何事?”
“这是下签了吧?”易君年笑着说。
“那也要看所问何事,问者何人。如果问姻缘—从签上看,还须另待时日。”
“我要问一个人。”凌汶忽然说。
“是哪一位?”
“我想问他去了哪里。”
“他是你什么人?你有多久没见他了?他是从哪里走失的?”老头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是一个亲人,三年前他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的?”老头见凌汶不肯说,便又道,“从签上看,你要找他倒是打扰了他。也许过一段时候,他自己就出来了。”
“他就是在这里不见的。”凌汶把心一横,对算命老头说,“三年前,天官里后街出过一件命案,有人被警察用枪打死了。老先生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老头抬头望着凌汶,夕阳照在墨绿色的眼镜片上,反射出的光芒闪烁不定。他慢悠悠地说道:“两位是读书人吧?这条濠弦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直都不少。濠弦街,不就是豪贤街嘛。自古英雄无善终,一将功成万骨枯。当年轰动一时的大罢工,二十五万人里,濠弦街参加的人也不在少数。你看街上这些人,说不定谁家就有人那时跟着教导团攻打过—”
“看来老先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易君年截断了他的话。
“我一个算命的老头,半个瞎子,能见过多少世面,风过耳罢了。”
不知谁家的妇女在天黑前赶工,织布机声音急促执拗,木辊吱嘎转动,撑子咔咔撞击。凌汶转身要走,半天没说话的算命老头忽然叫住她:“那房子在前面,都说是凶宅,没人愿意住也没人愿意买,主人家也不要,锁了门,叫住在隔壁的七姑看房子。”
“哪里可以找到七姑?”
“七姑是自梳女,从顺德到广州当妈姐。夜夜挑灯独对,春来春去倍添愁—”他说着说着又唱了一句,余韵未歇又接着说,“七姑年纪大了没儿没女,主人家见她可怜,让她看房子。你到了那里自然就能看见,她每天开着门,坐在堂屋里织布。”
他们找到了天官里后街二十三号,房门紧闭,砖墙上满是青苔。凌汶回头看易君年,见他脸色铁青,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易君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就为看看这房子,你连安全都不顾了。”
七姑在隔壁,果然开着门,借着天光,坐在屋里织花布。
这里地势低,门前垫了两层石板,杂草覆盖着台阶,门洞的墙角下有一条蜈蚣,慢慢爬进草丛。七姑站在台阶上开门,易君年在她背后用上海话提醒凌汶,他们俩是来广州做生意,要租房子。
凌汶却只顾看着那扇奇怪的门。其实门有三道,第一道屏风门只有半截,高有五尺多,人站门前正好能挡住视线;中间那道是栅栏门,圆木栏杆却横着,上面趴着只野猫,倒像个梯子,底下有滑轮,滑道一半伸进墙后,七姑向右推了一下,门没动,凌汶上前,伸手帮她推。
第三道才是真正的房门,进门是堂屋。七姑会说官话,二十多岁出来做妈姐,跟主人家去过很多地方。她还打算领着他们看前后房间,易君年掏出一块大洋,把她打发了,让七姑回家煮水,回头他们过去喝茶。
七姑一走,易君年就对凌汶说:“进了这条街,你什么都不顾了。你怎么可以到处打听?”
凌汶倒是愈发恍惚起来,这房子总好像有些地方让她觉得不大对劲。
“我觉得这房子有些蹊跷。”她说。最让易君年害怕的就是她那些毫无由来的直觉,多年来他一直也没有战胜过它们。她好像总能提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刚想对她说一句什么,还没等他说出来,她就开始打岔。她的那些直觉—你也不能说她不对。
那天她去秦传安的诊所,一回来就对他说,林石没有问题,那三个人逼着他交代,倒是有些奇怪。他问她:三个人当中谁闹得最厉害?她却回答说,如果在这三个人当中挑一个,她倒觉得崔文泰最可疑。易君年想,这可能也就是陈千里让凌汶负责广州之行的原因,陈千里这个人,不简单。
堂屋房梁上挂着一排草席,上面全是蛀洞和蜘蛛网。易君年拉了一下绳子,整排草席前后摆动起来,落下许多灰尘。房子几乎全空了,只剩下一些残破的桌椅。
“你不觉得这个老肖,来得有些奇怪?”易君年仰头看着草席,在炎热的夏天,它们可以吹动屋内闷热潮湿的空气。
“你为什么对他那么感兴趣,一路上你提到他好几回了。”凌汶有些不耐烦。
“凌汶同志,”易君年换了一种口气,“我必须提醒你,你好像忘记了我们来广州有重要的任务。你的心思完全都在别的事情上。我觉得陈千里让你负责这一次的任务,有些处置不当。”
“我觉得你心里有鬼。”不知道为什么,进了这房子,凌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易君年脸色一变,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难以忘记他吗?”
凌汶愣了一下,站在昏暗的堂屋里,忽然说:“我觉得时间停在了那一天—”
她没有向易君年解释究竟是哪一天,是她被捕释放、回到家里发现龙冬失踪的那一天?或是再往前,她和龙冬最后见面的那一天?她下意识地哼起了那首意第绪语民歌,咚巴啦咚巴啦啦—
七姑煮开了水,请他们过去喝茶。刚坐下凌汶就问七姑:“那房子从前出过事?”
“珠江上造大铁桥那一年,听说是那房子里出了共产党。”
“你见过那些共产党吗?”
七姑的脑子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清楚时言简意赅,看得出从前在主人家是个能干的妈姐,可糊涂时你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没见过,她那时并不住在这里,她还没老得不能干活。凌汶总算听懂了一句。
“这条街上,有谁是那时候就住在这儿,后来也一直没有搬走的?”
易君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好像觉得她疯了。
“你们为什么要问我这些?你们是共产党吗?”真不知道七姑这会儿脑子是清楚还是糊涂。她说起那些搬走的人家,一家家数着说。后街上的人家有些自己买地起屋,有些赁了地造房子住,很多人家住了几年就搬走了。七姑的话越说越多,凌汶却越来越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外面天色已暗,七姑快要睡着了。两个人悄悄退了出来,拿了一盏煤油灯再去隔壁,走到门口时,野猫从堂屋蹿了出去。
“这叫趟栊门。”易君年拉上那道像梯子一样的栅栏门,插上锁舌。
他告诉凌汶:“大门外面多了两层,这是脚门,这是趟。广州潮湿,住在这里通风比什么都要紧。”
风从趟栊门吹进来,煤油灯忽明忽暗。
“你这样到处打听,会闯祸。我真不晓得你是个这么容易闯祸的女人,连七姑都猜到你是共产党。”易君年边说边往里走。
“那个被捕的欧阳书记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他可能知道龙冬去了哪里。”凌汶心不在焉地说。
“你怎么不问问那个老肖,他会不会知道龙冬的下落。”易君年索性岔开话题。
这句话提醒了凌汶,他们还有任务。先前她心里太乱,乍一跑到这个地方,她突然有些激动,就好像时隔多年,她第一次又和龙冬靠得那么近,几乎感觉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但并不是这样。
广州很危险,外省人在这里特别引人注目。这是易君年在说话。你今天在豪贤街上这么一走,很多人都看到我们了,也许明天一早就有人会报告侦缉队,甚至今晚。你忘记香港的事情了吗?多危险!只要有一点让人怀疑的地方,就有可能被敌人发现。
在香港的码头上,他们被英国警察带进一间屋子。她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每个细节他们都考虑过了,进港前一天夜里,他们还练习了一遍,所有的说辞都反复对了几次,包括如果敌人发现了他们身份有问题,第二道防线的说法,还有第三道防线。
英国警察把他们拉进不同的两个房间,等华人警察来了,他们就开始审问。过了半小时,英国人才把他们放了。
释放前,他们被锁在同一个房间里,她问易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回答说,可能铺保有些问题。从香港码头上岸,需要提交铺保,哪怕只上岸几小时,巡捕房也要验明身份。易君年告诉她,他们这次带来的文件,担保栏填写的那家店铺,以前用过几次,他们看见过:“我估计上一次有人拿着它来香港时,他们就怀疑了。”她问他,那么后来到底是怎么解决的?他说他请他们往上海发了一封电报,电报的收件人是他的运用人员,在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做翻译。
他们拿着煤油灯,穿过堂屋进了二厅,从南墙角落的一道楼梯上了二楼。
“一幢空房能找到什么呢,你等了他五年,还打算等多久?”易君年小声说。
“只要他活着,总有见面的一天。”二楼这一间三面都有窗户,白天一定很明亮,凌汶站在窗前向外望着,忽然又加了一句,“革命也总会有胜利的一天。”
“也许会等来牺牲的那一天。有些事情,现在比将来更重要。”
“我没有现在,只有过去和将来。”凌汶回答得很快,但她仔细想想,这话也说得不对。她怎么能没有现在,他们现在身负最重要的任务,他们这个小组,还有她和易君年,坐了那么远的船来到广州。
林石说,从上海到瑞金的交通线,最要紧也最危险的一段,组织上交给我们了。以后的路程都是荒山野岭,只要提防散兵游勇,但上海到广州,一路上都是军警特务。
“我陪你来这里,就是让你知道过去是什么。”易君年在孤零零立在窗下的花架上摸了一把,“过去只剩下尘土,吹一口气就全都散了。我们见过多少人在短短几年里就变成了过去,变成了尘土。”
她从来没有见过易君年这样,话说得有些消沉,可神情却有些亢奋,像一个疲惫至极的人喝了很多酒。他怎么了,她心里一动。
“你怎么了?”
易君年突然伸手想碰她,凌汶用手挡住了他,又后退半步。她以为易君年还会再来一次,却见他慢慢放松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这又潮又暗的屋子让人都有点不正常。”
他想了想,又说:“从组织关系上讲,这位瑞金来的老肖,不应该与我们同行。我们只接受林石同志的单线领导,我们也不能向其他人暴露林石同志的行踪。”
“他就是来与林石同志接头的。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传达这条消息。原则是可以有例外的,你从前不是一直都这么说?”
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反复说服易君年,她告诉他,老肖的任务直接来自少山同志。来人通过了身份识别暗号,这个暗号没有任何人知道,林石在他们出发前悄悄告诉了她。
现在,易君年只剩下一件事情可以做了,但他有些犹豫。他想给自己再多找几个理由。在这点上,他也许真的不如龙冬。
他总是无法摆脱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不知从哪里,龙冬一直注视着他。进了这幢房子,那种感觉愈发强烈。
像楼下一样,楼上的房间也前后相连。第二个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像个黑洞洞的巢穴。
再往后走凌汶却看见了夜空中的星星,那是一个露台,两侧砌着半人高的砖墙,夜里也不冷,空气甚至有些暖意,远处有狗叫声。她望着砖墙外面,周围的房子高低错落。有一幢四层楼房,在夜晚的雾气中显得如此单薄,几乎摇摇欲坠。这些房子山墙连着山墙,瓦顶连着瓦顶,野猫在屋脊上一闪而过。
凌汶心想,那天晚上龙冬是不是就像这只猫一样,往屋脊下一翻,从此不见踪影。国民党特务们找不到他,连她也找不到他。
她遐想了一会儿,回转身,却看见易君年倚靠在西侧砖墙上,注视着她。
她有些震惊,又有些恍惚。眼前这幅画面为什么如此诡异?为什么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拼花砖墙的空隙里依稀可以看见对面人家的房门,原来也有人家朝着巷子开门。那叫趟什么门?
老榕树枝叶茂密,广州的榕树到春天才会落叶,她记得易君年先前说的话。那两道奇怪的山墙,顶上凸起一截,像伸出的舌头,又像一对锅耳。她在哪里见到过这一幕场景?
易君年站在那里,盯着她看,嘴角那一抹微笑显得很勉强。他没抽烟,也许幸亏他没抽烟,才会摆出那个斜靠在砖墙上的姿势。
那是一张照片,她已经记不太清是什么时候见到的了。那时候她刚刚认识他。没错,他们在书店里认识以后,还没等她看完那本小说,那本《二月》,他就来找她了。楼下的邻居把他领上楼,敲敲门。她打开门看见他侧身站在那里,像一个找错房门的客人,正打算离开。
一进门他就告诉她,他代表党组织来找她,他知道她是秘密党员,他知道龙冬是她的爱人。光凭这一句话她就相信他了,因为她以为那时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龙冬是她的爱人。
他叫易君年,他领导着一个地下党小组,这个小组主要从事情报工作。她又找到自家人了,一时间她觉得无比温暖,连着一个多月她都感到身上有一种久违的暖意。
可能就是那时她看到那照片的?那段时间易君年一直与她谈话,她以为组织上是用这种方式来考察她。但易君年很少问她什么事情,就好像她的事情他全都了解。他说了很多他自己的事情,还拿出了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她应该记得更清楚一些,她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易君年把它拿给她看时,心情很激动,他说那时的他已经入党了,照片里的地方是一个秘密联络点,他是在那里宣誓的。他用拍情报的照相机拍了这张照片。虽然照片上天色昏暗,但她仍然能认出这个地方。
“你见过龙冬?”她其实不应该用问他的口吻。她又想起,龙冬牺牲的消息是在易君年出现三个月后被再次证实。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他有易君年规定的接头暗号,来找他传递情报,但是易君年却没有按时到达。凌汶陪着客人坐在客厅里闲聊,客人看到龙冬的照片,突然告诉她,这位同志牺牲了。
那天易君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了好些日子他才重新来到她家。她当时根本没想过问他去了哪里。做地下工作,突发情况实在太多了,而且她一直沉浸在悲伤中。
“对。”易君年望着凌汶背后,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在看着他们,“你看过那照片。”
她在等他解释,但他领着她下楼。她每下一阶楼梯,就感觉自己又朝黑暗的水底沉下一截。
“这地方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凌汶说。
易君年明白凌汶的弦外之音:“我做过许多事,每做完一件事情,我就把它锁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就像这间。你以为龙冬不是吗?我和他做的事情没什么两样,他顶多比我多了一样共产主义。你能看清他吗?你能找到他吗?我领你去看。”
凌汶在黑暗中停下脚步,震惊地望着对面这个人形,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易君年一把拽住她,把她拉进了底楼后面的尾房。那间没有窗户的巢穴背后是厨房,灶台一角裂开了,铁锅里有几片枯叶,两块碎砖。厨房后墙上有一扇门,易君年打开门,外面也是一片黑暗。
易君年转过身来,面对着凌汶:“龙冬能跑到哪里去呢?他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对你我来说也一样,到处都是黑暗。”
易君年在七姑门前站立片刻。七姑睡醒了,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知道在找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撕下一片门联,擦了擦手上的血。
天官里后街上没有光,也没有人。易君年刚转进朝北的直巷,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他转身,墙角有半截人影。易君年没有说话。
声音又起,是那个算命的老头。
“你在跟我说话?”他问老头。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那位太太呢?”
他没有回答,望着那截影子。过了一会儿,易君年又问:“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在等你,刚刚你们急着过去,话还没说完。那首签诗,后面还有两句没写。”
“你说。”易君年朝他走近了一步。
“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拟—”
老头拉长着声音吟诵,还没等他念完,易君年闪身靠近,伸出双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易君年叠齐那双了无生气的手臂,又把算命人的头颅端端正正放在手臂当中。
添男茶楼
添男茶楼进来一个客人。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多,只有少数人知道他姓肖。他和林石一样,都在中央交通局工作,那是一个极机密的单位,即使在中共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存在着这么一个机构。有时候不得不出现在党内文件中时,它会用农村工委那类名称来掩护。作为老资格的机要交通,他们现在都是交通局派往各地的巡视员。老肖为人机敏,反应极快,还有一手好枪法。他驻守瑞金,随时接受临时委派的任务。
他完成过许多难以完成的任务,这次又碰上了难题。林石没有按事先约定出现在广州。要他传达的绝密口信,事关一位中央领导同志的安危。浩瀚同志最后一次用电台与瑞金联系,到现在已有十一天。中央正在有计划地撤离上海,但浩瀚同志碰到的情况却是一个意外。有人叛变了,秘密机关被敌人破获,有数名内外交通人员被捕。
在紧急转移前,浩瀚同志向瑞金发电,告知了情况。刚刚转移到瑞金的临时中央决定,要求浩瀚同志立即转入地下,切断一切工作联系,等待接头信号。信号将刊登在正月十四那天的《申报》上,是一条收购古旧字画的广告,如果出现意外情况,当天下午出报的中文《大美晚报》上也会刊登相同的广告,那是唯一的备用联络方案。
这样的密信,即使在电台能正常使用的情况下,也不够安全。电台会被监听,密码会被破解,译电通过层层交通传递也很容易泄露。何况就在前不久,设在九龙的一个南方局秘密电台就遭到了破坏。英国警察十分狡猾,企图用那架电台继续与上海地下党组织通电联络,幸亏及时发现。所以少山同志找到他,让他当面将口信传达给林石。
他考虑再三,放弃了使用电台请示瑞金的想法。就算通过莫少球请示广州地下党组织,由他们向南方局秘密电台请求发报也需要等很长时间。而且同样也很不安全。他作出决定,既然林石没有来,他就自己去一趟上海。他找到了一艘今晚出港的小货轮,轮船可以捎带零散乘客,还剩几个舱位。
中午十二点时他到过兴昌药号,莫少球说上海那两位同志没有到。过了约定时间,他们也没有出现。他不能一直在交通站等着,便交代莫少球,等他们到了,让他们到添男茶楼碰头。
二楼阳台朝南,面对着浆栏街。坐在这个位置,街上动静尽收眼底。右面隔着杨巷是十八甫街,虽然连着浆栏街,但十八甫朝南略偏了些,三街相交,汇成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等于周围街坊的小广场,捏糖人的、卖榄人的、租小人书的、卖艺的、测字看相的,什么人都有,黄包车在人缝里穿梭往来。
茶楼里挂着红灯笼,栏杆和柱子上包着黄铜,地上是花瓷砖。茶桌镂花漆面,桌上放着一盅两件,有人还跑到隔壁买来双英酒家的双英鸡。叹茶的客人侧着椅子,全都朝着戏台方向。
二楼北面设个小戏台,女小生正唱到自己系缪姓乃是莲仙字。老肖特地坐在二楼,人多,环境杂乱,三楼和四楼这个时间客人寥寥。
为什么他们没有来?他心里有些不安,注视着浆栏街,台上已唱到好似避秦男女入桃源……
他发现对面骑楼下有些不正常,两三个闲人站在那里说话,其中有一个不时抬头望向茶楼。他们的肩膀奇怪地歪着,好像右肩害了风湿。他知道,那是因为衣服里面,右侧胁下挂着手枪。
老肖不动声色站了起来,略微弯着腰,好像准备往茶壶里加水。他用脚跟轻轻踢开椅子,迅速地离开桌子,向楼梯走去。他没有下楼。
他准备上三楼。进茶楼前他就注意到,三楼西面的窗户平时都开着,窗下是隔壁的房顶,那是广安大药房。顺着药房瓦顶跑到北头,山墙上有一排窗,窗后是库房,想来很少有人会跑到那里面。他可以从挑檐和窗台往下爬,没有人会发现。
楼梯是木制的,楼梯井又窄又深,楼下传来粗暴的脚步声。站在围栏边能看见楼梯井里的动静,三楼有人正伸头向下看,跟街上那些闲人是一伙的,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没法上三楼了,现在他只能闯出去。
楼梯井围栏旁放着两个大花缸,盆里栽着小桃树,枝叶繁茂,桃花盛开。站在楼梯上,伸手就可以把一个小布包塞进花缸的缝隙间,只要你上楼时稍微往右靠一点点,没人会发现你这个动作。他上楼时就这样做了,布包里有一支手枪,勃朗宁,枪管左侧上刻着手枪图案。他很喜欢这支枪,人家都叫它枪牌手枪,他却常说,其实应该叫作手枪牌手枪。
他夹着布包下楼,稍稍靠近楼梯左侧,脚步不能匆忙,脸上带着点得意,好像刚刚跟堂倌讲了个笑话。他把目光落在栏杆间冒出来的一枝桃花上,像个心不在焉的客人。
底下楼梯口站着两个人,仰着头从楼梯井朝三楼做手势,看样子他们并不着急,大概打算从底楼一层层搜查,这两个人只是为了控制住楼梯,其中一个正往上走,与老肖擦肩而过时,他小声嘟哝了一句:“楼上满座了,人逼人。”
他到楼下了,再走几步就能到门口,但他仍然没有加快脚步。女堂倌提着点心食盒走近,添男茶楼是正经喝茶的地方,女堂倌就是堂倌,不像广州有些茶馆里的那种女招待。她过去了,茶楼门口来了三五客人,他觉得现在可以快一点离开,就在这时—
楼梯上那个人突然高喊:“就是他。”
老肖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用左手把布包按在衣襟上,右手从里面摸出手枪,塞进衣襟,顺手把那块布朝后扔去。
茶楼里的那些人都追了出来,有人朝天开了一枪。听到枪声,街上的人都四散奔逃,手艺人、小贩都扔下摊子往骑楼下躲。那些穿着便衣的人,佩戴手枪,多半是侦缉队的特务。广州的公安局特别侦缉队,是陈济棠专门用来抓捕中共地下组织的单位。他怎么被敌人发现的呢?难道兴昌药号暴露了?
老肖奔到街口,拐进杨巷向北奔跑,北面全是西关的小街巷,四通八达。他钻进两辆黄包车夹缝中,朝天开了两枪。这下街上更乱了,人群朝各个方向逃散。他混进人群,转入一条小巷,直奔到小巷东头,向右转几步,又见一条往东面去的直巷。原来这条巷子很长,一路向东,中间要右折好几次。
在一个折巷里,他被特务拦住了。两名特务一前一后躲在两个门洞里,等他过了第一个门洞才现身,这样他就被前后拦住了,老肖侧身站着,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两支枪对着他。巷子很窄,他没有腾挪的余地。
老肖攥着手枪,枪在右边衣襟下,可他一枪只能打倒一个。他侧过身望着身前身后两个特务,估算着射击角度,还有朝左开枪后再调转枪口向右射击所需要的时间,觉得不可能同时击倒这两名特务。
站在东首的特务看出了他身上的异样:“把手拿出来。动作慢一点。”
他们把枪口对准老肖,盯着他的右手,只要他稍有异动他们就会开枪。
这时,从小巷西头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铃声很急,车却骑得很慢,过了好久才从折巷转出来。老肖看着自行车上的人,两名特务也不由自主地转眼望过去。
老肖认出了骑车的人。自行车渐渐靠近他们,车上的人没有朝老肖看,却微笑着对一名特务说:“抓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