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今天有拖拉机坐,真是不错啊。”这是我叔叔家的同岁弟弟。他是被我反复动员报名应征的,他呀,对当兵既没有兴趣,更没有多大热情,因为父亲在一个大煤矿担任小领导,已开始谋划为他在煤矿上找工作呢。所以说,我这位弟弟完全是陪我来的,或者说是来凑热闹的。
“哼,还不是托人家大队长儿子胡彬的福啊,有啥可高兴的!”
“可不,说不定连体检我们都是陪检呢。”
有人窃窃私语。
我看了看他们,装着什么都没听到,拉着弟弟就爬上了开过来的拖拉机。
在敞篷的拖拉机大拖车斗里,我们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容易在中午赶到体检地点,得到通知是,下午5点才开始第一项体检:跑步目测。
这第一个体检项目,说是看看跑步动作和腿脚有没有毛病,实际上是,因为报名来体检的人太多,首先来一次大的“过筛子”,把那些各村民兵连长没有打招呼确保的人员给筛出去!
可以理解,据说这个体检点,安排了周边六个公社应征青年在这儿体检,今天安排了三个公社的应征青年体检,每个村按照先来后到一一排队,我们村就被排到了下午5点。
由于人太多,体检点安排不了那么多饭,等到下午2点多,我们每个人才领到两个凉馒头,没有菜,白开水可以随便喝,可惜抢不到碗啊。尽管如此,小伙子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有说有笑,完全忘记了饥饿和寒冷,但也有人面露紧张不安之色,生怕被第一项体检给刷下来!我就是其中忐忑不安的一位。
“当兵要找关系!”这我哪里知道啊!所以,我真有点紧张害怕起来,心脏按捺不住“怦怦怦”急跳不停。就在这时,突然间听到一阵响亮的哨声,随即就传来大队民兵连长的大声吆喝:“集合了,集合了!”
随着吆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我们第一批目测队伍整理好后被带进了操场指定位置。我看到操场中间除了我们村民兵连长外,还有三位不认识的中年人,据说是公社武装部人员。
体检队伍刚一进入操场,还没有完全站立好,就见操场中间三位陌生人员中的一位大个子指挥官走了过来,边走边把含在嘴里的铁哨子“嘟嘟”短促地吹了两声,而后高声喊道:“听好啦,向右转!”队列中有少部分人不知道左右,有向左转有向右转,还有向后转的。
指挥官怒冲冲地吼道:“看看你们这些笨蛋,连左右都分不清,还想当兵呢。”见转错方向的人员已调整对了方向,随后又发出更大的吼声:“都听好了,跑步走!”
队伍跟着排头兵稀里哗啦地完全没有节奏地跑着。接连跑了三圈后,就见三位陌生的指挥官向我们目测队伍靠近。很快,第一位不合格的从队伍里被拉了出来,紧接着第二位第三位……不断有人被从队伍里拉了出来。跑在我身后的叔叔家的弟弟,估计是在十多位后被拉出来的。一开始我没有任何担心,但看到有些人不断被从队伍里拉出来,特别是我那位弟弟被拉出来后,心里紧张起来,嘴里不停默念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在跑到十七八圈后,目测队伍人员被拉出了一半还多,人越跑越少,越跑越累,我早已气喘吁吁,但始终保持着昂扬的精神状态。在跑到最后一圈就要大功告成时,我突然被那位矮矮胖胖的陌生人给无情地拉了出来!村里民兵连长看到此情景,突然跑了过来,显然想与那位指挥官为我讲情,但为时已晚!
这瞬间一拉,犹如巨石砸落到我的头上!我脑袋一片空白,眼泪瞬间涌流了出来……
在我走出操场时,头脑突然清醒过来,流着眼泪跑步追上了民兵连长,向他求情道:“连长大叔,求求您,我的腿和脚没毛病,请您告诉他们给我这个机会吧!”
民兵连长同情地说:“我和他们说了,没用。唉,也怪我,提前给他们做做工作就好了,我原以为你没问题的,多棒的小伙子啊。可是,他们的关系户太多了,他们要确保关系户应征得上啊!……没办法了,就等明年吧!”民兵连长话音未落,那些和我一样被拉出来的青年人,呼啦啦都围上了民兵连长……
我泪流满面十分颓丧地走出了人群,脑袋又是一片空白。此时的我不知道往哪儿走,走了几步后,我忍不住往旁边一蹲,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时天已见黑,操场上稀拉拉地没有多少人,剩下的与我一样,都是被拉出队伍的淘汰者,无人同情,无人搭理!
我哭了一会儿,默默站了起来,操场上已空荡荡。此时,我突然想到了叔叔家的弟弟,他也被淘汰了啊,他去哪儿了?我惊慌起来,向四处打量了一下,见没有人,急忙向大队集结的地方跑去。快到集结点门口时,只见我那位弟弟正嘻嘻哈哈,与被目测体检候选上的一位大队领导的孩子嬉闹着,我的心才放下,但又一股怒气冲了上来:他也是被莫名其妙地淘汰了,怎么还那么高兴?!我正要大声吼骂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能啊,第一关就被淘汰,这或许正中我那位弟弟的意!我知道的,他从心里不想当兵,是我强动员他来的!”想到这儿,我的怒火消了下去,脑袋一转,随即形成一个重大决定:“回家去!尽快离开这伤心之地!”
真的,我恨透了这个地方,我不愿再见任何人!我的梦想、我的前途、我的命运,瞬间就在这儿破灭了,我能不愤懑和憎恨吗!
天已渐渐地黑了下来,刺骨的西北风渐起,寒冷把整个夜空都给包裹起来,一尺多厚的积雪在刚刚泛起的月光照耀下闪闪烁烁泛着银光,回家?三十里地的路程,怎么走回去啊?更重要的是我又根本不知道回村的路!尽管如此,回家的决心依然没有动摇,我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待下去,哪怕是要走一夜的雪路,哪怕是给冻僵在路上,我也要回家!
突然想到,我应该拉着我那位弟弟和我做伴一块儿回!如果他实在不愿意走,那我一个人也要走。不由分说,我快步走到弟弟跟前,一把扯着他就走。他一见是我,张口就说:“哥,你去哪儿了?我在人群里没找到你呢。听说晚上有饭吃,也安排住宿了,明天一早吃完饭,还是用拖拉机把我们这些被淘汰的人送回去呢。”
我没有搭话,继续拉着他走。出了征兵点,我那位弟弟十分疑惑地问:“哥,天黑了,你这是拉我去哪儿啊?”
我见没人,停住了脚步,但手依然死死地抓住他的棉袖,生怕他挣脱走了似的,说:“咱们现在回家!”
“啊?什么?回家?我们俩?”我那位弟弟一下子惊恐地叫道,“天那么黑了,又那么冷,还那么厚的雪,我害怕,我绝对不会跟你走!”他边说边用力甩着我抓住的胳膊,想挣脱出去。
我气愤地跟他说:“弟弟,体检第一关就淘汰我们,纯粹是欺负我们,耍弄我们!看看留下的那些,肯定都是公社和大队领导亲属和关系户的孩子,他们哪一个能赶上我们的身体条件?和他们再住一晚上,非把我气死不可!”
没等弟弟接话,我又用有些哀求的声调说:“好弟弟,就算哥哥求你了,陪我一块回吧。我知道你不想当兵,没有丝毫的失落感,可哥哥不同,我的希望全没了,你应该理解哥哥的悲苦,我一分钟都不愿在这儿停留!你如果不愿意陪我走,我只有自己走!”
我那位既老实又善良的弟弟,听到这里,只好十分无奈地说:“那那,你你,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我立马撒谎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我那弟弟哭丧着脸无奈地说:“那那,我跟你走吧!不过,我胆小害怕,你不能走快撇下我啊,咱们要走在一起。”
没想到弟弟那么爽快就答应了,我高兴地一下抱住了他,连声说:“我怎么会撇下你呢,我们牵着手走。还有,到前边,我们找两根棍棒,既当拐棍也防身。”
我那位善良的弟弟“嗯”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拉着我的手随我走去……
谢天谢地,那是一个阴历十七八的日子,月亮还圆圆的。更要谢天谢地的是,大雪过后,夜空非常晴朗,月亮照在雪白雪白的大地上,是那样的明亮,明亮得有些刺眼。一望无际的雪白大地,把柔美的月光又反射到空中,往远方望去,银光闪闪,好美呀!如果不是这种无比沮丧的心情,我真的会热情奔放地唱起来!可是……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只有抄近路走。小路基本上被积雪掩埋,根本找不到路的痕迹,无奈之下,我们只有把月亮和北斗星作为方向标——感谢小时母亲教会我以北斗星辨别方向!确定村里方位后,我们兄弟俩在田地里漫无边际踏着齐膝的积雪艰难地走着。好在那些田地都是播下的麦田,平平整整,不难走,最怕的是踏进被积雪掩埋的枯井!所以,我始终盯着脚下的积雪,发现不平整的雪地就躲开。大约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我那位弟弟十分难为情地突然说:“哥哥,我走不动了。”
我吃惊地问:“为何呀?哪里不舒服?”
他更加难为情地“嗯嗯”了两声,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了。
我有些害怕起来,焦急地问:“哪里不舒服?这荒郊野岭的不走了,咋办啊?”
弟弟嗫嚅道:“今天中午,他们告诉我,目测体检完后,还有外科体检;那个外科体检主要是……是……”弟弟吞吞吐吐难为情地说不出口。
我更加着急地催促道:“是什么呀?快说!”
“那个、那个主要是看屁股里有没有阴毛,如果有就不能去当兵,说那是一种病,还要登记告诉大队呢。他们说自己的全拔掉了,我听后害怕,躲到厕所里拔掉了一些,拔的时候实在是太疼了,还流了一些血,就没再拔。走路一多,摩擦得特别疼,我现在疼得走不了。”弟弟可怜兮兮地一口气说完了。
我听后,一脸蒙呆,瞬间又气又恨又好笑地骂道:“这帮坏小子,作孽呀!他们这是恶作剧,耍弄你,你怎么能相信他们的话呢?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呢?”
弟弟低着头,依然是不好意思地说:“我当时叫他们给吓蒙了,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把我推到了卫生间里。事后,我才知道他们是耍弄我,我……我怕丢人,怕你生气,还怕你跟他们闹,没告诉你。”
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当下最着急的是怎么办?如果当时他实情告诉我,我就不会让他陪我回了。可一切都晚了,返回去显然也不行,已走出这么远,看弟弟那个痛苦的样子,不论是继续往前走,还是返回,他都走不了啊!就在我非常苦恼不知怎么办时,突然灵机一动,急忙解开身上的老棉袄,找到老棉袄内里处一点开裂,毫不犹豫地使劲往两边一扯,露出半新不旧的棉花。我顺手扯掉一块,递给弟弟说:“你用它夹垫在屁股里,不再摩擦,保准不疼了。”
弟弟按照我说的做了,走起路来果然不疼了。于是他又牵着我的手,随我往前摸索着走去。
走着走着,突然间发现眼前一个大雪堆,半个花圈露在了外边。“啊,坟地?!”我们兄弟俩几乎是同时惊叫了一声。抬眼一看,高高低低的雪堆一大片,我心里一惊:“天哪,真是走到坟地来了!”我吓得顿时出一身冷汗,抓着弟弟就往旁边快走。
我那位弟弟还傻呵呵地说:“哥,看那个花圈,这是一个新坟。”说完之后,他又往后瞧了瞧,明显害怕起来,声音颤抖地说,“哥,我有点害怕!”
我壮着胆子大声说:“我们两个大小伙子,怎么会害怕呢?”嘴里说着,心里其实怕极了,拉着他走得飞快,什么寒冷,什么苦累,被“害怕”二字早逼到不知哪去了!为了壮胆,我说:“哥给你唱个歌吧,要不咱们俩一块唱。”不等他回答,我便唱起了《铁道游击队》之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发现前面一排排房屋,仔细一打量,高兴地对弟弟喊道:“到咱们公社了,前面是我的高中母校,这里离咱们村只有四里地了。”
听到我高兴的叫声,弟弟反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把拽住我,央求道:“哥哥,快到家了,咱们休息一会儿吧,我实在是太累了,屁股也难受!”
我一打愣,望着可怜兮兮的弟弟,果断地说:“那可不行!一旦坐下休息,我们俩就再也起不来了,非冻死不可。弟弟,说心里话,哥哥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不想再走。但绝不能坐下来休息呀,我们一定要坚持,坚持住,很快就走到家了!”听了我的话,弟弟没再说什么,但样子很艰难地往前移动步子。为了安抚和激励弟弟,我灵机一动,讲起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的闹剧来。我说:“弟弟,还记得你小时候干的那些恶作剧吗?”不等他回答,我接着讲道,“春节期间,你躲在街上公共厕所里,用鞭炮炸大便,迸溅了厕所外闲谈的人一身粪便。惹得他们到处追赶着骂你要打你,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从此,你在村里留下了‘暗捣蛋坏孩子’的名声。”
听到这里,弟弟“哈哈哈”大笑不止,还自供出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恶作剧出来。
我接着说:“嗯,看你小时候多不老实呀,大家都想不到你能做出那些恶作剧出来。”
弟弟忍住笑声说:“嘿,小时候调皮呗!又没有啥娱乐活动,只有想着办法寻乐子,怎么刺激怎么来。”
没想到我这一招还真灵,我们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到离村头不到一里地的路上。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前面路上有几个黑影,心里正在疑惑害怕之时,忽听到隐隐约约有人大声叫我们兄弟两个的名字:“君成,小宝!”
啊,我听出来了,其中有父亲的声音!我们俩激动万分地同时答道:“哎,是我们呢!”
听到应声,那几个黑影边叫着我们的名字边向我们跑了过来。啊,是我父亲和大队派的五位基干民兵,他们是专门来找我们的!
原来,我们走后,晚上民兵连长清点人数时,发现没有我们两位,先是在体检点附近四处寻找,没有找到,民兵连长有些着急害怕起来。就在他犹豫不决要不要向公社武装部报告此事时,一位应征青年给他提供了线索:“我好像看见君成拉着他弟弟离开了,说是不愿在这里住,要回家。”于是,民兵连长急忙给大队民兵连打了电话,要他们通知我家里,尽快组织人沿路寻找……
我被父亲背回家后,母亲心疼地边帮我脱掉已经冻成冰块的衣服,边叹着气责怪道:“哎呀,把孩子冻成这个样了,这是咋回事呀?”我又冷又饿又委屈,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有两行热泪从眼圈里不停地往外流……再后来发生的其他事,我一概不知!因为,我一连五天高烧不退,昏迷不止……
身体恢复后,家里人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在我面前再提征兵的事,我更不愿意再想那桩令我伤心至极、悲愤万分的体检之事。
无论多么痛的伤口,总是会慢慢愈合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身体彻底恢复了,精神状态也逐步好转,但话很少,更不愿意见人或跟人交流,每天只是默默重复着劳动、吃饭、看书。这一切父母亲都看在眼里,从他们表情看,既心疼又担心。
那天下午,劳动回到家,母亲破例做好了晚饭(那时的农村一般就两顿饭:9点多,早晨出工回来吃早饭;上午出工回来,下午3点左右吃午饭。晚上一般不吃,实在是太饿了,也就喝个清汤完事),除了熬了个稀糊糊外,还炒了两个我最爱吃的青菜:一个清炒土豆丝,一个豆角炖粉丝。我有些愕然,问母亲:“娘,你怎么做那么丰盛的晚饭呀?家里有什么好事?”
母亲笑眯眯地说:“嗯,也算是家里的一桩好事吧。”母亲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我一愣,接过信一看,原来是我那位已在安徽省某大城市安家并在机关工作的周丽云同学的来信。我并没表现出多高兴来,实际心里也真是没有多少高兴劲儿。这之前,她已经给我写过两封信,尽管每封信都热情洋溢地鼓励我,但我清楚,那只不过是一种同学情谊的同情和怜悯。我非常理智,也有自知之明,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怎么可能有所发展呢?我经常告诫自己:尽管待在农村底层,尽管自己已成为“无出息”的农民,但绝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也绝不让任何人看不起!尽管周丽云同学没那个意思,甚至还包含了“另一层意思”,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接受。
所以,在接到周丽云同学第一封信时,我便在回信中郑重地告诉她:“我真正成了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青年农民,非常苦累,再没有那个闲情雅致给同学写信。请你也不要再与我联系,我真的没那个心情给你写信,也别再浪费你的时间和纸墨。”
可是没过多久,我依然接到周丽云同学的来信。她在信中像位心理辅导师,滔滔不绝地给我做起心理辅导来:“君成同学,看到你的来信,我非常担心和挂念,信中的你不像从前的你啊!……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知道吗,青年人不怕环境多么恶劣,怕的是失去理想和信念!还有,年底你可以去当兵啊,当兵,不是你们农村青年的出路和希望吗?也是你实现理想和抱负的必由之路啊……”看着信我心里有些发笑,暗想:“我有自暴自弃吗?”唉,转念一想,人家毕竟好心好意,可越是如此,我越不可再和她来往,便不再给她回信。
没想到周丽云同学又来信了!我没有拆信,反而向母亲摇了摇手中的信说:“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家里的好事呀?”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你先拆信看信。我收拾好饭菜,等你大大回家,我们就吃饭。”
不出我所料,周丽云同学的信依然充满激情和关心!开头便写道:“君成同学,上次你没给我回信,我能理解,你想直接给我报喜讯是吧?年底直接把参军入伍的喜讯报给我!……这不,我们这儿征兵开始了,得到这个信息后,不知为何,好像我要去参军一样,非常非常高兴!你能猜到的,那是我为你高兴啊!我在千里之外,为你祈祷、为你祝福,祝福你即将成为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哎,君成,有言在先啊,到了部队,第二封信就应该写给我(第一封信当然是写给父母家人的),把你参军入伍所在部队的情况,包括你新兵连的生活,一定详详细细地介绍给我,也让我分享喜悦……”
看着手中的信,我不知是气是怒是愤还是苦和悲,心像是被刀尖一点一点刺划着,刚刚愈合的伤疤又被划破揭开,血一滴一滴在流淌……我不由得把手中的信纸攥成一团,刚要狠狠丢弃,又停下,把信纸慢慢铺展开。“是啊,怎么能责怨周丽云同学呢?她哪里知道我这里发生的这一切啊,她怎么能理解我悲苦心情呢?”我把信叠好,放进信封。
父亲回家了,母亲把饭菜摆好了,没再问我女同学来信的事儿。等我们都坐下,母亲看着父亲也瞧着我说:“君成,你刚才问家里有啥好事儿,有,让你大大跟你说吧。”
我有些惊奇地望着父母亲,不由得问道:“啥好事啊?”
父亲不慌不忙地说:“哦,就是托亲戚给你在城里找了一份临时工作,下周就可以去上班……”
家人和亲戚们,见我参军未成种种不正常的表现,尽管嘴上不说,都十分为我担心,于是,齐心协力为我在城里食品加工厂找了份临时工作!
这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个不小的喜讯!说心里话,参军的希望破灭后,确实让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那些天里,我像掉入了万丈深渊,无助、绝望还夹杂着彻骨的寒冷!“是啊,唯一的出路给断绝了,人生还有什么希望呢?”我常常这样想。
家人也是这样想的。我依稀记得,在我那次发烧昏迷期间,父母亲和亲朋们的议论:
“这对孩子打击太大了,让他换个环境生活吧,别把孩子给毁了!”
“唉,他把自己前程和希望全压在当兵上了,这么恶劣的手段把他刷下来,他能不气恼和绝望吗!”
“君成一直是个上进、要强的孩子,不能让他这么沉沦下去,我们一定要想尽办法让他先换个环境,来年做好准备,让他再去实现当兵的梦想!……”
尽管每个月只有十八元工资,县城食品加工厂崭新的临时工生活和工作环境,还是给了我精神和心理上极大的满足!
首先,要感谢姑姑和姑父一家对我亲情般的关心关爱,让我住他们家不说,晚餐和节假日还都吃在他们家。姑姑家经济也不宽裕,于是,在我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我拿出五元钱交给了姑姑,并说每个月向他们家交五元的生活费。姑姑先前不要,在我一再坚持下,姑姑终于同意了。剩下十三元钱,我作了这样的安排:十元交给家里,三元留着自己日常生活用。
这里需要特别交代的是,姑父是位老军人,他是在解放前夕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抓走的。幸运的是当时他只有十六岁,长得帅气又讨人喜欢,被一位汽车连长发现,从此当了汽车兵。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姑父出奇地高兴,自己做了四样菜,打开一瓶本地烧酒,让我坐在旁边,说是陪他喝酒——他知道我不喝酒——其实是让我听他讲故事。姑父接连喝了三杯酒,兴致大发,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起了他的往事。
姑父说:“我是幸运的,开了两年多汽车,在解放军打海南岛时,我们汽车排全当了解放军的俘虏。由于那时解放军汽车兵奇缺,我们很快转当了解放军汽车兵。由于我开车技术出色——真的,不是我自个儿吹,即使在深山险峻的山道上开车,我也能像水中的梭子鱼那样游刃有余地快速穿行。再加上我机灵,完成任务时从不讲价钱,敢往上冲,不怕死!你小子可能不相信,在几次重要的战斗中,是你姑父冒着密集炮火,驾车及时把枪支弹药送到阵地上,确保了那几次战斗的胜利!为此我荣立过三等功和二等功,很快被提升为解放军汽车连的排长!”
姑父又接连喝了两杯,第三杯酒刚要喝时,他突然停住了,给我倒了半杯酒,说:“陪姑父喝一点儿,我一个人喝没味,你小子也该练一练,将来走向社会不会喝酒怎么能行啊!”
无奈,我只好陪姑父呷了一小口,呛得我连连咳嗽了几声。姑父见状,把我酒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夹起一块辣子鸡,边咬边说:“姑父是幸运的,刚提排长不久,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我们整个部队都拉去了朝鲜战场。我这个汽车排长,在那个被称为砸不烂的志愿军运输线上,大显身手,我率领的汽车运输排屡立战功,我也很快晋升为汽车连连长!”
姑父说到这儿,又斟满了酒,但他没有喝,而是呆呆地坐在那儿,自言自语道:“俗话说得好,好事总不能落到一个人身上。唉,刚当连长不久,我就遇到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儿。”他咬牙切齿地说,“可以说,这一件事,把我以前所有的幸运和荣光都给抹杀掉了!”
姑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回忆道:“执行的那次军事任务,特别紧急、特别重大!是师长亲自给我下达的命令!我清楚记得,师长在电话中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你是汽车连长鸣光金同志吗?我回答是。师长斩钉截铁地说,我命令:你马上亲自带领一个加强运输排,挑选技术最过硬的驾驶官兵,把长津湖战役前线最急需的战斗物资,连夜送上去!”
姑父望着前方,充满自责地说:“我接到命令,立马组织最强的运输加强排出发了。由于天气太寒冷,零下30多摄氏度,加上雪大路滑,再加上美国飞机的狂轰滥炸,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了……”姑父微微低下了头,眼含着无限悲苦喃喃地说,“师长下达命令的重大运输任务,我没能完成好……最后就剩下我和八名受伤的战士,开着四辆被炸得破损不成样子的汽车,把有限的作战物资送到了前线……其余的运输车或抛锚在途中,或被敌机轰炸在途中,二十八名官兵也被冻死、炸死在途中……”姑父再也讲不下去,用他那粗壮的手在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