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克制善于连续出击、持久作战的金军,除了使用拒马锁阵以定军心这种较为被动的对策外,吴璘制还把军队编成若干梯队,实现轮番作战,轮番休息,从而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即所谓“制其坚忍,则有更休迭战之法”。这一思想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叠阵”中“俟其伤则更代之”的做法。川陕宋军这种依靠车轮战削弱、消耗敌人锐气的方法,最早始于吴瑜时代,其特点就是“据其形便,更出锐卒与之为无穷,以沮其坚忍之势,则我固有以制彼。”
吴璘继承了这一行之有效的战法,但秦州的平野间没有了“形便”可“据”,只能依靠拒马作为掩体。更换队伍的时候,还需要骑兵屏蔽在前作为掩护,“遇更代则以鼓为节,骑两翼以蔽于前,阵成而骑退”。“叠阵”以步兵为主,骑兵处于辅助地位。步卒更代替换的时候,缺少作战能力,需要本方骑兵在前边掩护。这就对骑兵的作战能力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南宋一直严重缺马,骑兵战力不强,但西北距离产马地近,获得马匹要比东部容易,川陕宋军在有限的条件下,一直注重发展骑兵,这一点从实战中就可看出。绍兴十一年(1141年)的扶风之战中,“金鹘眼郎君以三千骑冲璘军,璘使李师颜以骁骑击走之”。既然能够主动使用马军与金军展开硬碰硬的厮杀并取胜,可见川陕宋军的骑兵部队还是拥有相当的实力,尽管数量不多,但也足够为更代时的“叠阵”提供安全保证了。
综合而言,“叠阵”的作战思路,基本可以总结为;用拒马锁阵,阻绝士兵临阵畏敌怯战之念,强制他们犯死求生,奋勇作战;利用优势投射部队在枪兵和工事的保护下,分番叠次射杀敌军;在两翼骑兵的屏蔽下,完成战损士卒的更迭,番休迭战,长久维持战斗力。
那么,“叠阵”的战绩如何呢?感谢文献的遗存,“叠阵”不同于“八阵法”与“六花阵”的付之阙如,而是留下了丰富的战绩。
绍兴十一年(1141年)八月,金西路主帅完颜杲为配合宗弼攻两淮,再次对陕西发动攻势,遣统军蒲察胡盏、完颜习不祝率军5万余,进据秦州东北的刘家圈,伺机南下入川。时川陕宣抚使胡世将为保卫蜀口,命吴璘率军两万八千,自河池北上反击,相机收复秦、陇2州。
九月十六日,吴璘军破秦州,乘胜进逼屯于刘家圈的金军。刘家圈在渭河北岸,是一处高原(原即塬,黄土高原地区因冲刷而成的高地,形状四边陡,顶面平),高原后又有一片名作“剡家湾”的平坦地带,湾后有腊家城。屯于刘家圈的金军前临峻岭,后控城池,地形十分有利,并没有太把宋军放在眼里。
战前吴璘亲自察看地形,为避金军骑兵自原上俯冲宋军,决定上原列阵强攻。九月二十一日,吴璘致书胡盏和习不祝,佯称次日决战。一边麻痹迷惑敌人,一边命姚仲、王彦等将各率所部,于深夜趁天阴雾浓衔枚潜进,越岭上原。宋军上原后,借助阴雾掩护,快速摆设工事,部署阵列,阵成后万炬突燃,金军惊恐,胡盏领军仓促出战。
这一战中,金军“与我军鏖击数十,更休迭战,适及我三阵”,“三阵”即“叠阵”。而当时金军居高临下,一时占优,有员宋将见战况不利,就劝吴璘:“敌居高临下,我战地不利,宜少就平旷以致其师,可胜。”但这一提议遭到了吴璘的呵斥,之后吴璘轻裘驻马阵前,全军受到鼓舞,奋力杀敌,金军愈发疲惫,最终为宋兵所败。
到了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海陵王完颜亮南侵。吴璘率川陕宋军反击,再次争夺秦陇一带。在原州麦子原一战,宋军虽遭到了惨败,却也从反面印证了叠阵的优势。原州之战的指挥官是吴璘的部将姚仲。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吴璘督师取得德顺之战的胜利后,原州又受围,遂派姚仲率德顺兵往援。宋军兵分三路攻原州,主攻方向是城西北麦子原,由姚仲本人指挥。此外另有骑兵两千攻打城西,还有一军虚捣城北。就主攻部队而言,姚仲以卢仕闵所领马步军及陕西兵合为头阵,自己直辖部队6418人,分为4阵,又以统制官姚志所部兵为后拒,全军共6阵,辎重位于队列中部,随队而行。
金军方面主帅为完颜璋,也分3路守原州。抹许里阿补带兵2000军守城北,习尼列带兵3000军守城西北10里麦子原,占领高地为阵,而完颜璋以本部兵布阵于城西。
这场战役最激烈最重要的部分,自然是麦子原方面。金兵虽然有高原地利,却并没有选择正面强攻宋军头阵的战法。因为有之前剡家湾一败的教训,金军很清楚,即便是让骑兵硬冲也很难撼动宋军的“叠阵”。因此,他们从宋军侧翼下手,“以兵五千沿壕为状,余兵皆舍马步战,击其前行骑士,走之。”首先将宋军骑兵驱逐出了战场后,接着就开始攻击姚仲本部。最终金军连续冲破宋军的5个兵阵,直到第6阵才被阻挡。
宋军的前5个兵阵,“捍以剑盾、行马(即拒马),外列骑士,步卒居其中,敢死士锁足行马间,持大刀为拒。”虽与“叠阵”有类似之处,但没有弓弩配置,算不上完整的“叠阵”。
金军能连破宋军5阵的原因有四:首先,宋军的骑兵在此之前已经被逐出了战场,没有了骑兵掩护,叠阵的“番休迭战”之法无从施展,作战能力大打折扣;其次,兵阵中很可能缺少了最重要的弓弩配置,无法远程杀伤敌军,作战能力更大打折扣:再次,宋军把辎重安排在了队列中间,以至于“辎重中隔,莫可应接”,各阵之间无法互相支援,被金军各个击破;最后,金军也并没有使用骑兵硬冲拒马,而是直接用步兵出击,“行马以前冲以长枪,行马以后射以劲弓。”
而宋军第六阵的主将姚志,在得知前行诸阵“尽为敌兵所败”后,就对其部队进行动员:“前军既败,我辈进亦死、退亦死,等死耳。进犹可生也。”而他所采取的战阵则是:“传令枪手尽坐,神臂弓先发,平射弓次之,起伏凡五。”毫无疑问,这是最为正宗的“叠阵”。之后第六阵果然成功击退了金兵。
姚志能击退金兵,一方面固然是“叠阵”威力;另一方面,金军在之前连破宋军5阵,力量消耗了不少,最后攻击第六阵时,锐气已经大减。而姚志一军又深知“我辈进亦死、退亦死,等死耳,进犹可生也”,同仇敌忾,奋力死战,守住了阵地。总体而言,原州一战,宋军犯了一系列重大错误,而金兵主动求变,改骑为步,战法得当,加上各路指挥得当,赢得这场大战。宋军前5阵未用完整的“叠阵”而败,第6阵用“叠阵”而存,所以原州北岭的失利,是不应归咎于“叠阵”的。而且正相反,这恰恰是“叠阵”实战威力的最好证明。
但是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叠阵”在实战中也暴露出其局限性,那就是应变能力不足。
战争是种互动性很强的活动,交战双方都要根据敌情变化随时调整己方战略。“叠阵”本就是互动的结果,是吴璘针对金军作战特点采取的应对之策,而其之所以能取得巨大战果,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金军善用骑兵且乐于正面强攻这一作战特点的基础之上的。金兵对其攻坚的能力非常自信,对宋军也颇多轻视之意。所以在最初的剡家湾之战中,面对防御充分的“叠阵”,金人也并未多想,仍按照以往的经验挥军硬取,结果一番苦战,却撞了个头破血流。
我们需要认识到,“叠阵”是立足于防守反击的战法,其发挥作用的最大前提,是敌方要首先来攻。而用拒马锁阵的做法,更多的是为了使“兵不能溃去”的无奈之举,带有很强的保守性。吴璘对此是有清醒认识的,所以在绍兴十一年(1141年)的剡家湾和绍兴三十二年(1161年)的德顺之战中,他生怕对方龟缩不战,几次都是先以轻兵挑逗,引诱金军进入预设战场,攻击己方坚阵。但问题是,金军在吃了几次大亏后,一旦不再如先前那般硬打硬拼,笨重的“叠阵”就会因其糟糕的机动性而陷于被动,且变阵不易,几乎完全丧失打击敌军的手段。正如其前身“车阵”一样,拒马在对付步兵进攻时,远不如抗御骑兵那样有效,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原州之战中金军主动舍马步战,枪兵和弓兵联合进攻,轻易拆除了宋军的拒马。
尽管有种种弱点,但总的来说,以吴璘为代表的西线宋军所创“叠阵”,是对以往失败教训的反思与总结,是对防御战时期优秀战术的继承与改进,是对前代“以车制骑”成功经验的回归与再创造。一方面,它紧扣“以步制骑”的恒久课题和由守转攻的时局任务;另一方面,它因地制宜以成势,扬长避短以取利,在整合现有军事资源的基础上,辩证施为,通过对进攻战术的创新,保证了反攻战略的实现,体现了军事活动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高度统一。

㊇冰火交替化整为零
——明清时期兵阵的变革
1.集思广益
——《武备志》中的明代阵法
尽管宋代已经使用雕版印刷,但是宋代典籍能流传至今的仍然不算多,宋版书极为珍贵,有“一页宋版一两金”之称,流传至今的古籍是以明版清版为多。而至今流传下来的各色阵法,实际上也是以明代居多,而且因为出版业的发达。明代的各色阵法被大量的保留下来,而其中,记载阵法最多的当属有“明代军事百科全书”的《武备志》。《武备志》在前面的章节中已经多次出现,其中不仅记述了从先秦到明以前的各色阵法,也记载了明代的各种经过实践检验的战阵以及明代军事家们各种对阵法的设想,而且不同于《玉海》中的简单记述,《武备志》对于阵法的描述可谓非常详尽。
《武备志》成书于明天启元年,是作者茅元仪参考了历代兵书两千余种编辑而成的,全书200余万字,正文分“兵诀评”“战略考”“阵练制”“军资乘”“占度载”5类,不仅包含丰富的军事知识,还记载了明代各省、周边民族以及海外诸国的地理知识和民俗技法。其中阵练制分为阵与练两部分,阵即阵法,练即军事训练(辨认旗鼓、武艺训练等内容)。从卷五十二到卷六十七都是阵的内容,其中记载了西周至明代各种阵法,并配以319幅阵图,对于明代以前的阵法,《武备志》并非简单记录,而是附有说记和辩证,对唐宋伪托附会之阵,在记录的同时也予以廓清。
《武备志》作为一本明代著作,其史料价值最高的部分自然是明代的内容,在书中,茅元仪重点记录了俞大猷、戚继光与曾铣的阵法。戚继光以“鸳鸯阵”名垂青史,我们将在下面的章节中展开戚家军的诸样阵法,在这一节,我们先来看看与戚继光齐名的俞大猷的布阵思想,以及一心报国的曾铣的阵法。
俞大猷,明代著名军事家,在明代抗倭战争中战功显赫,与戚继光齐名。俞大猷的经历堪称传奇,在成为抗倭名将之前,他曾向当时的易学大家王宣、蔡清学习《易经》,颇得真传,之后又向著名的军事思想家、《续武经总要》的作者赵本学学习以《易经》推演兵法的学问。赵本学在第五章中曾经出场,正是他点明了“八阵法”的“天衡地轴”之说“不足信”。俞大猷得其真传,在阵法的问题上实事求是,并不故弄玄虚,因此《武备志》将其对阵法的看法记录在《阵练制》中,也是为了实现“正本清源”。俞大猷的兵阵思想,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实”与“活”。
所谓实,就是要从实际出发,基本也要踏实。俞大猷认为兵阵采用何种形状,要根据地形等情况决定,如旷野之上,就要采用方阵和圆阵。而兵阵排列几层,分为几队,大队多少人,小队多少人都要根据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实力决定、调整,决不可拘泥于兵法:在队的数量上,地形狭窄就只用战队,地形宽广则可以增加两翼包抄之队、伏兵队和接应之队;在队的人数多少上,如果地形狭窄,就只用5人队,宽广则50人500人5000人皆可。学习兵法,行军布阵,要把“古人巳成之制”先学习好,提炼心得,务必记住“表里相应,首尾相救,阵队兼容,形名相别,冲之不乱,撼之不动”这一精髓。在实的基础上,俞大猷重申了灵活的重要性,不必拘泥于古人兵法,要做到“随机应变,因时立宜”,古人阵法符合实际的就用,不符合的话就自己创造兵法,最忌讳的就是穿凿附会,纸上谈兵。
《武备志》还记载了俞大猷的对阵之法,俞大猷吸收了叠阵的精髓,以奇正循环与节制为要点。俞大猷认为,对阵的奇正之道,就是“先合为正,后冲为奇”,而且奇正是相对的,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先接敌的是正兵,后袭击的是奇兵,但是如果此时先接敌的正兵再次奇袭敌军,那么正军也可以转化成奇兵,正奇是相对的,可以循环往复。而要实现正奇转换,就需要节制,只有以金鼓旗帜对军队进行节制,才能保证军队的阵形不乱,才能实现奇正往复,否则不齐不整,就会给敌军可乘之机。所以,俞大猷的接敌阵法是在当敌军在500步以外时,军队“鼓声和均,徐徐而行”,让后队之兵前行至前队之前,立刻停止整队;敌人到100步以内时,军队“鼓声擂急,踊跃前冲”,同样的,要在后出之兵冲到前队时进行节制,鸣金退兵之法与击鼓进军之法相同,也就是要交替掩护撤退。俞大猷认为,千古兵法尽在这节制二字之中。俞大献对于阵法的观点,是令人称道的,这也是从其一生的征战中总结出来的。
在《武备志》中,还记载了俞大猷的“大同镇兵车操法”,正是根据奇正循环、更迭徐行的思想布置的。俞大猷车营,装备了大量的战车,战车上可以根据需要安放武器,既可以是火炮、鸟铳,也可以是长枪、盾牌,一切以实战需要为准。一辆战车配有一队50人士兵,这50人又分为3个兵种:近战步兵14人,包括旗手以及持盾牌、钩镰、刀等冷兵器,负责护卫战车的两侧,不参与推车等事宜;骑兵10人,负责追击事宜;其余士兵负责火炮、鸟铳施放以及推车事宜。13队为一小营,小营之中,以1队为中军,12队以地支命名:13小营为1大营,大营之中,同样以1营为中军,12小营以地支命名。而其战法就是将队伍分为3部,奇正互换,徐行叠战。以小营为例,小营阵形,分为5行,第一行为子、丑、寅3队,第二行为卯、辰2队,第三行为中军、巳、午3队,第四行为未、申二队,第五行为酉、戌、亥3队。作战时,先让午、卯、辰、巳4队前行至子、丑、寅3队之前,再让亥、酉2队上前与子、丑、寅3队并列,此9队相互轮换前进,中军与未、申、戌3队则为预备队,徐徐跟进。大营中,同样分作3班,前班实行叠战之法,中班位于前班之后,作用是防止敌军绕道进攻,后班则居后,车头朝后,防止敌军攻击我军后路。俞大猷认为,这种战法就如同圆石从千仞之山上滚落一般循环不绝。