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就按照自己编好的这一套谎话欺骗了父亲,父亲也确信无疑!父亲高兴地叫了声:“君成儿,咱们走!”
我在父亲旁边拉着边套,踏着深陷到膝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往县城走去!
途中,在几个爬坡处,父亲还停下来着急地向后张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这个胡叔叔走得咋这么慢呀?后面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啊!”还不放心地说,“像这种爬坡处,一个人往上拉挺费劲的,在一块儿也能帮他推一推!嘿,都怪我,等着他一块走就好了。”
父亲有些自责。我心里不由得更加自责起来:不该因为害怕不去叫胡叔叔,更不该欺骗父亲!可事已至此,只能把这个骗局隐瞒下去,我默默地装着不懂,也不说话。
天不亮,我们就赶到了县城。
父亲内行地把一板车萝卜摆在了一个城里人买卖小商品的集市路口。
集市上零零落落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一位是中年人,刚刚在地面摆下了几包调料品;还有一位是农村模样的六十岁老大娘,面前捆绑着两只老公鸡,老公鸡在地上扑通扑通地乱动;远处还站着两位老年人,一位面前放了一小捆大葱,另一位面前放了一个大篮子,里边放的是什么,看不清。
父亲把萝卜车子摆好,挑出了几个又红又大的萝卜,摆到了几条装满萝卜的大麻袋上面,顺手又把家里的那杆老秤拿出来,放在车上。一切都摆弄好后,父亲这才转向我,见我穿的那双破胶鞋和粗布花棉裤的半条裤腿,全结成了冰,不由得蹲了下来,一边搓打着我棉裤腿上的冰块,一边心疼地说:“哎呀,把孩子给冻坏了吧。”搓打完我棉裤腿上的冰块,父亲又让我扶着他肩膀,把一只结冰的鞋子给我脱了下来,用劲在地上摔打,嘴里念叨着:“还好,只是表面上结冰,里边还没有湿透。”敲完一只冰鞋,给我穿好后,又脱掉了另一只在地上摔打,等两只鞋都穿好后,父亲直起身来,爱抚地又把我的那顶旧绒帽子拍打了一下,说:“我估计咱们的萝卜会很快卖掉,卖完之后,大大带你喝碗馄饨;如果澡堂人不多,再带你洗个热水澡,过年了,来城里在澡堂子泡个热水澡,咱们乡下人也痛快痛快。”
天刚放亮,四面八方来赶集的人就滔滔不断地涌了过来。有三五位中老年男女直奔我们的萝卜车而来。没等他们走近,父亲先在我耳边悄悄说道:“你站这里不动,我去寻寻价格再过来,他们要问萝卜多少钱,你就说大人方便去了,马上回来。”父亲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父亲走开不久,我们的萝卜车旁边一下子就围过来十多位要买萝卜的。他们有的问价格,有的问大人去哪了,有的东张西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议论着:“怎么就这一家卖萝卜的?看不到有其他家卖的呀?”
“唉,大年三十了,又是大雪又那么寒冷,农村大老远的,谁还来这里卖萝卜啊?”
“能碰到这一家卖萝卜的就烧高香了,算我们运气好,这几天我天天来集上转悠,一直没见过有卖萝卜的。终于碰上了,大年初一总算能吃上萝卜猪肉水饺啰。”
人越聚越多,我害怕起来,踮着脚四处张望父亲,心里焦急地喊着:“大大快来呀,那么多人,我害怕哩。”
就在我焦急地四处张望之时,听到父亲开心爽朗的声音:“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城里的大爷大娘和先生大姐们,久等了。”
见到走过来的父亲,围着的人群一阵躁动,有的往前挤,有的不停地问:“萝卜的价格多少?”
父亲安抚着买客:“都别挤都别挤,每人都有份。”一边迅速打开捆绑萝卜的麻袋,抄起秤盘。
有人不耐烦地问:“哎,你还没告诉我你价格呢?”
父亲抬起脸,有条不紊地回答道:“一角八分一斤。”
一位老太太高声叫道:“怎么那么贵啊?前些天还不到一角钱一斤呢。”
父亲很平静地回答道:“大娘您说得对,前些天是这个价格。”父亲停顿了一下,指着我两条还结着冰碴儿的花棉裤腿,说,“你看看我的孩子这两条腿和鞋子,全冻成冰了。为了卖这车萝卜,他跟着我从夜里两三点钟就往城里赶,二十多里路程,半尺厚的积雪,又滑又危险,图的啥?不就是让我们城里人能吃上萝卜馅饺子,也让我们能多挣两个钱吗?”父亲又缓了缓口气说,“如果我多再要几个钱,你们不还是要买?我呀,不做那个亏良心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围着的人群几乎是同声说道:“不贵不贵,再多要几分也不贵,老乡大年三十挨冻受累,拉一次萝卜到城里来容易吗?”
“对对,赶快动秤,谁嫌贵谁别买。”
父亲连说:“好好好,感谢城里的工人老大哥、大姐大婶们理解。”说着就开始忙活起来。
我也忙上忙下帮着父亲递萝卜。很快一车萝卜就要被卖光了,眼看还有不少人买不上,很失落的样子,父亲就大声说道:“城里的师傅们,没有买到的也别急,我还有另外一个兄弟拉着一车萝卜,正往这里赶着呢,大年初一,你们一定能吃上萝卜猪肉水饺的。”
大家听父亲说后,焦急地四处张望等待着。
卖完萝卜后,父亲让我看着板车,他要在集上转转采购些年货。
我知道的,父亲主要是寻找卖门神、土地爷画像的地方。因为,昨天晚上母亲专门叮嘱父亲:“明天到城里的集上,千万别忘了把门神、土地爷请回家来。”母亲还非常认真细致地叮嘱道,“门神一定要请秦琼和尉迟恭两位大门神,我特别喜欢他们两位大门神像,有灵气呢!”对其他要买的年货,母亲只是说,“你看着办就行了。”母亲转念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差一点忘了,记着,一定要买几把好香回来,最好是那种老香,那种老香有香喷喷的檀香味,过年了,给天神上香,贵点就贵点,别舍不得啊!”
我知道,母亲对过年过节的神灵祭拜格外重视。特别是过大年,对各位神灵的祭拜既是头等大事,也是一道非常美的风景哩。从进入腊月二十三,也是北方人俗称的小年开始,大大小小的各种祭拜神灵和祖先的活动便开始了。特别是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打发骑着马、挎着刀的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的仪式非常庄重,要摆贡品、磕大头。在我六岁之前,父母亲不让我参加这些仪式,但过了六岁之后,父母亲不但不避讳我了,还要我们一块参加祭拜仪式。那一天里,大街小巷常常听到大人小孩唱念道:“糖瓜辞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太太要个臭裹脚(布)。”哈哈哈,随后就是一串孩子们的笑声。
我们家有一幅张仙老爷的画像,据说那是我老爷爷为了保住我那自出生后就多病的大哥,请一位当地有名的专画神像的方士画的。母亲说:“很灵验很灵验的呢!”所以,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开始,母亲也是每天都要祭拜。祭拜时,母亲不但自己磕头,也一定要把我拉过来磕头。唉,过年什么都好,我最怕磕头,特别是大年初一,跟着家族的哥哥们,几乎要磕遍全村,有一年,我的膝盖都跪拜肿了呢。
我东想西想着过年这些事儿,突然见父亲一手提着一大篮子物品,一手拿着一卷画纸,笑眯眯地回来了。果然,父亲是满载而归,他乐呵呵地说:“你娘的要求都满足了,都买齐全了。”他把那个篮子放到车上,边用绳子系住捆紧,边说:“这些都是过年用的年货呢,有山楂、核桃、软枣子、柿饼和一些调料品。”父亲又把那卷画纸也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篮子里,放稳塞牢,说,“门神、土地爷画像,里面还有三把香呢,千万注意别给折断了。”
一切收拾妥当后,父亲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满脸堆笑地说:“走,儿子,大大带你去那个漂亮的大饭店吃碗最好的馄饨去。”
父亲有资格喜悦和高兴,萝卜卖得那么顺,买齐全了年货,又请了神仙像,他怎能不高兴和喜悦呀!
我自感也有资格享受父亲的那份奖励!特别是父亲一句“儿子”称呼,更让我异常地喜悦和高兴!长这么大我很少听到父亲那么叫我,这可是农村少有的父亲对儿子最心爱的一种昵称啊!我既有点不适应,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马上走上前去牵住父亲的棉袄角,也有些献殷勤地说:“大大,馄饨要是贵,咱就不吃了,省点钱买别的吧。”
“嗯,君成真是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一角五分一碗,也贵也不贵,大大答应了你,那么寒冷,又是过春节了,我们爷俩就痛痛快快地吃上一碗。”父亲稍一停顿,马上又补充说,“他们那里,一碗馄饨带两碗汤呢,我们再用汤泡点煎饼,够我们饱餐一顿的。”随后父亲又开心地跟了一句,“过大年了吗!”
父亲真是高兴了,平时不太爱说话,没想到我的一句话引出父亲那么多话。不过,父亲没有叫“儿子”,又改成了叫我“君成”,我有些失落。
县城的马路就是宽广漂亮,跟着父亲拐了两个弯儿,就到了三层楼的大饭店。饭店大门口的楼顶上,赫然悬挂着一个长长的红红的大招牌:“滕县人民大饭店”。所谓大饭店,只有第二层是吃饭的,一层和三层是做什么的不得而知。到了饭店门口,父亲说,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我把板车寄存起来。
父亲拉着板车找寄存车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儿就看不到了。我站在饭店门口,惊奇地东看看、西瞧瞧那些漂亮得令人羡慕的楼房。
突然间,一群与我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城市小朋友从街的另一处跑了过来,有十多位。哇,他们穿得是那样漂亮:几位男孩,有的穿既洋气又漂亮的蓝色棉大衣,有的穿胖墩墩的棉袄棉裤,也都是那种农村从来见不到的洋款式,都戴着各种各样的布帽和棉帽,特别令人羡慕的是,有的脖子上还围了十分少见的花围巾,还有二三位穿着褐色、棕色棉皮鞋的呢。女孩们更是漂亮,有几位头上插着花,没有插花的小姑娘,头上都戴着那种缝制考究的线帽和动物形状的帽子,穿的都是花花绿绿贴身合体漂亮的小棉袄或小棉袍,大多数都围着围巾,戴着手套,手里各拿着不同的红灯笼、纸花束、花刀、花棍儿等。他们嬉笑着、互相追逐打闹着从我面前走过、跑过,看得出,他们的嬉笑是发自内心的、无忧无虑的、真正过新年的那种喜庆,是农村孩子无法想象的那种喜庆喜乐。
看着他们我惊呆了。这可是从来没见过的令人羡慕、向往的同龄人啊!他们肯定都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的孩子,或者是大干部的孩子!我不由自主地慢慢尾随着他们向前走去,在跟着他们走了一小段后,那群孩子里边的一个小男孩发现了我,他突然间停了下来,转身指着我大声吼道:“嘿,农村小乡巴佬,跟着我们干啥?”
他这一吼,他们全都停下来转向我,盯着我,其中两三位男孩指指戳戳很不友好地就要向我走来,我一下子吓蒙了,站在那儿不敢动。就在这时,只见一位小女孩快步挡在了三位男孩的前面,隐隐约约听到她说:“别欺负人家,过年了还在城里讨饭,多可怜啊!”
随即,另外几位小朋友都跟着七嘴八舌地劝说道:“对对,别惹人家,明天初一了,人家还在这里讨饭,真是可怜呢!”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别管他的事了。”……
城里那群欢快的孩子走了,我仍呆呆地站在那儿,耳边反复响起:“农村小乡巴佬……过年了还在城里讨饭,多可怜啊!”眼睛不知不觉地涌出了两颗热泪珠……
就在这时,“君成,君成——”父亲的呼喊声传来,我如梦方醒地一把抹去眼泪,转身向父亲那边跑去。
父亲迎了上来,有些嗔怪地说:“让你在饭店门口等着,你怎么跑这儿来啦?县城大,走迷了可是不好找啊。”
我没有回答父亲的话,也没有看父亲的脸,只顾喃喃地说道:“大大,不去饭店吃饭了,咱们回家吧。”
父亲一下子愣住了,低头看着我,突然醒悟似的又抬头向远处看了看,奇怪又心疼地问:“他们欺负你啦?”
“没有,没有。”我默默地回答道。
父亲突然爱抚地用胳膊揽住我,说:“那就好,城里的孩子可惹不得。”然后搂着我的脖颈往前走着,“我带你喝碗热馄饨去。吃完饭咱们就回家忙年去,不去泡澡了,刚才我问了,澡堂子要排很长的队,规定一个人只准泡一个小时,就像下饺子一样,一拨一拨的,那水比饺子汤还浑。晚上呀,烧锅水,我和你都用热水擦洗一下,干干净净地过新年了。”父亲依然掩不住刚才那种卖完萝卜后的喜悦心情。
我也淡忘了刚才的不高兴,更不想把不愉快的心情带给父亲,就又高兴地应着:“嗯,听大大的。”说着牵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进了饭店。
吃过馄饨,走出饭店,嘴巴依然忍不住地咂巴着,回味着馄饨的余香味,什么寒冷委屈早忘得一干二净,心里只有高兴和满足。
跟着父亲取了板车,我坚持要拉空板车,父亲不让,他说城里人多车多,出去城里再让我拉。就在爷儿俩说话的当儿,突然间迎面撞上了拉着一车萝卜、满头大汗的那位胡叔叔。父亲马上停下车,刚要搭话,那位胡叔叔很不高兴地闷声闷气问:“同志,请问这是县城吗?”
我父亲一愣,马上不解地问:“兄弟,你怎么来那么晚啊?成成没有叫醒你吗?”
那位胡叔叔依然装着不认识和没听到父亲的问话一样,只顾低头拉车往前走……
父亲大概明白了点什么,转头看了看我,我马上脸红了,低着头不说话。父亲马上笑呵呵地向走远的胡叔叔喊道:“怪我了兄弟,没亲自去叫你!你来得也不算晚,快去吧,好多人都在等着买萝卜呢。”
那位胡叔叔终于回转身来礼貌地摆了摆手,算是回复了父亲的道歉。
胡叔叔原谅了父亲,我却不能原谅自己。于是,我十分内疚地向父亲忏悔道:“大大,是我错了,嗯,我……我因为害怕……我我……”
不等我说完,父亲轻轻拍了我后脑勺一巴掌,说:“我已明白。小孩害怕可以理解,但不能说谎啊。”说完,又爱抚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了句,“好在那么多人在等着买萝卜,你胡叔叔也能卖个好价钱呢。我们走吧”。
走出县城,按照与父亲的协定,我要拉车。父亲却反悔,说什么先要我上车,他要先拉我一段。我坚决不肯,父亲说出了他的理由:“下半段你拉着我,路过的几个村我都熟,又快到我们村了,那样显得你多懂事、多孝顺啊!我如果拉着你,人家评论你的味道就变了。”
我一听父亲找的这个理由很充足,确实在为我着想,为我在熟人面前树立威信呢!
无奈,我先上了板车。
坐在板车上,望着空空荡荡的大路,又看向周边茫茫无际的雪景,我没有任何兴趣。脑袋里却又闪过刚才在县城里见到的那些同龄小孩的身影和话语,于是,心里不由得暗暗发誓:长大了,我一定要到城里当工人,一定要找一个城里的媳妇!……刚想到这儿,脑袋里又忽然浮现出那位早已忘却了的小学插班女同学——胡滨尔。是啊,她生长的那个城市肯定要比县城大得多,人家才叫作大城市的姑娘呢!唉,当时还不在意她、不喜欢她。看看,县城的小孩子们多牛啊,竟然叫我“农村小乡巴佬”,还说是来城里讨饭的……呸!你们县城的小孩子们有啥了不起啊,怎能比得上胡滨尔啊,胡滨尔大城市的小姑娘我还看不起呢,可她对我多么好呀!想到这里,不由得使我小小的心灵得到了一些安慰,甚至有点儿自豪。
唉,想这些干吗呀?多没出息!就在我生自己的气时,猛然,板车往一边倾斜,我差一点被甩了下来,同时也听到父亲骂了一句:“奶奶的,那么滑!”父亲又回过头来问了句,“没有摔着吧?”
我这才缓过神来,忙回答:“没有,没有。”突然间想到要替换父亲了,就叫喊道,“大大,快点停车,该我拉你了。”说着跳下车来,跑去替换了父亲。
这一次跟着父亲去城里卖萝卜的经历,使我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也懂得了许多,自觉学习钻研哥哥们留下的书的愿望和劲头也起来了,不用母亲再催促我了。
寒假过后,学校开学了,我在学习上明显表现出来了更加认真的态度。我还把哥哥初中时的数学、物理、化学等课本,放在书包带到学校里,只要是完成了老师讲课和一些简单的课堂作业,同学们玩耍闲谈打闹之时,我便拿出哥哥们的那些课本偷偷看。不承想,这事被班里那几位本来不爱学习、对我有意见的同学发现了,他们趁我不在教室时,把我藏在书包里的课本,全偷走上交给了班主任老师!
这可把我吓坏了,平时他们就明里暗里讥讽:“嗬,还做大学梦呢,死心塌地要做封、资、修的孝子贤孙呀!”
“哼,看得出来,他们家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教育不满呢!”
对他们这些冷嘲热讽,我平时装听不懂、听不到,可这一次让他们抓住了证据啊!
我真的害怕极了!但又是哑巴吃黄连,什么也不敢说,也说不出来,只好等最后的宣判!
我坐立不安、恍恍惚惚,终于盼到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我想尽快回家,给母亲报告这件事怎么办好,正匆匆忙忙地收拾书包时,不承想,胡敏丽同学悄悄走到我桌前,告诉我说:“你不能走,今天你是值日生。”说完她不等我回答,转身就走了。
我以为今天真的是我值日呢,心里很憋屈地念叨了一句:“真倒霉,那么不巧我值日!”但转念一想,不对呀,这周我的值日是周二,已经做过了啊,怎么又轮到我了呢?肯定是她搞错了。我抬起头四处寻找胡敏丽同学,教室里同学们基本上全走光了,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正要追出去找她,忽然看见她的课桌上红花书包还在,“她没有走”,我停在那里等她。等了一会儿她还没回来,就走到班里值日生表去查看。这一看就来气了,值日生表里今天明明写的是她的名字,她却说我是值日生。“哼,都来欺负我!”心里不由得发出了愤懑的责备。
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回来,自己也不敢走,百无聊赖中,很不情愿地找到了班级里打扫卫生的扫把,打扫起卫生来。
等我把班里卫生打扫得差不多的时候,胡敏丽同学匆匆走进了教室。她见我把教室已经打扫干净,很高兴地走到我面前,突然,她把藏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出来,我不由得惊叫道:“啊?!我的两本书!”
她笑眯眯地说:“给。是我发现他们偷走你的书,我问他们把书弄哪去了,他们悄悄告诉我,交给班主任了。这不,我刚从班主任那里给你要回来了。”
我接过书,向胡敏丽同学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道:“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了!”
胡敏丽同学莞尔一笑,说:“我知道你吓坏了。班主任老师可好呢,他让我转告你,别再带这些老课本到班里偷看,影响不好,反映到学校教革委,事情会闹大的。”
我又不由自主地深深鞠了一躬,答应道:“我一定听班主任老师的话,感谢老师,感谢你!”
胡敏丽同学从我手中拿过扫把,说:“你别谢谢、谢谢的,这不,你也替我打扫卫生了吗?我也应该谢谢你的。好了,咱们谁也别说谢谁了,你回家吧。”
胡敏丽同学的这一举动,让我对她的好感,一下子提升到那种说不出来的喜欢程度。我感觉,她是所有女同学当中最漂亮、心眼儿最好,也最能体贴人的女孩,比城里的那些女孩还要好上几倍呢。那时,我不知道,也不懂,这是青春的萌动,还是淳朴的情感使然?
出了校门,我一只手按着书包,生怕那两本书再飞了似的。慢悠悠走在学校通往村里的小路上,望着半阴着的天,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惆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不由得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子,狠狠地向远处抛去。停了一会儿,又捡了一块石子,向前方抛去。快到村头了,下意识地刚要弯腰再捡一块石子,抬眼却看到了村头的大槐树下,坐着海大爷。他正笑眯眯地望向我,向我招手呢。我正疑惑着,又听到他的叫喊声:“君成小爷们,你放学那么晚啊?过来,到大爷身边坐坐。”
听到海大爷叫我,我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对海大爷,我除了敬畏还是敬畏,平时很想见到他,更想听他说说话,但不知咋的,老远一看到他,心里就打怵,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跟他打招呼说话。他那严肃古板的样子,孩子们都怕他,我也不例外。
我怯生生地来到海大爷身边,叫了声:“海大爷好!”并向他鞠了个躬。
海大爷拍了拍旁边的一个砖块,说:“坐下吧。”见我坐下,他问道,“回来晚是不是受罚啦?”
“没有。只是……”我也不想欺骗对我那么好的海大爷,就如实地把有同学把我偷带的书上交老师的全部经过讲给海大爷。没想到,海大爷听过后,哈哈一笑说:“嗯,书归还你了,还没找你麻烦,今天运气不错呀。”海大爷稍停顿了一下说,“大爷不是提醒过你吗,有些书是不能带到学校看的,只能在家里偷偷看,否则会惹大麻烦的。”
我会心地点了点头,小声答道:“我记住了!”
海大爷转脸瞅着我问:“君成,实话告诉大爷,你喜欢钻研哥哥留下的那些书吗?包括大爷给你的那些书也喜欢看吗?”
我随口答道:“喜欢呢,真心喜欢!”
海大爷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转脸望向前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太好了,孩子,你让大爷更有信心,也看到了希望啊。”
我却脱口而出:“海大爷,我爱学是爱学,可……您说,学这些有用吗?”
海大爷回转身来,望着我那双迷失但渴求的眼睛,缓缓地回答道:“孩子,问得好。我先提个问题让你思考,但不要回答我,慢慢去思考。这个思考题就是:你们《少先先锋队队歌》第一句就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大爷问你,共产主义接班人,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拿什么去接班啊?光靠你们红卫兵、红小兵们造反有理,能接好共产主义事业的班吗?”海大爷说到这里,望着我惊异的目光,不由得抓过我一只手攥在自己手里,意味深长地说,“你还小,你不会懂,任何朝代的复兴,都得要靠大批的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啊!”海大爷停顿了一下,仍把目光投向远方,像是自言自语,“这只是一个特殊时期,终究会过去的!”
我瞪大眼睛望着海大爷,尽管我听不太明白这些话,但我依然感到吃惊和害怕。海大爷也像发觉了什么,马上收回深思的神情,微微一笑说:“嘿,不该给你们小孩说这些,大爷扯远了。君成啊,刚才大爷那句话,听后就忘掉吧。”
海大爷见我会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君成啊,大爷告诉过你,自学中遇到看不懂、弄不明白的难题,来问大爷呀,你咋不来找我呢?都看懂看明白了?”
我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地回答道:“没。但我不敢去找您。”
海大爷“哈哈哈”爽朗笑道:“怕我?哈哈,大爷又不是面目可憎,怕大爷干吗呀?大爷可喜欢你了,以后说定了,遇到难题和问题就来找大爷,好吗?”
我感激地用力狠狠点了几下头,连连回答说:“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