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枪声已响。骑车的人正是易君年。他开枪射杀了一名特务,回头看时,老肖和另一名特务也都中枪倒地。两个人几乎同时开枪对射,同时中弹摔倒,都受到重创,却都还活着,在地上挣扎着举枪。
易君年骑到特务跟前,又补射了一枪,然后望着对方,直到这名特务吐出最后一口气,眼神里那些愤怒和不解渐渐消散。
子弹打在老肖的腹部,易君年背着他走出直巷,又往北,在十八甫和下九甫交汇街口拦住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他们拉到西濠涌一处水脚,下车后把老肖背上了一条小船。老肖先前支撑着引路,到了船上,两个人躲进篷下,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昏迷过去。
这是一条疍家小艇。船娘摇橹,小艇穿行濠涌,不知过了多久,停靠在水边一排棚屋旁。棚屋里出来一个人,见老肖未醒,看了看伤势,知道这会儿无法搬动,告诉易君年,他先去找大夫,然后马上离开了。
易君年明知这是广州地下党一个秘密联络点,却并不特别在意。他只关心这位老肖记在脑子里那几句话,一下午他都缩在船棚里,看着昏迷的老肖。
昨晚他临时起意,在天官里后街那房子里杀了凌汶。如果单单只是凌汶对他的过去有所发现,他未必会马上就那么做。
在这之前,他甚至想过,假以时日,凌汶也许会渐渐淡忘了龙冬,到那时,他甚至很有可能说服她。实在不行,就送到南京反省院关上一阵。特工总部让一些中共叛徒在那里做训育员,给其他还不愿意转向的人上课、讨论、开辩论会,有一些人在那里慢慢改变了想法,他希望凌汶早晚也会。
可他不得不那样做。不然,他就没有机会让老肖把秘密告诉他。他凭直觉就能猜到那下面有金矿,挖出那条矿脉,有可能对中共地下组织造成毁灭性打击。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会是他自当年挖出龙冬情报网后又一次巨大的成功。那一次的成功让他成了特工总部的王牌,从此他就有了个“西施”的代号。
他确实没料到凌汶会想起那照片。给凌汶看那照片的时候,他也不会预料到她将来有机会真的跑到那房子里去。他现在也已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把照片拿给她看,还告诉她那是他秘密入党的地方。
照片是他宣誓以后拍的。他倒真是在那里宣誓加入了共产党,龙冬是介绍人。但拍照片时,龙冬被他杀了,照片就是在杀他以后拍的。他立了大功,并没有想到几天以后叶启年就让他用易君年的身份潜入上海地下党组织。
他从不怀疑叶老师的计划。他是叶老师真正的亲炙弟子,游天啸那种训练班出来的人,一口一个老师,不免让他觉得可笑。要知道,早在民国十三年,国共两党年初刚刚开始合作,北伐宣言发表才过了几天,冯玉祥那时候还没囚禁曹锟,孙中山连想都没想过北上,叶老师就对他说,国共之间必有一战。
当时的叶老师,只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学教授,都以为他相信无政府主义,是个世界语学者。谁也没猜到叶老师心里装着历史。
叶老师告诉他,有一种职业,可以始终踩在历史制高点上。叶老师喜欢为他的学生安排前程。他说,将来的两党斗争,将会异常残酷,到那时,国民党就需要一个特殊的秘密组织,掌握一支秘密的力量。
国民党?他头一次意识到叶老师的无政府主义立场正在悄悄转变,叶老师桌上开始出现戴季陶的书。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他很快就结识了那位作者,参加了戴季陶在国民党内部组织的秘密聚会,聚会中人一致认为对共产党,必须斩尽杀绝,绝不能养痈贻患。但叶老师对空谈理论没多大兴趣,也不认为光靠写几篇文章做做宣传就能扭转局面,他认为国民党必须创办一个特务组织。
从前,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叶老师也是个行动派。他游历各国,专门研究无政府主义者的暗杀活动,还有各国政府和殖民地的秘密警察组织。他得出结论:未来的世界属于特务。
于是,叶老师让他去广州,他是广东人。到了广州,他先是考进轮船公司,然后又参加了中共举办的职工运动讲习班。因为表现积极,他被拉进了工人纠察队。大罢工之后,在叶老师的安排下,他顺利考入公安局,先在荷溪分局做了几个月,随后迅速调入特别侦缉队,民国十四年夏天,有人在广州街上暗杀了廖仲恺,这件事情他一直怀疑可能跟叶老师有点关系。
与此同时,他仍然穿着短打布褂,坐到工会讲习班后排角落,等着被人发现。一切都在叶老师预料之中,如同照着棋谱下棋。来找他的人并不通过从前他在工人纠察队中的同伴,却在维新北路上一家炒粉铺找到他,他们交了朋友,常常约了饮茶。按照叶老师的办法,他只是在闲聊中偶尔提及一些情报,把特别侦缉队日常报告、警员同乐会听来的小道消息以及市井谣言混到一起,添油加醋说给人家听。中共地下组织对他的考察相当漫长,他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龙冬。
摇橹搅动河水,水波翻涌中慢慢过去一条比较大的木船,上面捆扎着满船木柴。易君年望着木柴,大致猜出了所在位置。但是他对地下党这类零碎联络点不感兴趣,他只对面前昏迷着的这个人头脑中的秘密有兴趣。
昨晚他离开濠弦街,马上去见了特工总部广州站的站长。在他到达之前,叶启年就电令本站负责人配合他行动。他一到那里就让人给叶主任发电报,征得同意后,他让广州站长从公安局侦缉队调集人手。站长在侦缉队只是个队副,队长是陈济棠的人,那位“南天王”十分警惕南京方面的势力向广州渗透,所以站长有难处。抓共产党没有任何问题,假装抓共产党就没那么容易安排。
“你要找几个亲信,让他们混在行动人员当中,引导大家配合演一出戏。”
易君年知道,在总部下属各地区分站负责人这一级,虽然无权了解“西施”,他们却都有所耳闻:叶主任的宝贝,总部最大的功臣。为了这点小事,他不想反复发电报请示叶老师。他小声告诉站长,他是“西施”(这事绝不能泄露出去),如果按他的要求办,出了问题他负责,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办,出了什么问题就是站长你负责。站长勉强同意了。
事到临头站长又不愿意了。因为易君年说自己可能要杀掉一两个侦缉队员,以便取得对方的信任。
站长想了半天才说:“万一消息传出去,特工总部滥杀自己人这个罪名,就连叶主任也担待不起呀!”
这是在威胁他,他没说话,望着对方。
“我原打算瞒着我们队长派人,如果不但没抓到共党,还折损了两个自己人,这个责任就难扛了。广州的情形跟别处不同,公安局里从局长往下,都是陈济棠的人。局里一直有人私下议论,说我跟特工总部有瓜葛。要是再出了这么一件事情,他们心狠手辣,我可猜不出南天王会怎么处置。”
“那就让你自己的亲信做冤死鬼。”
站长想了半天,好像实在狠不下这个心。易君年却不以为然,这么做他自己也很冒险,万一一枪打不死,被他们回射两枪,他从广州得来的这个“西施”,就又交待在广州了。
大夫来了,是西医。地下党确实厉害,在哪儿都有全套人马,易君年心里想。清理了伤口,取出了子弹,又给老肖输液。大夫说伤很重,他无法保证病人能醒过来,一切都要看他自己了。换句话说,听天由命。到了这时候,易君年真心希望他能醒过来。
茄力克
正月初十,立春。
中央公园在市政府南面,元明二代都是地方大员衙署,清初三藩之乱,这里是平南王府。平乱以后,它就成了广东巡抚署。中山先生倡议把它改作公园,公园不卖门票,市民均可随意进出。
陈千里从北门进园,沿着公园中轴线一路朝南走,他一身短褂,看起来跟附近各家政府机关里的杂役没什么两样。他好像纯粹要在这里消磨时间,对任何上面有字的牌子都满怀兴趣,在康有为赠送的意大利雕像前站立片刻,又盯着平南王府的石狮子看了半天。
其实他忧心忡忡,脑子里一刻不停,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他不该让凌汶和易君年来广东,太相信直觉了,欠考虑。之前,他带着梁士超悄悄去了汕头,事情办得很顺利。随后他们转道香港,准备坐船回上海,却听说广州交通站出事了,涉及其中的还有上海地下党来人。
凌晨,他们坐小火轮抵达广州。一大早,陈千里便让接应他的广东地下党同志通知莫少球,接头以后,莫少球立刻将他带去见老肖。在路上,莫少球告诉陈千里:“那天上午老肖来交通站,约了凌汶第二天碰头。但凌汶没来,等了半小时,他只能先离开,交通站里不能等太久,这个有规定。老肖去了添男茶楼,说好如果凌汶来了,就让她去那里找他。刚过中午,侦缉队便衣就来了。交通站附近我们设有几个暗桩,白天晚上,有可疑的人到浆栏街周围活动,站里很快就能得到消息。我们的人马上回来报信,可还没等报信的进药号,街上就响起了枪声。”
“茶楼先抓人?他们没有两处同时动手?”陈千里有些疑惑。
“我们也觉得奇怪。枪声一响站里就听到了。等报信的人进来一说,我立刻让我太太先离开药号。交通站平时就作好准备,随时可以应付这样的突发情况。站里没有什么需要清理的东西。露台上,屋檐落水槽后面有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支手枪,我太太把枪拿给我,自己从后门撤离了。我从店门出去,跑到浆栏街上,站在过街楼下面,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来药号,直到傍晚。晚上五六点钟,便衣撞开店门进了交通站。”
巷子里迎面来了两个女学生,等她们走过去后,莫少球又接着往下说:
“易君年说他和凌汶一起来交通站。他们俩刚从十七甫转出来,茶楼外面就乱起来了。他们看见特务在追赶老肖,决定分头行动。易君年自己跟了上去,让凌汶赶紧到药号来,如果交通站没事,她就进来报信。如果交通站也出事了,她就先回去,到新亚旅社等他。易君年对凌汶说,他们有重要任务,千万不要冒险。他找了一辆自行车,在杨巷追上老肖。老肖被两个特务一前一后拦住了,拿枪对着他。易君年骑车冲过去,两枪打死了特务,但老肖也中枪了。易君年把老肖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回去找凌汶。
“但凌汶却不见了。他回到新亚旅社,一直等到傍晚,他们俩是当天夜里的船票,还有几个小时就要上船。易君年赶过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莫少球引着陈千里来到柴栏附近,在水边的棚屋里,他们见到了老肖。棚屋架在岸边,地上铺着旧船板,老肖躺在板上,昏迷不醒。
“他昏一阵醒一阵,大夫说他还没有脱离危险。”
棚屋用旧木船改造而成,本身也像个船舱,房门朝着东濠涌,河面上疍家小艇多得数不清,房门内外都是船板,房门上只挂着一片布帘,梁士超蹲在帘子外面抽烟,陈千里和莫少球在门帘里面,坐在地板上。
“凌汶同志一点消息也没有,失踪了。我太太一听说就哭了。她太喜欢这位女同志了,一见面就喜欢。要不是干革命工作讲纪律,说可以拉着她晚上睡一个床,说到天亮。我太太一点也不相信她牺牲了,还去公安局打听,我们在公安局有内线,不能算同志,但打听一些事情没有问题。可是公安局没有任何消息,特别侦缉科没有抓过女共党。杀人案?也没有。他们说,过年了,谁会杀人呢?广州军警很少在这时候办案抓人,所以前天下午他们突然冲进茶楼要抓老肖,这事情确实很奇怪。”
“他们俩到了广州,做过些什么?”陈千里一边想一边问。
“两个人来了交通站。我们早就收到上级通知,上海地下党有人要来。他们来是为了把交通线安排好,我们知道中央有大动作。凌汶说了接头暗号,两个人里她是领导。我们商量了各种细节,重新定了接头暗号、电话、电报挂号、怎么接应下船、住在哪里。说完了,凌汶就打听她丈夫。我不熟悉龙冬这个名字,我自己是交通站建立后才到了广州,但我太太知道—”
老肖突然说胡话,嘴里嘟嘟哝哝,莫少球起身过去,拿下他额头上的毛巾,在水盆里浸湿,绞干后又折叠起来放了回去。
“我太太见过龙冬,还看过报纸上有关那件事情的新闻。她说事情发生在一幢房子里—”
“莫太太说的那幢房子在哪里?”陈千里脱口而出。
“濠弦街,现在叫豪贤路,但广州人喜欢叫它原来的名字濠弦街。”
莫少球解释了那两个听起来一样,字却不一样的路名。
“不过他们没有去那里。易君年说,他们原打算第二天跟老肖见面以后,再到濠弦街看看。”
老肖为什么要约凌汶第二天到交通站见面?陈千里暗自思忖。
过了音乐亭就是公园正门。出门穿过公园路,有一条小巷子,出了巷子,对面就是公安局。
公安局在维新北路上,马路东侧对着公安局大门有一排小店。午后时分,食肆都关了火,只有一家炒粉铺门前最热闹。门口搭着棚架,放着几只方桌条凳,桌上摆着绿釉粗瓷鹌鹑壶,客人们都在喝茶。茶资只需五分钱,茶叶是从大茶楼收来重新炒过的茶渣,点心也只有芋头糕。喝茶的客人个个揎起袖子正在吹水,谈的是新圳刚开一家大饭店,背后大老板是陈济棠的哥哥陈维周。
“—大赌场,那里番摊,押中一门能赢几千大洋。摊官扒竹一动,桌上人的眼都不敢眨一下,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
“细佬你真能吹,进门先买三千筹码,你倒进去过?”
梁士超也要了一壶茶,一碟芽菜粉,两块芋头糕,坐到空桌上。旁边桌上见有生人,声音顿时小了,有人朝他看了一眼。梁士超从褂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到邻桌发了一圈。
众人力邀,盛情难却,梁士超搬到邻桌。喝茶的客人都是左近苦力工人,谁也不能在这里坐一下午,只在干活间歇,抽空过来坐一坐,喝口茶。人来人往,等梁士超喝掉半壶茶,桌上人已换了一拨。
他打听到了一些情况,等陈千里来时,他们换了张空桌说话。
“这家炒粉铺开得晚,警察值夜班常来。三年前查出个警察是共产党,这事好几个人都记得。他们说,打死的共党警察,隔壁香烟铺的黎叔肯定认识,那人常到他铺子里买烟。”
两人离开炒粉铺,到附近转了一圈,又回到这里,悄悄进了那间香烟铺。一个老头坐在铺子里,梁士超进门就喊他:“黎叔。”老头点点头。
柜台里五颜六色,梁士超看了半天,挑了两包“三炮台”,一包塞进口袋,另一包递给陈千里。柜台上放着纸包,后面的架子上是罐装烟。陈千里忽然看见高处的角落里,孤零零放着两只绿罐头,心里一动。
他对黎叔说:“你这里倒有‘茄力克’。”
梁士超正想用本地话翻译一遍,不料黎叔却听懂了。
“没人买,你想要,半价卖给你。”
“好。”陈千里摸出一块银元递给老头。
罐头上面全是灰,陈千里在柜台上找了块抹布,慢慢擦。
“没人买,放在这里三年多了。”
“没人买为什么要进货?”
“那时候有人买。买它的人死了。”
擦掉灰尘,罐头上露出狮身人面像。这是高级香烟,用大轮船从英国运过来的,一罐就要一块大洋。在这么一间小铺子里,光顾的客人就算花得起这个钱,也未必舍得花。
“我知道他是谁,”他对黎叔说,“他是个警察,也是个共党。”
黎叔狐疑地看了看他,想到两罐香烟放了三年,总算卖了出去,心情又觉得十分轻快,问陈千里:“你认识他?你也是共产党?”
陈千里哈哈大笑:“我,《民国日报》记者。你这香烟从哪里进货?”
“卢警官,官不大,抽烟却只认它。这么些年,到我店里来买茄力克的,只有他一个。他让我找这个烟,全广州只有沙面洋行有货。我每个月进几罐,全卖给他了。”
“这两罐为什么没来拿?”
“他端午节下午来买,店里没存货。我让他第二天来拿。第二天,人没来。过了两天,报纸上说他死了。”
“端午节?黎叔你记错了吧?”
“怎么会记错?就是端午,他来的时候,我正给店铺门上贴午时符。我女儿前一天晚上提着粽子猪肉回娘家,家里大人领着小孩子跑到珠江边,洗洗龙舟水。家里忙,跑不开,只能第二天上午去进货。卢警官从对面过来,春风满面,身旁还挽着小凤凰。他说好第二天来拿。”
民国十八年,端午节是六月十一日,《广州民国日报》十三号发消息,说九号晚上,潜伏在公安局内的共党分子卢忠德被枪杀。可到了十一号端午节,这个黎叔却看见卢忠德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从公安局出来,好像遇见了什么好事。
如果公布被打死的人没死,那就一定有另外一个人死了,却没有公布。这个人,陈千里猜测很可能就是龙冬,据说他从军警抓捕现场逃脱,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虽然在这一点上,他可能永远也无法获得确切的证据。除非叶桃再生,从叶启年最秘密的保险柜里拿到有关这个阴谋的记录。
从另一面看,如果敌人声称卢忠德是共产党,并且击毙了他,后来有人却看到卢忠德还活着,照常出现在他平时出没的地方,那敌人为什么要说谎,这就耐人寻味了。
老方牺牲前曾告诉陈千里,民国十八年七月,组织上为加强上海地下党的情报工作,把易君年从广州调到上海。恰好是在广州的卢忠德宣布死亡后的一个月内。易君年是秘密工作使用的化名,他在广州并不使用这个名字,在龙华看守所里,他曾对关在一起的同志们这样说过。
把易君年调到上海前,上级把联络方式、暗号和这个化名交给他,让他到上海与地下党负责人老方接头。至于在广州时他使用什么名字,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当然他不能说,事关工作纪律。泄露从前的名字,可能会危及那些仍在原系统工作的同志。
不过他喜欢抽烟,只抽一种牌子,茄力克。广州也有一个人喜欢抽这种香烟。陈千里想,一个人出于某种目的,可以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有些人像变色龙,随时可以变换身份、立场、外形、语调,甚至个性。他可以在不同角色间来回变换,就像穿上或者脱下一件衣服。即便如此,他们却往往保持着一两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也许出于狂妄自大,或者—也许在内心深处,一个人总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证明自己是自己。
当然,他不能仅凭直觉就作出判断,也不能单靠一罐香烟。如果他有易君年的照片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让黎叔辨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当年那位卢警官。
陈千里打开绿罐头,拍拍罐底,抽出香烟递给黎叔和梁士超,自己也点上一根。
“卢警官身边站着小凤凰?”
“群芳艳班里的包头,女花旦。这女人,妖媚啊—”黎叔把那根茄力克放进柜台后的一只木匣里,“我早说过卢警官遇见她,就是花旦见小生—夫呀。”
梁士超告诉陈千里,戏台上广府白话,夫、苦同音。黎叔点点头继续说:“之后他果然难逃一死,那时候两个人卿卿我我,岂知后来的结果。”
“那么这个小凤凰,现在还在唱戏?”
“在乐华。正印花旦,台柱。”
后台
乐华不远,维新路朝南到西湖路,向东一转,再走到下一个街口,就看见骑楼下面戏院的大招牌。当晚戏单上果然有小凤凰,是《十美绕宣王》之“背解红罗”一本,小凤凰演的正是苏金定。
等到天黑,陈千里和梁士超买了票子,提前进了戏院。还没到开戏时间,中间的桌位都空着,两侧坐席倒来了不少人。他们早就换了衣装,这时一个长袍马褂,一个浅色洋装,一副洋行买办形貌。两人并不立即入座,从廊柱后面走到台下,陈千里示意梁士超在外面等着,自己推开角门走了进去。
后台门前坐着杂役,正要问,陈千里摸出一块银元塞进对方手里,直截了当说一句:“去看看小凤凰。”
戏院后台常有豪客进来,指明想见某位某位,戏院中人不以为异。那人收了银钱,不曾想戏未开演,已收了红包,心里十分欢喜,告诉陈千里:“小凤凰在楼上。”
上楼梯就有一股脂粉味。群芳艳是女班,后台莺莺燕燕。上面一条楼道,两个人并肩嫌挤,两侧房门半掩,里面传出嘁嘁喳喳说话的声音。陈千里站在楼道中间,轻松地大声说:“我找小凤凰。”
“谁找我?”
一扇房门从里面打开,勒眉贴片,只上了片子石,未戴凤饰,身上已穿了金红广绣戏服。烟铺黎叔说她鬼火咁靓,这会儿却看不出来。
陈千里走了过去,笑着说:“我。”
进了门,他又说:“鄙姓陈。”
小凤凰疑惑地看着他,进后台的客人,一定常常来戏院,她在戏台上早就看熟了。来人身材高大,目睛闪闪,浑不似平日所见那些膏粱纨绔,心中不由一顿。
“还没看戏,陈生就想来看人了。”她也笑着回了一句。
陈千里拿出银烟盒,弹开盒盖,自己拿了一支,又将烟盒递到小凤凰面前。小凤凰伸手拿烟,忽然发现香烟是茄力克,愣了一下。
“我替一个朋友来看看你。”
小凤凰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客人并没有跟她调笑,像通常那些花钱买通杂役闯进后台的人那样。那些人一般都在戏演完了才进来。少数人也会在幕间、趁台上没她戏份时进来探望她,表示只有她的戏才有兴趣看。
开演前就进来,这些年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因为这个时候那些达官贵人还在酒席上,或者刚刚离开,他们总是在戏演了好久以后才姗姗来迟,大喇喇坐进戏院中间的桌位,送茶递毛巾,好一阵热闹。
“我的朋友,他叫卢忠德,是公安局警官。”
“他死了。”她转身望着化妆镜中的自己,回答得很快。
“他当然没有死。而且我知道,你也知道他还活着。”陈千里也接得很快,句子像绕口令,但他说话的口气很温和。
“你见过他?”她狐疑地问。
“我刚从上海坐船来。”
这下她来了兴趣。不过仍旧没说话,防备着来人。
“他现在姓易。”陈千里冒险试了一下。虽然上了妆,眉梢眼角也吊高了,但仍然能看见小凤凰眼神闪烁了一下。果然她知道那个人现在姓易。
“你是谁?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小凤凰幽幽地问道。
“我和他是同事,在南京。你听说过叶老师吗?”陈千里跟随自己的直觉,试探道。
她放松了一些。也许他们威胁过她,也许—他们甚至想过要杀掉她,也许他们最终放她一条生路。后面那种情况,她自己听说了吗?
“现在他出了点问题,说有些情况可以来广州问你。”陈千里开始故弄玄虚,也许太玄虚了,他发现小凤凰又开始沉默不语。
有人推开门,是先前坐在后台入口处的那个杂役,一手提着大花篮,另一只手上银光闪烁,是一块盾牌,跟梳妆台上那面镜子差不多大。这两年北平上海捧戏子送银盾的花样也传到了广州。纯银打造的盾牌,大小就要看手面了。这块银盾可不小。
“伍大少送的花篮和银盾。”
“放到戏台上去。”小凤凰没什么兴趣,杂役出门后,她转向陈千里,“两个月不见影子,这时候又来送什么篮子牌子。”
“小凤凰红遍广府,外埠来的人,到了此地亦会有所耳闻。”
“陈生讲笑。”她像在台上念白,片刻停顿,神情转似黯然,“今时不同往日,看戏不如看电影。台下一声叫好,戏台也要晃两下,而今那般光景早就烟消云散。外人看着热闹,我们冷暖自知。台口金牌银盾、繁花似锦,都系过眼云烟。好似他那一走,事事都露了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