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上楼送水泡茶,几个人落座。莫少球依旧挂着生意场见顾客的笑容,嘴上却变了样:“老易同志,凌汶同志,一路上顺利吗?”
香港的交通站预先通知了药号,莫少球早已作了准备。他让易君年和凌汶稍坐片刻,说马上会有人来见他们。
“以前来过广州吗?”莫少球问他们。
“在广州工作了好多年,广州起义后才撤离。”易君年回答道,“凌汶同志没有来过广州,不过她的丈夫龙冬同志倒是在广州工作,后来牺牲了。”
凌汶看了他一眼,老易总是喜欢到处跟人说龙冬牺牲的事情,她能猜到他的心思,却有些不太喜欢。她觉得老易在其他同志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她的亲近,超过了实际上的亲近程度。而且,老易在提到龙冬时(虽然他明明从未见过龙冬),总是说龙冬如何干练、如何英勇,把听来的事情演绎成革命传奇,实际上凌汶知道,她身边那些龙冬的痕迹,照片、旧衣物、她偶尔说出的片言只语,都会让老易觉得有些不舒服。在这件事情上,易君年的态度似乎不那么真实。
况且,林石告诉她,龙冬并没有牺牲。
“龙冬?我知道他,他没有牺牲。”莫太太说。他们打完这一圈散了,莫太太上楼,正好听到他们说的话。
莫老板和莫太太,党组织委派他们俩负责这个交通站,这对夫妻在这里干了好多年。她这么一说,几个人全都把目光转向她。
“我不应该对你们说这个,我早就调离了那条工作线,按说,我不应该向别人说起那些事情。”她坐到莫老板身旁,对凌汶说,“不过你是他老婆,我觉得可以告诉你。革命也要讲亲情,是不是?”她又转头问莫老板。
“你个八婆。”莫少球笑着骂她。
“龙冬同志我知道。起义后,党组织在广州很难生存了,那是—民国十七年,组织上要我做交通,因为我是妇女嘛,人又比较八婆,走在街上,敌人不容易怀疑。
“整整一年,街上太危险了,随时都有便衣拦住你,有时候就穿着纱布衫,顶着铜盆帽,摇摇晃晃走到你面前,上来就要搜身。如若你说话的口音不是广州人,说不定就抓你走。
“我做了几个月交通,后来就调过来做交通站,和你做了两公婆。记得那天他们要我把信送到高第街,天一亮就要送到。夜里一直下雨,天快亮时雨停了,雾蒙蒙,石板路一脚滑、一脚水,鞋子裤子全湿了。
“整条街没有一个人,只看见粪车过去,车轮嘎吱嘎吱,摇着铃铛喊人倒马桶,叮当叮当,铃铛声在旁边的巷子里响不停。我就快到地方了,联络点在平民宫旁边的巷子里。平民宫你知不知?陈济棠抓了大烟船,收来罚金造了平民宫,说是要收容无家可归的穷人,到处都是穷苦人,哪里收容得尽?军阀,就是摆摆样子。
“只要进了巷子,再走几步就到那个地方了。在高第街往巷子转的街角上,有人躲在骑楼下面,突然闪了出来,拦住我说:‘你不要进去。’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又不认识这个人。
“我就抬头看着他,这个男人又高又大,生得好靓,穿着一件雨衣,兜帽翻起来遮住了脸,天光很暗,又有雾气,但是他的眼睛好亮。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他突然说:‘里面有警察,是便衣。’他看我装作不懂他的话,又加了一句:‘那个联络站被敌人发现了,有埋伏,我怕有同志进去被抓,在这里等。’他就这样救了我。我回来向领导汇报,领导是欧阳书记,欧阳民。他想了想说,那一定是龙冬同志。
“龙冬,我记住了这个名字。欧阳书记还说,他和我们不是一个工作系统,他的工作比我们更重要,更秘密,所以警告我不要把这个事情向别人说。欧阳书记那天很高兴,因为他叫我送的密信太重要了,要是落到敌人手中,后果很严重。
“实在太感谢龙冬同志了,他说,龙冬同志真是党组织不可多得的人才,广州军阀政府任何秘密他都能知道,他的情报网已经深入到敌人内部。我觉得他说得太多了,不应该把这些话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暗暗为龙冬同志担心,如果他的秘密工作在地下党内部有那么多人知道,那离被敌人知道也就不远了。
“又过了一年,我看到《广州民国日报》上说,国民党破获了共党情报网,当场枪杀了潜伏在公安局的同志卢忠德,把那个地下党小组的人全抓了,还抓到了特委书记欧阳民。唯一逃出去的只有龙冬同志,敌人可能找不到照片,还画了像登在报纸上,说是如果有人看到他,报告当地警察,可以领二百大洋。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卢忠德,这个名字我记得,省港大罢工时有人说起过。好像是个海员。后来参加了工人纠察队,不知道是不是他。”易君年忽然想起,插进来说了一句。
“那很有可能。”莫少球说,“大罢工后,党组织找了一些革命意志坚定、机智干练的工人,让大家转入地下,还特地选了身强力壮的同志打进敌人的卫戍司令部和公安局。我也去考了公安局,仆街的公安局长朱晖日让人排着队挑,我长得像根甘蔗,瘦蜢蜢,被赶出来了。”
“什么时候的报纸?”凌汶问,“你说《广州民国日报》上登过,那是什么时候的报纸?”
“我记不清了,民国十八年,我记得是端午节前后。”
“这天的报纸还能找到吗?”凌汶接着问道。
“浆栏街转个弯就是光复路,西关报馆街,那里说不定有人知道。”莫太太说。
几个人正说着,伙计在下面叫“老细,有客”。
来人从瑞金、长汀、永定、大埔一路过来,走了十来天。他对莫少球说:“在青溪听说上海有人过来了,就怕没赶上。”
他是苏区来的信使,有重要口信,必须当面向林石传达,没想到林石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出现在广州。信使愣住了,上级给他的指示十分明确,只有见到林石,他才能说出口信的内容。
这是未曾预料到的情况,林石自己也不可能事先知道广州有重要口信等着他,必须由自己来听取。
对于信使,这是一种考验。他可以停止传达,原路回去复命。这是最为稳妥的处置,安全第一。可因为是口信,他知道内容,明白关系重大,如果不能及时传达到上海,可能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他不是普通信使,他是中央交通局高级别的机要交通员,像林石一样,交给他们的任务往往极其重要,却又极易出现意外情况,需要他们凭借经验和忠诚作出决定。
按照机要交通的一般做法,他甚至不用去见易君年和凌汶,但他决定见一见他们。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广州?”他问他们。
“订了来回程船票,明晚七点上船,半夜十二点开船。”易君年并不知道来人是谁,莫老板把他领上楼,只说是苏区来的老肖。
广州交通站的情形,林石向易君年介绍过。莫老板和莫太太,他们不是假夫妻,伙计也是党内同志,常驻交通站的就是他们这三个人,负责人是莫少球。平时药号里也有一些普通的伙计,生意忙时莫老板还会多找几个工人。这些人应该也都老实本分,但和地下党组织有关的秘密事务还是要避开他们。林石并没有告诉易君年会有“苏区来的老肖”。这个老肖可能很熟悉林石,他说:“他怎么搞的,自己不来跑一趟。”他们在同一个系统工作吗?易君年想。他告诉老肖:“林石同志受伤了,组织上决定让我们两个人代替他执行这次任务。”
“伤在哪里?”老肖显得特别关切。
“腿上,”易君年往自己小腿上比画了一下,“子弹贯穿了,伤不算很重,只是走远路比较困难。地下党组织有自己的医生,伤口恢复得不错。”
“你们那里发生了什么?”
原来消息并没有传到瑞金,易君年想,地下党组织遭受破坏的程度确实很严重。中央和地方的指挥系统有些撤离了,有些仍在原地坚持。林石的上级部门看来在瑞金,那么陈千里是由哪个单位派往上海的呢?
在地下党组织工作多年,易君年第一次有机会在更大范围内理解组织间的指挥和联络。他知道很多小组仅靠上下级个人单线联系,传达信息十分困难,指挥也不通畅。在这样的条件下坚持斗争,很多时候组织的向心力只能依靠每个人的忠诚和意志。
“特务冲击了秘密会议,没有暴露身份,组织上营救出狱了。”易君年告诉老肖。
“这个情况我们这边不知道。”
“我们真的应该尽快建立电台。”易君年说。
老肖朝易君年看了一眼。无线电台两年前就有了,十分秘密。先是因为电台功率小,收发不是很稳定,所以从上海联络南方苏区,都由香港秘密电台中转。后来,香港电台被英国警察破坏了。
下一年,红军在反“围剿”战场上缴获了大功率电台,从此上海到瑞金的无线电联络就接通了。但距离遥远,收发仍然不稳定,上海地下党的无线电小组又屡遭特务和巡捕房侦查,好几次差点暴露。
“豪密”虽然设计高超,底子仍是在明码基础上增减,使用太频繁,尤其是在敌人可能了解的事情上使用,容易被找到规律。而且,老肖心里很清楚,他要向林石传达的口信,只能由最可靠的交通员面对面传达,无线电不够保密,可能也不够快。即使向上海无线电小组发报,但地下党各组织没有横向联系,需要层层向上传递,然后再由上级从另一条单线向下传达,通过好几级才会转到临时行动小组手中。那样一来,显然也不够安全。
情况紧急,可他只是信使,不能擅自决定。他想过让老莫找上级请示,设法让他到香港用地下党组织的秘密电台向瑞金发报请示。可这中间无法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了。老莫的上级是不是答应联络电台?中间会有多少组织环节?他擅自决定去香港有没有问题?发报机呼叫能不能迅速连上瑞金?瑞金电台收报后是不是马上就能把译电交给正确的人,然后送到真正了解情况的领导手中?
事实上他只有三种选择:什么都不做,回瑞金重新请示;把口信传达给这两位同志中的一位,让他或者她回上海转告林石;他自己跑一趟上海。回瑞金,时间肯定来不及了;去上海,他不知道能不能马上订到船票。这两位同志,他对哪一个都不够了解。但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你们两个人一起来广州,由谁负责?”老肖问。
“我。”凌汶回答道。每个人都很惊讶,因为看起来,易君年更像二人小组的负责人。说实话,出发前陈千里这么安排,凌汶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谁都知道易君年原本就是她所在的地下小组的领导。但陈千里就是这样说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作这样的决定:两个人的行动一切听从凌汶安排,易君年的主要任务是保卫和掩护。陈千里同志真是个出人意料的人,无论如何,执行这样的任务,凌汶并没有多少经验。
“那好,你跟我到后面说几句话。”老肖对凌汶说。
竹筒楼像竹筒,门脸窄,里面却很深,像一根竹子,有很多竹节,一节就是一间屋子,头房、二厅、三厅、尾房,尾房后面还有厨房,一节连着一节。二层楼上面的瓦房顶,也是一重接着一重,但第三重和第四重瓦顶却没有连在一起,山墙之间挡着两段木板,只有从二楼屋里才看得清楚,那是一截露台。凌汶和老肖就站在这里说话。
“你知道‘千里江山图计划’的最高负责人是谁吗?”
“林石同志没有说起过。”
“是少山同志。我这次来广州,是受少山同志的直接委派,让我找到林石,向他口头传达一项秘密指令。”
“可是林石同志并没有来广州—”
“交给我的任务是当面向林石说出口信内容,在任何情况下不能向第三者泄露。”
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呢?凌汶心里想,但她没说话。
“也许应该回瑞金请示。”老肖有一种举棋不定的感觉,这个经验丰富的老交通员,多年来处理过无数难题,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犹豫,“可是时间来不及了。易君年同志说得对,我们真的应该在无线电台上花大力气。”
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些情绪,对凌汶说:“明天十二点前,你到这里来一下,我把最后的决定告诉你。如果能买到船票,我和你们一起回上海。如果安排行程不顺利,就只能靠你把这条口信安全地带给林石。这是一条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绝密口信,如果不得不由你来完成,你必须亲口告诉林石。”
凌汶有些茫然,她并不认识这位同志,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交给她一件绝密任务。
“凌汶同志,这件事情如果不得不交由你来完成,你必须用生命去保护这个秘密消息,誓死完成这个任务。”
他看到凌汶的神情,又加了一句。
趟栊门
兴昌药号只是个秘密交通站,本不宜久驻。几个人在楼上悄声说话,看起来像在喝茶闲聊,所谈的事情却极其要紧。如何传递信息、如何接头、如何租艇登船接应来人,以及如何安置秘密住所,把这些事情商量妥帖,约了第二天上午来听老肖的消息,凌汶和易君年便准备离开。
“你说报馆街能找到旧报纸?”莫少球夫妇把两个人送到门外,凌汶终于忍不住又问了莫太太一句。
“往前就是光复路,”莫少球向浆栏街东头指了指,“有十几家报馆,你只能到那打听一下。”
“那些报纸捕风捉影,不会有什么线索。寻找龙冬同志,最好是通过组织。”他们俩转到光复路上时,易君年小声说。
“报纸上也许有那个联络点的地址。”她知道易君年说得有道理,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自己应该找到那个地方,去看一看。因为这些年来,那是她唯一真正能确定龙冬出现过的地方。
凌汶知道易君年心里在闹什么别扭。从上船一路到香港,易君年话里话外,一直都在提醒她,任务重要,大敌当前,不能节外生枝。
那天晚上在茂昌煤栈,陈千里也对她说过,龙冬同志一直没有消息,很可能他身处危地,必须严格保密。如果是那样,她跑到广州就不能到处打听,否则可能带来无法预计的风险。所以他们心里都清楚,她到了广州一定会设法打听龙冬的下落。那为什么你们不拦着我?她简直有些生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人就是私心太重。”她说。
“隔了那么多年的旧报纸,你能找到什么?”易君年看起来也有些激动。
出发前,林石建议他们去广州时,假扮成一对夫妇。像普通殷实商人那样,他们从旅行社预定了怡和轮船公司富生号船票,二等大菜间,两个人住进一间船舱。他们多次假扮成夫妇执行任务,但像这样航行海上朝夕相处,却是头一遭。
但这并没有让易君年处于一种更有利的位置,凌汶发现与老易越是靠得近,越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甚至他似乎并不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沉稳老练。从前龙冬就算在危急时刻,也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可船上三天,易君年从来就没踏实地睡过一觉。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看见舷窗的月光下,他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眼里闪着寒光,把她吓了一跳。就算睡着了他也常常磨牙,有一两次甚至在梦中惊叫。幸亏二等舱里是两张床。她想,一个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不应该连觉都睡不好。
街边正是《国华报》报馆,门前挤着一堆报贩,正等着新报纸出街。那是《国华报》的生意经,一日报纸分两次出,第一次出报是前一天下午,到晚上当日新闻消息出齐,半夜再悄悄抽去先发版面,换成当日新闻。等于一份日报又兼了晚报。
“这里就是报馆,你能看到什么?”
易君年只想拦着她,在广州街头到处乱找,这既没有用处,也很危险。可凌汶好像着了魔,完全不在乎他在说什么。而且不累也不渴,在光复路上一家家打听。易君年头一回见识到女作家的执拗劲儿,他怀疑自己从前是不是有点看错她了,这时候的凌汶,显得虎虎有生气,额头上有汗,眼睛很亮。
他站在马路边上抽烟,凌汶又进了一家报馆。等烟抽完,她出来了。
她对易君年说,打听到了,十八甫街广州报界公会,旁边有个剪报社,会分门别类存放剪报,供记者们查询旧事。像《广州民国日报》那样的大报,每一份旧报、每一个版面,那里都保存着。
他没料到凌汶也能办成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可能低估了她。他原先以为她只是个耽于写作的新女性,凭着一腔热情跟随龙冬干革命。龙冬失踪以后,她就失去了方向。现在看来,只要她愿意,立刻就能表现出干练的一面。
“你还挺能干。”他感叹一句,“只要涉及感情,女人就很能干。”
凌汶没有理他。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虽然她并不能确定易君年现在这样的态度,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是佯装不高兴。他对她有意思,这一直是很明确的,她的邻居、认识他们俩的同志,甚至家附近店铺里的伙计,他从不在别人面前掩饰对她的向往。可易君年好像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情况往往是,他越是想表达,就越是让人觉得不真实。
当然,老易毕竟经验丰富,碰到疑难总能想出办法,她自己却容易着急,比如在船上,她总觉得有人形迹可疑,不时出现在周围,神情不怀好意。老易呢,不慌不忙,悄悄调查了一番,回来告诉她,没有什么问题。其中一位很可能正在逃债,另一位是个高度近视,刚上船就敲碎了眼镜片。
她听了老易的话,在小纸条上画了一副镜片打碎的眼镜,老易见到,拿去撕了。
十八甫街上果然有个报界公会,骑楼旁边开一扇门,里面就是剪报社。查阅剪报要登记身份,还要花几角小洋。目录分类很仔细,《广州民国日报》、本埠消息、民国十八年。剪报集放在架子上,一大本,放到窗边桌上,扬起一阵灰。
这条消息的刊登日期,标注在剪贴簿左边,民国十八年六月十三日:
本报讯,广州地处要冲,共党活动频繁。卫戍司令部与市公安局连日严加搜查,共党机关迭被军警破获。本月九日晚,卫戍司令部事前据密报,侦悉豪贤路天官里后街二十三号系共党分子秘密活动据点,派员包围该处,当场发现三名共党分子。其拒不投降,负隅顽抗,与在场军警互相射击数分钟后,一名当场击毙,一名被捕,另有一名逃逸。
本报获悉,被捕分子为共党特委书记欧阳民,被击毙者为公安局特别侦缉科科员卢忠德,此人既系共党,却长期潜伏在机要部门,危害民国殊巨,此次伏诛,实为人心大快之事。
另有消息称,逃逸者为共党情报网头目龙冬,此人于民国十六年广州暴动后潜入地下,其爪牙深入广州政府、军警各机关,上述卢忠德即为其秘密组员。据悉卫戍司令部已命人画像,分发各处严加通缉,定将该名共党逮捕法办。
住在豪贤路这一带的人仍然把它叫成濠弦街,因为它沿着护城濠,看起来就像是弓弦。豪贤路靠近小北门,易君年与凌汶在东濠岸边下了黄包车,从豪贤路东头开始,一路往里找。
街巷交错,里坊间并没有指示路牌。除了本地居民,外人确实很少会跑到这里来。
巷口出来一个年轻人,穿得干干净净,斜挎一只布包,布包里四四方方,像是装着书,看样子是个学生,凌汶上前几步,问他天官里。果然他能听懂外省人说话,指着刚刚出来的巷子,说往里,走到底。
巷子又窄又深,两边是人家的后墙,门都紧闭着。两个人走到巷子尽头,面前一大片空地,中间一棵大叶榕,新芽初冒,地下已有几片黄叶。
凌汶见右面一户人家房门角上挂着块木牌,遥遥望去正是天官里,便要过去,却见易君年继续朝前走。
凌汶叫住他:“在这里。”
易君年站住脚,向右面看了看说:“那是天官里,你要找的地方是后街。”
“后街不该在里坊后面吗?”
“你就从来搞不清方向,从豪贤路进来,后街不就是再往北吗?”
过了榕树再往北,有几亩菜地,地里种着些芥菜,路边放着一口大缸,风吹过飘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菜地北面有一条渠,渠上横着一块石板作桥,过了桥是一条横街,凌汶看了看街边人家的门牌,果然天官里后街就是这里。
到了这时候,凌汶却又有点茫然,她究竟想到这里来看什么呢?
横街紧靠着河渠,渠底是黄色的沙子,沙床上面游着些极小的红鱼。她想,龙冬也许喝过这渠里的水。那天晚上在这后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军警包围了房子,他是怎么脱身的?他撤离之后又去了哪里?
“你们到后面说了什么?”她抬起头,意识到易君年在对她说话。
“莫老板的客人对你说了什么?”
“你是说从瑞金来的老肖?”凌汶这会儿似乎有点神思恍惚。
“对呀,怎么神神秘秘的。”易君年一面辨认着街边的门牌号,一面说,“他来找林石是传达新任务?”
凌汶点点头,她望着后街上的房子,这些房子都有奇怪的门,她在哪儿见过这些门?她怎么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样子的房门。
“新任务是交给我们?”易君年有点兴奋,他在船上对凌汶说过,建立交通线这样的任务,为什么把他调来?他其实更擅长做情报工作,买买船票租个房子,这样的事情让你们女同志来就可以了,顶多让梁士超随行保护。凌汶当时心想,他还计较着陈千里没让他做二人小组负责人的事情呢。
“他没有说任务内容。那是一条绝密口信,要亲口传达给林石本人。”
“那他为什么跟你说呢?看上去这个老肖也不像个新手。”
“他是中央机要交通员,口信内容十分紧急,必须面对面传达。他是打算自己去一趟上海,跟我们一起上船。”见易君年不断追问,凌汶耐着性子解释道。
“这有点不合规矩。彼此都在执行秘密任务,一起同行是大忌。”
“我们可以装作不认识。”凌汶走了几步,查看着周围的街巷,忽然有点不耐烦,“再说,哪有那么多规矩。要讲规矩,你平时就不该跟我说那些话。”
凌汶指的什么,易君年心里清楚,她这么一说,他下面的话倒被她拦住了。
临近黄昏,夕阳照在石板路上,后街这一段却热闹起来,因为有条直巷北通外面的大马路。两三家小店铺,墙上写着些酱油、木柴和火水,还有一家小店专门卖香烟米酒。凌汶想不出火水到底是什么,直到看见有人在店铺里面点了一盏煤油灯。
两三个小孩在渠沿跑,手里抓着线头,线的另一头飘着个小纸鹞,小纸鹞飞不高,在渠岸边的微风中飘荡。直巷口一只小桌,桌上放着签筒、笔墨和砚台,桌子围着一圈看不清颜色的绸布,绸布上写着“直言无讳”,周围画着些爻象卦符。桌后凳子上坐个老头,戴着副铜框水晶墨镜。
老头忽然大声说话:“听口音两位不是本地人?”
“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凌汶有些惊讶,望着易君年。
“你们远远说了一路。”老头向前推了推签筒,“两位还没成婚吧?倒不如求一根黄大仙灵签,看一看姻缘运数。”
“他听不见。”易君年说。
凌汶转身要离开,易君年却拿起签筒,晃了几下,又把签筒伸到凌汶面前说:“入乡随俗。”
凌汶拿了一根,递给易君年,是第七十三签。
“三春桃李本无言,苦被残阳鸟雀喧。”老头拿起笔,边说边把签诗写在纸上,写完递给易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